結果我的星期天就這樣過完了。想起再過不久得交的棘手報告,隻好在隔天上完課後窩進大學的圖書館。


    明明離考試還有一段時間,自習室的座位卻將近八成坐滿。之前聽麗華學姐唉聲歎氣,看來坐在這裏的人大部分是念書量較大的法律係學生吧。我也曾耳聞有人似乎從一年級就開始雙主修。同樣身為大學生,在感覺上可能有著天壤之別。


    ‘總覺得人比想象中還多呢。’


    似乎跟我想著同一件事,坐在旁邊的月見裏同學小聲地在我耳邊說道。身為同班同學的她,似乎也深受同一份報告所苦,於是我們雙方都同意發揮互相幫助的精神。淡褐色的大波浪卷發輕輕搖擺,洗發精的淡淡香氣隨之飄蕩,令我心跳加速。


    在不知不覺間移動視線……或者該說是移開鼻子的我,有意無意地往窗戶望去。從外麵撒落的陽光令人身心舒暢。畢竟快到梅雨季了,像這樣的柔和陽光會越來越少見,之後將會轉變成毒辣的烈陽吧。


    ‘是啊。’


    我抱持類似感傷的心情,感覺有些想睡覺,遲了一段時間後輕輕點頭回應月見裏同學。


    月見裏同學稍微看看四周後,也不知道有沒有覺察我的心情,總之她又稍稍往我這邊靠了過來繼續說著:


    ‘詩織的狀況如何?’


    看來這才是她真正想問的事情。


    ‘嗯……大概很失落吧?我有看到小夏在安慰她。’


    不知該不該說是‘如我所料’,但讓‘詩織小姐’成佛的作戰計劃徹底失敗。她目前仍然過著幽靈生活,也依舊住在我家。從家人的反應來判斷,她似乎對於無法成佛一事相當沮喪。


    ‘是嗎……’


    月見裏同學邊說邊跟著消沉起來。不太會拿捏與他人之間距離的她,居然如此在意某個特定的人,算是很稀奇的狀況。


    當下我覺得應該要說些什麽安慰月見裏同學,即便很沒內容,我還是開口對她說道:


    ‘我不覺得記憶能那麽簡單恢複啦。’


    畢竟是用‘覺得那張照片很懷念’這個模糊的理由來決定目的地,所以有可能單純是她搞錯,再不就是別的地方才是正確答案。雖說是在周圍的壓力下才陪她走這一趟,但以我來說算是做得很不錯了。


    月見裏同學用帶著強烈意誌的眼神看向我。


    ‘哎,你覺得下一次該怎麽辦?’


    ‘下一次?’


    ‘沒錯,下一次。’


    ‘下一次是指什麽?’


    ‘下一次就是下一次啊,為了讓詩織成佛的作戰計劃。’


    ‘我把該做的事都做完啦,這件事已經與我無關了。’


    ‘怎麽這樣……啊!’


    忍不住提高音量的月見裏同學,注意到周圍冰冷視線後閉上嘴巴。隻見她不服氣地嘟起嘴瞪我一眼,接著把視線拉回筆記型電腦上。我則是聳了聳肩。


    總之,我已經完成能力範圍內能做的事了。雖然對於沒能幫上忙感到有些抱歉,然而我對這件事實在無能為力。之後的事與我無關—雖然這樣講很沒有責任感,不過比起硬要打腫臉充胖子來得好多了。


    真要說起來,我會跟幽靈扯上關係才是最不可思議的事。


    在我邊這麽想著,邊將視線拉回手邊,準備再度開始撰寫進度落後的報告時—


    四周突然騷動了起來。


    ‘怎、怎麽了?’‘為什麽從窗戶?’‘這裏是二樓耶?’


    不知為何,周圍所有人的視線全都看向我身後那扇開著的窗戶。


    —‘從’窗戶?


    在我的眼中,就隻有看到隨著微風吹拂輕輕晃動的綠色窗簾而已。


    ……我真的很恨自己判別現狀的能力,在這情況下竟能理解現在所發生的事情。


    ‘我說啊,月見裏同學。’


    ‘嗯。’


    月見裏同學露出‘受夠了’的表情用手撐著額頭,邊開口回應我。


    ‘是不是有幽靈從窗戶爬進來?’


    ‘畢竟大門關著,所以她沒辦法從那裏進來。’


    我覺得問題不在那裏。


    接著,周圍的人們全部集中看向我前方的空曠處。


    短暫的寂靜。


    所有人都屏息凝視著現在的狀況吧。隻有身為當事者的我,根本不知道究竟發生什麽事。好啦,其實我能夠想象得出來,所以才會覺得自己是‘當事者’。


    ‘……月見裏同學,跟我來一下。’


    ‘咦?小、小鳥遊同學?’


    抓住坐在旁邊的女孩子的手腕,我急急忙忙從位置上站起身來。圖書館員大喊‘不要奔跑’的聲音,以及學生們嘈雜的私語從後麵接連傳來,讓我幾乎要發出慘叫。


    看來安寧的日子與我之間的距離,似乎比想象中還要遙遠。


    * * *


    把月見裏同學帶離圖書館後,我一路拉著她走到設置在校舍旁邊的長椅,才總算放開她纖細的手臂。


    在幾乎全新的校舍旁邊,設置了一個古老的噴水池。學校應該是預想要把這裏當成讓學生休息的地方,於是在一塊隆起的空地擺設長椅,另外也有草地可以躺。然而這裏距離福利社、餐廳等設施太遠,根本沒有多少人使用。但對於我這種討厭人群的學生來說,卻是求之不得的好地方。


    ‘那、那個啊,小鳥遊同學,被你這樣強硬地拉著走我是不討厭啦,但人家需要做一些心理準備。’


    坐在長椅上的月見裏同學低著頭,雙手食指不停互戳並小聲地碎念著。


    然而我的內心根本沒有餘力在乎那些事,所以立刻進入正題。


    ‘那個叫詩織的幽靈有跟來對吧?’


    ‘咦?嗯,有跟過來喔。’


    月見裏同學抬起頭來,不解地移動了視線。


    ‘月見裏同學,這樣把你帶出來真的很不好意思,但是能麻煩你幫我翻譯嗎?」


    ‘咦?啊,嗯。要翻譯嘛,翻譯。對,嗯,果然是這樣。’


    月見裏同學似乎冰冷地笑了一下。我一邊覺得她的樣子好像有點不太對勁,一邊朝應該是那位‘詩織小姐’所在的地方轉過身去。


    ‘所以她剛剛說了什麽?’


    ‘嗯、嗯。這個嘛……’


    ◇


    “找到了……!”


    詩織小姐衝到我的麵前,雙手放在膝蓋上劇烈喘息。身為幽靈應該不會感受到肉體上的疲憊,或許她是焦急到無法注意到這點吧。


    先猶豫了一段時間後,詩織小姐重新站好並露出痛苦的表情朝著我低頭。


    “拜托你,請讓我成佛吧!雖然我想了很多,卻完全想不到別的方法……我隻能寄望你,寄望你拍的照片!”


    ◇


    的確,我有說過要幫她。但就算我有說過,這件事也應該結束了才對。


    ‘明明就有一大堆比我更值得信賴的人,你去找別人啦。’


    我冷淡地對月見裏同學說完,她露出仿佛是自己遭拒般的受傷表情。坐立難安的感覺悄悄爬上我的背後。月見裏同學先是朝詩織小姐所在的方向偷瞄了幾眼,接著開口說道:


    ‘……你就幫幫她嘛。’


    月見裏同學望向我的眼神中沒有責備,隻有類似懇求的光芒。


    我搖了搖頭。


    ‘如果是隻有我才能完成的事情,我會幫忙。但是現況並非如此吧?’


    更何況要為幽靈做些什麽,我反而會礙手礙腳。如果能夠不需要我插手就可以解決,我自然不想跟這件事扯上關係。


    ‘展覽已經結束了,想要那張照片的話就送你。要繼續待在我家我也不在意。’


    我也知道自己是在賭氣,但我應該沒有說錯話才對。在被類似自我警戒的情緒綁住的同時,我準備轉身離開那個地方。


    ‘小鳥遊同學……’


    先聽到有人用悲痛的聲音喊著我的姓氏,接著在短短的一瞬間後,我襯衫的袖子被用力拉住。


    一轉身,看到仿佛已經沒有退路的月見裏同學。她先保持了一下低著頭的姿勢,接著像做好覺悟般抬起頭麵向我。


    ‘小鳥遊同學!詩織她是真的非常困擾,請你幫幫她嘛!’


    看到平時穩重的月見裏同學強硬地拜托,真的讓我大吃一驚,下意識將視線從衝動的她身上移開。


    ‘……所以說,我不是已經幫了嗎?’


    ‘是這樣沒錯,但是!’


    月見裏同學那拚命的模樣,讓人覺得她是個‘好孩子’。能夠自然地想著要為別人努力的那份心情,真的很美好。


    以客觀的角度來看,我現在應該是個非常過分的家夥。


    ‘抱歉。’


    我盡量不那麽粗暴地掙脫月見裏同學的手。那隻比我想象中還要嬌小的手掌沒有繼續追上來。


    ‘小鳥遊同學……’


    這次我確實往圖書館的方向走。一想到回去後要麵對的周圍反應,不禁憂鬱起來。


    * * *


    ‘小鳥遊同學,你怎麽啦?感覺很沒精神?’


    幾天後,我被打工地點的所長如此問道。


    為了賺取零用錢兼學習為人處世,我在離大學幾站距離的補習班打工擔任講師。是以國小、國中學生為對象的大型連鎖補習班其中一間分校。


    這個補習班原本是麗華學姐打工的地方。她在升上三年級後,似乎因為課業比先前更加忙碌,介紹我來替補她的空缺後,辭掉這份工作。事實上,我聽朋友說這裏的時薪比行情價還高,目前也跟裏麵的員工以及同樣來打工的前輩們相處得還不錯。


    我在供老師上課前備課用的講師休息室裏,整理準備要發放的講義時,似乎不知從何時起一直不斷歎氣。所長左手拿著裝咖啡的馬克杯,右手撫摸尖尖的下巴,臉上露出擔心的表情。


    ‘不,我沒事。’


    ‘是嗎?好啦,如果真的有什麽麻煩可以來找我聊聊。除了要提高時薪之外都行喔。’


    ‘……特地先預設防線實在很小氣耶。’


    ‘無論如何,在孩子們麵前要記得露出笑容。’


    這麽說完,所長露出與其說受孩子們喜愛,不如說更受母親們歡迎的笑容。不愧是年紀輕輕就被委任管理一間補習班的男人,身穿西裝的模樣透著幹練男性的氣息。


    看了看這樣的所長,再回頭重新看著自己別扭的西裝打扮,確實讓我有些難過。算了,畢竟我跟這位所長在資曆上完全不同。話雖如此,另一個與我同期進來打工的人,卻也非常適合穿西裝,真令人嫉妒。


    正當我這麽想著的時候,那位同期就走了過來。


    ‘你不是遇上了相當有趣的事情嗎,小鳥遊。’


    ‘我可是一點都不覺得有趣啊。’


    那個露出賊笑,一副仿佛通曉一切的人正是龍尾。其實這家夥就是跟我同期進來打工的人。畢竟我不想大肆宣揚自己看不見幽靈的事,所以有個知道狀況的人在身旁實在很值得慶幸。


    對於這點我的確感到很慶幸沒錯,不過有位女性前輩聽到我們國中、高中、大學以及打工地點全都一樣後,經常會露出不知道期待什麽的眼神看著我們。說真的希望她別再這麽做了。


    ‘我接到月見裏同學的聯絡了,你不能對女孩子好一點嗎?’


    ‘但是我繼續插手下去也沒有意義吧。’


    說實話,被第三者這樣從旁勸說讓我很困擾,加上我對無情拒絕月見裏同學一事有自覺,這股感覺也就更為強烈。其實我也覺得這根本隻是借口,但是等回過神時,話已經說出口了。


    ‘那可是來自女孩子的委托耶,身為男人不是應該努力回應嗎?’


    ‘我沒有說與我無關,隻是說我已經做完自己所能做的事了。要是你們還想著要我做更多,我會很困擾。’


    ‘……是啦,不勉強自己做辦不到的事,可以算是你的優點吧。’


    說完這句內容深意的話語,龍尾往擺放教材的櫃子走去。與我的對話仿佛是到此為止般,他稍稍改變了語氣向所長搭話:


    ‘對了所長,關於之前提到的個別指導啊。’


    ‘啊啊,那真是幫了大忙。畢竟那孩子似乎有不少隱情呢。’


    無視那兩人的對話,我說了句‘好’讓自己提起幹勁後,將整疊的講義重新在桌上整理好,起身走向教室。


    開始做這份工作前,我曾擔心自己是否有辦法麵對國小生,經過兩個月後,多少算是進入狀態,也習慣被叫‘老師’了。我邊看著十名左右的小學生一臉認真地盯著講義,邊想著這件事。


    這是間在習慣大學教室後,會讓人覺得非常狹隘的教室。由於這間校舍才開沒幾年,桌椅和講桌都還很新。狹隘的教室最後方擺設了書櫃,裏頭整齊地排滿適合兒童閱讀的書籍。


    ‘好,還有十分鍾。’


    我看了看用磁鐵吸附在白板上的馬表,開口對學生們說道。眼見坐在最前列的學生加快了動筆速度,我偷偷露出微笑。


    狀況就在這時發生。


    ‘老師,有人站在教室外麵?’


    抬頭打算確認馬表時間的其中一名學生,突然如此說道。


    ‘咦?’


    想說應該是所長過來視察,於是我往門上的窗戶望去,然而那裏空無一人。唯一看到的,隻有張貼在補習班的走廊上,寫著‘本月優秀榜單’的海報。


    ‘沒有人啊……’


    ‘咦~明明就有~’


    我原本想說這應該是孩子們常開的玩笑,但狀況似乎不太對勁。


    是有誰躲在那裏嗎?如果有奇怪的人混進校舍那事情就嚴重了。我緊張地咽下口水,刻意往門口跨了一大步。


    喀(注, kā)啦一聲把門打開。


    ‘有人嗎?’


    ……果然沒有人。


    ‘我說啊,考試時不要……’


    正當我轉身準備麵向教室裏的學生講出‘開玩笑’三個字時,才總算注意到現場的異狀。學生們全都瞪大了眼睛看向我。


    我之所以會抱著逃避現實的心情,想著‘哇!孩子們的眼睛都好大’這種事,肯定是因為我敏銳的直覺正用力敲響著警鍾吧。


    ‘哇!是老師的女友!’‘是女孩子幽靈!’


    接下來不用多說,根本不可能繼續考試了。


    * * *


    ‘小鳥遊同學,你怎麽可以做出這種事呢。’


    ‘對不起……’


    除了低頭道歉外我還能怎麽辦。


    ‘在孩子們麵前,你不隻是個大學生更是一位“老師”,無論跟女友之間發生什麽事,都不該把她帶到你工作的地方來啊。’


    ‘是……’


    就算說她不是我女友,也隻是火上加油。即使想瞪她,我也不知道對方究竟在哪裏,暗中橫掃出去的視線總是白忙一場。然而‘詩織小姐’沒有溜進教室,終究隻是在門外等著。因此所長判斷事情沒有發展成必須向家長道歉的大問題,但我不清楚‘詩織小姐’究竟為什麽要這麽做。


    ‘總之,你接下來的應對很好。考試有順利在限製時間內完成,孩子們也隻是有點驚訝,你有好好告訴他們做這種事情是不對的。總之以後要多加注意喔。’


    聽到所長這樣講,我隻能把頭低得更低了。


    ‘那麽,接下來


    不是以所長的身份說話,我個人有件很在意的事情。’


    所長改變說話的音調,用打從心底覺得不可思議的語氣問:


    ‘小鳥遊同學看不見幽靈吧?為什麽會跟幽靈交往呢?’


    ‘與其說交往,不如說是我被纏上了。’


    ‘……是嗎?有什麽煩惱的話來找我談談吧。我年前時也遇上不少事情。’


    所長邊說邊用單手扶著桌子起身。後麵這句類似牢騷的話語帶有奇妙的真實感。


    ‘總之,你今天早點回去吧。不用急著改今天的考卷也沒關係。’


    ‘……我知道了。’


    就算留下來,應該也沒辦法冷靜工作,於是我接受所長的好意。


    在我收拾東西時,所長開始處理下一件工作。似乎是有想要插班的學生,所長正在跟對方通電話。以貫徹來者不拒態度的所長來說,這次相當稀奇地看到他麵有難色。‘站在我們的立場,當然非常希望孩子能加入,但是……’‘是的,畢竟能從旁協助的體製尚未建立。’‘是的,我們也覺得很不好意思……會以個別指導的方式來對應……’


    我事不關己地想著:社會人士真的很忙碌呢。實際上以目前來說的確是事不關己。但我是否有一天也會像那樣子工作著呢?


    雖然我在比平常更早的時間走出校舍,太陽依然已經下山了,夜晚冰涼的空氣滲進肌膚讓人覺得很舒服。


    ‘小鳥遊,辛苦了。’


    表情沉重靠在電線杆上的龍尾取下耳機對我揮著手,走了過來,看來他是特別留下來等我。


    ‘既然你有注意到就幫我處理一下嘛……’


    ‘不,我是在詩織跑去你那邊後,才發現她已經來了。看來她相當期待你的協助呢。’


    龍尾笑著說。雖然這段話多少讓我有些不好意思,不過更重要的是,這個男人的話語中有個很大的問題。


    ‘……你說“已經”表示你知道詩織小姐會過來?’


    ‘嗯。畢竟是我告訴她你在這裏打工的。’


    ‘喂!你這家夥!’


    我向如無其事笑著的龍尾逼近,他卻完全不覺得自己有錯。隻見龍尾保持著平時那種對女性有強大威力的笑容,拍了拍我抓住他領口的雙手。


    ‘基本上,我是站在勇敢女性的那邊喔。’


    ‘你把男人之間的友情放哪去了?’


    ‘你以前不是說過,要我“至少介紹一個女孩子給你認識”嗎?’


    我的確半開玩笑地說過這句話。而且我還記得才剛講完,一旁的月見裏同學就不知道為何露出很恐怖的笑容。但是—


    ‘至少介紹活著的女孩子給我啊!’


    ‘你講這種話可是會把詩織惹哭喔?你看!’


    即使他說了‘你看’也沒有意義。


    我往龍尾指的方向看去,當然什麽都看不見。看著我的模樣,龍尾的眼神中浮現認真的情緒—另外,臉上還同時露出缺乏緊張感的笑容。


    ‘他說:“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嗎?”你要回她什麽?’


    ‘這個嘛……’


    要是能直接說出‘的確很麻煩’,我就不用這麽辛苦了。


    看著沉默以對的我,龍尾取出手機開始打起字來,接著就將打好的文字拿給我看。


    “我希望能成佛!求求你,請你幫我!”


    究竟是為什麽呢?聽到這句話後,總覺得我內心似乎傳來理智斷線的聲響。


    ‘……就說了,根本沒必要一定要找我吧?你想怎麽使用那張照片都無所謂,再不然拜托這方麵的專家比較好。’


    我其實不清楚詳情,但印象中應該有專門負責讓幽靈成佛的團體。比起找我這種普通的大學生,或者該說有缺陷的大學生幫忙,那些人應該更可靠才對。


    ‘在海邊遇到老伯委托時,你不是很幹脆地幫忙拍照了?為什麽不肯幫忙詩織小姐呢?’


    ‘……沒啊,因為那是立刻就能完成的事情,也是我辦得到的事。’


    ‘真的隻是那樣嗎?’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在我反駁龍尾那句令人不悅的話語後,隻見他用認真的表情繼續說:


    ‘你其實是害怕吧?害怕正麵跟幽靈扯上關係。你當時根本隻想著老伯的事情,完全沒思考他成為幽靈的夫人的事對吧?’


    像是被狠狠揍了一拳—指的就是我現在的感覺嗎?因為不知道該怎麽反駁,我隻能保持沉默。


    ‘我說啊,詩織小姐的事情—’


    龍尾隻講到這裏,沒有繼續下去。移開的視線空洞地落在柏油路上。


    ‘—抱歉,剛剛是我的氣話,忘了吧。’


    龍尾重新麵向我,露出爽然—就連我也能看穿—的假笑。


    ‘沒關係,我不介意。’


    我則是抱著鬆了口氣的心情,同樣對他露出笑容。


    * * *


    因為如此,那位詩織小姐依然暫住我家。


    ‘你打算把詩織小姐趕出去嗎?’


    在我回到家把門關上後,被妹妹狠狠罵了一頓。我實在有夠命苦。


    雙親還是一樣異常興奮,甚至討論起:‘要早點確認親戚們有沒有空才行……’他們到底打算做什麽啊。


    ‘呼……’


    我換好家居服後整個人倒臥在床上,嘴邊發出年齡不詳的呻吟聲。雖然自己也覺得這根本不是年輕人會做的舉動,卻無法停止歎氣的小鳥遊昂,今年十八歲。


    不管在大學或是打工地點,我都被詩織小姐耍得團團轉,由於不想還要為家人消耗精神,在吃完晚飯後我立刻逃回自己房間。附帶一提,晚餐我是在餐桌上吃的。我回到家後,發現家裏換了大一號的餐桌。拜托饒了我吧。


    從為了換氣微微打開的窗戶那邊,傳來些許汽車的聲音。奶油色壁紙上刻畫了至今為止的歲月,損傷較嚴重的部分則用元素周期表掩蓋起來。


    並排在牆邊的書架上,依隔層分門別類放著課本、小說以及文庫本,而最容易取得書籍的隔層則擺著攝影集。空閑時翻閱攝影集或相機的資料集消磨時間,是我每天都會做的事情,但我今天根本沒有那個精神。


    我望著天花板放空,腦中閃過月見裏同學與龍尾對我說過的話。


    的確,幫助有困難的人是身為一個人該做的事情。話雖如此,我究竟還能幫上什麽忙呢?


    這個世界上充滿不合理的事情。


    這對我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我相信很多人也保持相同的想法。


    即使如此。或者該說正因為如此。


    我想要當個‘普通’人。跟大家一樣看得見幽靈,跟大家一樣接受這個世界。我原本以為,一旦成為大學生,至少在表麵上能夠做到這點,而我也真的這麽做了。


    然而,等‘幽靈’真的出現在我麵前,我卻不知道究竟該怎麽辦。


    或許,可能就如同龍尾說的—我是害怕。害怕跟幽靈麵對麵時,會再度意識到自己是靈感異常者。


    於是,我背叛了大家的期待。


    背叛了龍尾、月見裏同學—以及說我的照片‘令人懷念’的‘她’所抱持的期待。


    ‘哥哥。’


    沒有敲門就走進房裏的人物打斷了我的思緒。而我也注意到其實自己正因此鬆了口氣。


    ‘……喂,小夏。不要沒敲門就直接進來啦。’


    ‘我跟你的感情明明就這麽好。’


    ‘那如果我不敲門就進去你房間呢?’


    ‘我用仿佛不屬於這個世間的殘虐方法宰了你喲!’


    這個世界上充滿了不合理的事情。


    ‘所以找我有什麽事?’


    我重振精神發問後,妹妹對還開著的房門做出邀人進來的動作。


    ‘其實是詩織小姐有些事情想跟哥哥說。’


    妹妹邊說邊敲打手機,接著將畫麵遞給我看。看來她應該是從龍尾那裏學到翻譯的方法。


    “對不起,我想再拜托一次……”


    ‘我話說在前麵,如果是跟成佛有關,已經沒有我能幫忙的事情了。你還是去拜托能溝通的人吧。’


    我自暴自棄地回完,妹妹再次將手機畫麵遞到我眼前。


    “寂寞會殺死兔子喔?”你已經死了吧。


    我似乎是將內心的吐槽直接講出口,隻見妹妹高興地露出笑容。


    ‘太好了,哥哥順利地跟詩織小姐溝通了呢。’


    ‘溝通?’


    妹妹點了點頭。


    ‘嗯,因為詩織小姐開了個玩笑,哥哥也吐槽她啦。這就是溝通!’


    麵對妹妹開朗的表情,我一時說不出話來。自己可能在不知不覺中,開始承認‘詩織小姐’的存在了。


    ‘哥哥,你就幫幫她嘛,在家時我會負責幫你翻譯。’


    “因為昂同學的直覺很敏銳,說不定能注意到什麽……”


    ‘這種事去拜托偵探之類的人啦。’


    那是時常透過取景器尋找想拍攝風景所得到的副產品,我是覺得自己的觀察力和直覺有比常人敏銳,但還是沒有專業人士好。


    “而且你在海邊不是讓那位老婦人成佛了嗎!”


    ‘唔。’


    我一瞬間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的確,我一度幫助幽靈成佛。我的視線離開手機熒幕,看見妹妹期待的眼神,於是又慌忙將目光移開。


    ‘那隻是因為那位老伯喜歡拍照的關係。詩織小姐的遺憾也是想拍張照嗎?不然我現在就來拍一張讓你成佛?’


    其實我自己也覺得這句話很殘酷。妹妹也立刻用責備的語氣開口:


    ‘哥哥!’


    不過在短暫的空檔後—


    ‘可是……’


    小夏先是一陣嘀咕,接著又把手機朝著我遞了過來。


    “……我不知道。雖然我不知道,但是總覺得一定要拜托昂同學才行。”


    ‘所以說,到底基於是什麽樣的理由……’


    “女人的直覺?”


    ‘為什麽是疑問句啊……’


    “總、總而言之!我就是覺得如果是昂同學應該能辦到!一定是這樣!”


    夠了,到了這個地步理由什麽的根本無所謂了。


    ‘那是錯覺。我才不是那麽厲害的人。’


    ‘哥哥…’


    ‘抱歉,我今天已經很累了。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說完後,我躺回床上翻過身去。這是為了把小夏的手機移出視野外。


    可以聽到小夏不悅的哼聲。


    雖然妹妹不滿地抱怨了一陣子,但在我毫無反應的情況下,她終究還是離開了我的房間。


    * * *


    ‘所以你沒有找盡各種理由把人家趕出門吧?’


    邊說邊笑著走在旁邊的正是龍尾。


    ‘沒辦法,她又沒有地方住。’


    即使是幽靈,把對方趕出去,心裏還是會覺得不舒服。


    ‘更重要的是,要是我說要趕走她,也隻會變成我被掃地出門而已。’


    ‘關於這個部分,我到底該說你是溫柔還是半吊子呢……’


    ‘少管我。’


    我聽完推了龍尾肩膀一把後,他聳聳肩笑了出來。


    雖然今天是星期日,我跟龍尾卻為了打工而去補習班。今天不是去教課,而是參加為家長們所舉辦的說明會。補習班每隔一段時間透過這個機會與家長們談談孩子們的學習狀況和補習班今後的方針,龍尾和我也會各自以負責學科的講師身份去和家長們打招呼。


    在麵對學生們的母親時,會有跟麵對小孩子時不同方向的疲憊。


    ‘不論如何,都不能在打工的地方出手呢~’


    不過龍尾卻是還有開這種玩笑的餘力呢。


    “昂同學,辛苦了。”


    ‘好啦好啦,謝謝你喲。’


    重點是,‘詩織小姐’不知為何也跟來了。算了,比起擅自溜進職場,在我們知道的情況下跟來要好多了。


    究竟是天生的個性,還是失憶造成的影響呢?月見裏同學已經算是很沒心機的人了,但是透過龍尾和月見裏同學聽到的‘詩織小姐’更是超越沒心機,甚至可以稱為‘純淨’。一般來說,到了我們這個年紀也差不多麵對過世間冷暖,但是一看到她……好啦,這算是比喻法,總之聽著她的事情,會有種她根本一塵不染的印象。


    “今天接下來要哪裏?”


    透過龍尾如此問著的她,究竟做什麽樣的動作、露出什麽樣的表情呢?不知不覺中,她說出的話變得越來越直接了。


    ‘嗯~穿著西裝感覺沒辦法去哪裏玩呢……’


    如此說著的龍尾不經意地抬頭望向天空。目前太陽才剛來到能用‘日正當中’形容的位置,雖然的確還有時間,但是要我穿著這身剛參加完家長會的打扮出去玩,覺得很不好意思。不過就算真的要去玩,能舉出的候補選項也隻有看電影或唱卡拉ok而已。


    ‘要不要來我家?你很久沒來,我伯母也說很想見見你。’


    ‘這麽說也是……’


    我點頭同意龍尾的提案。龍尾因為一些理由跟伯母兩個人住在一起,而我也認識那位伯母。她是一位讓人覺得‘果然跟龍尾有血緣關係’的美女。由於我以前短暫離家出走時,受她諸多照顧,所以她是少數讓我真心尊敬的人。


    ‘機會難得,就讓我去打擾一下吧。我會在車站前買個蛋糕,到時等我一下。’


    ‘不用那麽客氣啦。’


    “我要銅鑼燒!”


    你給我客氣一點。


    ‘……話說回來,突然把詩織小姐也帶去真的沒關係嗎?’


    ‘沒關係,我會負責好好說明的。’


    ‘是嗎是嗎……所以你打算怎麽說明?’


    ‘她是小鳥遊會忍不住想欺負的女孩子。’


    ‘可以不要把我當成國中的小男生好嗎?’


    “昂同學……原來是這樣啊。是嗚(刻意用雙手扶著臉頰)。”


    謝謝你這麽仔細地全寫出來。


    在我們一邊瞎扯,一邊走在通往車站的道路上時—


    ‘小鳥遊老師!龍尾老師!’


    聽到小孩子叫喊聲的我們驚訝地轉過身。


    從另一個方向慌慌張張跑過來的,是我在打工時以講師身份負責班級中的一名學生。明明還是小學生,卻是個每次都會認真完成作業的孩子;也是每當我在死腦筋時,隻要點他回答就能得到正確答案的寶貝學生。


    而這位少年正上氣不接下氣地朝我們飛奔而來。


    ‘拜拜老師!請幫幫我!’


    * * *


    一路跑到我們麵前的孩子,正雙手扶著膝蓋平複激烈的喘氣。鼻尖上還浮現大量的汗珠。


    ‘怎麽啦?為什麽突然這麽說?’


    龍尾屈膝蹲下配合孩子的視線並開口問道。能夠狠自然地如此行動,正是他大受女性歡迎的理由吧。


    ‘龍尾老師,我朋友在那邊的公園裏被欺負……’


    ‘欺負?’


    龍尾皺起了眉頭。


    ‘大家聚在一起欺負我朋友。雖然我說了不能這樣做,但是大家都不肯聽……’


    他應該想聯絡認識的大人,又想起今天有舉行家長會,才打算跑去補習班


    吧。


    ‘老師,拜托你!請幫幫我!’


    ‘……小鳥遊,走吧。’


    ‘知道了。能跟我們說地點在哪裏嗎?’


    ‘好!在這邊!’


    孩子帶著我們小跑步前往的地方是附近的公園。這是座相當寬敞的公園,加上旁邊還設置了圖書館,所以成為本地居民們的小型社交場所。


    在公園的中央,有六名左右的孩子們正圍成一圈,與對麵的孩子對罵著。


    —不,不對。應該有誰站在中央。


    ‘哈哈,覺得不甘心就碰我啊!’


    ‘嗚哇,好惡心喔,可以直接穿過這家夥的身體耶。’


    其中一名小孩先是用力把手伸了出去,接著立刻縮回來並嗬嗬大笑。其他的小孩也跟著大笑起來。


    在有段距離的地方看著這個情況的我,對著站在身旁皺起眉頭的龍尾問道:


    ‘龍尾,這是……’


    ‘啊,就跟你……’


    想得一樣—這四個字被孩子們的吼聲蓋過。


    ‘區區一個幽靈!’


    所謂‘眼前一片白茫’應該就是這種感覺吧。不知為何,我能清楚聽見自己心髒跳動得更大聲了。


    區區一個幽靈。


    不過就是幽靈。


    幽靈什麽的。


    那應該是我過去在心中呼喊過無數次的話語—


    ‘喂!小鳥遊!’


    龍尾的聲音讓我瞬間回過神來。


    ‘你沒事吧?’


    麵對擔心地看著我的損友,我努力擠出笑容回應:


    ‘沒事。’


    我隻是有點嚇到,沒什麽大不了的。因為進入大學後的我,跟當時的我不一樣了。我接受了這個世界,決定與有著幽靈的世界妥協並生活下去。


    ‘沒事的。’


    我再次重複了這句話。


    我理解目前的狀況了,看來是小孩幽靈受到霸淩。


    從外表來看,那些孩子都是國小高年級的學生。這個年齡的孩子們都很殘酷,隻要看到跟自己稍微不同的對象就會群起排斥。雖說這或許是一種人類基本的習慣,等到他們變成大人也不會有所改變也不一定,但孩子們做起來不會有所節製,表現上更是直接到毫不留情。


    ‘他是我學校裏的同班同學,隻因為是幽靈就被大家欺負。’


    學生口中的這句話,證實了我不詳的預感。


    幽靈的人權還在緩慢建立當中,自然無法保證他們一定能夠接受教育,不過依然有讓幽靈通學的例子,例如是在學中變成幽靈的學生,或者是為了要消除遺憾。正遭受霸淩的幽靈應該屬於這種例子吧。


    ‘之後交給我們處理,你先回家吧。’


    我對帶我們來這裏的學生這樣說道。雖然他也稍微猶豫了一下—


    ‘你也不想跟別的孩子吵架吧?’


    聽到我的勸告後,他才總算點頭答應。這種情況下不要增加多餘的火種會比較好。


    ‘……那麽,接下來該怎麽辦呢?’


    龍尾的話讓我發出了低吟。


    目前對方似乎還沒有注意到我們。


    要是大人—雖然我們也還沒有成年—隨便介入,有可能反而引來不好的結果,說實話我沒有自信能巧妙地說服小孩子。


    正當我還在躊躇(注,讀音chou chu)不決的時候,龍尾突然發出驚訝的聲音:


    ‘等等,詩織?’


    隻見他伸出了手,然後動作就停住了。


    ‘龍尾,怎麽了?’


    ‘詩織過去那邊了……’


    我立刻理解狀況。往我們這邊……不,應該說往我們與他們之間看過來的孩子們,全都露出驚訝的表情開口:


    ‘阿姨,你想怎樣?’


    ‘不過是幽靈,不要來妨礙我們!’


    詩織小姐似乎是為了幫助幽靈孩子而飛奔出去了。如果沒等龍尾翻譯,我根本不知道他們究竟在說什麽,但我可以想像她應該是用盡全力在阻止那群孩子吧。


    ‘……可惡!’


    等我回神時,自己已經往前跑了去。


    “少年:謝謝。”


    龍尾的手機畫麵上呈現了這段文字。應該是出自被欺負的小男孩。


    結果我一跑過去,圍住幽靈的那群孩子就立刻逃走了。看來是這身西裝打扮幫了大忙。平時明明常常被說看來比實際年齡還小,服裝的威力真是不容小覷。


    “詩織:太好了呢。”


    話雖如此,事情很明顯沒有徹底解決。在小孩子的世界中終究有著屬於小孩子的規則,即使打出名為大人的鬼牌,到了隔天又會恢複原狀。


    我困擾地看向龍尾,他露出怪異的表情並遞出手機。


    “小鳥遊:舔舔詩織小姐。”


    我狠狠地一拳揍過去。


    ‘好了,接下來該怎麽辦?’


    摸著如果是在漫畫裏應該早已冒煙的後腦勺,龍尾重振精神開口說道。


    但他臉上立刻就浮現困惑的表情。至於他會露出這種表情的理由,可以從他遞出來的手機畫麵上窺知一二。


    “詩織:那個……你的遺憾是什麽?”


    這個問題還真是直接呢。


    ‘詩織,這個問題有點……’


    龍尾邊出聲試著製止,邊繼續動手操作手機翻譯。雖然非常感謝他,但這在旁觀者眼中應該是相當超現實的景象。


    “詩織:因為不能成佛,表示內心留有遺憾吧?”


    ‘是這樣沒錯……’


    龍尾一臉困擾地看向我,他正用眼神說著:這算是多管閑事吧。


    真要說起來,我們根本不知道幽靈男孩本人到底想不想成佛。就算詩織小姐自己非常積極地想成佛,但我們並不清楚是不是每個幽靈都這樣想。即使有幽靈對於成佛一事感到害怕也不奇怪—不論如何,這些都是我難以理解的事情。


    ‘唉……’


    最近我歎氣的次數不斷增加。如果每次歎氣都會讓幸福逃走,那我的幸福餘額應該早就歸零了。


    而且肯定是這個幽靈害的。


    “詩織:隻要成佛,就不會再被欺負了。”


    真的是這樣嗎—我這麽想著。


    這麽一來的確不會再被欺負了,但是沒有從根本解決問題吧?


    然而詩織小姐與少年之間的對話依然進行著。


    “少年:我很在意小健……我養的狗狗的事情。”


    “詩織:狗?”


    “少年:它在我去世前不久失蹤了……我覺得它一定是在哪裏尋找我!”


    所以想跟小健見麵。


    這就是少年的‘遺憾’吧。


    這麽一來,我能簡單預測到詩織小姐接下來會說什麽。看來龍尾似乎也一樣,他在把手機遞給我時的表情帶著微微的苦笑。


    “詩織:沒問題!我們會一起幫你找!”


    * * *


    “少年:小健是柴犬,大約十五歲……”


    ‘對不起,我沒有看過耶。’


    ‘是嗎……不好意思占用了你的時間。’


    對著一臉困惑的老婦人低頭道謝。她一邊用狐疑的眼神看著即使在交談中仍會遞手機給我看的龍尾,一邊邁步離開。


    離開公園之後,我們四處移動尋找‘小健’的消息。


    當然,不可能有所收獲。


    根據聽到的狀況,少年是在半年前成為幽靈。半年前失蹤的狗現在突然出現的可能性實在非常低。


    ‘……結果你講東講西還不是幫忙一起找了。’


    ‘有什麽辦法,都誤上賊船了。’


    而且不管怎麽想都是哢嚓哢嚓山的泥巴船。


    (注,哢嚓哢嚓山:日本的童話故事。兔子約狸貓去山上砍柴,用打火石點燃狸貓背上的木材,狸貓詢問兔子那是什麽聲音,兔子表示這裏是‘哢嚓哢嚓山’,哢嚓哢嚓烏鴉叫時就會出現這種聲音。)


    “詩織:明明就不肯幫我成佛,昂同學真是太殘酷了(鼓起臉頰)!”


    ‘這也是你提出來的好嗎……’


    畢竟是補習班學生的委托,總不好意思半途而廢。隻是這樣而已。


    ‘沒事的,詩織。這家夥正好是最愛作弄喜歡的人的年齡。’


    ‘可以不要再用這個哏(注,讀音gén)了嗎?’


    在龍尾的字典裏麵,究竟是否有好好記載‘友情’這個詞義呢?


    ‘龍尾,我說啊。’


    ‘什麽事?’


    我無言地對點頭回應的龍尾遞出手機。


    “那隻叫做小健的狗,說不定已經……”


    ‘……啊啊,我也這麽覺得。’


    十五歲,狗差不多就隻能活到這個歲數了。如果沒猜錯,小健並非隻是‘’失蹤


    ,而是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了。


    少年的雙親,可能是猶豫著要不要將這件事告訴年幼的少年—這個最惡劣的想法,在我與龍尾之間飄蕩。


    人類以外的生物不會變成幽靈,就算真的會變,人類也無法覺察到它們。


    這說不定是無法消除‘遺憾’的案例。


    原本用憐憫的眼神看著少年的龍尾,突然露出笑容說:


    ‘不,沒事喔。’


    “少年:哥哥你為什麽從剛剛開始就一直拿手機給那邊的哥哥看呢?明明那邊的哥哥完全不聽我說話耶。”


    孩子天真無邪的詢問,讓我說不出話來。我一邊期待著龍尾能好好向他說明,一邊加快腳步。


    * * *


    開始染上一片紅色的天空,宣告落日時刻來臨。


    傍晚再度回到公園的我們,對於理所當然毫無成果的現狀互相露出苦笑。


    “詩織:今天就先找到這裏吧。”


    “少年:好的。對不起,都是因為我……”


    ‘不會,沒有關係喔。’


    龍尾露出爽朗的笑容說道。我甚至能看到他潔白的牙齒閃耀著光芒。把內心隱藏起來的技巧,在這種時候卻讓人感到寂寞。


    “詩織:果然沒有肖像圖,找起來很困難。”


    “少年:我去拜托媽媽畫一張。”


    “詩織,等等,我們明天要去大學上課。”


    友人麵露苦笑說道。這是仿佛龍尾在一人飾演三角的奇妙景象。正當我想著究竟該說些什麽來參與這幅景象時,背後突然傳來一道聲音—


    ‘啊,找到了、找到了。’


    轉過身去,就看到一名沒見過的男子站在那裏。年紀看起來跟所長差不多,大約三十五歲左右。明明身處此處卻穿著白袍,給人一種奇妙的不協調感。


    戴著眼鏡的纖細麵容,乍看之下有種神經質的印象。


    ‘你就是拓哉弟弟吧。’


    那名男子沒有先打招呼,而是突然直呼少年的名字。


    一陣輕柔的風吹過。男子用雙手插在白袍口袋的姿勢輕輕翻動著衣擺,一步一步往我們這裏走過來。


    那股存在感讓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


    如果光論長相,那對方絕對不能算是超級美男子。硬要說的話,他從臉頰到下巴的纖細線條醞釀著中性的魅力,但沒有到獨一無二的地步。然而那雙仿佛能徹底看穿內心的深灰色眼眸,卻散發著異常的色彩。


    男子用低沉到不能再低沉,但是不會令人覺得不悅的奇妙聲音緩緩說道:


    ‘我是來超度你的喔。’


    看著男子露出平穩但讓人無法拒絕的笑容,我僵在那裏,什麽都說不出口。


    ‘難道說……’


    龍尾低語的聲音傳來。隻見他看著男子的臉龐露出驚訝的表情。


    大概是注意到那道視線吧,男子微微笑了一下,接著將手從口袋抽出。他握在手上的是用細線綁住的五圓硬幣,類似在施展催眠術使用的那種簡單道具。


    ‘你想跟小健見麵吧?’


    少年應該會問‘你為什麽會知道’吧。但是龍尾還來不及翻譯,男子就繼續開口:


    ‘我能讓你跟小健見麵喔。’


    ‘什麽……’


    所以小健是在這位男子的家裏嗎?若真是這樣,那他又為什麽會知道少年在尋找那隻狗呢?


    男子沒有對因為突發狀況而陷入混亂的我們做任何說明,直接走到少年所在的地方蹲了下來。


    ‘聽好了,接下來要照著我說的話去做喔。’


    麵對這麽詭異的勸誘,平時絕對不會答應吧,然而這位男性的一字一句仿佛都充滿吸引人的魔性。


    ‘慢慢閉上眼睛,深呼吸……很好。來,把眼睛睜開。看著這個的前段喔。’


    男子露出笑容,指著五圓硬幣慢慢說道。接著他握住細線的另一端,仿佛準備對少年施展催眠術般左右搖晃起來。


    連在一旁的我,也被緊緊吸引目光。


    這真是奇妙的光景,在傍晚的天空下,突然出現的男性正搖晃著細線。這或許可以說成是一種幻覺也不一定。我也好,龍尾也罷,詩織小姐應該也一樣,全都徹底被那個空間給吞噬了。


    接著男子繼續說道:


    ‘有聽到嗎?小健就在那裏喔。它正在叫你……’


    那是滲透進傍晚空氣的神秘聲音。


    ‘聽,小健正在這樣講……“我已經沒事了,不用擔心喔”……你有看到嗎?有聽到嗎?你身處於一個溫暖的地方……被幸福感包圍……’


    停下左右搖晃的細線,男子呼口氣後緩緩站起來。


    雖然我不知道發生什麽事,但是我很清楚究竟怎麽了?


    ‘消失了……’


    龍尾驚訝地低聲說道。


    ‘喂、喂!龍尾,發生什麽事了?’


    ‘消失了……少年成佛了。’


    龍尾以一副自己也不相信的模樣說道。聽到這段話,讓我也忍不住發出驚訝的呻吟聲。


    少年的願望,理當是無法實現的願望。


    明明應該是如此,少年卻順利成佛了。表示眼前這位男子隻靠短短的幾句話,就成功消除了少年的‘遺憾’。


    仿佛是魔法。


    大概是能直接看到狀況,龍尾比我早一步回神並對著男子說:


    ‘難道說,你是櫻木醫師嗎?’


    ‘……謝謝。你能認出我是誰,真的讓我很高興呢。’


    像是終於想起我們的存在般,男子緩慢的往我們這邊看來。但是跟話語相反,他的臉上浮現有些寂寞的表情。


    這時,一位女性從公園的另一側朝著男子跑了過來。


    ‘老師!’


    ‘嗯,已經順利讓他成佛了。’


    ‘啊……’


    麵對露出微笑的男性—櫻木先生,眼前的女性發出感動至極的低吟。


    ‘謝謝你,太感謝你了……!’


    ‘不會,我隻是做了谘詢師該做的事情。拓哉弟弟能這麽順利的成佛,是因為他是個深受家人疼愛的乖孩子喔。’


    ‘老師……’


    ‘謝謝你來找我谘詢這件事。’


    櫻木先生的話,讓應該是少年母親的女性擦了擦眼淚。她仿佛沒有注意到我們的存在,用哽咽的語氣繼續說:


    ‘我們總是讓那孩子受苦……聽說他在學校也被欺負……如果我們沒有隱瞞小健的事情,他或


    許能更早成佛了……’


    ‘嗯,嗯嗯。’


    ‘我們想讓他當個普通的孩子,所以不但讓他去學校,也想讓他上補習班……’


    ‘已經沒事了,你們真的很努力了。’


    櫻木先生輕拍女性的肩膀,用非常溫柔、平穩的語氣說著。但在他聲音的某處,卻似乎透著一股寂寞。


    茫然地看著這一幕的我,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


    ‘小鳥遊,我們走吧。’


    在龍尾小聲的催促下,我們離開了現場。


    我隔天才得知,龍尾稱呼為‘櫻木醫師’的那位男子,是以超度幽靈為業的‘幽靈谘詢師’,而且還是手腕高超的著名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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