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靈體中心?’


    ‘嗯,講簡單一點就是幽靈專用的安寧病房。’


    龍尾流暢地回答我提出的問題。


    這是某個平日放學後的事。走到尾聲的春天景色,開始混入夏天初期的陽光。依龍尾的說法就是:‘穿得很清涼的女孩子開始增加,到處充滿希望與未來的時期。’但是對於討厭大熱天的我來說,則是得邊歎氣邊盼望秋天快點到來的時期。往年已經是如此了,今年還得被一位熱血幽靈跟在旁邊……不,是已經被她附身了。雖然可以想見歎氣的質與量勢必倍增,然而自己對此幾乎沒有感到不悅也是事實。


    這是放學後發生在攝影社社辦的事情。


    位於校園的角落,有些古老的社辦大樓三樓,這間座落在東邊角落的房間是我們的社辦。雖然是在數位相機普及之後才蓋好的建築物,但因為仍有使用機器相機的社員,社辦的角落還留有當時使用的藥品,以及搭設暗房時所用的黑色帷幕。


    聚集在這間社辦的我們,正在討論‘該怎麽樣才能讓詩織小姐成佛’。發起人是我。怎麽說呢?讓她仿佛競選演說般,於各個地方不斷重複說著‘拜托拜托’,我聽得也很累,稍微為此付出一點時間也不是不行,明明自己因為失憶所以無法成佛而煩惱,還硬是要求我幫忙,但遇到其他有困擾的幽靈時又放不下對方……看著這樣的她,該怎麽說,我不是沒有任何想法。


    ‘你總算是淪陷啦,這個傲嬌!’


    至於講出這種話的人究竟是誰,我就不多說了。雖然我有很多事想抱怨,但是麵對滿臉賊笑的家夥投出直球,隻會被打出場外全壘打而已。


    拉回正題,關於‘留靈體中心’的事情。


    ‘如果有那種地方,早點把她帶過去不就好了。’


    ‘才剛剛提起幹勁,立刻說出這種話。’


    麵對我的抱怨,龍尾回以苦笑。


    ‘在聽到之前我也完全忘了有這麽回事。畢竟身邊如果沒有幽靈,不會有機會利用那種設施,所以沒想到很正常吧。’


    開口幫忙解釋的是月見裏同學。麗華學姐則是很稀奇地,在旁露出認真的表情陷入沉思。


    ‘與其說是忘記,不如說詩織隻想要拜托小鳥遊幫忙,所以我覺得如果硬是帶她去別的地方很可能造成反效果。’


    “嘿嘿(右手握拳做出敲頭的動作)。”


    總覺得龍尾在手機上打字的技術一天比一天厲害。


    昨天與被霸淩的幽靈少年相遇的我們,目擊到一名男子讓幽靈少年在‘沒有解除遺憾’的情況下成佛。啊,我是因為龍尾跟我說才知道。


    根據龍尾所說,他是在街頭巷尾都非常有名的‘幽靈谘詢師’。


    ‘櫻木真也,帥氣且技術高超的知名谘詢師。在某個時期甚至於網絡和電視上都有特別節目。不過最近幾乎都沒看到了。’


    櫻木先生似乎是在附近的留靈體中心任職,正當我準備要看龍尾遞來的手機熒幕時,腦袋差點跟做出同樣動作的月見裏同學撞在一起,於是兩個人慌慌張張地互相讓開。


    ‘感情真好呢。’


    “這就是所謂的心靈感應吧!”


    能同時發出兩人份的抓弄台詞,這個男人還是一樣厲害。


    ‘別、別捉弄我了,詩織!龍尾同學也是!’


    看到月見裏同學變得滿臉通紅,連我也害羞起來,狀況變得更加難以收拾。然而我才感覺臉頰變熱的同時,也有種不協調感。


    才想說究竟是怎麽回事,就發現在這種時候應該會積極參與的人卻依然保持沉默。我露出不解的眼神,看向雙手靠在桌上、低著頭的學姐。


    ‘所以說,就是這個……’


    在我對學姐搭話前,先被龍尾叫住。


    他給大家看了一棟建築物的照片。比起安寧病房,那脫俗的外觀更像是旅館。文章出處似乎不是官方網站,而是新聞網站過往刊登的報導。在建築物照片的下方,刊登著櫻木真也的臉部照片。他露出爽朗笑容的模樣,比昨天看到的大約帥上三成。報導上寫著‘奇跡谘詢師’、‘接連超度了抱持著煩惱的幽靈’等等文字,看起來像是什麽奇怪的購物網站。


    在龍尾動手點下連結,頁麵跳轉到留靈體中心的官方網站後,畫麵給人的感覺轉變為沉靜。從交通指南的頁麵得知,中心位於離大學最近的電車站幾站就能抵達的地方。


    ‘這真的可以相信嗎?’


    ‘很可惜,因為我親眼看完了整個過程……’


    麵對我的疑問,龍尾抓亂了原本整齊的頭發開口:


    ‘怎麽可能不相信。’


    ‘也是啦……’


    不巧得是我無法‘親眼看見’,隻能相信龍尾的眼睛了。


    下一瞬間,龍尾敲起了手機熒幕上的鍵盤。


    “昂同學,你會陪我一起去嗎?”


    看見這句話,我隻能苦笑著說:‘我還真是缺乏信用呢。’


    * * *


    ‘高村留靈體中心’—正如這個直白的名稱所示,是為了幽靈開設的設施。這裏有良好的谘詢體製,以幫助煩惱該如何與幽靈溝通的遺族,及不知該如何消除遺憾的幽靈。重複龍尾說過的話,想成是幽靈用的安寧病房就可以了。根據身為法律係學生的麗華學姐所言,‘留靈體管理法’和‘留靈體登陸法’在十幾年前實施後,有一段時期很流行建造這類以幽靈為對象的設施。


    身為大學生的好處之一,就是時間很自由,隻要用平日白天的天堂就能稍微出個遠門。這次的組合是我跟龍尾兩個人,以及身為幽靈的‘詩織小姐’。月見裏同學不巧在這個時段有課。她再三交代:‘之後要跟我說發生什麽事情喔。’並目送我們離開。


    目的地雖然位於街道有點複雜的地方,但一行人在龍尾帶路下完全沒有迷路,順利抵達。他該不會事前仔細研究過地圖了吧,這男人在這個方麵還真是毫無破綻。與先前看過的照片完全一樣的建築物,座落於—整體上的感覺甚至讓人想用‘坐鎮’來形容—這個視野較為開闊的地點。


    這棟帶有圓弧感的建築外觀是會讓人聯想到磚塊的紅褐色。由於在印象上還是新建築物,爬滿整個外牆、讓人聯想到‘綠色窗簾’的爬牆虎,不會讓人覺得髒亂,甚至幫忙帶出沉靜的氣氛。設施的大小乍看之下與位處郊外的大醫院差不多。建築物周遭的感覺更像是座小型公園,茂盛的樹木之間設置典雅的長椅,能看見不少人在溫暖的陽光下散步。


    大概是為了無法自己開門的幽靈,有個身穿製服、麵露安慰笑容的男性站在玻璃門前麵。他一看到我們靠近,立刻鞠躬並為我們推開大門。這種被當成vip接待的感覺,讓我冷靜不下來。


    建築物中統一以藍色為基調,是能令人沉靜的色彩。等候室裏隨意擺著坐起來應該很舒適的沙發,連櫃台都給人一種仿佛旅館大廳的高級感—雖然我覺得多少有些過度服務,,但也能簡單理解他們是要強調‘本施設尊重幽靈的人格’這點。


    ‘喂、喂……區區學生來這種地方真的沒關係嗎?’


    ‘沒問題啦……應該吧。’


    麵對我的問題,龍尾給了個曖昧的答案。應該多方考慮後再行動才對—我對於沒想太多就選擇這間留靈體中心深感後悔。


    ‘哎呀,午安。今天需要什麽樣的協助呢?’


    龍尾一往櫃台走去,負責接待的姐姐就露出友善的笑容開口。這種時候帥哥就是比較有利。


    ‘兩位是第一次來我們中心嗎?’


    ‘是的。為了做幽靈的谘詢……’


    該說麵對女性果然得心應手嗎?把事情交給融洽地交談的龍尾負責,我往後方的沙發走去


    。等了一小段時間後,我們被帶往一間診察室。


    ‘咦?’


    看著走入房內的我們,坐在圓形回轉式椅子上的男子低聲嘟嚷一句。畢竟是昨天發生的事,對方應該也還記得我們。別在胸前的名牌上,印著‘櫻木’的片假名。


    櫻木真也,是為手腕高超的著名幽靈谘詢師,也是在我們麵前輕鬆地超度了一名幽靈的男子。


    由於我身邊有像龍尾這樣破格的帥哥在,所以我不覺得櫻木算得上超級美男子。但他的容貌確實隻要出現在班上,就足以吸引同班女同學的目光。纖細的臉部線條給人一種中性的印象。盡管如此,還是能從這個男人的身上,感覺到對工作的疲勞感以及慵懶的氛圍。


    與他眼神交錯的瞬間,一股類似膽怯的情緒竄上心頭。


    那應該可以用‘眼力’來形容吧。昨天我在一旁觀看時也有同樣的感受。當自己直接對上那雙深不見底的灰色眼眸時,感覺到某種隻能用‘力量’來形容的東西。


    ‘好啦,一直讓你們站在那邊也不是,我們差不多該開始了。’


    ‘啊!那個,真是不好意思。’


    我大概盯著他的雙眼看了好一段時間吧。慌慌張張地道歉後,我們依他的指示坐到椅子上。


    ‘看來要接受診察的是那位靈體女孩,而你們兩人則是陪她過來,對吧?’


    ‘是的,麻煩你了。’


    ‘好的,交給我吧。那位同學似乎已經知道我是誰了。我是櫻木真也,在這間中心擔任谘詢師。’


    低沉、能讓人感受到溫暖的聲音。不論是眼眸或聲音,這位男性都給人一種超齡的感覺。


    * * *


    在櫻木先生的促請下,我們說明了現況。等龍尾陪著被要求先離開的詩織走出診察室後,櫻木先生開口說道:


    ‘那麽我們繼續吧。我接下來要說的事情,對本人而言可能會有點殘酷。’


    接著他說明起要詩織小姐先離開的理由。


    ‘她的狀況是“失憶”對吧?我先說結論,過往並非沒有這樣的案例。那個……該怎麽說才好呢,會成為留靈體的人,去世時的情況大多都不太好。’


    櫻木先生像是要看向門的另一側般短暫移動視線後,有些難以啟齒地表示:


    ‘該說是去世時的驚嚇吧?受到這個影響,他們會忘記死亡瞬間或在那之前發生的事情。而且也有以年、月為單位忘卻的案例。’


    ‘以年、月為單位嗎?’


    我下意識地回問櫻木先生。他先輕輕點頭,才接著繼續說下去:


    ‘嗯。留靈體—要說是幽靈也沒關係—雖然不會再增加歲數,但仍會感覺到時間的流逝,這樣講你能理解嗎?很抱歉講得這麽複雜。雖然還不清楚他們的記憶究竟依存於何處,但因為幽靈已經失去“大腦”,故我們認為他們的記憶和感情會隨著時間經過逐漸變稀薄。因此,也有一說是,就算幽靈有著無法消除的“遺憾”,總有一天應該依然能夠成佛。在報告中,也有幽靈於無法成佛的情況下度過漫長的歲月後,記憶逐漸變淡的例子。’


    ‘原來如此。’


    我點點頭。關於幽靈的生態還有許多傳聞,有很多以外行人的眼光來看,根本不知道能不能相信的事情。能像這樣聽專業人士解說,真是值得慶幸的事情。


    ‘即使如此,仍然幾乎沒聽說過像她那樣,明明才剛剛變成幽靈,卻完全沒有生前記憶的例子……她生前可能經曆過相當痛苦的事情也不一定。’


    ‘真要說起來,有可能發生這種明明沒有記憶,卻抱有遺憾的狀態嗎?’


    ‘這是因為“遺憾”這個用詞太難理解了。隻要換成“做為幽靈存在核心的感情以及原因”這個講法,應該比較好懂。’


    ‘“存在核心”嗎……’


    ‘嗯。’


    櫻木先生點點頭回應我。


    ‘總之“遺憾”,或者該說“留戀”才是正確的用語,我不希望你在這個部分感到混亂。而幽靈在變成幽靈的瞬間,就確定了做為其存在原因的“核心”。無論他們在成為幽靈後發生任何事情,“核心”都不會有所改變。反過來說,隻要能去除那個“核心”,幽靈就能成佛。雖然做法會比較困難,但也是有另一種不是直接消除“遺憾”,而是間接……或者該說在模擬的情況下完成其“遺憾”的方法。’


    ‘另一種方法……?’


    ‘沒錯。有許多想消除遺憾卻做不到的幽靈找上這裏,那可以算是令這類幽靈成佛的有效手段。該怎麽說呢……你有聽過“防衛機製”這個詞義嗎?’


    ‘有,在高中的論理課有大致學過。’


    記得那應該是心理分析的用語。人們因為欲求不滿等原因,陷入無法適應社會的狀態下,用來重新適應自我的機製。


    ‘跟那個很類似,人們在無法滿足欲望時,會找別的方法取代,籍以滿足自我。幽靈也是一樣。就結果來說,隻要能消除做為他們存在原因的“遺憾”,即使沒有實際滿足該“遺憾”也無所謂。不然我們也沒辦法做生意了。’


    櫻木先生笑著說道。


    ‘那麽你昨天所做的那個……’


    聽見我所說的話,他露出苦笑表示:


    ‘啊,那個啊。隻是一點小魔術罷了,雖說我因此被稱為“幹練谘詢師”還什麽的就是了。’


    ‘小魔術……?’


    ‘或者說成是催眠術也無妨。我剛剛是說“間接”或“模擬”,這算是後者。’


    話一說完,他將桌上的病曆表拿起來,咚咚敲了兩下桌子整理整齊。初夏的陽光透過薄薄的窗簾,在桌上映出搖曳(注,讀音yè)的幾何圓形。


    ‘由於你們似乎知道實情了,我就直說吧……那名少年—拓哉小弟的遺憾是“想要再次見到自己養的狗”,然而那隻狗已經去世了。大概是覺得年幼的他很可憐,雙親才隱瞞他這件事,卻因此造成問題。’


    就結果來說,他因此變成了幽靈—櫻木先生補上這句話。


    ‘所以我讓他確信“自己再度見到寵物”了。當然,不是真的達成他的願望。但他仍因為相信自己真的見到了而順利成佛。如果被說這麽做是欺詐,我會很難過的。’


    我這雙看不見幽靈的雙眼,明確地捕捉到櫻木先生的眼眸中,有短短一瞬間閃過些許傷心的神色。


    ‘但是這種事情是真的辦得到嗎?’


    ‘……嗯,一般來說應該是不可能。很抱歉我沒辦法簡單地解釋,這其中是有些“訣竅”的。必須確實看出幽靈抱持的遺憾,然後對其講出最正確的話語。這需要能看穿一切的能力和能傳入其內心的聲音—而我很幸運地,天生擁有這兩樣東西。’


    如果依照字麵來解讀或許該說他是天賦之才,但櫻木先生卻用不覺得這是件好事的語氣說著。


    ‘總之我們首先要處理的是失憶問題,一步一步來吧。今天先到此為止,下一次約在……’


    與櫻木先生預約好行程並道謝後,我起身準備離開。這時他突然用與先前無異的平穩語氣,向背對著他的我說:


    ‘請問……你是靈感異常者吧?’


    ‘你果然……知道啊。’


    ‘怎麽說呢,我好歹也是這方麵的專家啊。’


    看著我驚訝的模樣,櫻木先生的臉上閃過一絲苦笑,指了指我的白框眼鏡。因為幾乎沒有人察覺,害我都快忘記自己之前的確也對此說明過很多次,難為情的感覺讓我跟著露出苦笑。


    白框眼鏡是靈感異常的證明。


    ‘你應該是完全無法與幽靈互動吧?’


    ‘嗯,是的……隻靠這副眼鏡應該沒辦法覺察到這點吧?’


    靈感異常也有程度之分。有隻能朦朧看見幽靈輪廊的人,自然也有極少數像我這種完全無法感受到幽靈存在的例子。


    ‘你們走進來之後,我多多少少有發現。畢竟你從來不曾直接與她互動。’


    ‘咦……?’


    我下意識發出疑問。這麽說來,我的確都是透過龍尾和月見裏同學與詩織小姐交流的。


    櫻木先生用中指推了推眼睛後,用感到意外的語氣表示:


    ‘究竟是為什麽呢?靈感異常的你,會插手跟幽靈有關的事情,很令人意外呢。’


    ‘嗯,這算是一時鬼迷心竅吧。’


    ‘……“鬼迷心竅”啊。’


    聽見我這麽說而露出苦笑的櫻木先生,下一秒又像是思考起什麽事情般,用彎起的食指頂住下顎。


    ‘……怎麽了?’


    ‘這間“高村留靈體中心”是個能對應各式各樣狀況的地方喔。也能收留無家可歸,或是因為某些理由不能回家的幽靈。如果你們有需要,可以將詩織小姐交給我們,在她成佛前負責照顧她。我想如此一來,你也會比較輕鬆吧。’


    ‘……請讓我稍微考慮看看。’


    ‘不用在意錢的事情。隻要知道她是真的無家可歸,自然有地方會幫忙出錢,不會要求身為她朋友的你們負擔費用。’


    ‘……畢竟不是我能獨自決定的事情。’


    ‘嗯,好好跟大家討論過後再決定吧。那麽下次見。’


    如此說完後,櫻木先生就笑著目送我離開。


    我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沒有立刻同意櫻木先生的提案。大概是因為多少覺得這樣做很狡猾吧。之後我再重新思考這件事時,才發現自己可能在這個時間點,就對將詩織小姐的事交給別人負責感到不悅了。


    ‘不論事情怎麽發展,對你來說都會很痛苦吧。’


    當我走出診察室時,櫻木先生的輕聲細語滑入我的耳中—在我確認自己是不是真的聽見前,診室門關上的聲音早一步輕敲了我的鼓膜。


    * * *


    ‘喲,你們談完啦。’


    我一走出診察室,原本與坐在旁邊沙發上的阿姨聊天的龍尾立刻往這邊看了過來。這個男人還是一樣,對大約半數的人類毫無節操可言。


    ‘如何?’


    ‘嗯……現在講就的費兩次功夫了,等回社辦再說吧。’


    說實話,我其實還不知道該怎麽講才好。幸好今天放學後社團要開會,剛好可以見到學長姐們,這也不是什麽不能讓外人聽到的事情。


    ‘好啦,距離下一堂課還有一點時間,既然都跑來了,我們吃完午餐再回去吧。’


    “let"s go!”所以說你不能吃東西吧。


    就在我們等著支付診療費時,聽到呼叫下一位進診間的聲音。


    ‘—小姐,請進。’


    聽到名字被叫後,一位年輕女性從離我們稍微有點距離的沙發上起身。她的耳朵上戴著大圓圈耳環,並且擺出微微彎著腰,左手往斜下方伸出去的奇妙姿勢。


    那裏應該有幽靈吧。從手的位置來判斷,應該還是個孩子。


    女性準備從我們旁邊通過時,突然不知道因為什麽事而停下腳步,慌慌張張地對我低下頭:


    ‘真、真是非常抱歉。’


    相對於突如其來的道歉吃了一驚的我,龍尾則是冷靜地露出微笑並揮揮手。


    ‘不會,請不要在意。’


    ‘來,快點好好跟大哥哥道歉。’


    她微微握起來的手在空中做出上下揮動的動作,大概是在要小孩子低頭道歉。代替搞不清楚狀況僵住不動的我,龍尾繼續幫忙回答:


    ‘沒事的。我們反而比較在意這孩子有沒有事情。’


    ‘不會,這真的是……非常抱歉。’


    再次向我們道歉後,女性走進診察室當中。目送她的背影離去後,我才總算能向龍尾詢問事情經過。


    ‘……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那位女性帶的幽靈小孩在跑過去時跟你重疊在一起了。’


    因為我是低聲詢問,龍尾也用同樣的音量回答。


    ‘呃……’


    我下意識發出了低吟。


    幽靈雖然有著與人類幾乎相同的外表,但物理上不存在,偶爾會發生與人類‘重疊’的狀況。這似乎會對幽靈造成精神層麵的痛楚。


    當然,因為我沒辦法回避,在這件事上真的隻能仰賴對方。話雖如此,‘靈感異常’畢竟還不到廣為人知的地步,以現況來說,有時仍會被責備‘為什麽不避開’。


    畢竟是孩子做的事情,由父母代為道歉也不算奇怪,但總是有種奇妙的感覺。


    ‘真的是很可憐呢。’


    剛剛還在跟龍尾聊天的阿姨,突然在我們身邊露出難過的表情,並且用以‘自言自語’來說過大的音量如此說道。


    ‘你知道些什麽嗎?’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你們聽見啦。’


    畢竟你都用那麽大的音量‘低語’了,想裝沒聽見也辦不到吧。


    ‘把這種事說出來真的沒關係嗎?’


    雖然阿姨嘴上這麽說,但感覺她就像是忍不住要昭告天下。


    “她很想講吧。”


    ‘她其實很想講吧。’


    龍尾靈巧地傳達了兩人份的意見。


    ‘那個男孩已經被車子撞死了,然而他的母親卻無法接受兒子變成幽靈的事實。她一直都是用仿佛兒子還在世的態度跟周圍的人說話。’


    從很久以前開始,似乎就有這種無法接受身邊的人去世的人。


    自從人們發現幽靈之後,這種傾向更加強烈。


    畢竟即使去世了也變成幽靈存在於世間。不僅能聽見他們的聲音,也能看見他們的身影—除了像我這種靈感異常者之外。


    ‘不過啊,我們家也很類似。雖然父親已經去世了,但是小孩怎麽樣也無法接受……究竟該怎麽讓孩子知道父親已經是幽靈的事情呢。’


    一般而言,大眾對幽靈的認知是‘應該要超度的存在’。已經去世的人好不容易能留在身邊,應該讓他們一直留下來才對……人們或許會自然地如此思考也不一定。然而如果已經去世的親人一直留在自己身邊,那就表示不論經過多久,自己可能都無法跨越那個人死亡的事實。


    幽靈不會增加歲數。人類無法觸碰幽靈。幽靈終究是‘曾經是’人類的存在—與人類不同。大家肯定都很清楚這件事。但充其量是‘理智麵’能懂,‘感情麵’卻無法跟上。


    而且即使能夠半永久地留在世間,對幽靈來說應該也不是好事。一直看著這個自己已經無法接觸的世界,肯定令他們很痛苦吧。


    在能夠看見、遇見幽靈之後,接受親人的死亡、成佛一事,可能痛苦到身為靈感異常者的我無法想像也不一定。


    —正因為如此,靈感異常的人們無意識或者主動傷害幽靈時,遺族會強烈譴責我們吧。


    接下來雖然我們直到阿姨被叫進診察室前都在聽她抱怨,但我也沒有多說什麽。


    抱著難以平複的心情,我跟著龍尾走出留靈體中心。


    * * *


    從隔天起,我們重新開始調查起‘詩織小姐’的事情。無論如何,先確認詩織小姐的真實身份,正是讓她恢複記憶的捷徑—這是我們最後得出的結論。隻要能恢複生前的記憶,應該能夠更容易得知她的‘遺憾’是什麽了。


    我們目前至少知道,她是‘在三個月前去世,名為“詩織”的女孩子’。即使這其實有可能是錯誤情報,但比起直接認為情報有誤,我們寧願賭她確實記得自己


    的名字,而且清楚知道自己去世多久。


    如果這樣也不行,隻好舉起雙手投降了—也不是不能這麽說。


    至於該怎麽做,隻要依照去世的時期與名字比對調查,不是完全沒有找到的可能性。


    然而詩織小姐畢竟是‘失憶的幽靈’。


    “會成為留靈體的人,去世時的情況大多都不太好。”


    “該說是去世時的驚嚇吧?受到這個影響,他們會忘記死亡瞬間或在那之前發生的事情。”


    櫻木先生的這兩段話從我的腦中閃過。雖然不是很願意想像這種事—但是詩織小姐因為遇上事故或是意外而去世的可能性也不低。


    為了這個可能性,我跑去大學圖書館和附近圖書館調查最近發生的事故,然而……


    (沒有任何收獲。)


    不知道是我第幾次歎氣。眼前的報紙被我推開,發出小小的摩擦聲。我大致上看過所有重大新聞,卻沒有找到任何名為‘詩織’的死者。


    (難道是遇上更大規模的意外或事故嗎……?)


    如果是出現大量死傷者的意外,報紙不會一一列出個人的名字。


    而且因為sns的盛行,即便是被害者,盡可能不公開本名的趨勢,似乎變得比過去更加強烈。在開始這項調查前,我都完全忘了這件事。據說是因為從sns挖出大量個人情報,藉此做出引發遺族不滿之言行的人不斷增加的關係。另外就是因為幽靈的存在,讓人們開始在乎起‘死後的個人情報’。


    明明看過那麽多次有關重大傷亡的新聞報導,卻到有必要時才覺察這項重大的改變,讓我發現自己平時過得多麽漫不經心。


    ‘你那邊有什麽收獲嗎?’


    我聽見低語後,一回頭就看到情緒似乎很低落的龍尾站在那裏。看來他那邊也沒有得到什麽成果。


    我輕輕地左右搖了搖頭。


    龍尾用拇指指著談話室,我在收拾好看完的報紙後跟過去。隨便找個並排的座位後,我與龍尾毫不掩飾疲憊地坐了下來。


    ‘唉唉,比想像中還要麻煩呢。’


    “對不起……”


    總覺得連龍尾遞給我看的文字也沒什麽精神。


    ‘啊,不。畢竟是我自己決定要做的事情。’


    我邊搔著臉頰邊移開視線,從眼角看到龍尾露出令人不爽的苦笑。


    ‘你那邊似乎也沒有任何收獲呢。’


    ‘是啊……我用“三個月前去世”跟“名字”這兩個條件去做比對,但說真的沒被登出名字的人比較多。我比對到一半時,也開始調查起以年齡來說很有可能是詩織小姐的女性死者這條線索……’


    我邊說邊從懷中取出紙條遞給龍尾。


    ‘原來如此……不是名字完全不同,就是住的地方離這裏太遠。看來沒有在這個名單裏麵。’


    ‘就是這樣。’


    我點頭同意龍尾的話,再次歎了口氣。


    ‘那麽,你那邊呢?’


    ‘跟你差不多。’


    一聽到我的詢問,龍尾就做出邊聳肩加上搖頭這種靈活老外般的動作回答。


    由於我跟詩織小姐兩人獨處將會無法溝通,所以都是讓她跟龍尾一組。另外就是比起跟著我調查意外或事故,龍尾負責查的事情對她本人來說在心情上應該也比較輕鬆。


    ‘我已經動員了我所有的“人脈”,詢問有沒有人認識一位名叫“詩織”、大約在三個月前去世的女孩子,卻得不到任何有力的情報。’


    可以推測他所謂的‘人脈’大半都是女孩子。


    從能跟我當朋友這點就很明顯了,這家夥某種程度上擁有不論對方性別,立刻能與他人混熟的高超交流技巧。話雖如此,他還是隻有在麵對大約占了人類半數的性別時,才會積極主動地交流。


    ‘詩織小姐,我問一下喔,這家夥如何搭訕在路上遇到的女孩子?’


    我半開玩笑地問完,龍尾就撇開視線、吹起口哨。


    ‘喂喂,好好翻譯啊。’


    ‘哎呀,比起這種事情,不知道月見裏同學那邊有沒有查到什麽呢?’


    看著明顯想扯開話題的龍尾,我再度發出快變成習慣的歎息。


    ‘那邊似乎也沒有任何成果。’


    ‘是喔。’


    應該是從一開始就不抱持期待吧,龍尾非常幹脆地不繼續追問。月見裏同學雖然去找是否有相關的尋人啟事,然而留靈體中心應該也有這類的情報,能找到新情報的可能性並不大。


    “是這樣啊……”


    ‘詩織,你不用那麽失望。雖然可能要再多花一些時間,不過大家都會一起努力的。’


    龍尾用溫柔的聲音,安慰著我看不見的詩織小姐。她一開始明明就喊著‘請讓我成佛’然後到處追著我跑最近卻變得很安分。


    “那個……對不起,麻煩你們了。”


    雖然覺得她猶豫的語氣中帶著不協調感,我還是重新打起精神。


    ‘總之才剛剛開始……我們繼續加油吧。’


    * * *


    ‘哥哥,歡迎回來~還有詩織!’


    ‘嗯,我回來了。’


    一回到家,慵懶地坐在客廳的小夏就立刻對我們搭話。由於她穿的是非常短的熱褲,如果這個人不是自己親妹妹,我真的會不知道該把目光往哪邊擺。


    ‘竟然才這個時間就回家,哥哥你身為男友實在很不合格耶。機會這麽難得,為什麽不玩晚一點再回來呢?’


    ‘就說你搞錯了。’


    到底是什麽樣的原因,使得妹妹把詩織小姐誤認為是我的女友呢。


    小夏抬起原本埋進少女雜誌的臉龐,繼續說道:


    ‘對了對了,哥哥,對不起喔。’


    ‘怎麽了,為什麽突然道歉?’


    ‘哥哥跟詩織先前沒有交往,對吧。’


    ‘……所以說,我先前不就講過了。’


    我妹妹為什麽突然說出這種話啊。


    ‘哎呀,我先前真是太冒失了。重新恭喜兩位!聽說你們從昨天開始正式交往了?’


    ‘……你到底在說什麽?’


    ‘龍尾哥哥都跟我說了!’


    ……那個家夥!


    大概是我內心的慘叫化為呻吟聲外露了吧,小夏一臉邪惡地看著我。


    ‘咦咦,哥哥果然還是想要親口告訴大家嗎?’


    ‘就說不是這樣了!應該說,我們根本不可能交往……’


    ‘好啦好啦,不要再說這種話了。’


    ‘聽我說啊!’


    ‘……所以說,龍尾,你到底在想什麽?’


    當晚,我打電話給龍尾。由於一直被家人調侃,弄得我整個人疲憊不堪,所以不罵一下這家夥,實在難消我心頭之恨。


    “嗯~我是覺得講成這樣會比較方便啦。”


    ‘我精神上的寧靜又該怎麽辦?’


    “又不會怎樣,反正也不會少塊肉。”


    ‘會少啦!’


    要是本人就在麵前我絕對會揍他一拳。


    “這是個很好的好機會啊,你就快點習慣幽靈在身邊的生活吧。”


    ‘我說啊,你這種講法未免……’


    接著我又跟龍尾閑聊了好一段時間,才掛掉電話。


    我凝視手機畫麵一段時間後,突然想起要跟另一名朋友聯絡。這麽說來,在我們剛成為同班同學不久後就交換了手機號碼,但是我從來沒打過這支電話。


    待接待聲響了十次左右,正當我開始覺得下次再說時,對方突然接起電話。


    “你、你好,我、我是月見力……!”


    她咬到舌


    頭了。在一陣短暫的沉默後,我決定當做什麽事都沒發生。


    ‘啊,月見裏同學嗎?我是小鳥遊。’


    “……小,小鳥遊同學?怎麽這麽突然?”


    ‘你沒事吧?我是不是挑錯時間了?要晚點再打給你嗎?’


    “沒、沒、沒關係沒關係……哇!”


    在一陣危險的聲響透過電話那頭傳來後,聽到月見裏同學用非常平靜的語氣說:


    “怎麽了嗎?為什麽突然打電話給我?”


    ‘沒有啦,是關於詩織小姐的事情。我想說先跟你報告一下現況。’


    “啊……嗯,麻煩你了。”


    包含跟龍尾交換來的情報在內,我把這幾天累積的成果告訴月見裏同學後,她歎了一口氣。


    “這樣啊,大家都很努力呢……”


    ‘月見裏同學不是也在調查尋人啟事嗎?’


    “嗯,是這樣沒錯……不好意思。”


    ‘你為什麽突然要道歉?我們不是說過,你畢竟還有管樂社的練習要忙,所以不用太勉強的嗎?’


    雖說我的立場就像誌工,但月見裏同學也是出於一片好意才來幫忙,要是對她抱怨可是會遭來報應的。至於龍尾……算了,對那家夥來說,跟女孩子待在一起是他的生存意義。


    “對不起……謝謝。”


    ‘為什麽月見裏同學要道謝呢?’


    “咦?啊、啊哈哈……也對。”


    微微的苦笑聲通過電話傳來。接著月見裏同學不經意地說出:


    “那個,小鳥遊同學。果然不找回記憶,就沒辦法讓詩織成佛,對吧?”


    ‘咦?’


    “假設,這隻是假設喔?會不會詩織的記憶其實讓她非常痛苦,不要回想起來反而比較幸福呢?”


    ‘……’


    月見裏同學的這番話,讓我陷入沉思。對於隻考慮要讓詩織小姐恢複記憶的我而言,月見裏同學所說的內容以及她純粹的語調,都伴隨著難以想象的衝擊。


    “所以是不是能找出不用恢複記憶,就能消除‘遺憾’的方法……啊哈哈,不可能有這種方法對吧……對不起。”


    ‘月見裏同學……’


    “小鳥遊同學!”


    像是要打斷我繼續說下去般,月見裏同學大聲呼喊了我的名字。


    “一起加油!我們努力超度詩織吧……!”


    感覺她的這段話是講給自己聽。


    後來我們聊了一下明天的課程以及班對的傳聞,我卻幾乎都沒能真的聽進去。


    今天真的講了很久的電話呢,我一邊想著這個月的通話費,一邊倒在床上。


    ‘……總之,先洗澡吧。’


    轉換一下心情,搞不好能想到什麽好點子。我想著這些事逃避現實,拿著換洗衣物走下樓梯。


    大概是有人早了一步,可以聽見浴室傳來淋浴的水聲。因為雙親正在客廳看電視,推測應該是小夏在洗澡吧。


    —雖然這真的是非常愚蠢的情況,然而我目前明明在煩惱詩織小姐的事情,卻完全沒有考慮她究竟在我家的什麽地方。


    我決定先去客廳等小夏出來。但因為一直拿著衣服很麻煩,想說先放進更衣間裏。


    ‘小夏,讓我放衣服喔。’


    ‘哥、哥哥?等、等等……’


    原本覺得反正妹妹正在選擇,進去更衣間應該無所謂……我才剛打開更衣間的門,妹妹就用力推開浴室門並探出頭來。


    ‘等等,你做什麽……’


    即使是兄妹,看到正值青春期的妹妹做出這種事,讓我很焦慮。


    ‘你這個變態!竟然敢偷看詩織小姐!’


    ‘……啥?’


    ‘詩織小姐還在換衣服耶!’


    ‘……我又看不到。’


    ‘……啊。’


    大概是理解目前的狀況了,原本很激動的妹妹立刻冷靜下來。


    ‘對、對不起。也對……’


    ‘沒、沒關係,我不介意。’


    ‘啊哈哈……’


    隻把頭探出來的妹妹哈哈笑著。連這種事都想不起來,她應該是真的很焦急吧。


    ‘說的也是,反正你看不到啦。看不到就沒問題了……最好是這樣啦!這個笨蛋哥哥!’


    在被妹妹丟出的臉盆擊中額頭的同時,我感到意識逐漸遠去,也在這個節骨眼上才思考起‘原來幽靈也會洗澡’這件事。


    * * *


    ‘啊哈哈,還真是一場災難啊。’


    ‘就是說啊。’


    隔天龍尾、我以及詩織小姐為了辦手續前往事務所。我與龍尾之間的話題,坦白說就是前一天我跟妹妹的對話內容。


    ‘不過啊,你還是有好好完成任務呢!都跟女友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了,至少也要做到這點事情吧!’


    ‘可以吐槽的地方太多了,麻煩你縮小範圍。’


    我邊想著‘拜托饒了我吧’,邊歎口氣。


    ‘而且這樣也會讓詩織小姐很困擾吧。’


    我話一說完,龍尾就麵露賊笑,遞出手機。


    “我很喜歡昂同學喔?”


    ‘……龍尾,玩笑不要開得太過分喔。’


    ‘我隻是直接翻譯出來喔?小鳥遊,你的臉很紅呢。’


    ‘囉嗦。’


    就在三人瞎聊一通時,受理櫃台那頭喊了我們的號碼,看來是輪到我們了。


    今天同樣是要辦理跟詩織小姐有關的手續。


    由於這個國家在二○○六年正式實施了‘留靈體管理法’以及‘留靈體登陸法’,對於幽靈的登陸製度可說是相當完善。能夠在發現幽靈的短短十年內就將其製度化的背後,聽說某方麵是參與‘外國人登陸製度’。死亡證明書上列有‘是否有幽靈化’的項目,在幽靈成佛後也必須提交文件—‘成佛證明書’。日本靠著這些製度,從國家層麵管理幽靈。


    根據麗華學姐所言,由於幽靈當中包含殺人案件的被害者,人們強烈希望能讓被害者幽靈擔任證人,以便迅速解決這類案件。這也是製度能夠如此迅速建立起來的原因之一。


    “詩織小姐說不定沒有做過留靈體登陸喔?”


    提出這個疑問的是社長,透過簡訊傳來的聯絡中這麽寫著:


    “如果詩織小姐是在死亡的同時失去記憶,那麽她的遺族不知道詩織小姐變成幽靈的可能性很高。這麽一來,詩織小姐就有可能是‘未登陸留靈體’,登陸後說不定就能得到一些情報,所以還是早點登陸比較好。”


    雖然不清楚社長為何這麽了解與幽靈有關的製度,但是一直沒有登陸就這樣放著不管也是個問題。於是事情變成我跟龍尾再次利用空堂出公差,幸好區公所離我們的大學很近。


    ‘對了,先前應該有戶籍吧,要是能調查那個……’


    龍尾低聲說道。但是戶籍這種東西怎麽可能讓我們外人查閱。雖然我想過,如果是詩織小姐本人去申請查閱或許還有機會,然而她不但沒有記憶,也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她真的就是‘詩織’。


    我原先很擔心麵對這類失憶的幽靈,公家機關是否願意受理,但似乎隻是我在杞人憂天。不知道員工教育手冊裏是否有詳述在麵對這種情況時的處理方式,我隻在地址欄填上我家地址,在監護人欄裏填上我雙親的姓名後,手續就順利完成了。我將剩餘的瑣事交給龍尾負責,先一步離開櫃台。


    這時的我可能是忽然鬼迷心竅也說不定。


    我突然環顧起四周。


    擺設在等候區的沙發,人們坐在各自的位子上,等待叫到自己的號碼。這是我的雙親所能看見的、確實存在的世界。如同混


    入這個世界……或者該說與這個世界並排存在的幽靈們也在那裏。


    明明已經去世的至親好友。有這種人陪在身邊的生活,究竟是什麽樣的感覺呢?有幽靈生活在身邊的遺族們,在麵對相片或是肉體與幽靈重疊等等會讓幽靈感到痛苦的事情,總是強烈抵抗著。這肯定是那些遺族曾經一度失去過他們,所以很害怕會再被傷害一次吧。


    數十年前,人類與幽靈的關係還隻存在於故事當中。然而,明明身處目前這個時代、這個社會,那依然是我無法理解的關係。


    —關於有時仍會深深地傷害我的這件事,我還是會深感歎息吧。


    隻要閉上眼睛、捂起耳朵,我就能不用麵對自己無法與幽靈交流的事情;我就能說著:‘啊啊,應該是這個感覺吧。’仿佛觀賞發生於其他世界的故事般,采取隔岸觀火的態度。


    但是我也有預感,我可能沒辦法一直保持這種態度。


    過去在小說中登場的幽靈能夠穿越牆壁,也能飄浮在半空中,是一種在各方麵都很‘便利’的存在。然而實際上‘被發現’的幽靈卻不同—不僅僅被重力束縛,也無法直接穿越牆壁;由於沒辦法對世界施加物理上的作用,所以也不能進入關上大門的建築物當中。該說這是因為他們‘被生前的常識給束縛’嗎……坦白說,人類對於幽靈相關的事物可說是幾乎不了解。


    關於幽靈目前政界和學術界議論紛紛,在去年的參議院選舉中,各政黨的政見中都列舉了許多針對幽靈權的相關辦法。


    我們究竟該如何與這樣的幽靈相處呢?


    * * *


    “少年,跟我約會吧。”


    ‘……學姐,我這邊訊號不太好,能麻煩你再講一次嗎?’


    “少年,跟我約會吧。”


    學姐竟然用完全相同的語氣重複了一次。


    這是某一天晚上發生的事。突如其來又意義不明的電話,讓我的頭痛更加劇烈。


    我們已經搜索了大約一星期,卻沒有得到任何較大的收獲。才剛與龍尾他們交換完沒什麽內容的成果後,帶著還稱不失意的疲勞感回到家,就接到這通電話。


    “怎麽啦,美麗的麗華學姐主動邀你耶,你應該要心存感激才對啊!”


    ‘……學姐是吃了什麽不好的東西嗎?’


    “這個世界上沒有不好的食物!隻有人類的胃不夠好!”


    ‘對、對不起?’


    雖然沒有搞懂狀況我還是先道歉。剛剛一瞬間仿佛聽到什麽至理名言,但是老實說,我完全不懂。


    學姐單方麵說完會合的地點時間,要求我複誦一次後,她就說“繼續講下去太浪費電話費”這種極度自我中心的理由,並掛電話。


    (不過,這也是因為我自己唯唯諾諾地答應她啦。)


    不過短短幾個月已經習慣了,。我未免太有當忠犬的素質了吧—我仰望著世界有名的忠犬雕像,同時這麽想著。畢竟,我比約好的時間早二十分種抵達。


    ‘很好很好,有乖乖來。’


    順帶一提,現在是比約好的時間晚五分鍾。


    ‘抱歉,等很久了嗎?’


    雖然我真的很想回‘我等了二十五分鍾’—


    ‘……沒有,我也剛到。’


    ‘講這種台詞的時候,語氣再流暢一點比較好喔。’


    ‘我會銘記在心……所以今天要去哪裏?’


    ‘你應該很在意新發售的鏡頭吧?我也正想去看一下,想說順便找你一起去。’


    學姐身穿黑色的緊身牛仔褲,配上寬鬆的白色上衣,是素雅且成熟的打扮。另外肩上背著她最中意的相機包。雖說我立刻認出那是相機包,但一般人應該分辨不出這是哪一種包包。不直接拿著相機到處走動,算是我們這種攝影愛好者聊勝於無的自衛手段。


    麗華學姐的內在雖是那副德行,但外表上是十個男人與她擦身而過時,十個都會回頭的美麗容貌,要我走在她旁邊多少會有些沒自信。即便我也是襯衫搭配牛仔褲再加上相機包,與學姐沒有太大差異的打扮,還是沒辦法像龍尾那樣。


    ‘所以說要去家電行嗎?’


    ‘嗯,就先到家電行詢問價格後,去家庭式餐廳坐一下吧。放心,飲料吧的錢我來出。’


    ‘感覺很半吊子耶……’


    在對學姐仍舊不會顧及他人的態度露出苦笑的時間,我小跑步追上早一步往前走的學姐。


    無論是我或學姐,其實都已經收集好一組必要的鏡頭。但是隻要出新的,或者聽說有品質很好的鏡頭時,依然會很在意,這可以算是攝影師的宿命,甚至可以說是某種病症。不過在這點上,我認為無論是哪種興趣都差不多。


    問過好幾間家電量販店的價位,再度因為中意鏡頭的價格而大吃一驚後,我跟學姐往家庭式餐廳走去。


    ‘那麽也差不多該……’


    學姐一邊往後看一邊露出滿足的笑容。


    ‘為什麽突然擺出這個表情啊?’


    ‘小鳥遊小弟,你有注意到嗎?他們三個人都有跟來喔。’


    ‘啥……?’


    三個人?


    ‘就是龍尾小弟、舞彩跟詩織啊。’


    ‘什麽?’


    這真的有如晴天霹靂。大概是對於眼前的相機太過著迷,我完全沒有注意到背後有人跟著的事情。


    ‘因為我們一直在聊相機的事情,他們似乎覺得無聊就先回去了。哎呀呀,龍尾小弟也真是辛苦了。’


    ‘等等,事情是什麽時候開始變成那樣的?’


    ‘這個嘛,畢竟我是打電話給你,依附在你身上的詩織自然會聽到你的回答吧。’


    這麽說來,我記得學姐有強迫我複誦約好的地點跟時間。


    ‘學姐,難道你……’


    ‘哎呀,等你回家得做不少說明呢,應該會很辛苦吧?’


    ‘一切都是你的陰謀嗎?’


    ‘啊哈哈哈哈。’


    我實在沒有那個精神繼續跟一臉事不關己地笑著的學姐抱怨,隻覺得全身無力。


    ‘那麽。你有稍微提起精神了嗎?’


    ‘……學姐?’


    ‘最近不論是你或其他人感覺上都幹勁十足,但有點勉強自己衝過頭啦。身為學姐的我認為,要是不讓你們偶爾放鬆一下,很快就會被壓垮喔。’


    學姐在說這段話的時候,露出了非常溫柔的表情。直率地向她道謝讓我覺得很害羞,忍不住繞遠路耍起嘴皮子。


    ‘……所以這算是學姐的婆心?’


    ‘沒錯沒錯,就是婆……我可是花樣年華的二十歲女性啊!’


    一記手刀讓我的腦袋前後搖晃。然而如果說出這記攻擊讓我感受到一股暖意,肯定會被當成變態吧。


    ‘不要對別人的用語雞蛋裏挑骨頭啦。’


    ‘欸~是喔~在跟女性年齡有關的話題上,故意投出頭部觸身球的你,竟然講這種話?你還真好意思。’


    ‘對不起。’


    我露出苦笑對滿臉怒容的學姐道歉。此時我也感到自己的心情比平時輕鬆不少。


    回想起來,我在諸多方麵都受到麗華學姐的照顧,她真的在各方麵都很優秀呢。


    正當我想著要以不會感到羞恥的形式向學姐道謝,並準備開口的瞬間……


    麗華學姐突然停下腳步。這突如其來的狀況使得我一陣踉蹌,於是我轉過身打算跟學姐抱怨個幾句—


    然而學姐那詭異的模樣,使得我瞬間說不出話來。


    ‘……學姐?’


    她慌慌張張地將背在肩膀上的相機包藏到背後,臉上更是浮現如同硬擠出來的生硬笑容。


    ‘哥、哥哥……你怎麽會來這裏?’


    麗華學姐無視周圍的目光大聲問道。由於跟她平常的語氣相比用詞較為幼稚,使得我嚇了一跳。當我將目光順著學姐的視線看過去後,驚訝度更是倍增。


    學姐注視的地點,應該是在我前方五公尺,大約胸部高度的空間。然而那裏什麽都沒有。我往旁邊看去,發現一名年輕男子的視線正來回於麗華學姐跟空曠處之間。


    ‘真是的,就說不是這樣了。’


    我不知道他們到底在說什麽,也不知道那個男的在看什麽。


    然而我畢竟習慣了,瞬間凍結的思考立刻恢複運轉,並且導出唯一的解答。


    —麗華學姐的‘哥哥’是幽靈?


    ‘不、不是啦!不要講那種奇怪的話!’


    麗華學姐伸手緊緊握住不知該如何應對的我的左手。我還來不及為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訝,學姐尖銳的低語就滑入我的耳朵。


    ‘小鳥遊小弟,走了。’


    ‘咦?但是?’


    ‘快點!’


    ‘等等,學、學姐?’


    麗華學姐突然跑了起來。完全無法享受學姐手掌中柔嫩的觸感,我在因為學姐奇妙的態度陷入一片混亂的同時,被她拉著離開。


    * * *


    ‘抱歉,突然拉著你跑。’


    ‘不會,我是不介意啦……’


    結果,我們兩個人就這樣跑進第一間進入視野的家庭餐廳。在麗華學姐懇求的眼神下我沒有開口抱怨,決定先點餐和預料吧,之後再請她解釋。


    保持沉默、機械式地在平板電腦上點好餐點,學姐隻跟我道了歉,就一直低著頭不發一語。我不習慣麵對這種狀況,況且還是在這種難度超高的現況下,我的腦袋隻能一直空轉。


    ‘總、總之我先去拿飲料。’


    我沒等學姐回答就從座位上起身。由於周圍的人仿佛都在用視線示意著‘他逃走了’,讓我覺得背部刺痛。饒了我好嗎?


    我先隨意裝了兩杯飲料,並將其中一杯遞到學姐麵前。雙手握拳、放在膝蓋上的麗華學姐,在我拙劣的催促下重重吐了口氣。她先是緩緩伸手拿起玻璃杯,接著突然心急一轉,仿佛強迫自己振作般一口氣把飲料喝光。她放回桌上的空杯傳來冰塊碰撞的聲響,該怎麽說呢,總覺得聽起來有些悲傷。


    在我眼前露出無力笑容的少女,跟平時的她完全是兩個人。那副仿佛幼鳥失去親鳥的模樣,跟平時開朗的麗華學姐根本無法聯想在一起。


    ‘啊哈哈,對小鳥遊小弟做了壞事呢。’


    ‘……不會啦,不過就是朋友的家族裏麵有幽靈而已,請不要在意。’


    ‘我大哥—“哥哥”從五年前因為意外去世,在他還十七歲的時候。’


    不是‘在’五年前,而是‘從’五年前。這在與幽靈共存的時代中,是理所當然的說法。然而她口中的話語,卻帶有諷刺的色彩。


    ‘當時的我非常黏哥哥,所以即使我已經念國三了,還是哭得亂七八糟。而我的雙親,該怎麽說呢,算是完全被擊潰了,他們滿腦子想的都是“把我兒子還來”。結果哥哥真的回來了—當然,他成了幽靈。’


    碎冰塊在麗華學姐雙手握住的杯子中晃動著,仿佛反應著她內心的波瀾。


    ‘能再見到哥哥我真的很高興,甚至覺得這個世界上不再有悲傷了。但是我無法碰觸哥哥,讓我無法逃避哥哥真的已經去世的事實。’


    這對於當時還是國中生的學姐而言,是非常痛苦的事情吧。最親近的人雖然回到身邊,卻無法觸碰到對方。可以說是比生與死還要遙遠的距離。


    ‘哥哥就在這裏,留在我們身邊……但是一旦他成佛,就會再度消失不見。我的父親似乎光是想像這件事就已經無法承受。’


    所以—從那一天起,我們家族的時間就停止了。


    學姐邊說邊露出悲傷的微笑。那是放棄了某些事物的人們所持有的表情。


    幽靈不會再增加歲數。


    根據櫻木先生的說法,幽靈雖然會隨著時間流逝,產生記憶風化等變化,但是仍然跟會一天一天老去的活人不同。一旦配合幽靈,自然會出現辦不到的事情。


    ‘很莫名其妙吧。我現在的確也能見到哥哥,雖然他成了幽靈,依然可以跟他說話。’


    她放在桌上的雙手緊握成拳。不知何時端上來的炸蝦正一點一點失去熱度。


    ‘我很奇怪吧?哥哥明明就在那裏啊!可以看見他,也可以跟他說話,我卻感到很難過、很痛苦,我是不是有哪裏不對勁?我明明知道這點,明明就能理解……!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麵對哥哥,因為我的年紀……已經比哥哥還大了。’


    最後的那句話,聽起來像是懺悔般。


    最近為了調查詩織小姐的身份,我學到很多幽靈有關的事情。


    雖然整體與論理向‘尋找與幽靈共存的道路’這種理想論,但是這條‘共存之道’卻遍布許多障礙。


    嘴上講要承認‘幽靈擁有與人類相同的權力與義務’很簡單,然而‘私有財產所有權’或是‘勞動義務’又該怎麽處理?向警方報案被跟蹤狂盯上結果犯人自殺,還變成警察也無法逮捕的幽靈,並持續二十四小時跟蹤被害者,最後將被害者逼到發瘋,這種感覺不真實的案件上演過。末期醫療的現場,要求‘與其吊點滴活下去不如變成幽靈’的病患不斷增加,甚至開始有人認為有為此修法的必要性。


    習慣世界上沒有幽靈的世代,對於幽靈的抵抗感非常強烈。如同大眾所熟知,隨著電腦與網絡普及,會使用it技術的人們與不會使用的人們之間的落差,造成了名為‘數位落差’的大問題,而模仿這個用語定名為‘幽靈落差’的現象,也逐漸浮上台麵。以高齡者為主,有許多人抱持著‘認同幽靈的存在等於是褻瀆生命的尊嚴’這個想法,認為應該要放棄使用看見幽靈的方法。


    其實所有人都一片混亂。隨時都能見到成為幽靈的至親好友—這種表麵上的事實想象出來的烏托邦還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幽靈絕對不是人類,人類的心則受到幽靈的影響。


    從文字上得知的這項現實,重新化為現實衝擊著我的內心。


    這麽說來,我從來沒有問過學姐為什麽會玩攝影。


    對學姐而言,她的攝影說不定是為了讓停止的時間重新動起來的儀式。那是一把看不見的拐杖,為了在逐漸成長的自己以及靜止的家人之間保持平衡,支撐著變成大人的自己。


    ‘學弟。’


    是的,學姐再次開口。聽她的語調似乎是已經冷靜下來了。然而我可以輕易從她的音調中覺察到,糾纏學姐已久的心結依然沒有解開。


    ‘其實應該要讓幽靈成佛才對,你應該也這麽認為吧?’


    我當然不可能知道要說什麽來回應這段話。


    隻能一直看著手邊逐漸回溫的冰紅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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