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大太太說的最多的,是他們的小女兒燕驚夢,她說她生在惡月裏著實該人疼,說她喜惡分明單純活潑明朗可愛,說她自小練舞吃了多少苦,堅持到現在不曾放棄是多麽的堅強執著,說她穿起這件衣服戴上那件首飾是多麽的漂亮耀眼讓燕家人顏麵有光。


    他說:“窮養兒子富養女,窮養富養卻都不如教養。驚夢每日回來,我若在家便讓她去找我。”


    這卻怎麽行。教養女兒是母親的職責,哪有讓自家的男人插手後宅之事的?“相夫教子”是考量婦德的重要標準,真要讓他來教女兒,傳出去了還讓她怎麽有臉出現在人前?


    他這話她隻聽了聽便混過去了,再說夢兒也未必喜歡一放課就回家麵對著父親,每日在書院有先生教道理已是足夠,何況他前兒又特特從外麵請了女通儒進府教習夢兒行止容儀、為人處事。他每日那麽忙那麽辛苦,孩子上了一天的課也會疲累,回了家還是都歇歇吧,女兒也還是由母親來言傳身教更為合適,因為母女連心啊。


    當然,平時除了聊家裏的事、聊孩子們,他和她也聊些別的。比如他說:“我朝西北有花丘,四五月間花開遍野,蔚為壯觀,幾時帶你和孩子去看。”


    她說:“野生野長的花不如家養的精致,況山高路遠,從京都走去那裏,怕早已身心疲累,沒了多少賞花的心情。依我看不若我們在家設個名花小宴,滿花園子裏擺上精養的名貴花草,映著假山湖水,也是別有趣味兒的,屆時還可將某家、某家和某家的太太小姐們請來,某家太太娘家鋪子經營著京都老字號的水粉,最是得用,某家太太父兄經營著藥材生意,上好的百年老參答應了可最低價讓我們買入,某家太太的衣衫一向最惹人注目,我一直都想知道她是從哪家成衣鋪子裏訂做的……”


    他說:“適才得友口信,他家中所植數株曇花約將於今夜盛放,吾欲即刻啟身前往一觀。”


    她說:“記得那人所居之處離此甚遠,便是這會子就出門往他那裏趕,怕也隻能看上一眼,又是何必呢?不過是朵花兒。”


    他說:“一花一世界,這世界美且新鮮,縱風雨兼程,吾往矣


    。”


    她說:“不若將他的花買上一盆回來,帶上銀子去罷,一百兩可夠?”


    他笑了:“百兩銀,買得來花,買不來夜馳百裏去看花的心情,更買不來一位會邀我星夜賞花的知交好友。”


    她說:“老爺總要顧及身體和安全,明日還要上朝,晚上還要去某大人家赴宴,屆時若是精神不濟,恐落人口舌,我看不若換身較鮮亮的衣衫登門,也能顯出老爺的重視……”


    他說:“東海有座孤島,高六百餘米,形如插屏。”


    她說:“不能住人的島,觀之想來也無甚趣味。”


    他說:“我欲帶孩子們出海遊曆,長些見識。”


    她說:“海上風高浪急,實在危險,老爺切莫玩笑,再說京都匯通南北,不必出門也能知天下,何苦讓孩子們去冒那樣的險。”


    他說:“北冥有魚,其名為鯤。”


    她說:“某太太家裏的錦鯉又大又漂亮。”


    他說:“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她說:“某太太家裏的假山是上好的太湖石堆起來的,花了不少銀子,假山下還挖了一口池塘,不種荷花隻養鴛鴦,倒也有些野趣。”


    他說:“莫教浮雲遮望眼,風物長宜放眼量。”


    她說:“我自小生長在京都,跟著父親母親四處走訪高人能士,好歹也算是見過了世麵,偶爾想想,這世界,也不過如此。”


    他說:……


    她覺得自己夫妻兩個還是聊得來的啊,他談論風景,她就跟著談論風景,他談論行程,她就跟著談論行程,他慨歎世界,她就跟著慨歎世界,她覺得自己已做得足夠好了,雖不敢自詡為解語花,但已經很能跟得上他的話題了不是嗎?


    所以究竟,為什麽他還是離得她那樣遠?


    是她太貪心了嗎?他同她聊得再多她也是覺得不夠。他給了她足夠的尊重、自由、權力和主見,每每同與她交好的那些太太們說起來,都搏得一片羨慕,她還有什麽不稱意的?


    燕大太太輾轉反側,徹夜未眠,直到天蒙蒙亮的時候才小睡了片刻,直到被一陣花香拂醒,睜開眼睛,就見對麵炕桌上多了一大捧燦燦的金桂花兒,比窗外的日頭還要耀眼。


    站在床邊的貢嬤嬤一張老臉也笑成了花兒,欣喜又欣慰地低聲和仍在懵懂間的燕大太太道:“這是老爺一早從外頭回府讓人專給太太送進來的,可見老爺對太太……”還是有心的。


    燕大太太眉眼一下子綻了開來,比那金桂花兒還要燦爛,趿著鞋子下床,幾步便到了炕桌邊,端起那捧花兒細細地欣賞,順便吩咐貢嬤嬤:“去把我收著的那個嵌蓮唐草紋純銀花瓶取出來插這花兒,”邊說邊就手將原本插著這些花兒的那不知是用樹根還是竹根雕的簡陋花瓶給了旁邊的小丫鬟,“把這破東西扔了去吧,沒的辱沒了這些鮮亮的花兒。”


    小丫鬟一行應著接過一行心裏頭暗讚:不愧是我們太太,盛個最常見最不值錢的桂花兒也要用純銀的花瓶,這才是貴太太的風範,這才叫大氣!


    小丫鬟出去,換了蘿月鬆雲進來給燕大太太梳頭更衣,今兒還有一場宴請要赴,除了老太爺和老太太,全家都會去,燕子恪也會去。


    燕大太太在房裏高高興興地梳妝打扮的時候,一枝正站在外牆根兒的垃圾堆旁搖頭,他主子用竹根親手雕的花瓶就這麽混在一堆髒臭破敗並且散發著酸腐惡味的垃圾裏被可笑地丟出了牆外,它甚至沒能在他妻子的手裏停留夠三刹的時間


    。


    如果燕大太太不是隻在意那些花哨浮華的東西的話,如果她真正地了解她的丈夫的話,她也許就會發現,這個竹根雕的花瓶上,刻著“贈吾妻芳馨,願芳齡永享”幾個字。


    ……


    今兒要去的,是信國公的府上,信國公府就在崔晞家的對麵,兩家隻隔了一條私巷,據傳那位信國公極好養蛇,家裏有那麽一大片軒館,裏頭全是各色各類的蛇,以至於許多客人平日接了他家的宴帖都望而卻步,生怕在他家裏走著走著路就被哪裏冒出的蛇咬上一口。


    今兒卻都是不得不去了,八月十六,信國公五十整壽,皇上都賜了親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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