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相傳,世間有三名酷似自己的人。姑且不論傳言真偽。在尚未結識那名男子之前,鹿穀門實確未遇到過與自己如此相似的人。


    雖然不能算是“一模一樣”,但容貌的確十分相近,肌膚亦為同等深淺的小麥色,甚至那時的發型也大致相同。鹿穀的個頭略高,但兩人同為纖弱身材。一問才知道,他們連出生年份都相同。


    “鹿穀先生也是一九四九年生人吧。幾月的生日?”


    “五月份。”


    “差了四個月啊。我是上個月的生日——九月三日。”


    鹿穀瞬間想到,那是弗雷德裏克·丹奈的忌日。不過,他選擇了保持沉默。對方是自己的同行,但卻是不同領域。就算此時與他談起埃勒裏·奎因,也不知道對方是否能夠做出令自己滿意的反應。


    “我大致拜讀過鹿穀先生的大作。其實,我並不算是所謂的本格推理小說的優秀讀者。但是,誰讓鹿穀先生筆下寫過不少具有恐怖小說色彩、極其驚險刺激之作呢。”


    “過獎了。”


    “說起來,在您的大作之中,最令我產生濃厚興趣的就要算那本《迷宮館事件》了。”


    《迷宮館事件》是以鹿穀門實為筆名初次付梓的小說,即作為推理作家出版的處女作。一九八八年九月發行,距今已過四年。


    “以前,我很喜歡宮垣葉太郎先生的作品。所以,‘迷宮館’才令我感到震驚。”


    “哎呀,那可是相當與眾不同的小說呢。”


    “將宮垣府上發生的真實事件,以‘推理小說的形式再現’了。對吧?”


    “嗯,是的。”


    “基本上我不善於解謎,這也是這部作品令我備受打擊之處。但是,在後記中挑戰讀者的‘猜作者’環節卻令我恍然大悟。”


    “哦,是嗎?”


    “詭計也好邏輯也罷,我全不在行。但是,我絕不討厭這種小兒科的‘消遣’。”


    “嗬嗬……”


    以上便是鹿穀門實與那名男子——日向京助初次見麵時的對話。


    時值一九九二年秋。出版《迷宮館事件》一書的大型出版社稀譚社主辦的某宴會會場,責任編輯江南孝明將此人介紹給鹿穀。


    “剛開始我也嚇了一跳呢。”


    這是江南的詭辯。


    “一瞬間,我差點兒以為鹿穀先生你又換了個筆名再出道了呢。”


    “所以,我才會把醜話說在前麵啊。”


    “也對啊——可是,插在書裏的傳單上登出作者的照片還真是像你呢。”


    “我可沒見過。”


    “不過讀起內容來就知道,寫作風格截然不同,所以才立刻化解了疑團。”


    日向京助的處女作品集《汝,莫喚獸之名》於今年年初付梓。盡管該書由小型出版社悄無聲息地出版,但依舊作為“怪奇幻想小說的可喜成果”,成為收藏家間的熱門話題。江南也在看過此書一遍後產生了興趣,便火速趕往作家居住的埼玉縣朝霞與其會麵。


    “在小南提起你之前,我就時常拜讀日向先生的大作了。”


    自從因緣巧合結識江南那時起,對於這位比自己小上一輪還多的年輕友人,鹿穀從未稱之以“江南”,直到現在依舊喚他作“小南”。


    “那本書的腰封不是寫有‘日本的洛夫克拉夫特’這樣的推介性文字嘛。在書店看到的時候,忍不住買了下來。”


    “真是不好意思。那可是不知能否暢銷的略帶不安之作呢。”


    “沒想到你這麽貪心呀。”


    “是嗎?”


    “今後你也會繼續寫那種具有怪異風格的小說嗎?”


    “這個嘛,要是僅從靠爬格子吃飯來考慮的話,也許寫寫受眾麵更廣的推理小說也不錯吧。”


    “也有形形色色的推理小說嘛。像我寫的那些作品,也不是每部都暢銷的。”


    “哎?是嗎?‘迷宮館’不是很暢銷嗎?”


    “銷量並沒有很大啦。不過,自那本書出版之後,直到現在約稿的人還絡繹不絕呢。這倒是值得慶幸的事。”


    “這也是我想要向您請教的事情。一旦累積了若幹年的職業生涯,會不會很抵觸別人對於處女作的褒獎呢?”


    “大概因人而異吧。就我而言,《迷宮館事件》依舊是部相當特殊的作品……”


    “因為那是以您的親身經曆作為題材的作品嗎?”


    “理由嘛,我已經寫到後記之中了。”鹿穀輕輕聳聳肩膀,回答道,“除此之外嘛,就沒什麽可說的了。”


    五年半之前,即一九八七年四月,在現實中發生了那起“迷宮館殺人事件”。如今,鹿穀已經不想多說一句關於那起事件,或是“再現”此事的小說。


    “是嗎……”


    日向模仿鹿穀的動作般聳了聳肩。


    “不管怎樣,今後還請多多指教。以後有機會再見麵的話……”


    2


    第二年,即一九九三年三月末,那位日向京助突然打電話聯係鹿穀門實。他說有件特別的事情想與鹿穀商量,希望能與他見上一麵。


    “本應我登門拜訪,但無論如何也無法動身前往……”


    也許是心理作用吧,日向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麽好勝了。


    “對於與我隻有過一麵之緣的前輩作家的您而言,這實在是個厚顏無恥的請求。但是,請您屈尊前往寒舍一趟。如果可能的話,最好明天就來。”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兒呢——鹿穀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有急事的話,在電話裏說就好嘛。”


    “雖然急著催促您跑一趟,但這件事實在不方便在電話裏說。”


    鹿穀自日向說話的口吻裏察覺出他那被逼無奈的樣子來。


    於是——


    翌日,鹿穀前往朝霞與日向會麵。下午三點多,鹿穀憑借傳真過來的手繪地圖,抵達了距離東武東上線車站二十分鍾車程的日向居所。


    那是一幢小而整潔的木質二層建築,看得出那建築已有幾十年的房齡。名牌上並未寫有“日向京助”這個筆名,因此,在詳細確認町名與門牌後,鹿穀按響了門鈴。


    “遠道而來,實在抱歉。”


    在這個時間,迎出玄關的日向依舊是睡衣外罩對襟毛衣的打扮。亂蓬蓬的頭發,長期未剃的胡須,這與去年在宴會會場上見到的日向截然不同。如此一來,容貌本來基本相似的二人實難令他人有“相似”之感。


    “您遠道而來,家裏卻亂糟糟的,真是過意不去。”


    “要去附近的咖啡店坐坐嗎?”


    “不了。去外麵聊天有點……”


    日向用左手手掌攏住左耳,有氣無力地搖搖頭。也許是心理作用吧,鹿穀覺得與上次見麵時相比,日向的氣色看起來也不太好。


    “日向先生,你的身體不舒服嗎?”


    “看得出來嗎?”


    “嗯,是啊。不由得有這種感覺。”


    “總之,請您先進屋吧。畢竟我這個中年男人一個人過日子,也沒什麽好款待您的。”


    而鹿穀借發行處女作之機前往東京之後,始終也是“中年男人一個人過日子”的狀態。他邊回想著自己那被恣意亂丟的東西弄得亂七八糟的房間,邊應邀脫鞋進屋。


    鹿穀被讓到一層的起居室。這裏收拾得很幹淨,遠遠超出鹿穀的意料,令他感到十分震驚。在這並不寬闊的房間之中,年頭久遠的沙發與桌子占據了大半空間。


    日向緩緩走向其中一個沙發,坐下後邊向來客讓著座,邊再度用手掌擋住左耳說道:


    “幾天前,這邊的耳朵就有些不對勁兒了。去醫院


    檢查後,診斷為突發性重聽。”


    “突然性重聽?聽聲音很困難嗎?”


    “右耳正常,左耳聽起來就困難了。而且多少有些眩暈。所以,出門的話多有不便。”


    “原來如此。聽力不方便啊……”


    電話裏難以說明,也是出於這樣的理由吧。


    “我已經決定明天住院了。盡量保持安靜,並且持續用藥。否則,最糟糕的情況,很有可能失聰。”


    “那還真是要命啊。”


    可是——


    這與邀我至此有什麽關係呢。


    當著端正坐姿的鹿穀,日向從桌子上皺巴巴的煙盒裏抽出一支煙,叼在嘴裏。點上煙後過了好一會兒,才看似不怎麽享受般地抽了一口。


    “我對您這位業界前輩有個冒失的請求。”日向說道,“因此,有件事情想與鹿穀先生您相商。”


    “什麽事兒?”


    “這周末,也就是四月三日、四日,您已經有約在先了嗎?”


    “四月三日嗎?”


    那是曼弗雷德·b.李的忌日啊——鹿穀的腦海裏突然冒出這個念頭,不過卻沒有說出口。


    “就是大後天吧。”


    四月上旬,的確有個短篇截稿。但是,單單就那兩天時間來考慮的話,卻沒有任何限製行動的計劃。


    “那麽,你那天有什麽事兒嗎?”


    “實際上——”日向抵住左耳說道,“事情是這樣的。那一日,在都內某處舉行某個聚會。我在受邀之列,而且業已答複欣然前往。但是,我卻突然得病了。所以嘛,也就是說——”


    鹿穀隱隱察覺出對方的意圖,不禁“唉”地輕歎一聲。


    “能否請您代我前去呢,”日向開口說道,“代替我參加這個聚會?”


    “由我做你的代理人,參加聚會即可嗎?”


    “不是的。不是作為代理人,而是那個……鹿穀先生您和我不是長得很像嘛。所以,能不能……”


    鹿穀再度“唉”的一聲輕歎。


    “你希望我以日向先生的身份前去參加聚會,對嗎?”


    “是的,就是這個意思。”


    日向將煙掐滅在桌上的煙灰缸內後,自牆邊小桌內拿出一封信。


    “這就是那個聚會的請柬,好像是二月中旬收到的。”


    日向邊說邊把信封遞了過去。鹿穀接過信封後,先行查看了信封的正反麵。


    信封正麵以漂亮的筆跡寫下的收信人信息,的確是這裏的地址與日向的名字。而背麵的寄信人信息嘛……


    “如您所見,邀請人為影山逸史。地址雖為文京區白山一帶,但卻在其他地方舉行那個聚會。”


    “影山逸史……”


    略感訝異的同時,鹿穀不禁發出“嗯”的一聲。


    “有點兒意思吧?”


    日向消瘦的臉頰上浮現出一抹淺笑。


    “聚會的宗旨等相關內容都寫在裏麵的請柬之中了。自兩年前開始,便會不定期舉行這個聚會。這是第三次。不過我還是第一次受到邀請。”


    3


    “邀請一些符合條件的人在那裏住上兩天一宿,每位參加者基本都會收到兩百萬酬金。”


    聽完日向的解釋,鹿穀皺起了眉頭。


    “兩天兩百萬……嗎?”


    “很大方吧。”


    “的確如此。”


    “令人想要懷疑這是某種可疑的,近似於詐騙的活動。”


    “比如什麽奇妙的自我啟發研討會什麽的。”


    日向鄭重其事地點點頭,說道:


    “沒錯。無論如何我也無法盲信,便按照邀請函上的聯絡方式打電話過去、探了探情況。接聽電話的並非邀請人本人,而是擔任邀請人的秘書或助手的男子……”


    ——諸位,不必因突然受邀而心生疑慮。


    如此作答的對方,聲音頗為冷靜,聽上去也頗為誠實。


    ——作為基於影山會長的願望而舉行的聚會,請諸位不必多慮,將其視為一場小型聚會加入進來即可。既無很多人受邀,亦無嚴格的著裝要求。至少您可以於受邀宅邸的沙龍室內,悠閑地享受這場聚會。


    “其實我對危險的事兒還是很敏感的。”日向繼續一本正經地說道,“這的確是個相當怪異的邀請。但也沒有必要太過懷疑。從酬金數額來考慮的話,倒不如說是我僥幸抓住了機會。”


    “唉。可是,日向先生……”


    像是要打斷鹿穀的插話般,日向繼續說道:


    “而且,碰巧我對那位被稱為‘會長’的邀請人多少有些了解。他是大資本家的繼承人,坐擁他父親的公司與財產,年紀輕輕便出任會長一職。他肯定過著悠然自得的日子吧。對於他而言,區區兩百萬不算什麽。”


    即便如此,世上真有這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兒嗎?鹿穀依然心生疑慮。日向注視著無法釋懷的鹿穀,說道:


    “那麽,我們進入正題吧。”日向宣告道,“我突然生了病,所以無論如何也無法參加四月三日的聚會。自然,兩百萬酬金也就打了水漂。因此,我想拜托鹿穀先生您一件事。”


    “你希望我以日向先生的身份前去參加聚會,帶回酬金給你,對嗎?”


    “實不相瞞,我就是想拜托您這麽做的。二一添作五如何?”


    “這個嘛……”


    “也許你會覺得我很小氣。可我的作家生涯剛剛起步,就算寫小說也是艱難竭蹶。雖然我長年以其他筆名撰稿度日,但正如您親眼所見,我依舊租住在便宜的房子裏……總之,我很想一心撲在寫作上,如此一來,上百萬就算是巨款了。”


    鹿穀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當然,他並不認為日向“小氣”——盡管如此,鹿穀仍打算低頭道歉、拒絕對方的請求。


    這的確是個相當奇特的聚會。可是,它並不足以令鹿穀的好奇心膨脹到樂於參與的程度。何況,涉及兩百萬巨款的收受,一個不留神很有可能犯下詐騙罪。


    然而——


    隨著日向更加深入的介紹,鹿穀不得不漸漸改變了態度。


    “雖說是在都內舉行聚會,但影山家的別墅卻偏僻得嚇人。邀請函上附有那幢別墅的照片。看了照片之後,我才想起自己曾經無意中知道了那幢別墅的地址——”


    鹿穀含混地“嗯”了一聲,同時看了看信封內。


    “剛才,我不是說過對那位邀請人影山多少有些了解嘛。其實,昔日我到他家拜訪過他一次——但與這次的事情完全無關。大概十年前,有份撰稿的工作強行派我去他家采訪。我記得那時的確采訪的是一位名叫影山逸史的人……”


    猶如宣傳冊般,名為“邀請函”的東西與請柬一同封入信封之中。鹿穀打開一看,邀請函內印有幾張照片。在看到那些照片的同時,一個念頭掠過鹿穀的腦海。


    ——難不成?


    “就連建在那種偏僻之地的宅邸都如此氣派呢。因宅邸主人的愛好而搜羅到手的稀世假麵珍藏品,以及宅邸本身那與眾不同的建築風格等因素,使得該建築似乎得到了‘假麵館’或‘奇麵館’的稱呼呢。”


    “難不成——”將心中的猜測說出口的同時,鹿穀猛地向前探出身子,“難道,這是……”


    “您對此很感興趣吧?”


    日向得意地點點頭,重新叼起一根煙。


    “據那次采訪時得到的消息,當時的館主——影山逸史的父親影山透一在該宅邸建造之初,就委任名為中村青司的建築師設計該館。我說,鹿穀先生啊,您不覺得這真是一種奇遇嗎?”


    4


    他偶爾會做某個夢。


    某個令他


    即使絞盡腦汁去思索個中奧妙、也不得而知的恐怖夢境。


    他不清楚,也想不起究竟是從何時開始做這個夢的。他覺得那既像是昔日舊夢,又好似近些年才開始夢到一般。


    他首先感受到的是黑暗。


    那是伸手不見五指的無盡黑暗。聽覺喪失。嗅覺,味覺亦悉數喪失。四肢尚可自由活動,但卻因這無盡黑暗而使自己茫然不知所向。


    他一心以為日暮途窮,身體縮成一團,瑟瑟發抖。


    此時,突然……


    背後有人向他襲來。


    他一下子被撲倒在地。他掙紮著、抵抗著,終於看到了襲擊者的身影。盡管依舊身處無盡黑暗之中,然而不知為何,他竟然可以看到對方那灰白的身影。


    那個灰白的身影上,詭異的臉。


    他看到的是一張毫無生命力的極其冷酷的,與身為生物的人類相距甚遠的臉——


    惡魔。


    這個詞匯突然浮現在他的腦海之中,衝動伴隨著幾欲抓狂般的恐怖感。


    故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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