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確切說來,日向京助因某雜誌訪談造訪奇麵館,是九年零九個月之前,即一九八三年的七月。


    當時,身為館主的影山透一六十五歲。他不僅廣泛經營著以東京都為中心的不動產業,還在逐漸複蘇的經濟之中適當擴大企業,因持續不斷的投資及投機行為,獲得了經濟上的巨大成功。此時,他已退居二線,悠然自得地度日。


    原本,那奇麵館是作為影山家的別墅,於一九六八年建造起來的。館主影山透一在此度過一年之中將近大半的時間。雖然它建於東京都內,卻地處無人知曉的偏僻之地。這令早就以怪人自詡的影山透一十分稱心。能將收集到的珍品假麵藏於此處,自然也是他中意這幢宅邸的理由之一。


    關於這些珍品假麵,透一本人肆無忌憚地謂之曰“異想天開的藏品”。


    “我喜歡抽空四處旅行,買些罕見的工藝品或是古董之類的東西回來。可是自某個時候起,我決定隻收藏這種假麵……哎,鎖定收藏類別是很重要的呀。如此一來,多少會增加收藏的樂趣。”


    這是“收藏家探訪”係列企劃的訪談內容。那一天,雜誌的責任編輯日向與攝影記者一同前去奇麵館拜訪,說明來意後便被讓到主樓的假麵收藏間之中。在那裏,日向親眼得見透一所藏的各種假麵。毫不誇張地說,他為那些琳琅滿目的藏品所折服。


    日本的能麵、狂言麵具、地方麵具,中國及印度、不丹、巴厘等亞洲各地的假麵,意大利的威尼斯假麵,瑞士的狂歡節假麵,南太平洋美拉尼西亞、巴布亞新幾內亞甚至現存於非洲大陸原始部落的假麵……收集而來的諸多各式各樣、古今東西的假麵,一同陳列於這間鬥室中。


    在這些麵具之中,日向發現若幹與其他藏品不同的假麵——看上去似乎是鐵假麵的金屬質全頭假麵。那些假麵的表情各異、刻畫細膩……雖然那的確是珍品,但看起來並沒有古董級的價值。


    “這是什麽假麵?”


    日向有些介意,不禁問道。


    “這個嘛,應該算是異想天開的極致吧。”


    據說影山透一輕輕一笑,這樣作答。


    “那是特別製作之物。大概是在一九六〇年左右吧,在那不久之前,我在歐洲某國得到了一枚特殊的假麵。也可以說是受了那枚假麵的啟發,總之我也想試著做做類似的麵具。至今回想起來,還會覺得異想天開也沒什麽不好的。”


    “是嗎——”


    “但是,這玩意兒做得還不錯吧。拿在手中賞玩才會知道那些假麵每一枚都是配鎖的。”


    “鎖?”


    “沒錯。戴好假麵、上了鎖的話,沒有鑰匙就絕對無法摘下來。它的構造十分堅固,就算想要弄壞了摘下它也是不可能的。”


    “為什麽要製作這些假麵呢?”


    “剛才我不是說過了嘛。我曾得到過某個特殊的假麵,它就是這樣的構造呀。所以我才向技術高超的工匠訂貨,想要仿照它做做看啊。”


    隨著訪談的進行,日向漸漸得知,對於影山透一而言,那枚“特殊的假麵”似乎具有非常深刻的意義,他甚至稱之為“非常罕見的秘藏假麵”。日向曾請求一飽眼福,然而透一卻堅決地拒絕了采訪方的請求。


    “很是抱歉,隻有這個要求我是無法答應的。我不願意將這枚罕見的假麵示人……我希望你也不要將它寫進你的稿件之中。”


    “難道那枚假麵藏有什麽無法公開的秘密嗎?”


    日向不肯罷休地追問。奇麵館館主考慮片刻後,做了如下回答:


    “那枚假麵是……就朝代而言,大概是中世紀,十六世紀左右的作品吧。據說當時稱其為‘未來之麵’。”


    “‘未來之麵’?”


    “是的。每每得知它的種種來曆,便更是覺得它並非尋常之物。因為,傳說那枚假麵似乎擁有‘魔力’,戴上它就可預見未來。所以叫作‘未來之麵’。”


    也許——


    那個時候,日向覺得影山透一之所以在這種地方建造了這樣的宅邸,也許就是受到“未來之麵”的某些影響吧。


    無論如何——


    至六十年代後期,影山透一決定於此處建造別墅,以便收藏搜集得來的假麵。而後,他便將這幢宅邸的設計工作委托給某位建築師。


    “當時,t大建築係那名叫中村青司的青年才二十七八歲。當我知道他的年齡後猶豫了。但是一位信得過的朋友介紹說,中村的確擁有足夠的才華與本領……我見過他後才算信服。中村不僅擁有才華與本領,還能令人感受到他自身某種奇妙的魅力。”


    影山透一格外懷念般地眯起雙眼。


    “我不僅給那位年輕的建築師看了所有的藏品,也將那件‘未來之麵’展示給他看,詳細對他說明了那枚假麵的來曆。如此一來,他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建議我一定要以將其作為此處建築的設計元素之一。如你所見,我也是個異想天開的家夥,二話不說立刻同意了他的提案……”


    此後,透一又帶領日向他們去了配樓。就是在那裏,日向產生了“好似監獄一般”的想法。結果,他依舊未能得知那監獄般的配樓與“未來之麵”之間的關係。


    最後,影山透一帶領采訪方前往位於配樓最深處的“奇麵之間”。剛一踏入那裏,房間的異樣便令日向一行人驚得瞠目結舌……


    “在那位年輕建築師的提議下,這裏建成了這個樣子。若說惡趣味還真是惡趣味,可習慣了嘛,也就不覺得怎樣了。”


    說罷,館主故意露出了詭異的笑容。


    “而且,此處隱藏著一個小小的秘密。這也是那位建築師提議的。”


    是怎樣的秘密呢——對於日向他們的這個問題,透一斷然拒絕道:


    “拆穿了就不能稱之為‘秘密’了呀。還是不說為妙,對吧。”


    與此同時,他的臉上再度浮現出詭異的笑容。


    2


    三天前,日向將以上這些消息親口告訴了鹿穀門實。


    “那次采訪時你遇到透一的兒子影山逸史了嗎?”


    鹿穀問道。


    “平時,他與妻子一起住在東京都內的公寓中。那一天,湊巧遇到他隻身來了奇麵館,於是透一才將他介紹給我們采訪方的人,說那是他兒子逸史。”


    “湊巧隻身一人啊。嗯……”


    “當時,逸史應該是三十三歲。那個歲數還是吊兒郎當的,老人當然會惦記著,也難怪介紹我們認識的時候會那麽說了。”


    “那是透一三十二歲時生下的孩子啊——他有兄弟姐妹嗎?”


    “不清楚。沒聽透一提過這方麵的事情。”


    “透一的太太呢?”鹿穀追問道,“你去采訪時,他太太還健在嗎?”


    “沒。我記得影山太太似乎很早就已過世。我記得我是這麽聽說的。”


    “此後,透一本人也亡故了嗎?”


    “是的。我想那是在我訪問見到他的第二年吧,好像死於心髒或是腦部急性疾病。”


    “而後,其子逸史就繼承父業了啊——原來如此。”鹿穀慢慢撫摸著尖尖的下巴,繼續說道,“總之,你在十年前采訪之時,遇到了影山透一之子、影山逸史。這也就是說,逸史不是也有可能記得日向先生你嗎?”


    “這個嘛,誰知道呢。”


    日向歪頭思索著。


    “不管怎樣,那畢竟是一麵之緣。實際上,連我也記不清對方長相如何,僅僅對‘逸史’這個名字有印象罷了。因為那個名字並不常見嘛。而且——”


    “而且?”


    “而且當時,我並非以日向京助,而是以池島這個筆名進行采訪的。所以,


    對方早已忘得一幹二淨了吧。就算他還記得,也隻是覺得這個人曾經見過、又沒見過……他肯定隻記得這些而已吧。”


    過去曾有一麵之緣。現如今跨越了那幾近十年的時間,突然收到“影山逸史”寄送的奇怪請柬,想必日向吃了一驚吧,甚至感受到某種命運的戲弄。


    命運的戲弄——鹿穀感同身受。


    半年前,與這位名叫日向京助的同行相識的偶然。兩人同年出生、且外形酷似的偶然。甚至還有一處偶然是——


    宴請日向的宅邸偏偏就是出自那位中村青司之手的建築。


    “對了,鹿穀先生,關於隨請柬附上的照片——”日向說道,“不是有兩張宅邸外觀照、兩張室內照嗎?”


    “沒錯,是的。”


    “其中一張室內照好像是在配樓備下的客房拍的。但在我的記憶之中,配樓的房間並不是那種印象,似乎應該更加寬闊空曠……”


    “是嗎——那也就是說……”


    “也許在我拜訪過後,那裏多少進行了改裝或改建吧。”


    “這倒是有可能啊。”


    鹿穀老老實實地點點頭,將邀請函壓在信封上,一同放到桌子上。而後,他從皮夾克的口袋中拿出印鑒盒般的煙盒。那是隻能放入一支煙,並附有打火機的特製煙盒。


    此時,鹿穀幾乎已經下定決心。


    至此為止,對方完成了如此精彩的準備工作,要他如何違拗。看來,無論如何也推脫不掉日向京助的這番委托了。


    鹿穀喃喃念著“今日一支煙”,自煙盒裏捏出煙後點上了火。自從年輕時患過一次肺病後,鹿穀便決定一天隻吸一支煙。


    “我對配樓深處的‘奇麵之間’很是好奇呢。”他邊細細地品嚐著這支煙,邊試探性地追問道,“你已經參觀過了吧。那個房間如何異樣呢?”


    日向稍作猶豫,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轉而說道:


    “要是我現在就和盤托出的話,不是會少了很多樂趣嘛。”


    說罷,他那消瘦的臉頰上浮現一絲笑容。


    “親赴宅邸,親眼見證,這才是最有意思的吧。你說對嗎,鹿穀先生?”


    3


    每每回憶起亡父透一,影山逸史的心情必然變得撕心裂肺。


    並非怨懟於他。


    在世人看來,透一確是言行舉止怪誕的家夥,並因此給身為其子的逸史帶來了很大麻煩。然而,透一畢竟是在經濟上獲得了巨大成功的人,身為其子的逸史,絕對是接受恩惠的時候更多。逸史自幼喪母,父親便對他更加溺愛,為其備下富裕的生活環境。


    逸史成人後,其父仍舊沒有改變方針,從不讓他手頭拮據。也許在外人看來,這僅僅是“嬌慣”的行為罷了。


    因此——


    逸史並不怨懟於父親。毫無怨恨的道理。雖然他這樣認為,但是——


    九年前,透一亡故後,隨著時間的流逝,那份撕心裂肺的心情越來越強烈……這是——


    這是什麽呢?


    無須特地捫心自問,那答案清晰可見。而後,是的——


    問題就在於那枚假麵。


    那枚假麵。傳說中能預見未來、隱藏著“魔力”的那枚假麵——對於它,無論如何也難以忘懷,那份強烈的撕心裂肺之感。無論如何也抹不去的、那份……


    希望與失望。期待與幻滅。肯定與否定。好奇與厭惡。執著與回避。


    而後……因此……


    這樣下去不行。影山逸史繼續思索著。這樣下去可不行,不想點兒什麽辦法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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