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夜的海邊,寂靜的時刻。


    隻有單調的海浪聲,從無止境的黑暗中翻湧而出,隨即又消退逝去……。


    他獨自坐在防波堤冰冷的水泥地上,全身籠罩在霧白的氣息中,與這龐然巨大的黑暗對峙著。


    已經痛苦了好幾個月,也已經煩惱了數周之久,這幾天以來更是一直思索著同樣的事。終於在此時此刻,他的意誌正明確地向一個方向逐漸集中。


    計劃已經完成,準備工作也幾可告一段落,現在就隻等待對方陷入圈套。


    雖然如此,他一點都不認為自己的計畫無懈可擊。事實上,就某種意義來說,非但無法形容為精密的計畫,反倒稱得上是非常草率而馬虎的。可是,他壓根兒就沒打算籌設完美而精密的計畫。


    再怎麽掙紮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人就是人,絕對不能成神。或許希望成神並不很難,但是隻要人就是人這件事實存在,任何天才也沒有能耐扭轉乾坤。人既然不能成神,就不可能預知未來——在人類心理、行動,或者不可知的偶然——更無法依照預想構成完美的計畫。


    假設將世界視為棋盤,把人類當做棋盤上的棋子,棋譜本身也會有一定的格局界限。


    因此,不管事先做了多麽審慎精密的計畫,也難保不發生意外的偏差。這個世界充滿了太多偶然,人心更是善變,若想憑著小聰明預估大局,根本行不通……


    所以,目前最理想的計畫不是無謂地限製自己的行動,而是必須隨機應變,盡量富於彈性——這就是他所下的結論。


    必須避免一成不變的固定模式,重要的不是情節,而是結構。也就是在事情進行中,能夠隨時應變的最具彈性的結構。事情成功與否,還必須靠自己的智慧輿手法,尤其是一點運氣。


    (我知道,人不可能成神……)


    不過,以不同的意義而言,事實上他的確使自己置身在神的立場上。


    審判——對,審判。


    他要他們——他們所有的人,以複仇為名義受審判。


    超越法律的審判。


    他非常了解自己不是神,也不容戲他這麽做。他也深知這件事勢必被社會視為犯罪,尤其此次以複仇為名,知法犯法,一旦事跡敗露……,


    然而,現在已經不能以一般的理由去抑製自己的感情,絕對不可能。感情?——不,不是那種輕忽草率的事。絕對不是!


    這種感覺不是單純衝動的激情,如今已成為他靈魂的呐喊,生命的依靠,甚至是他生存的理由。


    深夜的海,沉默時分。


    微亮的星空下,他望著不見一絲行船燈光的外海黑暗的彼方,反複思索著計畫。


    準備階段即將結束。不久,他們——罪孽深重的獵物就要躍入圈套,有十個等邊和內角的圈套。他們毫不知情地來。毫無疑懼,將要陷入十角形的圈套中,被自己所捕捉、審判……。


    等待他們的當然是死。對他們來說,那是理所當然的處罰。


    而且,絕對不是輕易解脫的痛快的死法。比方說,把他們所有的人用炸藥一次炸個粉碎,即使那是比較簡單而確實的方法。


    非把他們一個一個,按照順序殺掉不可。對,就像英國那位著各的女作家所構思的計畫那樣——一個接著一個。要讓他們知道死的痛苦、悲慘、恐怖……。


    在某種意義上,或許他的精神已經瘋狂而且病態,他自己也非常清楚。


    (我知道,無論用任何正常的角度去看,即將展開的這件事絕對不正常……


    他麵向漆黑如墨的夜海,緩緩地搖頭。


    插在外套口袋裹的手碰到個冷硬的東西,他握住取了出來,在眼前審視著。


    那是個透明的淺綠色小玻璃瓶。


    緊蓋的瓶中裝著自他內心深處擠壓出來,一般稱為良心的玩意兒。他把這所有的一切化為幾張紙片,折疊起來封入瓶中——蠅頭般的小字寫著他預定實行的計畫內容,沒有收信人的告白之信……。


    (我知道,人不可能成神……)


    正因為如此,所以——把最後的審判托付給非人的大自然。瓶子可能流落何方並不是問題,隻問,海——孕生萬物的海,這樣做究竟是對是錯。


    起風了,凜冽的寒風令人渾身顫抖。


    慢慢地,他把瓶子投入了黑暗中。


    第一章


    1


    『老掉牙的論調——』艾勒裏說,他是個瘦高白皙的俊美青年。


    『對我來說,推理小說是一種知性遊戲。也就是以小說的形式,使讀者對名偵探或讀者對作者產生刺激的邏輯遊戲——這些都不相上下。


    『所以,我不要日本盛行一時的「社會派」現實主義。女職員在高級套房遇害,刑警鍥而不舍地四處值查,終於逮捕男友兼上司的凶手歸案——全是陳腔濫調。貪汙失職的政界內幕、現代社會扭曲所產生的悲劇,也都落伍了。最適合推理小說的題材,無論是否被指為不合時宜,總歸還是名偵探、大宅邸、行跡可疑的居民、血腥的慘案、撲朔迷離的案件、石破天驚的大詭計……。虛構的事更好,主要是能享受推理世界的樂趣就可以了。不過,必須完全合乎知性的條件。』


    四周是波浪平穩的海,油氣衝天的漁船發出不穩定的引擎聲前進著。


    『真受不了。』坐在船沿的卡托著滿是腮青的下巴,撇了撇嘴。


    『煩人哪,艾勒裏,張口閉口都是知性兩個字。你幹脆直說推理小說是遊戲,幹嘛老是加上知性,聽得我渾身不自在。』


    『那倒真出我意料之外。』


    『別一廂情願了,並不是每個讀者都熱中你所謂的「知性」。』


    『說的也是。』艾勒裏若無其事地盯著對方。「我常常覺得這是件可悲的事。有時漫步在校園裏,突然就有痛心的感覺。光是我們的研究會裏,就已經不全是具有知性的人,其中也有病態的家夥。』


    『——你找碴?』


    『才怪。』艾勒裏聳聳肩膀,接著說:『我可沒說是你哦!況且,我所說的「知性」是針對遊戲態度的問題而言,並不是批評任何人聰明或愚蠢。其實這個世界上並沒有毫無知性的人,同樣地,也沒有不懂得遊戲的人。我的意思是,精神上是否有餘力來玩這種知性遊戲。』


    『哼……』卡嘲笑似地冷哼一聲,別過臉看旁邊。


    艾勒裏嘴邊浮現柔和的微笑,看著站在自己身邊滿瞼稚氣,戴著圓邊眼鏡的矮個兒男人。『你說呢,陸路?如果推理小說單獨方法論成立,知性遊戲勢必另謀存在領域。就我們生存的現代而言,這可不是件簡單的事。』


    『哦——』陸路偏著頭不明所以。


    艾勒裏繼續說:"這已經是陳腔濫調。努力不懈的勤勉邢警、堅強有力的組織、最新的科學搜查技術……今天的警察絕對不是無能,反而因為太有能力才傷腦筋。就現實問題而言,現在哪有古時候那種以頭腦為唯-武器的名偵探活躍的餘地?如果名偵探福爾摩斯重現於現代都市,恐怕隻會以滑稽的辦案方式引入側目吧!』


    『你這話未免言過其實,現在不也是有所謂的福爾摩斯出現嗎?』


    『不錯——那當然。隻怕他會帶著尖端法醫科學和鑒識科學的知識出現的,還得向可憐的華生說明個老半天。讀者的知識畢竟有限,如何接受成串難解的專門用語和數式。於是——這太清楚了,華生,你連這個也不懂,華生……』艾勒裏雙手插在短大衣口袋,輕輕地聳聳肩。"剛才說得太離譜了。不過,我還是那句話。毫無情調的警察機構並不值得喝采——黃金時代的名偵探們沒有使用華麗的「理論」和「推理」,卻仍超越了現代


    的搜查技術。打算以現代為背景的偵探小說作家,現在一定陷入矛盾的死角中了。』


    『因此,這個矛盾最簡易——這樣說也許會有語病——而有效的解決辦法,就是以「暴風雨山莊「的模式表現出來。』


    『有道理。』陸路認真地點頭。


    『所以,真正合乎推理小說現代主題的就是「暴風雨山莊」……』


    時下已是三月下旬,春天的腳步近了,海風吹來卻依然冷洌無比。


    九州島島大分縣東岸突出的s半島丁崎——船背向丁崎,從旁邊s區的小港門出發,目的地是距離外海約五公裏的那個靜止的小海島。


    天氣晴朗,因為當地的春天常起黃砂,所以微白的天色取代了應有的藍空。亮麗的陽光明射海麵,呈現一片銀鱗。遠遠的陸地彷佛蒙著麵紗佇立風中,景物朦朧淒迷,夾帶著一股神秘氣息……。


    『看不到其它船隻的蹤影。』艾勒裏一手扶著船緣,向始終默然叼著香煙的大個兒男入說道。敞亂的頭發顯得有些不修邊幅,絡腮胡子幾乎占據了半張臉——這就是愛倫坡。


    『島的那邊有急流,船隻都會避開。』看起來有點年紀卻精神奕奕的漁夫說道。『這兒的漁場在更南方,即使出了港,也幾乎沒有船隻接近這個島——你們這些學生真是奇怪。』


    『哦,是嗎?』


    『光是名字就跟人家不一樣,全都怪裏怪氣的。就拿你來說,實在夠奇怪了。』


    『這個嘛——其實是一種綽號……』


    『最近的大學生都喜歡這一套?』


    『不,這個——那倒不是。』


    『所以說,你們還是挺奇怪的。』


    漁夫和愛倫坡所站的地方前麵——兩名女生把船隻中央附近的大木箱,當成椅子坐著。包括在後麵掌舵的漁夫兒子,船上共有八個人。


    漁夫父子以外的六人,都是大分縣o市k大學的學生,同時也是大學推理小說研究會的會員。正因為如此,他們彼此以一種綽號,就像『艾勒裏』、『卡』、"陸路』之類的名字互用稱呼。


    至於這些名字的由來,當然是——也許根本用不著說明——艾勒裏?昆恩、約翰?狄克遜?卡、卡斯頓?陸路,以及愛倫坡——他們衷心景仰的歐美推理小說作家?兩個女生叫做『阿嘉莎』和『歐璐芝』,名字源自推理小品女王阿嘉莎?克莉絲蒂以及以"角落的老人』揚名的帖羅聶斯?歐璐芝。


    『喏,各位!看得到角島的房子了。』漁夫扯開粗嗄的嗓子喊道。六個年輕人不約而同地張望前方逐漸靠近的小島。


    那是個非常平靜的小島嶼。


    幾乎垂直的絕壁從海中冒出,上麵覆蓋著一片墨綠,仿佛數枚巨大的銅錢重疊而成。前方約略可見三處短而突出的尖角,正是「角島』命名的由來。


    島嶼四周都被斷崖絕壁所圍繞,狹窄的海灣隻能容納小型漁船進入,因此無法開發成觀光勝地或海水浴場。自古以來,除了偶有好奇的釣客造訪,早已被人們所遺忘。大約在二十幾年前,有人在島上蓋造起造型特殊的建築物『藍屋』,並且搬進去住。不過,如今已成無人島。


    『就是崖上那一丁點兒嗎?』阿嘉莎站在木箱上,興奮地大叫。一手按住被風吹亂的柔卷長發,眯起了眼睛。


    『對,那是僅存的部分,大宅已經燒光了。』漁夫大聲地解說。


    『哦,那就是十角館?——老爹?』艾勒裏問漁夫。『你上過那個島嗎?』


    『曾經在海灣避過幾次風雨,島上倒沒去過。尤其那件事發生之後,一直沒靠近過。你們也得小心點。』


    『小心什麽?』阿嘉莎回頭問道。


    上了年紀的漁夫壓低聲音說:"島上不幹淨。』


    阿嘉莎和艾勒裏一愣,交換了個眼色。


    『鬧鬼啊!就是慘死的那個中村……』漁夫微黑而布滿皺紋的臉皺了起來,毛骨悚然地笑著,又繼續未完的話。


    『我也是聽人家說的。每當下雨的日子經過島嶼附近,就會看到屋上有個模糊的白色人影。還有人說,曾經看見中村的鬼魂向人招手。除了這些,有人看見沒燒掉的小屋亮著燈,廢墟附近有鬼魂,到島嶼附近釣魚的小船被幽靈作祟沉入海中……』


    『沒有用的,老爹。』艾勒裏輕笑一聲,不想讓對方以為他無禮。"別說了,這種話嚇不了人,反而讓我們更興奮。』


    事實上,六個年輕人當中,隻有始終坐在木箱上的歐璐芝稍微有點害怕。至於阿嘉莎非但不以為意,甚至樂不可支地連連稱好,轉身向船尾走去。


    『哎,剛剛說的是真的嗎?』她衝著正在掌舵的漁夫兒子——稚氣未脫的少年——興高采烈地問道。


    『全是胡扯。』少年瞅著阿嘉莎的臉,目眩似的別過頭,很幹脆而簡單地回答。"隻是些傳聞,其實我也沒看過。』


    『是嗎?』阿嘉莎臉上浮現一絲不滿,不懷好意地微笑道:『不過——鬧鬧鬼也不錯呀!尤其是在發生「那種案件」的敏感地方。』


    這時是三月二十六日星期三,上午十一點剛過。


    2


    海灣位於島嶼西岸。


    兩側是陡峭的斷崖,右邊險峻突出的岩塊,在島的南岸形成將近二十公尺的絕壁。島的東側有急流,據說崖壁高達五十公尺。


    正麵也是一片斷崖,斜麵陡急驚險。點綴幾撮墨綠苔痕的褐色岩塊上,有著鋸齒形的小石階蜿蜒而上。


    小船漸漸靠近海灣。


    海灣非常狹窄,波浪比較溫和,水色也不同,呈現一種深沈的暗綠色。


    左邊有木製棧橋,裏麵有一棟破舊肮髒的小船屋。


    『真的不必來探望你們嗎?電話可能也不通了。』


    六人踏上嘎吱作響,而且岌岌可危的棧橋時,漁夫關切地向他們說。


    『沒問題的,老爹。』艾勒裏回答,一麵拍拍坐在大背包上抽煙的愛倫坡肩,輕鬆地說道:『我們有個準醫生在這兒呢!』


    絡腮胡的愛倫坡是醫學院四年級的學生。


    『是啊!艾勒裏說的沒錯。』阿嘉莎附和著。


    『況且——好不容易才上了這個無人島,如果老是有人來探訪,那多沒意思呀!』


    『好大膽的女孩。』漁夫一麵解開綁在棧橋邊的繩索,一麵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齒笑了起來。


    『那麽,下禮拜二早上十點來接你們。小心羅!』


    『謝謝,我們會小心,尤其是對鬼魂。』


    登上長而陡急的石階,展現眼前的又是另一片天地——雜草叢生的荒蕪前院,伴著白壁藍瓦的平坦建築,在眾人麵前一覽無遺。


    正前方向左右敞開的藍漆大門大概是玄關,短短的階梯直通門口。


    『這就是十角館吧?』艾勒裏首先發言,由於剛剛爬過長長的石階,還直喘著氣。他放下駱駝色的旅行袋,抬頭望天。


    『——有什麽感想,阿嘉莎?』


    『比我想象的棒多了。』阿嘉莎拿出手帕,按著微微出汗的白皙額頭。


    『對我……來……說……』陸路喘不過氣似的,因為他的兩手連阿嘉莎的行李都已包辦了。


    『該怎麽說呢……我本來期待……看到更陰沈淒慘的氣氛,沒想到……』


    『沒有你心口中那麽理想——管它的,先進去再說。凡斯——應該已經先來了,到底怎麽回事?』


    好不容易調勻呼吸,艾勒裏拿起行李正說著。這時,緊鄰玄關左邊的藍色窗戶開了,出現一個男人的麵孔。


    『嗨,各位。』從今天起為期一周,在這島上這個屋中與大家同食共寢的第七名夥伴——凡斯出現了。關於這個名字的由來


    ,不用說,當然來自名偵探法依洛?凡斯之父——s?s?凡斯?但了。


    『等等,我馬上來。』凡斯啞著嗓子丟下這句話,匆匆關上窗戶。不一會兒,從玄關那頭跑了過來。


    『抱歉,沒去接你們。昨天感冒了……發燒躺在床上。我一直注意船的聲音,可是……』他為了做各種準備,比其它六人早一步到島上。


    『感冒了?沒關係吧?』陸路推推被汗水滑落鼻梁的眼鏡,擔心地問。


    『不礙事——已經快好了。』凡斯瘦削的身子微顫了一下,信心十足地笑道。


    一行人由凡斯帶領著,舉步邁進這個房子——『十角館』。


    進入向兩邊敞開的門後,就是寬廣的玄關大廳——然而,馬上就會察覺這種寬敞隻是錯覺,其實並沒有那麽寬。房子的形狀不是長方形,所以才會有那種感覺。


    突出的壁畫有扇左右推門通往內都,仔細觀察,可以發現那兒的牆壁比玄關側壁狹窄。也就是說,這個玄關大廳麵向建築物的內部,呈狹窄的梯形。


    除了凡斯以外,六個人都偏著頭,著迷於這令人產生錯覺的奇妙房屋構造。一會兒,穿過裏麵的門進入建築物中央的大廳,眾人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個由十麵等寬牆壁圍繞而成的十角形房屋,所以才會產生錯覺。


    若要了解這棟名為『十角館』的建築物構造,最好的辦法是詳閱建築平麵圖。


    顧名思義…這個建築物的特征是十角形——外壁的形狀狀呈正十角形,外圍的大十角形內側重疊著中央大廳的小十角形,以線連結各十角形的十個頂點,形成十個區域……。換言之,中央的正十角形大廳周圍,正好被十個等邊梯形房間所圍繞。因此,十個梯形的其中之一,正是他們剛剛走過的玄關大廳。


    『怎麽樣?有點奇怪吧?』率先進去的凡斯回頭間大家。


    『玄關的對麵——左右推門裹麵是廚房,廚房左邊是廁所和浴室,其它七個房間全是客房。』


    『十角形建築物,十角形大廳……』


    艾勒裏環視所有的房間,舉步走向擺在中央的大桌子。他敲著白漆桌子的一端,說道:


    『這也是十角形——不得了,被害的中村青司莫非是個偏執狂。』


    『也許是吧。』陸路回答。


    『聽說化為灰燼的藍屋大宅,從天花板到地板,甚至所有的家具,一概漆成藍色。』


    二十幾年前,在島上建造所謂『藍屋』後搬進來住的人就是中村青司。當然,建造這座十角館的也是他——青司本人。


    『我想——』阿嘉莎並沒有特別對誰說。"這樣會不會搞錯房間呢?』


    正麵相對的玄關大廳和廚房——各有一扇向左右敞開的門,以同樣的原木輿玻璃構成,關上門就分不清究竟是那一邊。而且,兩側的牆壁以及各房間一模一樣的原色木門都讓人摸不著頭緒。加上中央的大廳並沒有可以當成指標的物品,難怪阿嘉莎會擔心。


    『的確,今天早上我就搞錯了好幾次。』凡斯苦笑著。可能是發燒的緣故,他的雙眼皮有點浮腫。


    『我想做個名牌貼在門上比較妥當——歐璐芝,你有沒有帶素描本來?』


    突然聽到自己的名字,歐璐芝愕然抬起頭。


    不知道是否因為介意自己略胖的身材,這個小個子女郎總是穿著寒色係的衣服,反而顯得死氣沉沉。與亮麗的阿嘉莎對照之下,怯生生的眼神更加沒有自信了。不過,憑著濃厚的興趣,她倒是畫得手好畫。


    『哦——有。現在拿出來嗎?』


    『待會兒。現在大家先選好自己的房間,反正每個房間都一模一樣,不會有麻煩。我已經先……用了那個房間了。』說著,凡斯指著玄關大廳右邊的門。


    『房門鑰匙已經借來了。喏——不是都插在鑰匙孔裏了嗎?』


    『好,知道了。』艾勒裏輕快地回答。『先休息一下,再去島上探險。』


    3


    很快地,房間分配好了。


    由玄關向左,依序是凡斯、歐璐芝、愛倫坡,向右是艾勒裏、阿嘉莎、卡、陸路。


    六人提著行李各自回房後,凡斯倚著自己的房門,從象牙色鵝毛背心口袋裏取出香煙。叼著煙,重新審視微暗的十角形大廳。


    白漆灰泥壁,鋪著藍色大型磁磚的地板,用不著脫鞋光腳行走。由十邊傾斜而上的天花板,在頂部形成十角形天窗,陽光從窗口照射在露出的木簷上,傾瀉在白色的十角形桌枱。桌子四周,擺著十張繃了藍布的原木椅。除了木樁下一隻鍾擺似的球形吊燈外,別無他物。


    供電早已切斷,室內的照明隻能仰賴由天窗射入的自然光線。即使是白天,偌大的屋中位然彌漫一股難以言喻的神秘氣氛……。


    不一會見,愛倫坡換好牛仔褲和淺藍襯衫走出房間。


    『哦,你動作真快——等等,我去泡咖啡。』凡斯手指夾著吸了一半的香煙,朝廚房走去。他現在是理學院三年級,比醫學院四年級的愛倫坡小一歲。


    『不好意思,毛毯這些大件行李都讓你帶。辛苦了,凡斯。』


    『哪兒的話,還不是托人幫忙運過來的。』


    這時,阿嘉莎一麵用圍巾紮起長發,一麵款步走了出來。


    『房間太棒了,凡斯。我本來以為會很糟糕的——咖啡?我來泡好了。』阿嘉莎開心地跟著凡斯走進廚房,當她看到櫃子裏黑色標簽的玻璃瓶,脫口便說:"咦?速溶咖啡?』接著不滿意似的拿起來搖了搖。


    『別那麽奢侈,這裏是無人島,可不是旅館。』


    凡斯說完,阿嘉莎舔舔抹著玫瑰紅口紅的嘴唇又說:『那麽,食物呢?』


    『在冰箱。當初失火時,電線和電話線全燒斷了,沒電的冰箱派不上用場……總還可以放東西吧?』


    『嗯——對,有道理。有水嗎?』


    『唔,有自來水。還有,瓦斯筒也接好了,鍋子和爐子都能用,勉強可以燒洗澡水。』


    『太好了——啊,還有鍋和餐具留著。或者,全部都是你帶來的?』


    『不是,本來就留在這裏的。還有三把菜刀和砧板,不過砧板黴得很厲害……』


    正說著,歐璐芝怯生生地走了進來。


    『哦,歐璐芝,來幫忙。這裹雖然什麽都有,卻得全部清洗幹淨,否則根本不能用。』阿嘉莎聳聳肩,脫下黑色皮夾克。接著,轉向凡斯及站在歐璐芝後頭往這邊看的愛倫坡,說道:『不幫忙的到那邊去,先去島上探險再喝咖啡。』


    望著她一手插腰的模樣,凡斯苦笑著,垂頭喪氣地和愛倫坡一起退出廚房。瞅著兩人步向大廳的背影,阿嘉莎冷冷地又拋下一句:『別忘了做名牌,我可不願意更衣時有人闖進來。』


    大廳裏,艾勒裏和陸路已在那兒。


    『被女王陛下趕出來了。』艾勒裏手指撫著細瘦的下巴,嗬嗬笑道。


    『我們是不是該遵旨先環島一周?』


    『識時務者為俊傑——卡呢?還沒好?』


    『他一個人先出去了。』陸路望著玄關那邊,說道。


    『已經出去了?』


    『這家夥自命清高。』艾勒裏微笑著諷刺道。


    走出十角館,右邊並列成排的高大鬆樹。樹列中斷處,鬆枝在上方交叉成拱形。四人穿過拱形,信步來到藍屋廢墟。


    廢墟僅殘留著建築物的地基,其它全是肮髒的瓦礫散布四處。廣闊的前院堆積著厚厚的黑色灰燼,景況荒涼;也許是烈焰熏染的緣故,焦黑蜷屈的殘枝斷木滿地都是,枯幹的鬆樹更是隨處可見。


    『燒得一幹二淨。』眼見這一大片荒涼的景象,艾勒裏不禁歎了口氣。


    『真的——一點都不剩。』


    『哦?凡斯,你也是第一次來?』


    凡斯點點頭,說:『以前聽我伯父說過許多,但是這個島還是第一次來,而且今天早上忙著搬行李,又發撓……根本沒有機會一個人在島上探查。』


    『唔——真的隻有灰燼和瓦礫。』


    『如果留著屍體,你就高興了?艾勒裏。』陸路笑著尋開心。


    『胡說,你才這麽想吧?』


    左邊的鬆林有條小路,看樣子可以直通前麵的斷崖。湛藍廣闊的海——麵向那頭,隱約可見丁畸陰暗的影子。


    『多好的天氣,靜謐悠閑。』艾勒裏向海的那邊伸了一個大懶腰。陸路兩手裹著黃色運動衫的衣襟,矮小的身子挪了過去。


    『是呀!你能相信嗎?艾勒裏。大約半年前,這個地方居然發生那件慘案。』


    『慘案,的確是。角島藍屋謎樣的四屍命案……』


    『在小說裏,死個五人十人也沒什麽稀奇,一旦發生在真實生活中,似乎有點不能接受。看到新聞報導時,我真的嚇了一大跳。』


    『大約是九月二十日黎明前——在s半島丁畸海灣的角島上,人稱「藍屋」的中村青司府邸被一把無情火燒得精光。廢墟中赫然發現中村青司和妻子和枝,以及傭人夫婦的屍首,共計四具。


    『從四具屍體中檢驗出相當含量的安眠藥,但是遇害者的死因不一。傭人夫婦一起被捆綁在自己房裏,而且被斧砍破了頭。青司全身被淋上燈油,顯然是燒死的。死在同一個房間的和枝夫人脖子纏著繩子,法醫判定是窒息死亡。還有,夫人屍體的左手腕被人用刀砍掉。警方在廢墟四處搜索,始終不見手腕蹤跡……。』


    『整個事件大概就是這樣吧?陸路。』


    『還有,別忘了失蹤的園丁。』


    『對——案發的幾天前,那名園丁到藍屋工作並且住了下來,事後警方搜遍全島都找不到他,直到現在還下落不明。』


    『嗯。』


    『關於這一點,有兩種解釋。第一、園丁就是本案的凶手,做案後畏罪潛逃。第二、凶手另有其人,至於園丁——可能被凶手追殺,倉皇逃命時墜崖被海水衝走……』


    『聽說警方認為園丁就是凶手的推斷較為可信,至於後來的調查就不得而知了——艾勒裏,有何高見?』


    『我沒意見。』艾勒裏輕撫額前被海風吹散的頭發。


    『資料不足,-點辦法也沒有。除了案發後兩、三天轟動的談論外,我們隻知道新聞媒體的報導。』


    『沒想到你會這麽泄氣。』


    『不是泄氣。如果要編造像樣的推理,那還不簡單。可是若要當有力的證據,資料就不夠了。你瞧,警方還不是隨便搜查一下就結案了。命案現場燒成那個樣子,怎麽著手調查?況且死無對證,難怪那個失蹤的男人會被當成凶手。』


    『說的也是……』


    『一切全都埋葬在這些灰燼中了。』


    艾勒裏一轉身,踏進廢墟的瓦礫中。拿起身邊的木片,並且彎下身探頭察看。


    『怎麽啦?』陸路有些驚訝,連忙問道。


    『如果失蹤的夫人手腕突然出現,一定很有趣。』艾勒裏一本正經地回答。


    『說不定十角館的地板下埋著園丁的屍骨。』


    『你這家夥,真沒藥救。』一直默默聆聽的愛倫坡摸著下巴胡須,一瞼發楞的表情,慢慢吐出了這句話。


    『艾勒裏,你的興致還真好。』


    『是呀——我可不是重提剛才在船上的話題,不過,如果明天這個島上發生任何案件,不就正好符合艾勒裏最喜歡的「暴風雨山莊」了嗎?再假設,如果發展成「一個也不剩」的連環命案,他就更興奮了。』


    『小心樂極生悲,偏偏就是那種人第一個被殺。』愛倫坡一向沉默寡言,偶爾也會語驚四座。陸路和凡斯交換了個眼色,咯咯笑著看好戲。


    『孤島連環命案——有意思!』艾勒裏絲毫不以為忤,開口說:『正中下懷,我來當偵探怎麽樣?誰——要向我這個艾勒裏?昆恩挑戰?』


    4


    『在這種地方,女人就是吃虧,老被當作傭人。』阿嘉莎邊利落地清洗東西,邊抱怨著。在旁邊幫忙的歐璐芝盯著她白哲纖細的手指,不由得停下手邊工作。


    『應該讓男生們輪流做廚房工作。有我們在,他們就不幹活兒,你不覺得太便宜他們了嗎?』


    『嗯——是呀!』


    『艾勒裏裝模作樣地穿著圍裙,手裏拿著鍋鏟,一定很好玩。哈,可愛極了。』阿嘉莎開心地笑了起來。歐璐芝瞥著她那端正俊俏的側臉,悄然咽下歎息。


    高挺的鼻梁,伶俐的模樣,由於淡淡的眼影而顯得更加深邃的眼睛,還有那一頭波浪似的秀發……。


    阿嘉莎總是開朗而充滿自信,不讓須眉的性恪中仍不失女性的魅力。炫麗的美貌極為吸引男人們的視線——她也引以為榮。


    (和她比起來,我……)


    小而圓的鼻子,滿臉雀斑,孩子般紅通通的麵頓。眼睛雖大,卻和五官很不調和,老是顯得很不穩定。即使學著阿嘉莎打扮,也隻是東施效顰。還有,連自己也討厭的膽小、憂慮,以及遲鈍……。


    在常有機會相聚的七個人中,隻有自己和阿嘉莎兩名女性。想到這一點,心情又沉重了起來。


    如果沒來就好了——歐璐芝暗自思忖。


    本來,根本不想到這個島來。因為——總覺得是一種冒瀆的行為。可是以她慣常的膽怯,實在無法拒絕夥伴們強烈的誘惑。


    『咦?歐璐芝,好美的戒指。』阿嘉莎盯著歐璐芝左手的中指。『你以前戴過嗎?』


    『沒有。』歐璐芝含糊地搖頭。


    『是不是心上人送的?』


    『不……那有這回事。』


    決定到島上時,歐璐芝想過了。那不是冒瀆,而是——追悼。為了追悼死者,我才到島上來,因此……。


    『你還是沒變,歐璐芝。』


    『嗯……?』


    『你總是封閉自己。我們交往了兩年多,我還是一點都不了解你——這樣並不是不好,隻不過,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不可思議?』


    『對。看著你刊登在社刊上的作品,我時常這麽想。筆下的小說中,你是那麽的朝氣蓬勃,可是……』


    『那隻是幻想。』歐璐芝避開阿嘉莎的視線,怯怯地低下頭,嘴角浮現笨拙的微笑。『我不太會麵對現實,討厭現實的自己……』


    『你很可愛,隻是自己不知道。別老低著頭,抬頭挺胸。』


    『你真好,阿嘉莎。』


    『來,動作快點,該吃午飯了。』


    藍屋遺跡那兒,艾勒裏、陸路、凡斯三個人還留在原地。愛倫坡剛剛看過廢墟,獨自往通向島嶼東側的小路去了。


    『艾勒裏,還有凡斯。從現在起足足七天的時間,拜托兩位了。』喜劇似的——也許他本人並不同意這種說法——銀邊圓框眼鏡裏,陸路小小的眼睛熱情地閃著光輝。


    『不跟你們要一百張,至少也給我五十張。』


    『喂,陸路,你開玩笑?』


    『我認真得很呢!艾勒裏先生。』


    『可是你突然開口要,我沒有一點心理準備。對不對。凡斯?』


    『我讚成艾勒裏。』


    『所以嘍,我剛才一直在說明。比往年提早,我打算四月中旬左右出版下期的「死人」。為了招引新生入社,同時慶祝推理小說研究社創立十周年,我們要推出特大號的紀念特刊。這次輪到我當總編,正好大大施展一番。我這新官


    上任,總不能編出寒酸可憐的社刊鬧笑話吧!』


    文學院二年級的陸路,今年四月起,即將接掌推理小說研究社社刊『死人島』總編輯的職務。


    『如果不想丟臉,陸路——』艾勒裏從酒紅色襯衫口袋中取出未拆封的賽拉姆牌香煙,打開封口。他是法學院三年級的學生,也是『死人島』現任總編輯。『你應該去拜托卡才對。內容姑且不提,那家夥是咱們研究社的多產作家——凡斯?對不起,借個火。』


    『你很少攻擊人的嘛!艾勒裏。』


    『不,是卡先挑釁。』


    『說的也是,卡學長好像情緒不好。』陸路說著,艾勃裏輕笑一聲吐出淡淡煙氣。


    『那是有原因的。』


    『什麽原因?』


    『卡先生還真可憐,最近剛被阿嘉莎甩了。』


    『他追阿嘉莎?嘿,真有勇氣。』


    『為了發泄滿肚子不痛快,他把目標轉向歐璐芝,結果又碰了釘子。』


    『歐璐芝?』凡斯皺起眉頭。


    『對,卡根本是自討沒趣。』


    『那當然。和兩個甩掉自己的女人同在一個屋簷下,難怪卡火氣這麽大。』


    『就是說呀!所以,陸路,你得好好地討好卡,否則休想拿到他的稿子。』


    這時,阿嘉莎從十角館那邊走來,穿過黑鬆拱門停下腳步,向三人揮手道:『吃午飯了!——愛倫坡和卡呢?沒跟你們一起嗎?』


    從十角館後麵走進鬆林小道。


    本想過去看看東岸的絕壁,不料小路越來越窄,上頭更是彎曲難行,走不到五十公尺,就失去了方向感。


    好陰鬱的樹林。


    行進中,林間高大茂盛的山白竹不時勾住衣服,發出沙沙聲響。好幾次,險些被絆倒。本想回頭,卻又心有不甘。反正就是這麽個小島,總不會迷了路回不去吧……。


    夾克下麵微徹滲著汗,令人很不舒服。當那種不快感幾乎到達頂點時,終於穿過了樹林。


    崖的上方,是一片刺眼的亮麗海藍。同時——一個大個兒男人麵向著海站在那兒——是愛倫坡。


    『喔,是卡?』聽到腳步聲回頭認出卡後,愛倫坡再度麵向海。


    『島的北岸,那邊是貓島。』他指著若即若離的島,說道。


    那是個岩礁般的島,圓而突起的地麵長著低矮的灌木,正如『貓島』之名,彷佛黝黑的野獸盤踞海上。


    眺望島嶼那邊,卡哼聲點頭。


    『怎麽了,卡?看來好像心情不好。』


    『嗯,早知道就不來了。』卡皺著眉,沒好氣地埋怨。 『去年才發生那種事,現在也不會有什麽好玩。我本來隻是為了激發幻想,才到這兒來……。 一想到得和那批家夥相處一個禮拜,我就心情不好。』


    卡和艾勒裏同樣是法學院三年級的學生,因為重考一年,所以和高一學年的愛倫坡同齡。大致說來,他算是中等身材。但是由於骨骼鉸粗、脖子略短,而且有些駝背,看起來比實際上矮一點。


    『到底怎麽了?一個人在這種地方。』


    『沒什麽。』


    愛倫坡粗粗的眉毛下,原本細小的眼睛眯得更細了。他從腰包裏拿出精致的煙盒取了一根,然後遞給卡。


    『你到底帶了多少香煙?自己燜癮那麽大,還到處請人抽煙。』


    『沒法子,我雖然念了醫科,卻是標準的癮君子。』


    『你習慣抽雲雀牌?這不是知識份子抽的泅。』說著,卡也抽出一根煙。


    『不過,比艾勒裏大少爺的薄荷煙好多了……』


    『這就怪了,卡。你老愛找艾勒裏的麻煩,怪不得總覺得不愉快。就算你找他吵架,他也會當你是開玩笑,還不是一笑置之,何苦呢!』


    卡用自己的打火機點了煙,不悅地別過頭。『不幹你的事。』


    愛倫坡不以為忤,悠哉地吸著煙。


    不久,卡把抽了一半的雲雀牌香煙丟到海中。然後坐在旁邊的岩石上,從夾克裏取出袖珍酒瓶,粗暴地旋開瓶蓋,往嘴裏倒了一口。


    『大白天就喝酒?』


    『你管不著。』


    『這樣不大好。』愛倫坡的語氣透著些許嚴厲。


    『我知道應該收斂一點,也不該大白天就……』


    『你還介意那件事?』


    『既然知道……』


    『我不知道。那件事早巳過去,幹嘛老是耿耿於懷。」


    卡繃著瞼不搭理愛倫坡,又倒了一口酒。


    『我不隻覺得艾勒裏無聊,事實上——對,連帶女生一起到無人島也是件無聊透頂的事。』


    『雖然是無人島,卻沒野外求生那麽嚴重。』


    『話不是這麽說,我隻是不想和阿嘉莎那種傲慢的女人在一起,而且還有個歐璐芝。不曉得什麽原因,這一、兩年來,我們七個人似乎成了小集團,所以我不便大肆宣言。其實,那些娘兒們毫無可取,自以為是……』


    『你說得太過分了。』


    『對了,差點忘記你和歐璐芝是青梅竹馬。』


    愛倫坡默默踩熄香煙,然後想起什麽似的看看表說:


    『已經一點半了——回去吧,否則沒飯吃了。』


    『吃飯前,請各位稍等一下。』戴著細致金邊眼鏡的艾勒裏向大家說。 『下任總編輯要發表談話。』


    十角形的桌子上已擺好食物,有熏肉、色拉拌蛋、法國麵包和咖啡。


    『各位,雖然有點不是時侯,但是我還是得來個飯前致詞。』陸路一本正經地說著,微微清了清喉嚨又說:『是這樣的,早在今年新年聚會時,就有人提議到這座十角館來看看。當然,那時並沒有人想到實現的可能性。後來因為凡斯的伯父買下這棟建築,特別招待我們……』


    『不是特別招待,我隻不過是說如果大家有意,可以向伯父說一聲。』


    『好了,還不是一樣。總之——凡斯的伯父在s區經營房地產買賣,是位精明的事業家。這次他買下角島這一帶,打算極力改建成青年休閑中心。對吧,凡斯?』


    『也許規模並不很大……』


    『話說回來,我們此行含有試驗的意味,正好一舉兩得,皆大歡喜。還有,凡斯一早就為大家做好各種準備,非常辛苦,特此感謝。』說著,陸路向凡斯深深一鞠躬。


    『——現在言歸正傳。』


    『快點,蛋和咖啡會涼掉。』阿嘉莎插嘴,催促著。


    『馬上說完,不過,如果菜冷了就不好吃。這樣吧,大家邊吃邊聽。


    『思——現在聚在這兒的,都是有資格冠上學長大名的精英——也就是本研究社的主要創作組……』


    k大推理小說研究社中,社員們彼此以綽號稱呼,這是研究社創立之初,流傳下來的一種傳統。


    十年前,社員們由於推理小說迷特有的稚氣,當然為數尚少的所有社貝均以歐美著名作家之名為綽號。後來,隨著社員的年年增加,作家名字當然不敷使用,因此想出繼承學長名字的方法。也就是說,擁有作家名銜的社員,在畢業之際,有權選出一名後輩繼承自己的名字。


    自然而然,各繼承人的選定便以社刊作品為基準。因此,目前擁有綽號的人們正是研究會的首腦人物;也因為這個緣故,他們有較多的機會聚在一起。


    『……我們這支強勁的隊伍,從今天開始為期一周,要在這個不可能產生雜念的島上朝夕相處。所以,我們不應該白白浪費這段美好時光。』陸路向大家莞爾一笑。『稿紙已經準備好了,請各位利用這次旅行期間,為四月即將發行的社刊貢獻一篇作品,拜托拜托。』


    『哦,』阿嘉莎的聲音響起。『難怪,我正詫異為什麽隻有陸路帶這麽多行李……原來早有陰謀。』


    『不錯,我就打這個主意。阿嘉莎學姐——還有歐璐芝,請大力幫忙。』陸路又是一鞠躬,撫著滾圓的臉頰嘿嘿笑著,活像一尊彌勒佛。眾人圍著桌子,各自浮現複雜的笑容。


    『陸路,如果大家都寫孤島的連環命案,題材不是重複了嗎?』愛倫坡問。


    聽愛倫坡這麽說,陸路挺直腰杆應道:『到時,用那個主題編成專刊就行了。或者,幹脆一開始就規定這個題材,不是也很有意思嗎?我們的「死人島」刊名,不就是取自克莉絲蒂女士著名的處女作?』


    撐著一隻手注視陸路的艾勒裏,向鄰座的凡斯壓此了聲音,輕輕拋出一句話:


    『糟糕,這次的總編可不好應付。』


    5


    他們的第一天就這樣平靜度過。


    除了午飯時陸路的要求外,七人並沒有其它任何約束。他們原本無意聯手合作什麽事,因此空閑時間都各自自由活動。


    到了傍晚時分。


    『怎麽了,艾勒裏,一個人玩牌?』


    阿嘉莎從房間走出來,穿著白罩衫和黑色皮褲,長發上紮著鮮豔的棣棠花色頭巾。


    『最近我有點熱中此道,不過還不到入迷的程度。』


    艾勒裏洗弄手中紙牌,微笑著。


    『熱中這個?會不會紙牌算命?』


    『怎麽會?我對那個沒興趣。』艾勒裏在十角形桌上靈活地洗牌,一麵又說:『提起紙牌,當然是變魔術嘍!』


    『魔術?』阿嘉莎睜大眼睛愣了一下,隨即說道:『哦。這麽說,艾勒裏,你也有這種毛病。』


    『毛病?』


    『對,老喜歡打啞謎,讓人摸不著頭緒!』


    『打啞謎?沒那麽嚴重吧!』


    『哦,是嗎?』阿嘉莎開朗地笑著說:『艾勒裏,露一手吧!我很少看人變魔術。』


    『推理小說迷對魔術沒興趣,這倒很稀奇。』


    『不是沒興趣,隻是很少有機會。哎,快點嘛!』


    『好。那麽,過來坐在這兒。』


    黃昏將近,十角館大廳滲著微微的暮色。等阿嘉莎在大桌子一端的椅子上坐定,艾勒裏便在桌上排好紙牌,然後從口袋拿出另一副牌。


    『看好,這裏有紅藍兩副底色不同的紙牌。現在,其中一副給你,另一副給我——你選那一副?』


    『藍色的。』阿嘉莎同答。


    『好,藍色的,你拿著這副牌……』


    艾勒裏把藍底的一副交給阿嘉莎。


    『首先,檢查紙牌有沒有動過手腳,然後隨你高興把牌洗一洗。我這邊也洗好紅色的紙牌——好了嗎?』


    『——好了。的確是普通的紙牌,美國製的?』


    『沒看到背麵腳踏車天使的圖案嗎?最普通的廠牌。』


    艾勒裏把洗好的牌放在桌上。


    『好,我們交換。藍的給我,紅的給你……。好了嗎?然後從裏頭抽一張你喜歡的牌記下來,我也從你洗過的牌中抽一張記住。』


    『喜歡的一張?』


    『對——記住了嗎?現在,把牌放回最上麵……對,和我一樣切一次牌。像這樣,上半和下半交換。嗯,好,反複兩、三次。』


    『——這樣對嗎?』


    『好,很好。然後,再換一次牌……』


    藍色的紙牌再度回到阿嘉莎手中。艾勒裏盯著她的眼睛,一麵說道:


    『好了嗎?我們剛剛各自洗牌,然後從兩副牌中各抽一張喜歡的牌記住,又放回去切牌,對不對?』


    『嗯,沒錯。』


    『現在,阿嘉莎,從你的牌中找出你剛才記住的牌,蓋在桌上。同樣地,我也找出我記住的牌。』


    不一會兒,桌上蓋著紅藍兩張紙牌。艾勒裏吸一口氣,叫阿嘉莎把兩張牌翻出正麵。


    『——咦?這是真的嗎?』


    阿嘉莎驚訝地提高嗓門。兩張紙牌正麵,赫然出現同樣的花色和數字。


    『紅心四!』


    艾勒裏微徼一笑。


    『很有意思吧?』


    日落後,十角形桌子中央點上古意盎然的桌燈。這是幾斯聽說島上沒電,特地帶來的。除了大廳以外,各房間也準備了許多粗蠟燭。


    吃完晚餐,時間已經過了七點。


    『艾勒裏,為什麽不告訴我剛才那套魔術竅門?』端上的咖啡分發完後,阿嘉莎推推艾勒裏的肩膀。


    『不能告訴你,魔術最忌說出訣竅,和推理小說完全不同。一旦知道其中奧妙,人們多半會覺得沮喪。』


    『阿嘉莎學姐,艾勒裏要你陪他玩魔術?』


    『哦,陸路,你也知道他會玩魔術?』


    『何止知道,我已經陪他練習了一個月。在他熟練之前,還不準告訴任何人。活像個小孩子!』


    『喂,陸路。』


    『他玩那一套魔術?』


    『很簡單的,一、兩種。』


    『那麽簡單的魔術?』阿嘉莎越來越不滿,一再要求。『告訴我有什麽關係嘛?』


    『不能因為簡單就告訴你竅門,尤其是第一次。即使是三歲小孩都知道的戲法,也是一樣。問題不在於訣竅,而是如何表演以及誤導。』


    『對,例如——』艾勒裏伸手拿杯,啜了口黑咖啡。『有個類似的戲法,「魔術」那出電影中,安柬尼?霍金斯飾演的魔術師,就向昔日戀人露了一手。那不是普通的魔術,而是一種超靈感實驗。如果彼此心靈相通?牌麵應該會一樣,然後魔術帥便借機說服對方……』


    『嗯——那麽,艾勒裏,你也對我有企圖?』


    『那兒的話。』艾勒裏誇張地聳聳肩,紅潤的唇中露出白牙。『遺憾的是,我沒有說服女王陛下的魄力。』


    『你還真會說話。』


    『不敢——過獎了。』艾勒裏舉起手中咖啡杯,細細審視。


    『咱們換個話題,談談白天說過的中村青司——這個人真是怪異。看這杯子,就覺得一股寒意。』


    那是個別致的苔綠色杯子,也是廚厲餐具架上所留的許多物品之一。注意它的形狀,和建築物同樣是十角形。


    『大概是特別定做的,那個煙灰缸——還有剛才所用的盤子也是, 一切郡是十角形——你覺得呢?愛倫坡。』


    『很難說。』愛倫坡把煙擱在十角形的煙灰缸上。『的確有點出乎常軌,也許是有錢人的雅興吧。』


    『有錢人的雅典。』艾勒裏雙手捧住杯子,由上往內看。雖說是十角形,由於直徑僅有數公分,看來幾近圓形。


    『無論如何,光是這座十角館,我們便已不虛此行。來,為故人幹一杯!』


    『可是,艾勒裏,盡管十角館是個值得玩味的好地方,島嶼本身卻什麽都沒有,隻有殺風景的黑鬆林。』


    『那倒不至於。』愛倫坡回答阿嘉莎說:『廢墟西側的崖下是一片很好的岩區,有通往下麵的階梯。也許,可以在那兒釣魚。』


    『對了,愛倫坡學長,我記得你帶了釣具。好棒,明天有新鮮的魚吃嘍!』陸路興奮地舔舔嘴唇。


    『別抱太大的希望。』愛倫坡慢慢撫弄下巴的胡須,又說:『還有,後頭不是長了幾棵櫻花樹嗎?花蕾已經相當飽滿,可能兩、三天內就會開花。』


    『真棒,可以賞花了。』


    『好極了。』


    『櫻花啊櫻花,為什麽一到春天就備受歡迎?其實,我比較喜歡桃花和梅花。』


    『那是因為艾勒裏大爺的興趣輿眾不同。』


    『是嗎?古時候,高官顯貴都偏愛梅花甚於櫻花哩!陸路。』


    『真的?』


    『當然,對吧,歐璐芝?』


    突然被這麽一問,歐璐芝驚愕地微顫肩頭。然後,紅著臉輕輕點頭。


    『解釋一下吧,歐璐芝。』艾勒裏說道。


    『嗯……好。嗯——「萬葉集」裹有許各關於胡枝子和梅花的歌……各超過一百首,櫻花部分差不多四十首左右……』


    歐璐芝和陸路同樣是文學院二年級的學生,專政英國文學,對日本古典文學也頗有研究。


    『哦,我以前不知道。』阿嘉莎佩服地說,她是藥學係三年級學生,所學截然不同。『多說一點,歐璐芝。』


    『哦,好——「萬葉集」時,有所謂大陸文化至上主義之類的潮流,大概是受了中國趣味的影響。到了「古今和歌集」時,櫻花方麵的歌增多了……不過,多半是感歎落花凋零的歌。』


    『「古今和歌集」是平安時代的作品吧?』


    『是醍醐天皇時代——十世紀初……』


    『是不是由於悲觀的社會百態,而使感歎落花的歌謠增多?』艾勒裏問道。


    『——這個嘛。提起醍醐天皇此人,是有所謂延喜之治名政的著名人物……當時人們以為,櫻花凋落之際正是疫病流行的季節。由於櫻花帶來疫病的傳說,每逢此時宮中必定舉行鎮花祭……也許是這個緣故吧……』


    『原來如此。』


    『咦?凡斯,你怎麽不說話?』這時,愛倫坡探頭看鄰座凡斯的瞼色。


    『是不是不舒服?』


    『——嗯,有點頭痛。』


    『瞼色不大好——有沒有發燒?』


    凡斯扭扭肩頭,深深吐出一口氣。『對不起——我先去睡,可以嗎?』


    『睡一下比較好。』


    『嗯……』凡斯雙手撐著桌子,慢慢從椅子上站起來。


    『各位盡管聊,我不怕吵。』道過晚安,凡斯便先回自己的房間。突然靜下來的微暗大廳,傳來哢嚓一聲輕輕的金屬聲響。


    『這家夥真可惡。』一直沉默著晃動膝蓋的卡,神經質地使個白眼,低聲拋出一句話:『故意當我們的麵鎖門——什麽玩意兒!』


    『今晚夜色不錯。』愛倫坡佯裝沒聽見,抬頭仰望十角形天窗。


    『是呀!前天好像是滿月。』陸路也說。這時,天窗外微做的月光射入,丁崎的燈塔光線也仿佛照了過來。


    『看,月亮被雲遮住了,明天可能會下雨。』


    『哈哈,那是迷信呀,阿嘉莎。』


    『艾勒裏,你真沒禮貌。這不是迷信,而是水蒸氣的關係。』


    『根據氣象報告,這個禮拜都是晴天。』


    『這倒比說說月亮上有兔子科學得多。』


    『月亮上有兔子。』艾勒裏苦笑道。


    『你知道嗎?宮古諸島那邊的人,都相信月亮裏有個扛木桶的男人。』


    『嗯,我聽說過。』陸路圓圓的臉堆滿笑容。 『傳說中,他奉勒神的命把不死藥和死藥放人木桶帶到人間。可是他搞錯丁,把不死藥給蛇,死藥卻給了人類。因此,被罰扛木桶贖罪,一直到現在……』


    『南非霍屯督族也有類似的故事。』愛倫坡說。『不過,不是男人而是兔子。兔子誤傅了月神的話,月神一怒之下丟出神棒,所以兔唇才會裂成三片。』


    『嗯——無論在什慶地方,人類所想的事似乎都大同小異。』艾勒裏修長的身子靠著藍色椅背,雙手交叉胸前。


    『大體上,世界各國郡流傳著月兔的故事。比方說,中國、中亞細亞、印度……』


    『印度也有嗎?』


    『梵文把月稱為「夏信」,這個單字原意就是「有兔子的人」。』


    『哦。』愛倫坡仲手拿起桌上的煙盒,再度仰望天窗。被切成十角形的夜空一隅,隱約浮現昏黃月影……。


    角島,十角館。幽暗的油燈映著四周陰冷的白壁,刻劃出年輕人們晃動的影子。


    漫然中,他們的夜又即將交替。


    第二章


    1


    你們殺害的千織是我的女兒。


    狹窄的房間正中央擺著淩亂不堪的床,江南孝明微蹙雙眉躺在上麵。


    上午十一點——剛才回來時,看到信箱裏躺著這封信。


    昨晚,在友人宿舍裏打了通宵麻將。每次打完牌回到屋裏,嘈雜的洗牌聲仍在腦中轟然作響;然而一見信中字句,昏沈的腦袋猛然清醒。


    『這是什麽?』


    揉著困倦的眼睛,他拿起信封又看了一次。


    很普遍的褐色信封,郵戳日期是昨天——三月二十五日,發信地點在o市。唯一不同的是信中文字,一律用文字處理機書寫。


    沒有寄件人地址,信封背麵打著『中村青司』四字。


    『中村青司……』他低喃著。陌生的名字,不,好像在那兒聽過……。


    翻身而起,盤坐在被褥上,重新審視信中文字。裏頭也是文字處理機字體,紙是十六開的上等紙。


    (你們殺害的千織是我的女兒……)


    千織這個名字有點印象,可能是中村千織。那麽,『中村青司』就是她的父親羅!


    那已經——是一年前,也就是去年一月的事了。


    當時,江南參加的k大推理小說研究社舉行的迎新會。中村千織是研究社的學妹,比他低一年——當時她是一年級。江南現在是三年級,下個月起升四年級,去年春天退出研究社。


    她——中村千織,死於那次迎新會宴席上。


    江南那時有事先行退席,因此不知詳細情形。不過,聽說是急性酒精中毒導致宿疾心髒病發作,當救護車趕到時已經回天乏術。


    他也參加了葬禮。


    千織住在o市外祖父家中,葬禮也是在那邊舉行。但是,當時喪家名字好像不是『中村』,而是個很古老的姓氏。莫非那不是父親的姓,而是外祖父的姓。對了,儀式中好像沒看到父親模樣的人……。


    可是,這個自稱為千織父親的人,為何寄這種信給素未謀麵的我?


    信中,『青司』強調千織是被殺害的。自己的女兒因為飲酒過度猝死在迎新會中,也難怪會覺得『被殺害』。然而,若是為了報複,何以在事隔一年以後的今天才展開行動……?


    想到這兒,江南坐直身子。


    (中村青司……)


    記憶的繩索開始解析。


    他一躍而起,從牆角微微傾斜的銅架中取出幾本卷宗。卷宗裹麵,搜集著許多剪報。


    (那是——去年九月間……)


    他查閱片刻,找出那篇報導。


    (果然不錯。)


    『角島藍屋一片火海——謎樣的四屍命案!』


    用指頭彈了一下大標題,他拿著卷宗坐在榻榻米上。然後,進出一句話:


    『死者的控告……』


    『喂,東公館嗎?我叫江南,東一在嗎?』


    『是江南?』


    接電話的好像是東一的母親。


    『東一今天早上和朋友旅行去了。』


    『是不是推理小說研究社的朋友?』


    『嗯,好像到什麽無人島去。』


    『無人島?——你知道島的名稱嗎?』


    『嗯——叫做角島,在s區那邊……』


    『角島——!』


    江南突然有種窒息的感覺,緊緊握住話筒。


    『伯母,有沒有寄給東一的信?』


    『信?』


    『一個叫中村青司的人寄的。』


    『這個


    ……。』


    對方有些遲疑,可能是覺得江南的聲音迫切,說了聲稍等,便放下話筒離去。電話音樂聲在耳邊響了一會兒,帶著一絲擔憂的答話聲終於傳來。


    『有,這是……?』


    『有信來?』


    『是的。』


    得悉有信寄到後,江南緊張的情緒突然放鬆,不由得徽覺靦腆。


    『哦——對不起——沒什麽事,抱歉打擾了。』


    放下話筒,輕輕靠在牆上。


    這是棟舊公寓,一旦承受體重的壓力,整麵牆壁會嘎吱作響。不大牢靠的窗戶外頭,正傳來仿佛快要故障的洗衣機攬動聲。


    (東一家裏也接到中村青司的信……)


    江南一再眨著充血的眼睛。


    (隻是惡作劇嗎?)


    打這通電話之前,已先查了研究社通訊錄,打過兩、三通電話給參加那次迎新會的其它社員。但是他們都不在家,由於大半租屋外宿,無法確定行蹤。莫非……。


    他們一道旅行去了——而且,偏偏是到發生問題事件的角島。難道這隻是巧合?


    江南思忖良久,始終沒有答案。他再度拿起研究社通訊錄,開始找已故中村千織的電話號碼。


    2


    由k大推理小說研究社一行人搭船啟程到角島的s區,搭半個鍾頭巴士,再換電車,約四十分鍾路程後,便可抵達o市。兩地之間,直線距離不到四十公裏。從o市過去四站,在一個叫做『龜川』的車站下車後,江南加快步伐走向山那邊的道路。


    打電話到中村千織外祖父家時,接電話的似乎是家中女傭,當告知對方是千織大學友人後,那位和藹的中年女性,透過話筒回答了他的問題。


    由於不好意思正麵詢問,江南費煞苦心才確定千織的父親就是角島的青司;然後,又成功地問出青司之弟中村紅次郎的地址。關於紅次郎,他曾由新聞報導上得知此人的存在。


    中村紅次郎住在別府的鐵輪,是當地高中教師,現在正值春假期間,大半時間都在家中。


    江南從前的老家就在別府,對當地的地理環境非常熟悉,於是好奇心更加一發而不可收拾。掛上電話後,想也沒想,就決定盡快去拜訪紅次郎。


    別府鐵輪有『地獄穀』之稱,是個著名的溫泉區。晴朗的天空下,從坡道旁的下水道及成排的房舍間,霧白的硫磺煙氣嫋嫋上升,飄揚在風中。左邊不遠處,黑壁般逼近的山就是鶴見嶽。


    穿過極短的繁華街道,眼前突然呈現一片寧靜。街道這頭,有許多供長期逗留此間做溫泉治療的人們住宿的旅社、民房,以及出租別墅。


    不費吹灰之力,識途老馬便找到電話裹問來的地址。


    那是棟透著穩重感的平房,低矮植物圍成的矮牆裹,黃色金雀兒、雪白珍珠花,還有淡紅色貼梗海棠爭相怒放,洋溢一片多采多姿的春天氣息。


    江南推開柵門,踩著石疊路走到玄關。做了個深呼吸,同時按了兩次門鈴。不久,裏頭傳來圓潤的男中音。


    『那一位?』


    一個穿著與這棟日本建築極不相稱的男人,出現在門口。白色敞領襯衫上罩著褐色毛衣,下麵是條鐵灰色法蘭絨長褲,自然上梳的頭發中夾雜幾絲白發。


    『中村紅次郎先生嗎?』


    『我就是。』


    『嗯——我叫江南,是中村千織小姐生前大學社團裏的朋友……突然來訪實在很冒昧。』


    玳瑁邊眼鏡下,紅次郎輸廓分明的臉龐緩和下來。


    『是k大推理小說研究社的朋友?找我有事嗎?』


    『是這樣的——我今天接到一封怪信……』說著,江南取出那封信。


    『就是這個。』


    紅次郎接過來,目光落在井然有序的文字上。驀地眉間一震,抬眼凝視江南的臉道:


    『進來吧!我有個朋友在,不過沒關係。對不起,一個人住,沒什麽好招待……』


    江南被帶往屋內。


    那是個l字形的房間,以兩組六張榻榻米大的空間組成。當中的紙門被拆掉,打通成一個房間使前麵的六張榻榻米當做起居室兼客廳,灰綠色地毯上擺著一組同色係沙發。裏麵的六張榻榻米正好向右邊的院子突出去,權充書房。偌大的書桌旁邊,有幾個高達天花板的書架。對一個單身漢來說,房間似乎過分整潔。


    『島田,有客人來。』


    前方麵對院子的陽台上有張藤製搖椅,紅次郎口中的朋友就坐在那兒。


    『他是k大推理小說研究社的江南先生,這位是我的朋友島田潔。』


    『推理小說?』島田匆匆起身,一不小心被搖晃的椅腳碰到腳,低聲呻吟著又跌坐椅中。


    這個瘦長的男人,使江南立刻聯想到螳螂。


    『聽說你去年剛退出研究社……』


    『是的。』


    『唔——來找阿紅是為了……』


    『為了這個。』


    紅次郎說著,把江南帶來的信遞給島川。一見寄信人的名字,島田停下揉著痛腳的手,注視江南的臉。


    『可以看嗎?』


    『請便。』


    『事實上,江南先生——』紅次郎說道。『我也接到同樣的信。』


    『嗯?』


    紅次郎走到書桌邊,從紅豆色桌墊上拿了一封信遞給江南。


    江南馬上看看信封正反麵,和他收到的信一樣,相同的信封、相同的郵戳、相同的字體。而且,寄信人的名字也是『中村青司』……。


    『可以看裏麵嗎?』


    紅次郎默默點頭。千織是被殺害的。


    隻有這寥寥數字。雖然字句不同,卻同樣是十六開上等紙及文字處理機的模式。


    江南緊盯著信,一時說不出話來。


    不可思議的死者來信——很容易想象去年迎新會的其它成員也可能收到同樣的信。可是,萬萬沒想到這個叫做中村紅次郎的男人也接到類似的信……。


    『這——到底怎麽回事?』


    『不知道。』紅次郎回答。『我也嚇了一跳,也許是有人惡作劇……。剛剛還跟島田談到,這個世界上無聊的人太多丁。正說著,你就來了。』


    『看樣子不隻寄給我,研究社其它成員好像也收到同樣的東西。』


    『哦。』


    『會不會這個青司——對不起,令兄還活著……?』


    『不可喂。』紅次郎斷然搖頭。『正如你所知,我哥哥去年已經死了。我去認過屍體,慘不忍睹——對不起,江南,我不想提那件事。』


    『很抱歉——那麽,你還是覺得這封信是惡作劇?』


    『隻好這麽想,不是嗎?我哥哥在半年前死了,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況且,我不相信鬼魂的存在。』


    『關於信的內容,你有什麽看法?』


    『這個……』紅次郎的表情黯淡下來,蘊藏些許微妙。


    『千織的不幸我也聽說了——應該是個意外。對我來說,千織是最乖巧可愛的侄女,至於被人殺害——我可以了解這種心情,可是恨你們也沒有用。倒是冒充我哥哥的名字惡作劇,這種行為簡直不可原諒。』


    『是惡作劇嗎……』江南不以為然,暖味地點著頭窺視藤椅上的島田。不知何故,他一手撐著交疊的膝頭,似乎很高興地看向這邊。


    『還有一件事——』把信還給紅次郎,江南接著說:『我們研究社那些人現在正好到角島去了,你知道嗎?』


    『不知道。』紅次郎不感興趣似的答道。『哥哥死後,我繼承了那塊土地和房子,上個月剛剛賣給s區的房地產商人。對方把價錢壓得好低,反正我不


    可能再去那邊……。後來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江南提到今天還有事要辦,不久便向紅次郎告辭。


    離去之前,問起裏頭滿架的書,紅次郎答說自己在附近高中教社會科,一方麵研究佛學。當他說明初期大乘佛教的『般若空』時,語氣中微帶靦腆。


    『般若空?』江南歪著頭,不解地問。


    『哎,你沒聽過「般若心經」嗎?色即是空,空郎是色。阿紅就是在研究這個「空」字。』島田潔從椅子躍起,解說著。他踱到江南旁邊,把借去的信遞了過來,問道:『江南,你的名字怎麽寫?』


    『揚子江的江,東西南北的南。』


    『江——南。嗯,好名字——阿紅,我也該告辭了——一起走吧,江南。』


    出了紅次郎家,兩人並肩走在人影稀落的人行道上。島田交叉雙手挺直腰杆,穿著黑毛衣的瘦削身子顯得更加頎長。


    『江南,唔,好名字。』把交叉的手環到後腦,島田又說。『為什麽離開推理小說研究社?是不是和社裹的人合不來?』


    『不錯,你猜得真準。』


    『看你的樣子就知道了。 』島田輕輕笑著,一麵說道:『所以,你並不是對推理小說失去興趣囉!』


    『我現在還是很喜歡推理小說。』


    『是呀!你是很喜歡推理小說。我也一樣,推理小說幹淨利落,比佛學有趣多了。江南,去喝杯茶如何?』


    『好哇!』一麵答著,江南不禁笑出聲來。


    道路緩緩成為下坡。和風迎麵拂來,春意盎然。


    『江南,你還真是個怪人。』


    『哦?』


    『為了一封可能隻是惡作劇的信,專程跑這趟路。』


    『路並不遠嘛!』


    『唔——如果是我,八成也和你一樣。況且,我每天都閑得發慌。』島田兩手插在牛仔褲前口袋,露出雪白的牙齒。


    『你覺得隻是一般的惡作劇嗎?』


    『雖然紅次郎一直這麽說,但我總覺得不對勁。』江南答道。『我當然知道不會是鬼魂寫了那封信。不用說,一定是有人冒充死者之名。如果隻是窮極無聊的惡作劇,未免太講究了。』


    『怎麽說?』


    『你想想看,所有的字全部用文字處理機印成。如果是惡作劇,犯不著如此大費周章……』


    『可是如果用慣了處理機,就沒什麽好奇怪的。最近文字處理機相當普遍,阿紅也有一台。今年才買的,現在已經用得很熟練。』


    『不錯,的確很普遍。我的朋友當中,有不少人有這種新鮮的玩意兒。大學研究室裹也有一台,學生可以自由使用。不管怎麽說,用文字處理機寫信這種行為,恐怕還沒有那麽大眾化吧?』


    『說的也是。』


    『寄信者之所以采用文字處理機,當然是為了隱藏自己的筆跡。如果是單純的惡作劇,有必要做這種掩飾嗎?況且——信中隻有簡短的幾個字,對方若是以威脅人為樂,一定會寫上一大串可怕的字句。還有,紅次郎收到的信也是隻有寥寥數字。所以我想——其中必然有更深的含意,說不定有什麽陰謀。』


    『有道理,更深的含意……』


    下了坡道,就是海岸路。陽光燦爛的海上,各式各樣的大小船隻航行著。


    『喏,那邊。』島田用手指著。


    『到那家店吧!那兒很不錯。』


    沿著道路,可以看見裝有風向雞的紅色屋頂。念著展示店的招牌——moose(鵝媽媽),江南這才鬆緩始終緊繃著的麵頰。


    3


    麵對麵在一處靠窗的座位坐定,江南再度審視這位初識男子的麵貌。


    年齡約三十出頭——不,可能更多一點。略長而柔軟的頭發覆蓋下來,使得原本不胖的臉頰更加瘦削。修長的身體比起瘦高個兒的江南來,有過之而無不及。微黑的臉龐當中是個惹眼的鷹勾鼻,兩眼略微凹陷而下垂。


    極端與眾不同——外表給人的第一印象隻能這麽形容。無論從任何角度來說,總有股陰沈而難以相處的感覺。然而,這種外貌輿言行的奇妙矛盾,反倒激起江南莫名的好感。該怎麽說呢?大概就是所謂一見如故吧!


    已經過了四點,江南想起從早上到現在什麽都沒吃,便點了份披薩和咖啡。


    隔著大玻璃窗往外看,十號公路那邊有一片圓弧形的湛藍海洋,那就是別府灣。這家店頗有學生街角餐館的風味,可能是經營者的雅興,店中擺飾皆為鵝媽媽造形。彷佛包容這一切似的,正以適當音量播放披頭四音樂……。


    『江南,可以繼續說了。』所點的飲料送上後,島田緩緩倒滿一杯,首先開口。


    『繼續——你是指那封信?』


    『當然。』


    『我所想的就是剛才那些而已。可以抽煙吧?』


    『請便。』


    『抱歉——』點了火,深深吸入一口,江南方才接道:


    『就像剛剛說的,我覺得這不是單純的惡作劇。不過,別問我為什麽。老實說,我一點也不知道寄這種信的目的何在。隻是……』


    『隻是?』


    『還可以做若幹的分析。』


    『我洗耳恭聽。』


    『就是說——根據我收到的信中字句,想象寄信人的各種意圖,大致——含有三種微妙的意思。


    『第一,信中一再強調——「千織是被殺害的」,含有「控告」的意味。第二由第一點衍生而來,含有因此我恨你們,要報複你們這種「威脅」的意味。利用「中村青司」的名字來寫這種控告文,最適合不過了……』


    『有道理。那麽,第三點呢?』


    『第三點是與從前麵兩點不同的角度來看——這封信裏頭,含有反麵的意義。』


    『反麵的意義?』


    『嗯。這個寄借人為什麽現在才以已故的中村青司之名,寄出這種怪信呢?不管威脅文寫得多麽恐怖,現在恐怕沒有人會當真吧?鬼用文字處理機寫信,太荒唐了。


    『所以我想——這封信是否暗示我們再度注意去年的角島事件?我這麽推測,會不會太離譜?』


    『不,很有意思。』島田眼中帶笑,伸手拿起杯子。


    『唔,有意思。重新考慮角島事件……。的確有重新考慮的必要。關於那件事,江南,你知道多少?』


    『除了報上刊登的消息,其它都不清楚……』


    『那麽,我把所知道的告訴你。』


    『哦,請說。』


    『大致的情節你知道吧?時間是去年九月,地點在角島的藍屋,被害人有中村青司及妻子和枝、傭人夫婦共計四名,此外還有行蹤不明的園丁一名。由於行凶後縱火,房屋全毀。凶手至今仍未落網。』


    『我記得失蹤的園丁被指為凶嫌。』


    『對,可是沒有確實的證據。隻因為下落不明而涉有重嫌,光憑這一點並不能結案。


    『至於事件的詳細情形——首先,必須稍微說明一下房屋的主人青司。當時,青司四十六歲——比阿紅大三歲,他很早退休,以前是位著名的天才建築家……』


    中村青司是大分縣宇佐市一位資本家的長男,高中畢業後,到東京就讀t大建築係。早在學生時代,就得到全國競賽首獎,引起有關人士的注目。大學畢業後本當聽從指導教授力勸,進研究所深造;然而父親的遽逝,使他毅然束裝返鄉。


    父親身後留下龐大遺產,由青司和弟弟紅次郎共同繼承。不久,青司在角島自行從事建築設計,決定提早退休,過著半隱居的生活。


    『……夫人和枝,娘家姓花房,是青司住在宇佐時的青梅竹馬。兩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綾辻行人館係列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綾辻行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綾辻行人並收藏綾辻行人館係列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