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錄入: 國民愛抖露


    偌大的教室裏隻有我一個人。我用手支著下巴,攤放在麵前的文稿紙上,一個字都還沒寫。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不是還準備寫下去。漸近黃昏的天空中飄浮著的幾堆魚鱗狀的積雲,似乎都現出不滿的表情。敞開的窗戶裏,傳來了在操場上長跑的棒球隊員們的吼叫聲,他們的訓練像是快結束了。


    一、二;一、二;一、二;一、二。噢——!


    我隨著他們的吼聲,輕輕地加上三、四;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噢——!


    星期四下午放學後,陰森森的教室,我和棒球隊的那些光頭隊員之間的單向連帶感。


    突然,教室的門被打開了,我把剛到嘴邊的第n個三、四又咽了下去,吃驚地看著闖進門的女孩。但那女孩好像絲毫沒有因為我在教室裏而吃驚,她微微點點頭算是和我打招呼,於是我也朝她點了點頭。


    我從沒見過那女孩。黑色的長發,細長的脖子,還有一對沒有任何表情的眼睛。也許是因為她長得太漂亮了,以至於她穿著校服走進教室時,看上去顯得有些不自然。我想,如果她身著名牌服飾出現在什麽時尚雜誌上,一定會讓人覺得更自然些。


    “我說,來這兒幹嗎?”我問道。


    “寫檢查。”那女孩說。“讓我寫檢查。說是教室裏還有一個人,一起寫。”


    “噢,”我說,接著又問:“怎麽了?”


    “沒什麽大不了的事。”她說著,在離門最近的課桌前坐了下來。


    “沒什麽大不了的事,那究竟是怎麽回事?”我問。


    女孩看上去像是班長一類的人物,怎麽也會落到放學後寫檢查的地步,這讓我感到興趣盎然。女孩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動手打了老師。”


    “原來如此。這確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我笑了。女孩回過身去,鋪開稿紙,拿出活動筆,開始寫她的檢查,教室裏頓時響起活動筆“哢哩哢哩“的聲響。說是寫檢查,但她似乎是在把一篇背熟了的文章抄寫在稿紙上,除了偶爾伸一伸胳膊、轉一轉脖子之外,她那握筆的手一刻都不停地滑動著。


    看樣子她不會再搭理我,於是我隻得死了心,合著她的“哢哩哢哩”聲,開始書寫假名字母。


    あいうえおかきくけこさしすせそたちつてと……


    寫完一遍,女孩的手還在不停地滑動,於是我又從頭開始寫起。


    あいうえおかきくけこさしすせそたちつてと……


    不知什麽時候,操場上光頭隊員們的訓練已經結束了,教室裏隻有女孩和我的活動筆發出的“哢哩哢哩”和“咯哩咯哩”聲在回蕩。


    哢哩哢哩。咯哩咯哩。


    星期四下午放學後,一個個排列在文稿紙上、毫無意義的假名字母,我和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孩之間的單向連帶感。


    我把假名字母寫了三回半,終於覺得太無聊了,於是停下手來。


    “嘿,我說,你打的是誰?”女孩沒回答,看樣子她真的在認真反省,專心致誌地寫著她的檢查。


    哢哩哢哩。哢哩哢哩。


    “一拳?要不是一巴掌?”


    哢哩哢哩。哢哩哢哩。


    “你是幾年級的?不是三年級的吧?”


    哢哩哢哩。哢哩哢哩。


    “參加什麽興趣小組了嗎?”


    哢哩哢哩。哢哩哢哩。


    “你的頭發,可真漂亮。”哢哩。哢哩哢哩。


    “你看,現在的女孩,都把頭發染得亂七八糟的是不是?那樣,我最討厭。我想這一定和我的初戀有關。因為我的初戀女孩,她長著一頭非常自然美麗的頭發。”


    哢哩哢哩。哢哩哢哩。


    “她是我幼兒園時的同班,叫什麽名字我已經忘了,但我把她的頭發記得很清楚。那頭發一直披過肩頭,垂到腰際那兒,陽光照在那上麵,折射出亮晶晶的光,實在太美了。所以,我想我戀上的肯定不是那女孩,而是戀上了她的頭發。我的初戀,挺奇怪吧?”


    哢哩哢哩。哢哩哢哩。


    我沒轍了,隻得閉上嘴不再和她說話。我努力地回憶那位幼兒園同班的模樣,但怎麽想也想不起來。也許,現在即使我們在馬路上擦肩而過,我也認不出她來了吧。不,可能真有這樣的事,說不定我們真的曾經在哪兒擦肩而過。我這樣胡思亂想著,心裏覺得有些傷感。


    六點不到一點,老師來到了教室。讓學生寫檢查的目的,並不是要督促學生進行反省,而是要給學生懲罰,放學之後不得回家。這時,女孩的檢查像是已經大功告成了,哢哩哢哩的聲音聽不見了。


    “寫了嗎?”


    到教室來的不是命令我寫檢查的體育老師,而是我們班的班主任蕪木。因為蕪木平時對上課毫無熱情,而對學生又表現出徹底的心灰意懶,所以他在學生中深受好評。


    我把寫滿假名字母的稿紙翻過來,在反麵加上了“檢查書”的大標題,然後又寫了“我已經深刻地反省了”幾個字。但我覺得隻有這幾個字,確實難以體現出自己的誠意,於是又在紙上添了“真的”這兩個字。


    我拿著稿紙交給了蕪木,蕪木臉上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然後他又把眼光落到了女孩遞上的文稿紙上,這下,他又深深地歎了口氣。


    “是讓你們寫檢查的,對吧?”


    “嗯。”我說。


    “是的。”女孩也點頭回答。


    “你們說,這能算檢查嗎?這個?”


    蕪木看著我,嘩啦嘩啦地搖著我的稿紙。


    “還有,你。”蕪木說著,念起了女孩寫的檢查的題目;“關於終身雇傭製崩潰後高中教育的現狀。”


    蕪木又長歎了一口氣,而女孩還是用她毫無表情的眼神注視著蕪木。


    “喂,誰讓你寫論文來著?這能算是檢查吧,這個?”


    “老師讓我把自己所想到的,坦率地寫下來,所以我就這麽寫了。”


    “完全正確。”我插嘴說。


    “好,好,行了,我知道了。”蕪木說著,嫌麻煩似地擺擺手,“得了,都回去吧。不過,可別再犯第二次噢。”


    “這可說不準。”女孩說。蕪木的一條眉毛豎了起來。


    “如果對方再對我做同樣的事,我也會同樣地反擊。”


    “同樣的事?”女孩如此幹脆地斷然拒絕,讓蕪木顯得有些不安,他放低聲音問道:“那個,我,事情的經過我不太清楚,究竟是怎麽回事?”


    “莫不是被好色的中年教師摸了屁股?”我問。


    “對方說了非常沒有禮貌的話。”女孩說。


    蕪木沒理我,他直直地看著女孩:“但是,動手打人總是不對的。”


    “請你不要因為我打人而批評我。”女孩一臉嚴肅地說道。“我應該突然一把將他推下樓梯,或者放火把他的家給燒了。但我沒有這樣做,所以你應該感謝我才對。”


    “說得太精彩了。”我伸出手,要求和女孩握手。“和我一起轉入地下吧,讓我們和現有體製作鬥爭。”


    女孩沒看我伸出的右手,蕪木在我頭上拍了一巴掌。


    “可以回去了嗎?”女孩說。


    “啊,是啊。嗯,已經不早了。”蕪木說。


    “是嗎。那好,再見。”


    女孩低下頭向蕪木鞠了一躬,然後拿起放在書桌上的書包,打開教室的房門。她在門口似乎遲疑了一會兒,回過頭來對我說道:


    “我動手打的,是我們班的班主任三宅老師。不是用拳頭,而是打了他一巴掌。


    我是二年級的,沒有參加興趣小組。非常感謝你誇我的頭發。還有,我認為你的初戀很精彩。”


    她機械般地說完這些,又鞠了一躬,走出了教室,她那飄逸的黑發消失在教室的門外。我一下子覺得教室裏變得有些黯淡。教室裏隻留下我和蕪木兩人,我們就像是搞錯了返回後台的時間,傻乎乎地被留在舞台上的兩個小角色。


    “頭發?初戀?”蕪木的眼睛從女孩走出去的那扇門,移到了我的身上。


    “怎麽回事?”


    “沒什麽事。”我深深呼吸了一口還留有女孩氣息的空氣,說道:“都是些不想讓肮髒兮兮的中年教師知道的事情。”


    蕪木又在我頭上拍了一巴掌。


    那雲層我以前好像也見過,厚厚的、渾圓的形狀,非常性感。


    “嗨,”我對那雲層說道。“我說,我們好像在哪兒見過吧?”


    雲層沒有回答。不行不行,這是初中生追女孩子的方法,我在心裏反省。


    “別誤會不是那意思,”我向雲層辯解道,“算了,以後我們說不定還會在哪裏見麵的。”


    “你一個人在這裏自言自語?你臉色好像不太好唉。”


    我胡亂地躺在那裏,聽到有人在我腳邊這麽說。那人走到我的腦袋旁,站住了。我側過頭去,對方穿著短裙,那短裙本來就短,所以她的裙底春光一下全暴露在我的眼前。但對方好像並不介意,當然我也不怎麽在意。這種事兒,隻有換成偷窺之類,才會叫人感到興奮,如果是對方故意亮相,那根本讓人提不起勁。而且從那短裙裏伸出的兩條腿,雖然還算修長,但卻充滿肌肉的質感,在讓你感到性感之前,先讓你體會什麽是健壯。


    “嗨。”我對著裙底的黑褲衩兒,說道。


    “昨天,又被逮著了?”安井蹲下身,俯視著我的臉。她是我們隔壁班的,純粹的不良少女。從一年級開始,午休的時候,我們一直躲在教學大樓的屋頂抽煙,算得上是煙友。


    “嗯。讓寫了檢查。”


    “你怎麽寫的?”


    “正在深刻地反省。”


    “真是簡明扼要。”


    安井在我身旁並排躺了下來,然後摸出煙點上火,抽了起來。自二年級的夏天開始,我曾經多次發誓要戒煙,但結果總是以失敗告終,直到三年級的現在,還是沒有戒成。


    “有時候我真的不太理解你。”


    安井對著風,吐出一日煙,說道。


    “在學校抽煙,和讓你寫檢查你就老老實實地寫,這兩件事在我的頭腦裏實在難以共存。”


    “是嗎?”


    “嗯。”


    聽她這麽說,我認真考慮了一會兒。


    “未成年人不得抽煙,是因為那樣有損健康,大家都是這麽解釋的。但那是胡扯。在日本,自戕行為基本上是不會受到懲罰的,即使做了對身體更有危害的事兒,比如割破自己的手腕之類,需要受什麽懲罰?但是為什麽抽煙就不行呢?其實這純粹是社會秩序的問題,是社會的全體在顯示它的意誌:未成年人叼著香煙到處閑逛的社會,那樣的社會是難以接受的。也就是說,我們用從社會獲得的常識來加以考慮,抽煙其實並不是罪惡,你想抽就抽你的去吧。但是,那些有違社會意誌的行為,不應該在大庭廣眾麵前去做,這是社會一員應守的規矩。如果做了那樣的事又被發現了,那就必須道歉,如果需要受到懲罰,那就應該甘心受罰。我是這麽認為的。”


    “似懂非懂。”


    “是嗎。”


    “我隻知道你生活的那個世界好像比我的複雜。”


    安井笑了,她改變了話題;


    “那個,昨天還有另外一個人吧,和你一起檢查的?”


    “嗯,說是動手打了二尾子。”


    “是啊,真是太精彩了,全班的人都看著呐,就那樣,啪地一巴掌。”


    安井伸出手用力揮了一把,很開心地笑開了。


    “二尾子這回可算丟人現眼了。”


    “這對二尾子可算不上什麽,那家夥兩年前被一個剛入學的女生揍得,那才叫慘呢。”


    我這麽一說,安井放聲大笑起來。那是在兩年前的開學典禮上,安井對準綽號叫二尾子的三宅的下巴,來了一個華麗的左勾拳,竟讓二尾子在全校學生麵前背過氣去。原來二尾子是想盡早在新生中樹起教師的威嚴,所以看準了在那年的新生中顯然最有反抗性的女生安井,一把抓過她的頭發,大喝一聲:“不許在學校裏輕狂。”他說得並不錯,隻是如果他想顯示他作為一個老師的氣魄,那應該事先調查清楚:眼前的這個女孩,在初中時代,曾在市立蓮見台初級中學創立了第一屆拳擊隊,並且擔任過第一任拳鬥部部長,初三時手下曾率領過五十多個男學生。


    “二尾子也就是這個挨揍的命。”我說。


    “確實,那張臉讓人看了就想揍上一拳,”安井點點頭。“脖子細弱,下巴不堪一擊。”


    “不知道那女孩出手的時候,是不是也考慮過這些專業技法。”我說。我接著問安井說:“你認識那女孩?”


    “不知道那女孩的事兒的,學校裏大概也隻有你一個人了。”安井皺著眉頭說道。“上個月剛從別的學校轉來的二年級生。自從她轉來的第一天起,學校裏那些精力過剩的公狗就開始坐立不安了。”


    “可不是,那女孩確實長得很漂亮。”


    “嗬,原來你喜歡的女孩,是這種類型。”


    “我隻是說她漂亮,沒說喜歡。”


    “對高中三年級的公狗來說,那都是一個意思。”


    “真正的公狗,對他們來說,漂亮也好醜八怪也好,隻要那地方有個洞,那都是一個意思。”


    我這麽一說,安井毫不留情地嘲笑道:


    “得了吧,還是隻童子雞,說什麽大話呢。”


    安井是不是有過男人,我不知道。我也從沒和她說起過這些話,因為這樣的話我不知道從何問起。每天晚上安井都打扮得花裏胡哨的四處遊玩,所以大概沒人會認為她還是個處女。但是,我怎麽也想象不出,安井和男人抱在一起的時候,會是怎麽樣的情形。安井絕對不是醜八怪,如果找對了角度,還稱得上是一個讓人眼睛一亮的美女。但是,隻要一想象和她裸體相呈肌膚相親,就會讓我感到恐懼。毫無理由,那隻是單純的恐懼而已。有時我想,如果有哪個男人和她睡覺,那麽這個男人一定比她年長許多,而且性格相當怪癖。


    “那女孩看上去不像是個喜歡暴力的人,究竟怎麽了?”


    “因為二尾子說了她父親的壞話。”


    “說了她父親的壞話?”


    “她父親的事兒,你沒聽說?”


    “沒有。”


    “她父親,原來是鐮倉一家很有曆史的寺院的住持。因為能力太強了吧,她父親開始獨立召集信徒。最初是佛教研究會那樣的集會,後來漸漸發展成一個類似新興宗教的組織。那不,有人參加,就有了錢。半年前她父親因為偷稅漏稅被逮捕了,那消息好像還上了報紙。所以,他們家在原來的地方呆不下去了,她母親帶著她搬到了這裏。”


    不愧是君臨在學校所有女生之上的女王,安井的手裏總是掌握著各種各樣的情報。


    “所以二尾子就抓著這事兒說開了:你父親是神仙,所以你以後也想成為神仙吧?你想做神仙就做你的去吧,但是可別在學校裏召集信徒哦,在我們學校,賣淫行為和宗教活動都是禁止的。”


    安井朝天仰著腦袋,嘎嘎笑了起來。


    “這個二尾子,實在是個無可救藥的蠢貨。”


    “我不知道二尾子為什麽會對她說那些話,但學校裏的


    其他老師,據說都被那女孩搞得神經很緊張。”


    “不過是父親偷稅漏稅而已,不應該對子女搞歧視。”


    “不是為這,”安井說。“聽說,那女孩,在原來的學校殺過人。”


    我轉過臉也看著安井,但安井不像是在開玩笑,也不像是在信口胡說。看安井的臉色似乎挺認真。不過,轉校生總是和風言風語一起來到新學校的。


    “這可了不得。”我說。“不過話說回來,以前的那個轉校生,是二班的永井吧?傳說她和以前那所學校的大部分男生都有染,還懷上過孩子,打了胎,所以在那學校呆不下去了。但事實怎麽樣?永井在和三班的荻原好上以前,還一直是個處女。不分對象亂搞的,是她家的那隻花貓。”


    “那事兒,確實是個謠言。”


    “在那以前,是二年級的野村吧?說他得了毒品依存症,為了購買毒品到處偷東西。但是實際上,他隻不過是在藥店裏拿了一瓶力保健營養劑而已。”


    “是啊,那也是有人造謠。”


    安井用手搔了搔頭皮,笑了。


    “日本是法治國家,即使還沒到成人年齡,殺了人還能公然逍遙法外,這是不可能的。關於那女孩的謠傳,如果追究到底,大概也就是虐待了附近的一隻野貓之類的事兒吧。”


    “也許,詳細情況我也不清楚。聽說,在她以前的那所學校,發生過纏著她的男生自殺的事兒。”


    “那麽漂亮的女孩,對她癡情的人肯定不少,其中有個把遭到拒絕便要死要活的,那也不希罕。但這能算是那女孩的罪過嗎?”


    “那倒也是啊。要說不是她的罪過,也確實不能算是她的罪過。不過到二年級為止,一共死了四個人,所以很多人都說三道四的,也就不足為怪了。”


    “四個人?”


    “那四個人,故事都差不多。最初向那女孩求愛,被拒絕了,然後,在那以後的一段日子裏,他們像異性騷擾者那樣,糾纏著那女孩,做些讓人惡心的事兒。就在鬧得越來越不像話的時候,那些騷擾者都突然從大樓屋頂跳下來自殺了。有好幾次,都有目擊者證明說,當時看到女孩和自殺的人一起,呆在屋頂上。”


    “如果真是她殺的,那肯定早就被逮捕了。”


    “那也是啊。警察肯定會調查的。但是四個人都死於同樣的方式,總讓人覺得蹊蹺吧?所以在她以前那所學校,都傳說那四人是被她用咒語給咒死的。誰讓那女孩懷恨在心的話,就會遇到鬼魂作祟。”


    “哈,作祟。”


    “二尾子這次沒事的話,還算是幸運的。”


    “讓那家夥倒一下黴也不壞。”


    “嗯?”


    我聽到動靜,朝安井那兒看了看,隻見安井仍然躺在那裏,抬起了頭,朝自己腳尖方向張望著。我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看到神部站在那兒。那是和我同班的一個男孩。在二年級以前,神部在學校一直被人欺負得厲害,三年級時班裏換座位,我們兩人成了前後座,開始交談。自那時起,那些用來對付他、狂風暴雨般的折磨手段,一下子全消失了,變得風平浪靜了。當然,那些愛欺負人的男生,不是看我的麵子,而是看在安井的麵子的份上。我和安井的關係很好,而安井又是君臨在全體女生之上的女王,上了高中的男生們,都小心翼翼地盡量不讓女生們討厭自己,更不用說讓他們去和那些女生作對了,這他們死都不會幹。而我和安井之間,除了初中時是同一所學校之外,又找不到任何共同點,這似乎讓那些欺負神部的人覺得有些不安。也有人造謠說,我和安井早就“好上了”。


    “對不起。”神部開口先道歉。


    “什麽?”我問。


    “安井。”神部說。


    “什麽?”安井問。


    “褲衩。”神部說。


    神部和人說話,基本上隻簡單地說個把單詞了事。他本人說完便拉到,別人可摸不著頭腦,單詞以外的部分,聽的人隻能靠自己的想象來推測。我和安井早已習慣了,所以馬上明白,他的意思是:“對不起,褲衩,我看見了。”他把“我看見了”給省略了。


    “怎麽了,這不挺好?你有興趣?那我就索性把它脫了吧。”安井說。神部嘟嘟嚷嚷地說了聲“不要”還是什麽的,走到我身旁,彎腰坐了下來。午休時間特意爬上屋頂,神部一定是有話要對我、或者對安井說,要不就是對我們兩個人說。可是,安井不像有開口說話的意思,也看不出他有不知如何開口的猶豫。他隻是坐在我旁邊,兩手抱著膝蓋,直瞪瞪地眺望著前方。不知道他注視著的,是屋頂欄杆前方的那片住宅區,還是住宅區對麵那個露出一個腦袋的輕軌車站。


    “怎麽了?”我又問道。


    “昨天。”神部說。


    昨天?是說我昨天被關夜校的事兒?


    “嗯,沒勁。”


    “不,一起。”神部說。


    昨天,有個女孩和你一起被關夜校了吧?


    是這話吧?


    “嗯,二年級的,轉校生。你認識?”


    “早上,輕軌。”


    早上坐輕軌,經常遇到,對吧?


    “啊,是嗎。”


    “怎麽,神部君也墜入情網了?”安井說道。


    “也?”神部說。安井沒作聲,看看我。


    “也?”神部又問我。


    “那是誤會。”我說。


    神部點點頭。


    “那又怎麽了?”我問道。


    “模特。”


    這可有些令人費解了。我看了看神部的臉,他還和剛才那樣,筆直地看著前方,隻是臉蛋微微有些泛紅,是在害羞吧。


    求你幫我問問那女孩,做我的模特兒行嗎,對吧?


    神部雖然沒參加學校的美術小組,但他愛畫畫。我和他聊上話,最初也是因為畫畫的事兒。那是上數學課的時候,我把油印的講義往後傳,一回頭,看到神部的筆記本上畫著畫兒。那是一幅很奇怪的畫兒,在幾何學的圖形中,畫著一個寫實的人物。我很仔細地觀看了一番,發現那幾何學圖形的一部分,原來就是黑板上畫著的二次函數的圖表。似乎是他在抄著黑板上的圖表的時候,突然來了興致,便開始畫了起來。


    真像達利的風格,我隨口說了一句。其實我並沒有什麽高見,對達利的畫也不甚了了。讓我聯想起達利,也許是因為那天我坐輕軌去學校的時候,在車廂裏看到了美術館的廣告,說是近期將要舉辦達利的美術展。廣告上達利那古怪的畫,和眼前筆記本上的古怪,我覺得有那麽一絲共通之處。


    但神部像是大吃一驚,抬起臉來。我還以為他生氣了,但接下來那一瞬間,神部用讓我大吃一驚的熱情,開始稱讚起達利的畫來。他好像忘了這是在上課,嘴角泛著白沫,不斷地羅列一個個單詞,而我一直衷心佩服地注視著我的這位同班同學的臉。但數學老師被激怒了,自己已經大喝了一聲,那學生居然還在起勁地說了不停。於是那個學生,以及和那個學生一起說話的學生,都被趕出教室,在走廊上罰站。即使站在走廊上,神部還是不停地誇著他的達利。第二天,我剛走進教室,便看到我的課桌上放著一本畫集,是達利的。我望了一眼坐在我後排的神部,神部抬起頭,隻說了一句“真棒”。然後他又思考了好一會兒,結果還是將剛才那個單詞重複了一遍:“真棒。”就像一個拿出一張裸體美女照的小學生,有些自豪,又有些羞澀,露出鬥膽犯了罪似的表情。真是個怪人,我心想。從那以後,我們有時便在一起交談。又過了幾個星期,就再沒人欺負神部了。


    “不行。”我說。“動機不純。手段拙劣。真有那心思,那就該自己去明說。借口畫畫,讓人做


    模特兒,這種手法太虛偽了。不能把藝術用在這種地方,這是在玷汙藝術的靈魂。達利在的話也一定會這麽說的。”


    神部抱著膝蓋,身體開始搖晃。當出現了不合自己心意的事,神部總是這樣。接下來,他還會發出嗚嗚的呻吟聲,再往後,隨著呻吟聲,開始舞動雙臂,等到這也做完了,他一下子就像電池用完了似的,突然一動不動了。這時,無論是踢他撞他、將他雙手反綁倒剪十字,神部的身體決不會再動一動。神部的這種反應,倒是讓那些充滿嗜虐心的男生們,變得興趣索然、垂頭喪氣,不知道神部自己是否也明白這一點。


    “這有什麽關係,你替他問一下不就得了。”


    安井說。神部馬上停止了晃動。“神部君,他自己很難直接開口,對吧?就像遞情書之類,誰都會覺得不好意思,不是嗎?”


    不管是對校長、理事長,還是對小混混們的頭目,一律都直呼其名的安井,卻稱神部為“君”。我想她不是叫給神部聽的,而是叫給旁人聽的。我和神部君是朋友,誰要是欺負神部君,可給我小心點兒。這是安井表達她善良一麵的奇特方法。我並沒有問過她,但隻要想一下,對我也是直呼其名的安井,為什麽要對我飼養的短腿獵犬帶上敬稱呢?所以,那其實也並不難理解。


    “讓我去問,我和那女孩又不熟,隻不過昨天偶然在一起呆了兩個小時而已。”


    “所以那女孩至少會認出你的。”


    神部就像承蒙上蒼賜予的預言家那樣,用心醉神迷的眼光盯著安井,然後又將同樣的視線轉向我。


    “那樣的話,如果,那個,”我試圖抵抗到底,“如果神部被拒絕了,他也成了死乞白賴的異性騷擾者,然後被念咒遭報應,那怎麽辦?”


    “神部君又不是愛上了她,隻是讓她做模特畫畫,對吧?”


    安井這麽一問,神部連著將頭點了三下。


    “對高中三年級的公狗來說,這都是一個意思。”我說。


    “你和神部君可以不算在內。”


    “這是歧視。”


    “不,這是區別。要不,”安井露出不懷好意的眼神,說,“要不就是你確實對那女孩有意思,不希望神部君和她親近?”


    “哪有這回事。”


    “那不就得了,對吧?”


    神部又將腦袋點了三下。這回他用直勾勾的眼光盯著我。正在這時,午休結束的鈴聲響了,我想起下一堂課是數學課,一下子覺得一切都是那麽麻煩。


    “行了,知道了。”我說著站起身來。“不過要是被拒絕了,那可別怨我。別把身子晃個不停,也別嗚嗚、嗚嗚叫喚個不停。要把你小子從別的世界拉回到現實世界,可是件相當費力的事兒。”


    神部又點了三下腦袋。


    神部平時坐的輕軌,比我坐的那班要早二十分鍾。為了趕上他的那班輕軌,我比往常早起了半個小時,我先朝著和學校相反的方向,趕到神部等車的那個車站,和神部會合,然後兩人一起鑽到他常坐的那節車廂。據神部說,每天早上都是在同一輛車廂裏見到那女孩的,所以我曾建議,隻要我們都坐上那班輕軌,然後在車廂裏碰頭就行了。但神部堅決反對。我上學遲到的次數之多,在學校是數一數二的,這點神部非常了解。


    因為是下行的輕軌,所以雖然是早上的高峰時間,但車廂裏並不擁擠。女孩是在我平時等車的那個車站的前一站上車的。微風輕輕吹來,我朝風吹來的方向望去,一眼便看到了女孩。身邊的乘客都不約而同地朝女孩張望,一時都顯得有些出神,然後又不約而同地將目光從女孩身上移開。也許是心理作用吧,我覺得這節車廂的乘客要比其他車廂多一些。也許有的人就是為了這份愉悅,每天早上特意擠到這節車廂裏來的。的確有這麽做的價值,我心想。


    在神部直勾勾的眼神的注視下,我朝站在前麵的車門旁、開始閱讀文庫本圖書的女孩走去。神部跟在我的後麵。女孩好像並沒有注意到我站在她麵前,正用纖細的手指翻著文庫本的書頁。我低下身子張望了一下書的封麵,差點歎了口大氣。雖說在車上看什麽書那是個人的自由,但我想沒有哪個高中女生,大清早的會專心致誌地閱讀芥川的小說。站在一旁的神部用胳膊捅了捅有些泄氣的我。


    “學校快到了,快把書收起來吧。”


    我向女孩打了個招呼。女孩的臉從書上抬了起來,她的表情好像在說:“啊,是你。”女孩還記得我,神部似乎放下了心。但女孩從抬起頭到認出我,用了相當一段時間,這使我有些受傷。


    “讓學校知道你在看這樣的書,又要被關夜校、寫檢查了。”


    女孩將手指夾在正在看的那頁書裏,用不知所以然的表情看著我。


    “你還不知道?芥川的作品毒害青少年,已經禁止發行了,是上屆國會通過的決議。我也有同感,芥川的書,對健康有害。”


    女孩似乎考慮了一番,然後決定還是搭理我一下。她把書簽插到正在看的那頁,將書放進書包。


    “正巧我也這麽想。”女孩說。


    “啊?”我脫口問道。


    “就像你說的,這書對健康沒好處。”


    女孩好像開了個玩笑。為了不讓點燃的火種熄滅,我注意拿捏分寸,很殷勤地笑了笑。略遲了片刻,我身後傳來神部那誇張的笑聲。


    “你家住這附近?”我說。


    “對。”女孩點點頭,報出自己上車的那個車站的站名。


    “那我們可是近鄰。”我說著,也說出自己平時上車的那個車站的站名。


    “那可談不上是近鄰。”


    “就是近鄰。我帶狗散步,經常路過你住的那兒。”


    “帶狗散步?”


    “我家的短腿獵犬,它可能跑了。每天你不帶它跑上三公裏,它就會鬧別扭。它會纏在你的腳邊,一直抬頭注視著你,讓你難以招架。所以不管下雨還是刮風,每天都得帶它散步。”


    “是嗎。”


    我站著的那一側的車門開了,為了躲讓蜂擁而上的乘客,我朝女孩那兒靠近了些。洗發精的香味撥弄著我的嗅覺,不知為什麽讓我有些緊張。車門關上了,輕軌又開始啟動。我們的會話才說到一半便停下了。眼看好不容易點燃的火種快要熄滅的時候,沒想到神部開口說道:


    “我也是。”


    已經習慣了神部的說話方式的我,馬上明白他的“我也是”,是在接我們剛才的話題,是“我和你也是近鄰”的省略。但女孩似乎沒聽明白。而事實上神部的家離我家有六站,離女孩的家也有五站,沒有相當高見的人,是不會把這說成是近鄰的。


    “你也養著短腿獵犬嗎?”


    和女孩正麵相對視線相交,神部的臉漲得通紅,他搖搖頭:


    “不,不是。”


    女孩還在等他的下文,但神部的話已經結束了。火種真要熄滅了,我慌忙大口吹氣。


    “你養了什麽寵物?狗,貓,還是加拉帕戈斯島的小鳥?”


    “龜。”女孩回答。


    “龜?”


    “是一隻綠龜。每天都要讓它在桌上散步,不然的話,它就會鬧別扭。雖然鬧別扭的時候樣子挺可愛。”女孩似乎又開了一個玩笑。於是我又笑了,比我略遲一些,神部用比我更大的聲音誇張地笑了。然後,神部用直勾勾的眼光看著我,讓我想起了我們最初的目的。


    “啊,他,神部,和我是一個班的。達利的後繼者,生活在超越現實世界裏的繪畫天才。”


    “你好。”女孩說。


    “你好。”神部說。


    “就這些?”女孩的眼睛仿佛這樣問我。神部看看女孩,然後也用


    “就這些?”的表情盯著我。


    “是這樣的,”我豁出去了,“某一天,神部在去學校的車上,在車廂的一角,發現有一片耀眼的光芒,神部朝那兒望去,看到有一個女孩站在那裏。就在他看到那女孩的模樣的那一刻,神部的大腦仿佛被電流擊中,他的耳邊響起了宙斯的聲音:那就是理想的女性像,去描繪那女孩吧。藝術之魂將降臨到你的畫中,你將受到諸神永遠之祝福。對吧,神部?”


    我轉向神部,神部咕咚咕咚地點著頭。


    女孩有些茫然地看看我,又看看神部。


    “那個……所以,就是說能請你做畫畫時的模特兒嗎?”


    “我?模特兒?”


    “嗯。”


    本來,在這種情況下,托我辦事的主人應該助我一臂之力,任何頭腦正常的人都能明白這一點。但神部根本不理會這些,他隻管用直瞪瞪的眼神盯著女孩。那種眼神,是催人還債時的眼神,沒人會用這樣的眼神求一個女孩做自己的模特兒。那女孩心氣那麽高,心裏肯定不痛快。沒辦法,我隻能自己接著往下說:


    “暫時,你隻要靜靜地坐在這個家夥的麵前就行了。啊,當然,不需要畫裸體。對吧?”


    神部點了三下頭。


    女孩透過車門上的玻璃,遙望著車外向後奔馳而去的景色。過了一會,她將視線停在神部臉上。神部的臉漲得通紅,耷拉著腦袋。真希望這時能聽到藝術家令人擊賞、叫人陶醉的隻言片語。神部拚著命似地抬起頭,開口說了一個愚不可及的單詞;


    “一個人?”


    一個人?我簡直痛苦不堪。無論是誰,無論怎麽看,都明白她現在沒有朋友孤身一人。也許神部是好心,怕女孩剛換了學校,沒有朋友,但眼下這個情況,換成這個話題,接著怎麽往下說?女孩感到很奇怪似地看著神部,神部又耷拉下了腦袋。女孩再次將目光轉向車外,稍過片刻,她若無其事般地回頭看看我和神部說:“行啊。”


    “什麽?”我問,“啊,真的?”


    “嗯,可以啊。裸體畫也行。”


    從女孩口裏蹦出裸體兩個字,身旁的那些乘客都吃驚地朝這兒張望。我也傻看著女孩,而神部盯著那女孩的神情,簡直像要哭泣起來了。


    “嗯。”女孩點點頭。女孩看來是認真的。她似乎並不怎麽在意畫畫時穿不穿衣服,好像現在求她脫去衣服的話,她也會爽快地坦誠相見的。


    “那麽,什麽時候開始?”


    女孩問。神部還沒有從夢幻世界返回現實,依然注視著女孩。他一定是在使用他那豐富的造型想象力,在自己的頭腦中描畫著女孩的裸體。自打認識他以來,我第一次希望自己能變成神部。


    女孩不再問神部,而是將目光轉向了我。我想,我們凡人也有觀摩藝術作品創作過程的資格,於是我在心裏盤算著自己哪些日子有空,怎樣才能讓神部同意我的提議。


    “啊,具體時間,下次再商量吧。對吧?”


    神部毫無反應。我重重地撞了一下他的肩膀,他這才木偶似地咕咚點了一下頭。


    “是嗎,那麽,下次見。”


    女孩下了車。車門關上了,女孩的身影和候車廳都往後退去,但我們還是不斷朝後張望著。那麽,下次見。那甜美的回聲,還在我們四周的空氣中蕩漾。可是,女孩和我們是一個學校的,我們三人都在去學校的途中,所以女孩下車的那個車站,我們當然也應該下車吧?當我們想起這一點時,連下一站的候車廳也已經朝我們身後飛馳而去。


    我們互相埋怨互相責罵,轉乘反方向的輕軌。我罵神部混蛋、蠢貨,神部罵我是夏加爾,雷諾阿,但神部看上去很高興。看到神部高興,我也高興起來,心想說服神部接受我的建議也許並不難。


    我們趕到學校,已經快到上課的時間了。平時這時候,總能看到零星的學生往教室方向趕著,但今天,大群的人都擠在校園的一角。老師們試圖驅散在那兒圍觀著什麽的學生,但卻顯得無能為力。我和神部對視了一下,朝著人群方向走去。學生們在教學大樓前圍了一層又一層,在人群圍成的半圓的中心,張掛著大塊的藍色氈布,在氈布的內側外側進進出出的,怎麽看都像是警察模樣的人。


    我走近前去,拍了拍一個同班同學的肩膀:


    “出了什麽事?”


    對方回頭看看我,什麽事兒也沒有似地聳聳肩說;


    “跳樓自殺。”


    “哦,”我也不在乎地點點頭,問:“誰?”


    “二尾子。”他回答。


    三宅?


    “怎麽可能?”我脫口而出地說。


    同班同學誤會了我的意思:“說的也是啊,想不到那家夥也和別人一樣有煩惱。也許是被女人甩了吧。”


    我巡視四周,在半圓形的最邊上,我看到了女孩。當她和我目光相遇,馬上轉過臉,急匆匆地朝教室方向走去。


    咒語?


    “怎麽可能?”


    “是啊,”同班同學又點點頭,“也許不是因為女人。一般來說,女人根本就不願意接近他這種人。”


    我抬頭望望屋頂,二尾子就是從那兒跳下來的吧?好幾個警察模樣的人,正在屋頂的欄杆邊上往下張望。


    同班同學和我一樣,頭拾得高高的,但他眺望的,是比那樓頂更高的天空。


    “今天的天氣可真是晴朗得見了鬼了。”


    確實是萬裏無雲的碧空。


    二尾子從樓頂跳下來的時間,據說是早上七點。那天二尾子來學校要比往常早許多,他沒去教員室,而是直接爬上屋頂,縱身跳下。那時的二尾子,他究竟在想些什麽,因為他沒留遺書,誰也摘不清楚。之所以能判斷他死亡的準確時間,是因為當時有個正趕著上班的公司職員,在去車站的路上,看到有個像是人體模型那樣的東西從學校大樓上掉了下來。在那團東西摔到地麵的時候,公司職員還清晰地聽到物體被摔破時所發出的那種令人不愉快的聲音,但他還是不聞不問繼續朝車站走去。“因為有一個重要的會議。”事後他對警察解釋,“但實在沒想到那是有人跳樓自殺。”我很想問問那位職員,當他看到像是人體模型的東西摔下來的時候,究竟認為那是什麽?如果是我,那一定會勾起我的興趣。但是,算了。反正在這世上,比起二尾子的死,重要的事情多如牛毛。總之,脖子和手腳都以令人難以置信的角度彎曲著的二尾子的屍體,是在他死後一個小時才被發現的。最初發現二尾子的遺體的,是一起來學校上班的語文老師和音樂老師。如果他們徑直去辦公室的話,那是肯定不會發現掩埋在灌木叢中的二尾子的遺體的。為什麽他們會發現二尾子的屍體?各種各樣的臆測在學生之間流傳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結果,“突然來了性欲的25歲的語文男教師以及45歲的音樂女教師,躲進灌木叢裏剛想成其好事,在那兒他們看到了二尾子的屍體”,大家的猜測都歸結到這種說法上。至於在報警之前兩人究竟幹了幾回,有的說兩回,有的說超過十回,還有的甚至說那個25歲的年輕人,他滿足不了音樂教師,以至音樂教師褪下了二尾子的褲子,自作主張地借用了二尾子的那玩意兒,如果把這次也算上,那就是十一回。反正各種說法不一而足。


    二尾子死後一段日子,有男生滿懷感激之心說:“三宅老師甘願扮演遭人討厭的角色,他是一個好老師”;也有幾個女生哭哭啼啼地表白;“其實我很喜歡三宅老師。”但過了一星期,誰也不再提二尾子的事了。我早就說過,這世上,比二尾子的死更重要的事情,簡直多如牛毛。所以,盡管老師們還在擔心二尾子的死可能帶來不良影響,但學生們早就把二尾子給忘了個幹淨。二尾子


    死後不久,還有的老師提醒學生說:“這事兒大家就別多去想它了。”但沒想到學生們竟如此“健忘”,反讓老師生起氣來;有的教師在上課的間隙,回憶起二尾子的軼事,但學生們卻毫無反應。所以老師們也就不再提二尾子的事兒了。


    從表麵上看,二尾子的死就像石沉水底,並未引起多大波瀾。但是,一件事情發生了,它既沒有原因,也不產生任何結果,一般來說,那是不可能的。天上刮起了台風,修理店就能發財;中國的蝴蝶展翅高飛,美國便會有狂風暴雨。二尾子的死的確有一個原因,也產生了一個結果,隻是我不知道。等我知道,那已是二尾子死後一個月的事了。


    “我的地位動搖啦,”安井笑著對我說。“我已經陷入了危機。”


    午休時間,我們已經很久沒在屋頂上“飯後一支煙”了。二尾子死後很長一段時間,樓頂上嚴禁閑人出入,今天我原以為也不行,但到了樓頂的鐵門前,拉了一下把手,門卻嘩啦打開了。屋頂上,安井躺在她的老地方,我問她怎麽進來的,安井把樓頂的鐵門鑰匙扔給我,不知道她在哪裏用了什麽辦法搞到的鑰匙。


    “我配的,配了兩把,一把給你吧。”


    我慢慢抽完第一根煙的時候,安井邊點燃第二根煙,邊對我說,她的君臨金字塔頂點的女王的寶座,正在發生動搖。


    “哦,”我說,“對手出現啦?”


    “是啊。”


    “一拳把她打翻在地不就得了?”


    “你難道不知道?我是不戰主義者,不戰而勝,這才是最大的勝利。”


    “這我可沒聽說過。”我說,“對手是誰?”


    “那女孩。”


    “哪個女孩?”


    “二年級的轉校生。”


    “不可能。”我笑了。


    二尾子死後過了一段時間,大約三天前,女孩信守諾言成了神部的模特兒。神部好像到底還是沒敢動畫裸體畫的腦筋,每天中午休息時,總是畫著來校園一角的樹林邊上看書的女孩。那女孩現在也應該和神部一起呆在校園的哪個角落吧。


    “不過,不知道那女孩自己有沒有那意思,反正二年級的那些小姑娘們想把她抬出來,最近正鬧得歡呢。已經有人抱怨說她們太鬧了,要求我讓她們都住嘴。既然有人抱怨,我就不能置之不理,管理人可不是那麽好當的。”


    “把她抬出來?那女孩,有這麽厲害?”


    “不是,隻不過那女孩,”安井笑了,但那笑容立刻就消失了,她難以忍受似地說道,“她會念咒作祟。”


    “你怎麽變成了那種愛幻想愛做夢的女生?難道你還真相信了那些話不成?”


    “有人說二尾子死的時候,那女孩和他在一起。”


    “在一起?”


    “一起在樓頂上。”


    “那女孩在樓頂上?”


    “是的,說她被警察帶走,受詢問了。不過這隻是傳說。”


    我回想起了那天的事兒。早上,去學校,爬上樓頂,殺了二尾子,然後又回到家,乘坐平時的那班輕軌,在車上遇到了我們。用物理性方法加以解釋,這並非不可能。


    “不過,她原來就有那些傳說,更不用說這之前她還和二尾子有過糾紛,警察自然要過問了。”


    “後來呢?”


    “據說有人證明她不在現場。她家附近的人看到她早上在自己家門口掃地,從那時到二尾子跳樓,這段時間要趕到學校是不可能的。”


    “那,她不就是沒事了嗎?”


    “所以,她沒有親自動手殺人,而是念了咒。要讓愛幻想愛做夢的女生來解釋,就是這麽回事兒。”


    “荒唐。”


    “據說二尾子的褲衩被扒下啦。”


    “啊?”


    “褲衩。”安井又重複了一遍,她躺著做出脫褲子的動作。“塞巴斯小姐借用了二尾子的那玩意兒,現在都傳開了吧?”


    塞巴斯小姐,是那個最早發現二尾子屍體、45歲音樂女教師的綽號。最初大家叫她塞巴斯,因為她總是把自己穿著打扮成年輕女孩模樣,大家便在她原來的綽號後麵加上了“小姐”兩個字。


    “現在又有了新的說法。”


    “新的?”


    “就是說,那褲衩,不是塞巴斯小姐扒下的,而是二尾子自己把褲衩褪到腳脖子,就這樣踉踉蹌蹌地往前走,翻過屋頂的欄杆,然後縱身一跳。”


    好像二尾子又重現在眼前,安井的眼光從樓頂的某一點一直移到二尾子跳下的地方。


    “唉,死得可不怎麽好看。”


    “所以,有人說他不是自殺的。那時二尾子在樓頂正想和誰幹那好事,剛褪下褲衩,就被對方推下了樓。”


    “因為那天天氣非常好,二尾子突然想從屋頂往下撒尿,就在這當口,腳底一滑摔下樓來,也許不過是這麽回事吧?”


    “就小個便,哪需要把褲頭脫到腳脖子?隻要從褲洞裏或者褲衩的一側把家夥掏出來,不就行了?”


    安井還是平躺著,模仿著把家夥從褲衩裏掏出來的動作。她說得沒錯。


    “你還真了解。”我說。


    “有人說對方那人,就是那女孩。”


    “那鄰居的證言怎麽解釋?”


    “不是說了嗎,和證言沒關係,因為那是念咒。那女孩一邊在家門口掃地,一邊又把二尾子喚出來,帶到屋頂,偽裝出他和誰在幹那好事的跡象,把他推下樓來。”


    “什麽亂七八糟的。”


    “鈴木,和你一個班的,你總認識吧?”


    “嗯。”我點點頭。那個鈴木法子,兩個星期前摔傷了,一直在家養傷。


    “那天,鈴木也許是想試探她一下,也許是因為當時心情不好,真巧在學校門口遇到那女孩,便在女孩屁股上踢了一腳,說:“你會念咒?你試給我看看!”


    “後來呢?”


    “出事了。”


    “嗯?”


    “遇到事故啦。她和一個男的一起坐摩托車,是男的開的車,在穿過反向車道的時候,撞在了護欄上。男的隻是受了點輕微的擦傷,但鈴木的手、腳和肋骨都骨折了。調查事故原因時,那男的說就在摩托的前方,突然竄出一個女的,而鈴木作證言說,那人就是那個女孩。不過,如果是在學校附近,或者是在女孩家附近,那還差不多,但他們是在很遠的海邊的國道上出的事,警察是不是相信他們的話,那就不知道了。聽說鈴木住進了醫院,我馬上就去看望了她,看她的表情,可不像是在撒謊。”


    “自己說的謊自己相信罷了。”我說。“所謂突然竄出個女人,那多半是開摩托的男人找的借口。而鈴木或是為了統一口徑,或是為了其他原因,便說竄出來的就是那女孩。因為對誰都這樣說,說多了就連自己也相信了。是這麽回事吧?”


    “也許是這樣。但問題是,無論對哪個來看望自己的人,鈴木都是這麽說的,她的臉上完全沒有一絲說謊的痕跡。那女孩,一夜之間成了魔女。有段時間大家都躲著她,但不久,有些想依靠魔女來狐假虎威的小惡魔們,就都跳出來了。”


    “誰?”


    安井舉了五六個人的名字,都是我沒聽說過的。


    “都是二年級的小姑娘。昨天,其中的一個還向大內表白來著,結果和大內的女朋友大鬧起來了。真是的,大內那張大馬臉,究竟有什麽好。”


    安井說的大內,是足球隊的中衛,從一年級起,就馬不停蹄地和三四個女孩好過,眼下又和一班的一個女孩泡上了。一班的那女孩,安井怎麽想不知道,別人都把她看成是安井手下的,她自己平時的一舉一動也以此自居。


    “就是


    說,還沒征詢頭目的意見,底下的小嘍囉們就動手打架了?”


    “托她們的福,其他人也都偷偷摸摸地鬧起來了。”


    憑人數、靠蠻力,安井那夥人應該不會落敗,問題是安井怎樣控製住那些爆發不滿情緒的手下。


    “有什麽打算?”


    “這次的事兒也許可以就此平息,但再要發生什麽,說不定就會有人頭破血流的。真那樣的話,我隻有違背不戰宣言,把她們的腦袋一個個都砸破了。”


    安井歎了口氣。


    “但那女孩自己並沒有參與,可不好辦啊。不管怎麽樣,我總不能去找毫無關係的人的茬吧?”


    “嗯。”


    “所以有件事兒托你。”


    “托我?”


    “那把鑰匙,你以為是白給的?”


    “嗯。”我說。


    那女孩坐在其他五個女孩圍成的圓圈的中心。不過也許應該說,女孩在自己座位上看書,周圍圍坐著另外五個女孩,她們肆意喧囂、吵鬧著。盡管身邊的吵鬧聲那麽刺耳,但女孩頭也不抬地看著自己的書。我在遠處看著女孩和同班同學待在一起的身姿,越發感受到女孩的美麗。也許再過些年感覺就會有所不同,但眼下,高中二年級的女孩,就有如此的美貌,那真讓人感到是那麽地無可奈何。


    我站在教室門口朝裏張望,五個女孩中有一個發現了我,她捅了捅身旁的女孩,又指了指我,於是,五個女孩都盯著我。她們的目光露出明顯的敵意。雖然我並不認識這五個女孩,但很顯然,她們都把我當成安井的朋友。


    我走進教室,走到女孩的課桌邊。於是,教室裏所有其他學生也都一齊注視著我,在教室前麵圍著看雜誌,談流行時裝的女孩們,在教室後麵模仿著自由散打的男孩們,還有或戴著耳機搖頭擺尾、或專心致誌閱讀雜誌的學生們,他們都朝我看了過來,美貌就是一種力量,而壓倒性的力量總能將眾多的人吸引到自己周圍。你將來也要成為神仙吧。二尾子說這話時的心情,我多少有些理解了。轉到新學校才兩個星期,在班裏所有學生的心目中,女孩已經成了一個重要的存在。對她拍馬奉承的人,今後肯定會更多,那樣,我想,也許女孩會更孤獨吧。不久在對她拍馬奉承的人中,會出現想要獨占她的美貌的人,如果這個欲望實現不了,又會出現鑽牛角尖、尋死要活的人。因為她已經死了四個,但也許還沒完。美貌是一種力量,當然,並不是所有的力量都能讓周圍的人獲得幸福,也不一定讓具有這種力量的人幸福。


    “有事兒嗎?前輩——”圍著她的五個女孩中的一個,用拖著奇怪的長音的語調說道,另外四個都嗤嗤笑了起來。那是惹人生氣的語調,惹人生氣的笑聲。


    “嗨。”我沒理她們,向女孩打招呼。


    女孩從書上抬起頭來,當她看清是我,便用書簽夾在正在看的那一頁,然後合起書。


    “不影響健康吧?”我看看合上的書的封麵,說。


    女孩點點頭:“現在,嗯,好像還不要緊。”


    “神部托我來傳個話,今天他的主意變了,不想在校園,想在樓頂畫畫。”


    這是昨天安井讓我說的謊。神部那兒。安井也傳了同樣的話。


    “是嗎?”女孩毫不懷疑地站了起來。


    一起去吧?


    五個女孩中的一個說道,但女孩根本沒有回答。在教室裏所有人的注視下,我和女孩走了出去。


    在樓頂,安井和神部已經在等著我們了。看到安井,女孩的表情也沒有什麽變化。


    “這兒可真爽。”


    女孩抬起雙臂,高高地伸向晴朗的天空,說道。


    “這家夥有鑰匙,讓他去配一把吧。”安井指著我說。“那樣就可以隨便出入了。”


    “樓頂午休同盟?”女孩朝安井笑著,然後回頭對我說,“大家一起和現有體製作鬥爭?”


    神部取出畫布,我以為還要架起畫架之類,但神部抱著畫板就坐下了,然後拿起炭筆,女孩側著身子站在他的前方。


    就這樣行嗎?


    女孩望著神部,好像在問。神部點點頭,手開始滑動起來。我轉到神部身後,朝畫布上張望。畫布左側空白的部分,大概像往常一樣,還要加上超現實主義的內容吧,俯身站著的女孩,占據畫布的右半部分。神部正往臉上畫著鼻子,好像已經重複畫了幾次,炭筆很難擦幹淨,將女孩的臉部搞得有些發黑。神部的手不斷聳動著,變魔術似地勾出了女孩的眼睛和鼻子。但神部似乎還不滿意,用布擦著畫中的臉部。


    “真難畫啊。”


    我說。神部點點頭。


    神部畫的,確實是女孩的臉,但同時又不是女孩的臉。單純描摹女孩的長相,那並不能真正把女孩畫好。畫上的臉和女孩的臉,究竟有何不同,這我也不很明白。


    神部將眼睛和鼻子改了三次,放下了炭筆。這好像是休息的信號,女孩朝這裏走來,拿起放在神部身旁的畫布。


    “我的臉,難畫嗎?”


    臉上還是沒有畫上眼睛和鼻子,女孩看著畫,問道。神部想了一會兒,說:


    “不夠。”


    要讓畫上的臉與女孩更加神似,還有不夠的地方,是這意思吧?女孩好像也聽懂了。是嗎,她點點頭說。


    神部抱著膝蓋坐著,我在他身旁橫躺了下來。女孩走到我旁邊坐下,雙手撐在身後,看著天空。神部看著女孩,也學著女孩的樣坐下了。晴空萬裏的天上,隻有一片若即若離的雲彩,像一座浮島似地飄蕩著。坐在離我們較遠地方抽煙的安井,也朝我們走來,坐在女孩身邊,用同樣的姿勢眺望著天空。校園裏傳來的學生們的笑聲、叫嚷聲,我覺得就像來自非常遙遠的世界。


    “就好像,是一座無人島。”


    女孩輕輕說了一句。


    “是啊。”安井也點點頭,“真想找個瓶子,塞進信紙,然後拋出去。”


    “信紙上寫什麽?”我說。


    “sos!”安井脫口而出。我看了看雙手撐在身後、仰望著天空的安井,視線不由得落在她那高聳的胸部上。


    那孩子,胸部很大吧?我想起有個沙啞的聲音曾經這麽說。那是初中二年級暑假的一個晚上,我記得那時十點剛過,我在車站前的遊戲中心偶然看到了安井。以前我在那兒也看到過她幾次,但我們並沒有說話,安井總是和別人一起來的。對我來說,與其說安井是個女生,不如說她是個率領著學校拳鬥部的可怕女孩。學校裏的學生幾乎都覺得,最好不要冒冒失失地和安井接近,我也這麽想。但那天晚上,安井是一個人搖搖晃晃地走進遊戲機房的,她看到我在玩猜謎比賽的遊戲,便在旁邊的遊戲機前坐了下來,盯著我的那台遊戲機屏幕。我默不作聲繼續打遊戲,安井默不作聲一直看著。那局遊戲打完的時候,平時常見到的那個店員朝我們走來,很抱歉似地說;“雖然我覺得沒關係,但根據規則,現在已經到了初中生必須離開的時間了。”於是我和安井一起出了遊戲房。我們在夜晚的大街上閑逛著,當時我們都談了些什麽,時至今日,我已經想不起來了。不知為什麽,那天晚上我邀安井來我家住,也許是因為那天安井顯得特別疲勞的緣故。我父母都有工作,每天晚上總是很晚回家,而且他們認為我也快到需要保持個人隱私的年齡了,便在院子靠前的地方另外搭建了一間房,所以我住的屋子和主屋是分開的,讓安井來我這兒住並沒有問題。那時我是個規規矩矩的初中生,所以我不顧安井的堅決反對,在安井去主屋洗澡的時候,往安井家掛了個電話。以前我就聽說過,在安井很小的時候,她父母就離婚了。我這個既規規矩矩又不懂人情世故的初中生,心想安井的母


    親一定在為這麽晚還不回家、一個人在外的女兒擔心。電話鈴響了十次以上,安井的母親終於接了電話。我報上姓名,說您女兒因為太累了,回不來了,所以今天就住在我們家。我剛說完,安井的母親便咯咯咯地笑了起來,那笑聲,聽起來像是已經喝了不少。


    當時,安井的母親就是這樣說的:


    “那孩子,胸部很大吧。”


    在她身後,好像還有一個同樣醉醺醺的男人,我聽到話筒裏傳來兩人咯咯的嬉笑。那嬉笑聲通過話筒,似乎把酒氣也傳到了我這頭。“你也好好樂一樂吧。”說完這句話,她母親便一下掛斷了電話。我沒把這事告訴安井。那天晚上,安井睡在我床上,我睡在床下,在我和安井之間,睡著我的短腿獵犬。


    “sos這個詞,我說不合適嗎?”


    安井發現我看著她,笑著說。


    “很合適啊,”我說,“你說的sos,閃一邊去,噢唷,死去吧你,是這意思吧?”


    安井笑了,那女孩也笑了。柔和的風兒輕輕吹拂著我們的笑聲和浮島般的雲朵。


    “真的。”


    神部輕聲吐出一個單詞,我點點頭。真的像在無人島上。我覺得,如果能一直待在這兒,我們四人,一定會比現在活得更好。


    “謝謝你,”女孩對神部說,“我還不知道,學校有這麽棒的地方。”


    神部奇怪地轉過頭看看女孩,接著又看看安井。


    “是神部前輩吧?說要來這兒的。”女孩問我。


    我求助似地看著安井,於是女孩也看著安井。安井在三個人的注視下,依然眺望著天空,她開口說道:


    “我其實並不討厭你。”


    女孩好像想了一陣才明白過來,安井是在和自己說話,便回答說:


    “我也不討厭前輩你。”


    “嗯。”安井說,“所以我要向你道歉。”


    “啊?”安井垂下眼睛,看著女孩。突然安井將左手伸向女孩的頭發,她做那動作時顯得那麽若無其事。接著安井又從背後伸出右手,那隻手上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握著一把剪刀。還沒來得及等大家叫出聲,安井抓住女孩的頭發往後一扯,就在女孩摔倒前的那一刻,哢嚓一聲剪斷了女孩的頭發。女孩後背著地摔倒了。我的視界裏隻剩下右手握著剪刀,左手握著女孩頭發的安井。我和神部驚愕地看著安井,安井鬆開左手,讓女孩那被剪斷的頭發隨風飄散。


    “不好意思。”


    安井收起剪刀,啪啪地拍了拍兩手,發自內心地道歉說。


    女孩好像頭摔疼了,她邊用手揉著後腦,邊站起身來。


    “你真客氣。”


    出乎意料,女孩的聲音依然很平和。安井站了起來,背對著女孩,好像在笑。


    “快去美容院吧。”安井說。


    “我這就去。”女孩點點頭,“但是,前輩,你可要多加小心。”


    “我不怕那些圍著你轉的人,那些家夥隻會耍嘴皮子,我一個可以對付她們五個。”


    “不是,我說的不是這個。”


    “我知道。如果日後我遇到了點事故什麽的,你的頭發可就白剪了。我會注意的。”


    女孩的表情似乎還想再說什麽,但結果她什麽也沒說。


    午休結束的鈴聲響了,女孩站起身。


    再見。


    女孩對安井說,又朝我和神部點點頭,離開了樓頂。


    “怎麽回事?”


    我終於提高聲音問道。


    “我不是說了嗎,不戰而勝,那是最大的勝利。”


    “那又怎麽樣?這究竟算怎麽回事?”


    “如果她現在就那樣回到教室,大家肯定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麽事,然後我再四處吹風,說我剪了那女孩的頭發。”


    “幹嗎?為什麽?”


    “你真是遲鈍。我剪了那女孩的頭發,幹得這麽狠,但如果事後我並沒有遭報應,那不就成了?那樣,那女孩的魔力也就不存在了,沒了魔力,那些圍在女孩身邊的小惡魔們就鬧不起來。誰也沒受到傷害,問題便解決了。”


    說到這兒,安井像是注意到了有些失望的神部。


    “啊,抱歉,把她頭發剪了,不好辦吧?”


    “以後吧。”


    神部有些悻悻地回答。他是說,等頭發長長以後再繼續吧?迷失了方向的風,將女孩滿地散開的頭發吹得直打轉。我們三人又朝天空凝視了一會兒。學生們都回教室了,已經聽不到他們的喧囂聲了。我們三人就像乘坐在一隻沒有方向的木筏上,向前漂流。


    女孩給我的手機打來電話,是那個周末的晚上。那時,我正在前院自己的房間裏,教訓我那條不知反省,隻顧抬眼瞪著我的短腿獵狗。


    “我不是告訴過你嗎,別弄在這裏,要弄到外麵去弄。你看,所以才在房門下麵給你做了一扇小門,對嗎?”


    是這樣嗎?短腿獵犬的鼻子發出咕咕的聲響,仿佛這麽說。


    “喂,你這家夥,這態度,可讓你的主人非常生氣噢。六年前,把在車站前汪汪直叫的你抱回家、養到這麽大的,是誰?”


    那是怎麽回事兒?短腿獵犬仿佛這麽說,隨即又啪唧一聲躺倒在地上。


    “你啊,我說。”


    我還想接著往下說,桌上的手機響了。短腿獵犬朝鈴聲方向瞥了一眼,你瞧,來電話了,它回頭看看我,仿佛這麽說。


    “我可還沒說完呐。”


    我說著,拿起電話。是女孩打來的。我們並沒有交換過手機號碼,女孩這是第一次給我打來電話。


    “嗨,怎麽了?”我說。


    盡管我盡量用和平時一樣的話調說話,但短腿獵犬好像也覺察到有些異樣,我感到它在我身後注視著我,便回過頭去——你瞧,叫你接電話,沒錯吧,短腿獵犬看著我,仿佛這樣說。哼,我瞪了它一眼,背過身去。


    “對不起,這麽晚了。”


    女孩的聲音顫抖著,好像她正呆在一個非常寒冷的地方。


    “沒什麽。怎麽了?”


    “我好像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不祥的預感?”我反問道。“你,沒事吧?”


    “我?是的,沒事。安井前輩呢,沒和你在一起嗎?”


    我看看時鍾,已經過了晚上十一點了。我明白了女孩的意思,忙說:


    “是有那樣的風言風語,但我和安井其實並不是那種關係。”


    “她在哪兒,你知道嗎?我給她家打了電話,她家裏的人說她出去了。”


    接電話的是安井的母親吧?她又喝醉了嗎?她身後還有一個男人嗎?我從心裏為安井祈禱,希望這回不是這樣。


    “那她就是出去了唄。”電話那頭沉默了。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當我正想再說什麽的時候,女孩開口了:


    “為什麽誰都不擔心呢?”


    那聲音還在顫抖。“


    都過了十一點啦,晚上十一點高中女學生還沒回家,而且不知去了哪兒,為什麽誰都不擔心?不奇怪嗎,這?”


    “好的,那我打她的手機試試。”


    我說。比起安井,那女孩的精神狀態似乎更讓人擔心。


    “光打電話不行。”女孩說。“快去找她,和她見麵,請你確認她肯定沒出事。然後,請你盡可能今晚和安井前輩在一起。”


    “你說什麽哪,這事兒我怎麽……”


    沒等我說完,女孩想讓自己保持鎮定似的,吐了口長氣,說:


    “我想,前輩,你還欠我一筆債吧?”


    沒錯。剪斷女孩頭發的是安井,而把女孩叫出去的卻是我。我沒想到安井會那麽幹,但


    責任那玩意兒,那是和結果聯係在一起的,和意願之類無關。


    “行了我知道了。”我說,“反正,我先去找找再說。”


    我掛了女孩的電話,又給安井的手機撥廠電話。但從對方那兒傳來的,是錄音電話的自動留言信號。過了一會兒,我又重新撥了一次,還是同樣結果。


    “不用出去就好啦。”


    我收起手機,說道。


    又怎麽啦?短腿獵犬抬起頭看著我。


    “散步,去嗎?”我問。


    開玩笑。短腿獵犬的鼻子又發出咕咕的聲音,隨即趴下了。


    我把手機和錢包放進口袋,獨自出了門。


    天上掛著月亮。那月亮像是冰做成的,仿佛你一觸摸它,它就會沾濕你的手似的。我快步走在去車站的路上。也許是輕軌剛停站不久,我不時和從車站方向走來的人擦肩而過。我在遊戲機房門口朝裏張望,心想安井在這裏的可能性,也許有百分之五十。果然,我一眼就看到了安井。遊戲房裏除了安井之外沒有其他客人,硬幣兌換機旁的櫃台內,一個店員在看漫畫。


    安井沒注意到我,她胡亂地拍打著遊戲機的控製杆,胡亂地按著按鈕,屏幕上,她操縱的那個拳手,不到二十秒鍾,就被對方的空手道拳手打趴下了。


    “滾出來,臭小子!”安井對著屏幕裏那個獲勝後洋洋得意地自報姓名的空手道拳手吼道,“你小子,我五秒鍾就擺平你!”


    “真暴躁啊。”


    我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安井抬起頭:


    “有事嗎?”


    “怎麽不接電話?我打了好幾次,都是錄音電話。”


    “手機?”安井在粗斜紋布襯衣口袋裏找了一下,又用手摸摸牛仔褲,然後搖搖頭。


    “哎,忘家裏了。”


    我取出自己的手機,撥通了女孩的手機號碼。鈴聲才響了一下,女孩便接了電話。


    “失蹤的野貓找到了。”我看著安井說道。“現在,我們在一起。”


    “安井前輩沒事吧?”女孩說。那聲音還在顫抖。


    “好像打架輸了,不過並沒有受傷。嗯,沒事兒。”我回答。“我說,倒是你,不要緊吧?”


    “請你和她待在一起啊,就今天晚上。”


    “這樣,欠你的債就算還清了?”


    “算我求你的。”


    女孩剛說完這句話,便掛了電話。我收起手機。


    “誰?”安井問。


    “委托人。托我找一隻失蹤的野貓。”


    “那女孩?”


    “嗯。說是有不祥的預感,真是個怪人。”


    我笑了起來。安井好像能夠理解似的。是嗎?她點了一下頭。好像幾年前的那個晚上一樣,安井顯得很疲倦。


    “那個,沒事吧,你?”我問。


    “沒事啊。我永遠都沒事。”


    安井說著,站起身來。“你去哪兒?”


    她好像並沒有想過要去哪裏,我這麽一問,她的腦子才轉動起來。茫然了片刻,她對我說:


    “你陪我一會兒。”


    我們坐上了末班輕軌。安井要去的,原來是學校。校門當然關著,安井從垣牆的裂縫處鑽進校園。她圍著教學樓,一一辨認每個房間的窗戶是否都上了鎖。勤務員室的窗子沒關嚴,安井便打開那扇窗戶。我想勸阻她,但安井那不毫不猶豫翻過窗架的背影,顯得那麽不容分說。就這點小事兒不至於坐牢吧,我說服自己,默默跟在安井身後。


    “那以後呢?發生了什麽事?”


    大樓裏隻有警備燈亮著,實在有些令人害怕。我對走在我前麵、開始爬樓梯的安井說道,昏暗的樓梯裏頓時回響起我的聲音。


    “那以後?”


    “和那女孩。你剪了她頭發,那以後。”


    “沒有啊,什麽也沒發生。”


    “什麽也沒發生?”


    安井沒吭聲,隻顧往上爬著樓梯。


    “那女孩,”


    到了樓梯拐彎處,安井吐了口長氣,調節了一下呼吸,說道。


    “她認為二尾子是我殺的。”


    “啊?”我提高聲音說道,“為什麽?”


    “因為那天早上,她看到我和二尾子一起在樓頂上。”


    安井一邊說著,接著往上爬,我忙追上去跟在她後麵。


    “你在那兒?”


    “在啊。”


    “你去那兒幹嗎?”


    “我騙了他,二尾子。我告訴他說,今天早上,那女孩在樓頂等你。但過後我又覺得這樣不好,所以早早地去了學校,去了樓頂。那家夥,可真傻啊,一點都不覺得別人是在騙他,我趕到那兒的時候,他還等著。”


    安井在說什麽,我一點都不明白,也不知道怎麽才能弄明白。我隻是呆呆地問:


    “究竟怎麽回事?”


    “那天,天氣很好,對嗎?我從窗口望著天空,看到那晴朗的藍天,我一下子很討厭和他在一起,隻希望他早些下床、滾蛋。所以……”


    “喂,安井,你說的我一點都聽不明白。”


    我們來到樓頂,安井拿出私配的鑰匙,打開樓頂的鐵門。寒冷的空氣一下子撲到我的臉上,那冷冰冰的月亮以比剛才更近的距離,向我們迎來。


    “那天,我睡在二尾子家的床上,醒來後看到外麵的藍天,一下子對身邊那個打著呼嚕的男人煩得要命,所以我拍拍他的肩膀,說,喂,快起來,對不起我忘得幹幹淨淨,那女孩,她托我帶話給你,讓你今天早上去樓頂,說有事兒和老師商量。”


    安井臉朝著月亮,抬著頭,閉上眼睛,那姿勢像是在淋浴。


    “聽你這麽說,你好像和二尾子搞上了?”我笑了,“這究竟開的是什麽玩笑?”


    “沒錯,我是和他搞上了,直到那天早上為止,有一年左右了。”


    安井睜開閉著的眼睛,走到二尾子跳樓的那個位置,用手扶著欄杆。


    “一年?”我的頭腦相當混亂,對著安井的後背說道。“可是,那個,你說,和二尾子?”


    “那人並不壞。最初是他引誘我,還是我引誘他,已經記不清了。”


    安井說著,朝我轉過身來。看著她的臉,我才總算相信,她並沒有開玩笑。


    “那是個挺認真的人噢。他說,以前曾想做個正兒八經的老師,但自己的努力全白費了,行不通。他內心受了傷害。隻有和我睡的時候,心裏才多少有些安慰。至少,能和他的一個學生,用這樣的方法聯係在一起。”


    “二尾子他怎麽都行,我是問你啊,你喜歡他嗎,二尾子?”


    “我的審美情趣還不至於這麽差吧。”安井笑了。


    “那,為什麽?”


    安井將後背靠在欄杆上,呼地歎了口氣。


    “活著的意義,你考慮過嗎?”


    “啊?”


    “就是說,自己,現在,這樣生活著的意義。”


    “考慮過啊,我又不傻。”


    “得出結論了嗎?”


    “那種問題,當然得不出結論。”


    安井不可思議似地看著我,奇怪地問;


    “那你是怎麽活著的?”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但我心裏明白,安井是在很認真地詢問這個問題。我還明白,至少出於友情,我也必須認真地回答。


    “是啊,我也思考過自己為什麽而活著。但我不認為這個值得煩惱。所謂煩惱,我想,是因為那些非解決不可的問題而產生的。對我來說,你說的這個問題屬於高尚的哲學問題。哲學問題,是沒有什麽答案的。我就是用上一輩子的時間,恐怕也解答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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