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老太太哭昏過去。


    燕老太爺一雙老手在袖子的遮掩下死死握著椅子扶手,卻仍遮不住那微微的顫抖,麵上強作鎮定,努力地梗起聲音,一字一句道:“為君效命,乃臣子職責所在,子忱……理當……”


    默默立了一屋子的人中不知是誰沒能忍住,低低地一聲抽噎,便將老太爺的話堵在了喉嚨裏。


    河西總兵程妥被塗軍殺了。


    青年英豪柳參將被塗軍殺了。


    康家父子三名將被塗軍殺了。


    現在輪到了燕子忱,輪到他去赴那修羅會、殺生場。


    如今外麵已將塗軍之能傳成了鬼神巨力,仿佛誰去都將是有死無生,粉身碎骨。


    這個當口,誰敢去呢?去了就是送死,還未出兵,就已注定了命運。每一個被命運欽定的人,都將在眾人惋惜的、仿佛送靈的目光中,踏上那條黃泉不歸路。


    可怕,太可怕了。塗軍是鬼神之軍,終將吞噬一切,改朝換代!


    民間開始漸漸流傳起這個說法,皇權更替似乎已是大勢所趨,這令塗軍的東進更加銳不可當,一路行來,竟是所向披靡幾無阻擋。塗軍是鬼神之軍,誰能戰勝得了鬼神呢?既然戰勝不了,為何不順應大勢,歸附於他?


    識實務者自古不缺,明哲保身者曆來不少,於是塗軍一路東進一路壯大,待過了伏龍河進入江北地區時,竟也隱隱聚納了十數萬兵眾。


    ——再不擋就來不及了!可誰能去擋?!誰敢去擋?!


    朝臣們膽顫心驚惶恐無助,無論是信任燕子忱的還是恨他燕家兄弟的,竟是意外有誌一同地將他推了出去填那張惡魔的大口。這一回燕子恪也攔不了,燕子恪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兄弟去送死——活該!費盡心思給你兄弟搏了個高官,如今卻是要付出代價的時候了!


    心懷恨意甚至已超過國家安危的某些人在朝堂上暗暗打量燕子恪,對他所表現出的沉定淡然嗤之以鼻:裝吧,繼續裝,等你兄弟的屍首被人抬回來的時候,看你還怎麽裝!


    仿佛聽到了這句心聲一般,燕子恪微微偏頭,目光如蛇般涼噝噝地滑了過來,令人不由神經一緊頭皮發麻,未待反應,他卻又將頭轉了回去,忽地出班啟奏:“臣請隨軍前往。”


    ——瘋了嗎?!眾臣大眼小眼全都瞪在了這個人既不寬厚也不偉岸的背脊上,這還有哭著喊著求送死的?!那是什麽去處知道嗎?那是黃泉的入口啊!旁人避之猶覺不及,竟還有大步躥著往那入口裏衝的?!


    “朕不允。”皇上道。


    ……


    燕家祖上皆平民,因而沒有什麽官家底蘊,得了燕子忱要出征的消息後便哭成了一團,一如十二年前他前往塞北戍邊平蠻。


    相比起來二房反而最為平靜,二太太默默地在房中為燕子忱準備行李,小十一默默地坐在旁邊擺弄手裏的小弓小箭,燕九少爺在燕子忱的書房鋪開一張全國輿圖一言不發地細看,燕七此刻卻不在坐夏居,騎了馬直奔城外京營——燕子忱的時間緊,自領了旨到現在一直都在大營裏安排出征事宜,到時候怕是回家和老太爺老太太打個招呼就要出發,根本沒時間多在家中逗留,所以有些話也隻能現在去找他說,他還未必有功夫細聽。


    想進京營可沒有那麽容易,守營衛兵並不認得燕七,好在燕七提前預料到此種情況,特意穿了自己最高檔布料做的衣衫,戴了自己所擁有的最昂貴的首飾,還少見地施了淡妝,騎著壕金就到了京營大門前。


    見了燕七這身裝束和坐騎,門衛便知道這絕非平民家的姑娘,不敢輕忽怠慢,聽過燕七自報家門,猶豫了一下便入內向上級稟報去了,人靠衣裝,若是燕七平時那類隨便的行頭,怕是門衛直接便將她轟走了。


    經過層層通報,總算有人從裏頭出來接燕七了,卻見是燕子忱的長隨綠耳,帶著燕七一路去了燕子忱所在的營房,進門便見以他為首的一夥人圍擁在一張大案旁,低著頭正指著案上擺著的東西比比劃劃說得熱鬧。


    燕七也沒打擾這些人,找了個角落在椅子上坐下來靜等,這一等就是一整個下午,直到要開晚飯了這夥人才散了出去,那案旁一時隻剩下了兩個人,一個燕子忱,一個元昶。兩人仍未抬頭,還在看著那案上的東西,聽得元昶道:“照這麽說,實則火銃的射程範圍是誇大了的,然而也確實強過弓箭和弩,我們唯一能與之抗衡一下的隻有燕子飛弓,但燕子飛弓一不如火銃的射程遠,二也不比火銃的殺傷力大,總體來說,兩軍如若正麵相對,戰力弱的還是我們。”


    燕子忱伸手在案上鋪展開的輿圖上點了點,道:“叛軍選擇的東進之路多為平原,此地形於他們更為有利,很大程度上限製了我軍靠地勢作戰彌補武備較弱的途徑,鑒於雙方在武器上的差距,作戰最好都於夜間進行,夜間視野受限,不僅僅是對我們有影響,對叛軍的影響也是一樣。”


    不得不說燕子忱果然是帶兵經驗豐富,一下子便能找到縮小雙方差距的關鍵點。


    “就算如此,射程短也是致命缺陷。”元昶卻道。


    “紙上談兵沒有用,一切還需到實地去看過才知。”燕子忱直起身來,向著角落處掃了一眼,“你這臭妮子跑到這兒來作甚!給老子回家去!”


    元昶便也望過去,一望之下卻是怔了怔,道:“你那臉是怎麽回事?!畫成那副鬼樣子給誰看?!”


    “……”燕七上來就被一大一小兩個男人訓了,隻得站起身走過來,“我來看看能不能幫上忙,家裏愁雲慘霧的讓人待著不落忍。”


    燕子忱略顯無奈地搖搖頭,瞪她一眼:“你在這兒吃了飯就回家去。”轉而招呼門外的綠耳,“讓他們趕緊上飯!”


    “不需要我幫忙嗎?”燕七問。


    “你能幫上什麽忙?”燕子忱往桌邊一坐,抓過桌上的大茶壺來就著壺嘴就灌水,灌了幾口之後停下來,瞟了眼元昶,“暫時無事,你可以走了。”


    元昶卻隻作未聽見,一邊收拾案上的輿圖一邊和燕七道:“吃完飯我送你回城。後日我們就要啟程出發了,你在家裏好好待著。”


    “你也要去嗎?”燕七問他。


    “嗯。”元昶低頭卷著輿圖。


    “皇上同意嗎?”燕七又問。


    “我悄悄隨軍走。”元昶道。


    “老子可沒說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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