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抱歉,目前佐佐木詩織小姐謝絕所有麵會。’


    再次拜訪留靈體中心的我,被櫃台的女性禮貌性地請回。她麵對激動的我,露出如同嘴上所說充滿歉意的表情表示:


    ‘負責詩織小姐的谘詢師吩咐過,不能讓任何人進去。’


    是櫻木先生。他似乎已經預料到我會過來。回想起他那驕傲的語氣,我心裏一陣咒罵。然而身為一介大學生的我能做的不過如此,最後隻能無力地離開。


    等回過神時,我已經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仰望著天花板。帶著一股胸前仿佛破了個大洞的強烈喪失感。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有這種平凡的感情,總覺得很不可思議。


    往放在桌上的時鍾一看,已經是傍晚時分了。雖然我對時間失去感覺,但似乎已經保持這個狀態好幾個小時了。


    詩織小姐—佐佐木詩織從我身邊消失了。


    即使說她‘消失’,她原本就是我無法感知的存在,跟‘不存在’其實差不多。要說原本就不存在的事物消失滿奇怪的,但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該如何表現這股心情。


    我曾經打算永遠不跟幽靈扯上關係生活下去。然而她卻硬是闖入我的內心,將其徹底翻攪後又消失不見。


    即使如此,我還是相信她原本就不存在。我隻能這麽做,也應該要這麽做—我的內心正以櫻木先生的麵容如此低語著。


    咚咚。


    那道輕輕的敲門聲,讓我拿開下意識覆蓋住臉龐的手臂。


    ‘門沒鎖。’


    我才說完,就看到小夏一臉猶豫地探頭進來。


    ‘小夏,什麽事?’


    ‘嗯……我可以進去一下嗎?’


    ‘進來吧。’


    妹妹反手關上房門後,抬起原本微微低著的臉龐。感覺她綁在後腦勺的發束也無力地垂落。


    —她為什麽要擺出這種表情呢?明明什麽都沒有改變,為什麽要露出這麽痛苦的模樣?


    在我感到驚訝的這段時間,妹妹環視我的房間,表情變得更加低落。那個動作感覺像是在確認某種事物是否存在。


    隻有從開啟的窗戶傳進來的雜音,以及壁掛時鍾刻畫時間的節奏,填補著這段空白。直到秒針轉了一圈後,小夏才輕聲說:


    ‘哥哥,你沒事吧……?’


    ‘我隻是有點累。’


    ‘哥哥……’


    不要擺出那種受傷的表情啦。那是原本就不存在的東西吧?為什麽我們非得為了那種東西如此痛苦呢?


    ‘幽靈什麽的,要是不存在就好了’—我對於自己許久不曾這麽想,以及為了完全不同的理由又再次有這個想法感到驚訝。


    ‘對不起。’


    ‘……你為什麽要道歉?’


    突如其來的道歉,讓我反應變得遲鈍的感情再度感受到驚訝。妹妹麵對著地板硬擠出來的話語,靜靜地衝擊著我。


    ‘要是我也看不見幽靈就好了。這麽一來,哥哥就不用這麽痛苦了。’


    ‘你在說什麽……’


    ‘……對不起,剛剛的話要對媽媽他們保密喔。’


    她露出一看就知道是在逞強的笑容,說完她想說的話。最後她說:‘馬上要吃晚餐了喔。’就離開我的房間。她跑下樓梯的腳步聲缺乏平時的輕快感。經過大約足夠泡好泡麵的時間後,我才歎了口氣看向天花板。甜甜圈形狀的日光燈正綻放著無表情的光芒俯視著我。


    ‘我也知道自己早已被看穿了。’


    —看不見幽靈的我,看得見幽靈的妹妹。


    得知兒子看不見幽靈而感到恐懼的雙親,帶著我跑了用雙手雙腳都數不完的醫院,我也每天都在接受檢查,最後仍沒有得到任何的成果。不論嚐試多少次為了看見幽靈所需要的方法,接受多少次催眠,其他的孩子理所當然能做到的事情,我無論經過多久依然辦不到。


    我會騎腳踏車,也能在遊泳池遊泳……但我看不見幽靈。我的父母究竟恐懼什麽,如果是現在的我,也不是完全無法覺察。


    到了小我四歲的妹妹升上國小學四年級,在學校學習靈感的日子到來,並且得知她跟其他的孩子一樣能看見幽靈。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偷偷流淚的雙親,究竟對於不小心聽到他們對話的我有什麽樣的想法呢?我將那一天的記憶跟絕望與嫉妒的泉水,一同埋藏於內心深處。


    不知為何變得不想待在家裏,於是我瞞著家人偷偷離開家。


    我沒有多想什麽就跑來距離大學最近的車站並停下腳步,接著又模仿要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藏而進到了附近的咖啡廳。


    在我不知道第幾次啜(注,讀音chuo)著已經冷掉的綜合咖啡時—


    ‘喔,還真巧。’


    這種計劃性犯罪行為中經常會出現的話語,毫不留情地踐踏了我的感傷。抬頭一看,發現有著模特兒身材、與我非常熟識的女性正俯視著我。


    ‘不想問問我是怎麽找到少年你的嗎?’


    ‘我沒興趣。’


    ‘真是不配合~’


    麗華學姐邊說邊坐到我對麵的位子上,她右手拿著這間店最暢銷的黑糖蜜奶茶。那杯奶茶價格不便宜,跟我手上這杯隻因為便宜就點的綜合咖啡相比,有著天壤之別。


    這個人究竟為什麽會來這裏—這種事情根本不用多問。


    關於詩織小姐消失的事情,妹妹昨晚已經聯絡龍尾了。那麽社長跟麗華學姐肯定也有接到通知……當然,月見裏同學也是。


    想起少女在逆光中露出微笑的模樣,我的內心就有種被毆打的感覺。


    麗華學姐喝一口奶茶,露出滿足的放鬆表情。她注視著我好一陣子,然後用跟平時一樣的態度,說出令人瞠目結舌的抱怨:


    ‘如果你什麽都不跟我說,那我們就談不下去啦,華生。’


    麵對這位學姐,我露出連自己都覺得冷淡的視線望向她。


    ‘所以學姐是來安慰我的嗎?這個問題可以嗎?’


    ‘雖然是製式的問題,不過這就是解決事件的捷徑喔。’


    是要解決什麽。又不是有真正的犯人和名偵探,也不是需要勇者打魔王。這如果是愛情故事的話,即使不斷錯過,結局時也能確認對方的愛意並互相擁抱吧。


    但是我們之間不存在這種簡單易懂的結局。


    我別說觸碰她了,連想看見她都辦不到。


    ‘從你臉上表情判斷,你肯定是在接到電話的隔天早上就跑去醫院,結果不得其門而入;冷靜下來思考自己究竟想做什麽,卻仍然搞不清楚,所以正陷入混亂當中?’


    ‘差不多就是這樣。’


    ‘……好啦,看穿這些的不是我,是社長。’


    既然知道就不要再追問下去了,好嗎?


    為什麽這個世界就是不肯放過我呢?我無視幽靈,幽靈也無視我。這麽一來我們肯定能得到幸福。


    大概是看著沉默的我,覺察到我內心想法,麗華學姐露出前所未有的認真表情。


    ‘小鳥遊小弟,你喜歡詩織對吧?’


    ‘即使如此又怎樣?’


    情況已經進展到跟這件事毫無關聯的地方了。她為了成佛前往留靈體中心,已經不會再出現在我麵前了。


    ‘詩織小姐可是自己想去櫻木先生那裏才過去的。如此一來,我還能做什麽?’


    ‘……我總覺得現在光是怒罵小鳥遊能讓我講上十分鍾,不過讓我講一句就好。’


    她像是深吸了一口氣般將頭抬高,又回到原本的姿勢。接著眯起眼睛瞪著我。


    講些自以為了不起的台詞。’


    我暗中想著那要算是第二句話了吧。


    ‘關於詩織小姐離開的原因,你應該有聽你妹妹說過了。我不清楚詳細的狀況是怎樣,但她肯定是因為擔心你跟舞彩吧。讓她像這樣跟你們斷絕往來,在大家不知道的地方成佛,對那個孩子來說真的算得上是幸福嗎?’


    ‘不然……你說到底要怎麽辦?’


    一陣巨大的拍桌聲響。等我回過神後,才發現店內的視線全都在我身上集中。忍不住起身用雙手重擊桌麵的我,連忙低著頭坐回椅子上。


    等到我多少冷靜下來為止,學姐一直保持著沉默。


    ‘我看不見幽靈。這樣的我,究竟要怎麽幫助身為幽靈的詩織小姐?’


    隻要稍微思考一下,就會發現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比起待在我這種人身邊,倒不如幹脆點直接去留靈體中心,請他們幫忙超度詩織小姐還比較快。從一開始就該這麽做了,我卻因為自己以為的想法綁住她。


    或許我真的不該跟幽靈扯上關係。


    ‘我說啊,你果然對於自己看不見幽靈的事情感到痛苦嗎?不準給我講“看不見的東西本來就不存在,所以我不會覺得痛苦”這種話。’


    ‘……很痛苦啊,怎麽可能不痛苦!’


    我說出的內容,是根本不需要確認的事情。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痛苦。畢竟‘不幸’這種事情隻要刻意找就能找到一大堆。每個人肯定都曾這麽想過—‘為什麽隻有我會遇上這種事情。’


    聽完我的回答後,學姐點點頭。


    ‘這樣講或許有些卑鄙,不過隻要尋找,應該能找到更多過得比你還痛苦的人。然而不應該跟人比較到底誰比較不幸,也不該跟理想相比而陷入絕望。如果你現在覺得痛苦那就痛苦吧,這樣就好。如果你想哭,大哭一場也無妨。’


    接著麗華學姐露出自嘲的笑容移開視線。


    ‘……如果是別人的事情就能看得很清楚呢。’


    浮現在麗華學姐內心的,應該是她哥哥的事情吧。


    ‘結果……’


    學姐右手握拳敲了一下我的左胸。


    ‘你所追求的答案,有一半就在這裏才對。因為這是你跟詩織之間的感情問題。’


    接著她喝下最後一口奶茶。


    ‘……我究竟該怎麽做才好?’


    ‘該決定這點的人不是我喲。’


    這句話聽起來像是在拋下我不管,可是我在話語中感受到的溫暖應該不是錯覺。


    ‘我認為,你現在必須思考的不是“你該做什麽”,而是“你想做什麽”。’


    ‘……請不要說這種任性的話啦。’


    我的回答讓學姐露出諷刺的笑容。


    學姐最後低聲表示:


    ‘也對。’


    * * *


    學姐沒有再多說什麽就離開了,留下我一個人坐在咖啡廳裏。她平時明明都不考慮別人的心情就直接纏上來,偏偏這種時候又很懂得看狀況,實在讓人很不爽。


    無論如何,我的心情的確輕鬆不少。


    —我究竟想要怎麽做呢?


    雖然有句話常說‘自己的事情自己最清楚’,不過還是有正因為是自己的事情,反而更搞不清楚的狀況。


    我拿出一直放著沒管的手機一看,通知有未接來電的指示燈正不斷閃爍。有妹妹每隔五分鍾就打來的未接來電記錄以及龍尾傳的簡訊。


    月見裏同學究竟是抱著怎麽樣的想法,把詩織小姐帶來我們這裏呢?究竟用什麽樣的心情麵對失去記憶的朋友呢?我是否有稍微理解隱藏在她溫柔笑容背後的事物呢?


    究竟該不該讓變成幽靈回來的朋友成佛……月見裏同學肯定一直獨自煩惱這件事吧。我選擇揭穿這件事,說不定是個非常嚴重的錯誤。


    即使如此,她還是把這件事托付給我—我直到現在才總算注意到。月見裏同學那時交給我一樣東西。我沒有特別確認裏頭的內容,隻是將它放在我帶出來的包包當中。


    那是一本厚度跟能用上好幾年的日記差不多、有著美麗花紋封麵的書。由於上麵沒有書名,與其說它是書,比較有可能是日記之類的東西。


    —“對不起。‘織織’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月見裏同學留下的那句話在我腦中響起。‘對不起’這句話,指的究竟是她隱瞞自己跟詩織小姐的關係,還是她沒有把這本書交給我呢?


    我有一種預感,一旦打開這本日記,要不是事態會出現很大的變化,就是我再也不能回頭了。


    注視著封麵好一段時間後,我吐口氣。雖然隻是很簡單的動作,不過在這口氣吐完時,我也下定了決心。


    解開綁在本子上的結,我翻開內頁。


    出現在我眼前的是深色的大海—仿佛能親身感受到水滴四濺,海浪充滿躍動感的瞬間。


    那是我曾見過的大海—不,曾見過的照片。


    不為別的,那正是我所拍攝的照片。


    把視線移到隔壁的頁麵,時間點來到傍晚,是夕陽的反射仿佛寶石顆粒般在水麵閃耀的畫麵。


    不管我往後翻幾頁。


    出現在上頭的,都是我所記得、所留下,屬於我的風景。


    為什麽這種東西—


    “一開始,我覺得如果是小鳥遊同學你,一定能讓那孩子成佛。因為她的「遺憾」就是小鳥遊同學。”


    這些照片全部都是我參加報紙、雜誌或地區舉辦的攝影比賽時,刊載的作品。


    即使如今攝影不再是為人所誇耀的興趣,還是有些攝影比賽一如往昔地舉辦著。這肯定是因為想向某些人傳達某些事物吧。因為有人不想讓攝影這種表現手法消失無蹤。身處於這樣的年代,我很清楚這是多麽接近奇跡的事情。


    我當時發現有這類的比賽後,一直拿‘拍不到幽靈’的照片投稿。


    我最初拍攝的,是人群中突然空出來的空白。或是夾在露出笑容人們中間的奇妙空間。這就是我所看到的世界,這才是本來該有的世界,我想將這種充滿傷痕的想法,強加到別人身上。我沒有使用筆名,而是以本名,用仿佛想打倒什麽的態度不斷的投稿。


    當我注意到自己的行為有多麽醜陋時,曾經一度想放棄攝影,但是攝影已經化為我的血肉,根本無法放棄。不知為何我變得隻拍風景,選擇就算有個萬一,幽靈也不可能會入境的構圖。然而我也有自覺,自己內心的某個角落依舊很介意幽靈的事。


    俞是無視幽靈的事情,俞是認為自己投入在攝影中的熱情與幽靈無關,反而俞在意幽靈的事情。我無法隱藏對這樣的自己所感受到的焦慮。


    我這些年的經曆,經由一名少女的手統整起來。


    —我總算明白了。


    對詩織小姐而言,讓她覺得‘懷念’的不是那片海洋,而是我的照片本身。隻有‘小鳥遊昂所拍攝的照片’這件事,對她來說具有意義。


    詩織小姐看著這些照片時,究竟都在想些什麽呢?


    是覺得很尖銳,令人感到煩躁嗎?


    還是對於排除幽靈的構圖感到不悅呢?


    抑或是這樣的作品,仍多少能讓她覺得美麗或溫柔呢?


    水滴突然滴落在照片上,讓我急忙用袖子擦拭。隔了好一段時間,我才發現那是我自己的眼淚。


    我想聽聽你的聲音。


    我想跟你說說話。


    法到手的事物感到焦慮,再次抱著陰暗的情緒拿起相機。


    即使如此,我還是想相信我的這份思念—我對你的感情並非詛咒。


    不知道的話,肯定會比較幸福吧。但是既然已經知道了,我就非得把手伸出去不可。人類真是因果的生物呢。畢竟已經無法回去一無所知的時候了。我在這裏煩惱著、哭泣著,但還是尋求著笑容。


    就算我看不見、聽不見,她也肯定就在那裏。


    沒錯,我能夠相信她在那裏,現在隻要有這點就足夠了。


    這可能隻是不成熟的衝動,但是—


    我用衣服的袖子使力地擦了擦眼睛。敲著手機的鍵盤,我找出了一個名字。可能是一直在等我的聯絡吧。電話才剛撥通,來電鈴聲連一聲都沒響完,我就聽見朋友的聲音了。


    “喂。”


    ‘龍尾,我有事情要拜托你。’


    “嗯,你說吧。我會算你便宜一點的。”


    聽著龍尾在電話另一端說著大話,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的思路非常清晰,感覺像是一直不知道該放在哪裏的拚圖碎片終於找到位置,使得拚圖的完成度一口氣飆升。


    現在的我很清楚詩織小姐的‘遺憾’究竟是什麽。為什麽她會來到我的身邊,以及我為什麽無法實現她的願望。我隻要能好好麵對她就夠了。


    即使會被說‘事到如今才講這種話’我也不在乎。


    ‘來幫我。我要超度詩織小姐。’


    * * *


    接著,我們搭上社長駕駛的小型型車,在深夜的都市中奔馳。我內心雖然覺得被當成工具人使喚的社長很可憐,不過既然本人如此興致高昂,應該沒什麽問題吧。


    要讓詩織小姐成佛。我隻說這句話,大家就都接受了。


    坐在我旁邊的麗華學姐,露出有些壞心眼,卻又溫柔的表情說道:


    ‘所以你做好覺悟了?’


    ‘是的—如果我真的是這麽幹脆的男人就好了。’


    ‘欸~算了,也沒什麽不好。’


    學姐露出苦笑繼續說:


    ‘畢竟你就是這樣的人啊。’


    ‘我實在無法想像,充滿男子氣概,立刻做出決定的小鳥遊同學呢。’


    把話繼續接下去的,是突然從後排座位探出頭來的月見裏同學。實在是有夠多管閑事的。


    附帶一提,坐在月見裏同學旁邊的龍尾正低著頭,同時用手遮住嘴巴。他右手緊緊握著手機,從剛剛開始像是下定什麽決心般,把頭抬起、寄出簡訊,然後又一邊呻吟一邊低下頭,不斷重複這兩個動作。


    ‘嗚嗚……’


    ‘你很容易暈車,真的不要太勉強……’


    好好一個大帥哥都帥不起來了。龍尾這個人明明搭電車時完全沒有問題,坐上汽車卻會暈車。可以的話我也不想讓他坐車去,考慮到回家時的交通方式,不開車會很恐怖。


    ‘我才不會這麽簡單……就認輸呢……’


    看著好友露出悲壯的表情說出帥氣的台詞,我聳了聳肩。缺乏緊張感的一行人,就這樣大半夜地開車進入留靈體中心的園區。


    一名女性正在那裏等著從小廂型車上走下來的我們。她身穿應該是護理人員的白色服裝,盤起來的頭發微微從護士帽中露出來。


    ‘我等很久了喔,龍尾小弟。’


    ‘謝謝你,美裏小姐。’


    ‘在深夜裏把工作中的女性找出來,你還真是有夠大膽呢。’


    ‘哈哈……’


    ‘所以?當時一起過來的朋友今天也在?’


    ‘你好。’


    我立刻低頭致意。


    這時我想起第一次跟龍尾一起來留靈體中心時的事情。


    “哎呀,午安。今天需要什麽樣的協助呢?”


    龍尾走去櫃台時,負責接待的大姐姐—眼前的這位女性露出非常友善的笑容開口搭話。我當時以為會這樣是因為龍尾長得很帥,但事實不是如此,而是他們兩個原本就認識。


    ‘兩位是第一次來我們中心嗎?’


    再來還有這句話。當時的我完全沒有注意,但隻要仔細想想就會發現不太對勁。當時在場的有我、龍尾以及詩織小姐三個人。


    可是當時她口中‘第一次’來的人隻有‘兩位’—因為龍尾並非初次到訪。


    隻要好好思考,就能輕易覺察這件事。


    不過我們就不要深究是哪一種‘朋友’了。


    ‘你們有一些話,無論如何都想傳達給謝絕會麵的朋友知道…是這樣沒錯吧?’


    她把雙手懷抱在胸前,看著我們五個人表示:


    ‘這是我個人給你們的忠告,勸你們別那麽做。放任感情、無視規則,最後隻會讓自己痛苦而已。’


    ‘跟相差十歲的我這麽“要好”的美裏小姐,其實也差不多吧。’


    ‘你真的變得很會耍嘴皮子呢……隻有十分鍾喔。’


    她不發一語地轉身邁步離去,龍尾、月見裏同學以及我三個人隨後跟上。社長跟學姐負責留下來顧車。


    深夜的留靈體中心用跟白天看到時完全不同的樣貌迎接我們。雖然還是有能看清周圍狀況的燈光,但是因為燈光亮度減低,整體一片昏暗。白天時能觀賞庭院的窗戶也全都拉上了窗簾。讓人有種狹窄到喘不過氣的感覺。這是一幅仿佛看到隱藏在華麗舞台劇背後一片混亂的後台,是個會刺激罪惡感的景象。


    我們往前幾天過來時沒有去過的住院大樓走去。感覺像是原本就瞄準好這個時間帶,一路上都很順利,完全沒有遇到其他職員。看來為了成佛而離開家人住進留靈體中心的幽靈不算太多。雖然有規劃住院的場所,但是跟整個園區的建築物相比,感覺小上許多。


    ‘她在最裏麵的房間喔。’


    實在太過順利就抵達終點了。


    * * *


    打開門後,預料中的人物站在我的麵前。


    ‘果然是你們啊。’


    身穿白袍的高大人影,轉過身來麵向我們。他半邊的身體正被從走廊探入的光線照耀著。


    ‘我就想你應該會來呢,小鳥遊同學。’


    ‘櫻木先生……!’


    櫻木真也,技術高超的谘詢師,以超度承攬人之名聞名的男人。他那對能看穿內心深處的雙眼,正緊緊捕捉著我的臉。


    ‘你們真的覺得自己是偷跑進來的嗎?即使是幫你們帶路的她,也不希望你們變成罪犯吧。’


    感受到站在我身後的龍尾急急忙忙回頭望。


    ‘你們可不能責備她喔,“大人”也是很辛苦的。’


    看來我們的行動完全被看穿了。如果不是這樣,根本不可能那麽容易進來這裏。雖然我不知道龍尾委托的那位女性,究竟是煩惱過還是立刻就下了決定,但她的確是依照主治谘詢師櫻木先生的指示行動。


    ‘無所謂。’


    這點程度的事情,我早就預料到了。


    ‘……什麽?’


    ‘在這裏見到你,才是我的目的。’


    ‘……我跟你的對話應該已經結束了。’


    ‘我才不管你怎麽想呢。’


    櫻木先生露出似乎很感興趣的表情開口:


    ‘喔……我原本打算立刻趕你們離開,不過就稍微聽聽你要說什麽吧。’


    ‘—這個。’


    我拿出帶來的相薄給櫻木先生看。從包包取出這本相薄時,我有用眼神知會一下月見裏同學,她則是無言地點點頭。


    ‘反正你已經都知道了吧。要讓詩織小姐成佛需要我的幫助。’


    ‘至今為止,你究竟有沒有好好聽我


    說話呢?隻要靠我的手法,即使沒有你、沒有解除真正的遺憾,也可以超度幽靈。你不應該再插手這件事了。親手切開對自己來說很重要的事物,將會對你們本身造成重大的傷害。’


    接著,他用帶有堅強意誌的眼神盯著我們。


    ‘讓幽靈成佛是屬於我的工作。’


    這是在一旁見證眾多幽靈成佛的他,才說得出來的話吧。


    這個與幽靈共存的世界抱持著各式各樣的扭曲。在高掛‘共存’招牌的背麵,其實隱藏著感情的漩渦,而這個人一直都直視著那個部分。


    我已經不是個小孩子,不會聽不見那段話代表的含意。


    —但是,也沒有成熟到聽了那番話就能冷靜下來。


    ‘我剛剛說過了吧,我才不管你怎麽想呢?’


    我的話語讓櫻木先生挑了挑眉毛。


    ‘而且,你的想法雖然溫柔卻不正確。不要擅自決定別人的感情,我們讓幽靈成佛後感受到的悲傷也好,苦惱也好,全都是屬於自己的,不是你可以擅自決定的東西!’


    ‘……世界並非隻靠正確的事在運轉,到了你們這個年紀,差不多該理解這一點了。’


    忽然間感覺到有人輕輕抓住我手肘部分的袖子。即使不轉過頭,我也知道那是月見裏同學伸出的手。


    龍尾則伸手搭上我的肩膀。他一邊用另一隻手調整耳機,一邊用催促的眼神看向我。


    這種溫柔的感覺,讓我向前踏出一步。


    ‘即使如此,我還是希望在自己能做到的範圍內,做對我而言正確的事情。’


    超度詩織小姐後,我們肯定會深深受到傷害吧。甚至可能有那麽一天,會後悔、會憎恨起超度她的自己。


    然而這仍是我們該做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這是我們想做的事情—


    ‘櫻木先生,讓我們跟詩織小姐見麵。’


    櫻木先生灰色的眼眸正麵承受著我的視線。我們的視線短暫交錯,最後是櫻木先生主動移開。


    ‘……不管我怎麽說,你們都不肯聽,是吧。’


    櫻木先生往移開的視線前方歎口氣後,重新看向我們。


    ‘好吧,你們就試試看。’


    櫻木先生用放棄掙紮的模樣說了這句話後,指示待在走廊上的美裏小姐帶詩織小姐過來。在對猶豫不決的美裏小姐重複了一次指示後,櫻木先生望向一臉驚訝的我們。


    ‘怎麽了?這是你們的要求吧?’


    ‘呃、那個……隻是沒想到你會這麽幹脆答應。’


    龍尾代表我說出了我的心聲。


    ‘我沒有時間直接應付小孩子的正義感。而且失控是小孩子的特權,大人該做的不是拘束你們,而是幫你們善後。’


    櫻木先生露出諷刺的笑容,講得頭頭是道。


    ‘更重要的是,小鳥遊同學。你該說服的人不是我,而是她本人。’


    * * *


    “為什麽……?”


    在剛剛帶我們來這裏的女性—美裏小姐的帶領下,詩織小姐一走進這間房間就立刻這麽說。


    看著龍尾遞出的手機熒幕上顯示的這段話:我是這麽回答的:


    ‘我們來接你了,詩織小姐。’


    同時也是為了超度你。


    “不要這樣!要是我待在你們身邊,昂同學跟小月就……”


    ‘……!你……想起我的事了,對嗎?’


    在龍尾把接下來的這段話打給我看的同時,月見裏同學感動至極地如此說道。


    ‘你叫我“小月”了……’


    “……小月,對不起。我並不想讓事情變成這樣……我不想傷害小月。我希望你能忘記我,快樂地活下去!”


    如此說著的她,究竟露出了什麽樣的表情呢?


    “所以果然不能這樣。因為我—隻要有幽靈在,大家就會覺得痛苦……!”


    ‘沒有這種事!才沒有這種事呢……’


    低著頭的月見裏同學,與詩織小姐的話語重疊在一起。


    詩織小姐肯定是因為這個緣故才想要成佛。


    不僅是為了不承認幽靈的雙親,以及唯一的摯友,她也為周圍的所有人著想。


    為了不傷害任何人,為了不讓以幽靈存在於世的自己讓活著的人感到痛苦。即使失去記憶,這股強烈的想法仍催促著詩織小姐行動。


    正因為如此,她才會離開我們。


    “所以,我會消失的。拜托你們……忘了我的事情吧。”


    對著講出這句話的她—


    ‘開什麽玩笑!’


    等我回過神時,這句話已經脫口而出了。


    “昂同學……?”


    ‘一直催促別人讓你成佛讓你成佛,等恢複記憶就立刻“再見,不聯絡”?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


    “我也沒有辦法啊!”


    出現在熒幕上的隻是普通的文字,不過我看得出這段文字跟慘叫沒有差別。


    “我想要跟昂同學見麵!就是想見你!我的遺憾隻是這樣而已,而且明明已經實現了!為什麽、為什麽我就是沒辦法成佛?我不想再繼續造成昂同學跟大家的困擾了!”


    ‘那是因為織織喜歡昂同學吧……’


    月見裏同學從旁插嘴。


    ‘因為織織喜歡上昂同學了,所以沒辦法隻是見麵就滿足吧……?’


    月見裏同學所訴說的話語中充滿著確信,然而聽在我的耳中,同時也像是在隱瞞某種動搖的心情。


    ‘不對,不是這樣的。’


    我打斷了月見裏同學的話。


    ‘幽靈的遺憾在成為幽靈的瞬間就不會改變。所以詩織小姐的“遺憾”是“想跟小鳥遊昂見麵”—隻是這樣而已。’


    遺憾不會改變。這件事月見裏同學應該知道,但沒有想到也不能怪她。


    雖然由自己說出口真的是很害羞。


    但是詩織小姐的—佐佐木詩織的願望,真的就隻是如此—‘想跟小鳥遊昂見麵’。


    ‘但、但是!那為什麽她還是沒辦法成佛?’


    麵對因為動搖使得語氣激動起來的月見裏同學,我將答案說出口:


    ‘因為沒有“見到”啊。’


    ‘咦……’


    “咦……”


    我跟詩織小姐並沒有見到麵。


    詩織小姐要跟我說話時,我要經由龍尾或月見裏同學傳達才能聽見。


    我要對詩織小姐講話時,總是對著龍尾或月見裏同學講。


    我從來沒有正麵看過詩織小姐。我害怕麵對自己看不見的幽靈,總是將目光移開。


    沒錯,這是我第一次跟詩織小姐麵對麵。


    聽到我這麽說,月見裏同學跟龍尾的視線集中到我身上。承受著朋友們的視線,我向櫻木先生那邊望去,看到他浮現有些痛苦的表情點點頭。


    —既然如此,我不會再逃避了。


    ‘龍尾,詩織小姐人在哪裏?’


    ‘……在你的斜右前方,床鋪的旁邊。’


    ‘小鳥遊同學!’


    正準備進行下一步的我,被月見裏同學的聲音製止了。


    ‘真的沒關係嗎?織織會消失喔!會再也見不到她喔?你們兩個明明就—’


    ‘對不起,月見裏同學……謝謝你。’


    我接下來準備做的行動,肯定是愚蠢之極的事情。正如櫻木先生所說,隻是小孩子因為一時衝動做出的行為。可能會在未來哪天感到後悔不已。


    “快住手!要是做了這種事情,昂同學……昂同學將會因此受傷!”


    其實也可以選擇隱瞞詩織小姐的這段話不告訴我,


    但龍尾確實地傳達給我知道。


    所以—我要正視著她回答這段話。


    ‘沒事的。一旦你消失,我會很悲傷,也會很痛苦。搞不好還會無法原諒讓你成佛的自己……但是,我一定會跨越這道傷痕。我不會“忘記”你的一切,但我會把這些事變成“回憶”。’


    就這樣,我往前踏出一步。


    ‘詩織小姐,我在這裏。我來見你了。’


    ‘……傳達到了喔,小鳥遊。你的聲音確實傳達給詩織小姐了。’


    ‘詩織小姐有說什麽嗎?’


    ‘她說:“笨蛋。”’


    ‘哈哈,說的沒錯。’


    聽著龍尾從背後傳來的話語,我繼續前進。我也知道月見裏同學正在背後努力壓抑著哭聲。


    我看不見的她,我聽不見的她在我的麵前。


    我與她相遇的瞬間,她就會消失。


    這麽一來,在這最初也是最後的一瞬間,我該傳達給她的是—


    不,不對。


    我想傳達的話語是—


    ‘我喜歡你,詩織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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