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了以後,就升到天上變成了星星。


    忘了這是奶奶還是姑母告訴我的。


    對一個失去了妹妹的年幼姐姐來說,這也許是最好的安慰了。但是,這份安慰卻讓我那麽地恐懼。妹妹變成了星星往下看著地上的我們。也許,她現在正注視著我。一想到這兒,我渾身冰涼,整個脊背不停地顫抖得發麻。


    我抬頭仰望天空,想要尋找妹妹的那顆星座,但我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妹妹在我不知道的某個方向,帶著冷冷的、近乎透明的純粹的目光,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


    我想喊出聲來,我想放聲大哭,我要跪在地上請求妹妹原諒。但是,妹妹不原諒,她決不會原諒我。


    宇宙正在膨脹。


    上初中的時候,老師這麽教我們。那時我想,這是因為每天都要收容那麽多死去的人,所以宇宙才會不斷地膨脹。


    我直到今天還是害怕黑夜。夜晚的天空閃爍著冷冷的光,我知道其中有一束正照射著我,隻照射著我一個人。


    當我在眺望美景的時候,當我為美妙的音樂忘乎所以的時候,當我和某個充滿魅力的人在一起的時候,當我感到高興的時候,愉快的時候,我就會聽到妹妹輕輕問我的聲音。


    姐姐,你快樂嗎?是啊,你當然快樂。要不你怎麽會寧可殺了我都想活下來呢?說不快樂,那才是騙人呢。


    我抱緊自己的肩膀,但無論抱得多緊,我的身體都感覺不到一絲的溫暖。妹妹是在9歲時死的,是被我殺死的。


    “這兒可一點兒都沒變啊。”


    他四下張望,看著周圍的學生,說道。但他自己變了,踏上社會才一年多一點,他已經把那身西服穿得很像樣了。要不是我們約好了在這個小小的學校食堂見麵,如果是在大街上,即使我們擦肩而過,恐怕我也會認不出他來的。


    “你怎麽樣?”


    他看著我,平靜地問道。失望感在隱隱作痛,讓我覺得胸口很不好受。我仔細地注視著眼前的這張臉,再也找不到以前曾讓我怦然心動的某種感覺。


    “老樣子。”


    我回答著,然後拿出煙點上火,以便讓自己的眼睛能從他身上移開。


    “什麽都沒變。缺乏變化的要素。”


    “好像確實如此。”


    他慢慢喝著紙杯裏的咖啡,我漫無目的地看著那些像出了毛病的報時掛鍾似的、嘰嘰喳喳吵個不停的學生們。那些空洞無聊的語言不停鑽人我的耳朵,讓我昏昏欲睡,而吸進嘴裏的過濾薄荷煙也是令人無精打采。


    “教授也還是老樣子嗎?”


    我在困意中聽到他這麽說。我拿過放在一旁的鋁合金煙灰缸,把煙灰彈落到裏麵。


    “黑頭發和壽命確實是在減少,我這個旁人能看到的隻有這些。”


    我打了一個哈欠。看到我張著大嘴的樣子,他笑了:“真是一點兒沒變。”


    我抹去打哈欠滲出的眼淚,問道:“什麽沒變?”


    “就是這種大大咧咧的性格。兩個人正麵對麵說著話,也沒想到要忍住哈欠,掩飾一下自己的厭倦。”


    “你是說我腦袋遲鈍吧?”


    “我是說你大大咧咧。原來不這麽覺得,現在我覺得你就是個大大咧咧的人。以前我認為那是遲鈍,是因為我太幼稚了吧。”


    “是嗎。”我點點頭,想讓自己回憶起和他分手的原因。


    我是大學三年級的夏天開始和他交往的,四年級的夏天便分手了。但是交往也好分手也好,我似乎想不出究竟出於什麽原因。我想那大概都是些非常瑣細的事兒吧,比如打噴嚏時的模樣頗有魅力,我很中意;但吃麵條的樣子實在不雅觀,我不喜歡,等等。不過也許並非如此吧,我不知道,因為我記不清了。


    “研究生院怎麽樣?”


    “不怎麽樣。”我回答。


    煙灰已積得很長快掉下來了,我伸手把煙在煙灰缸裏掐了。


    “我一直想問你來著,”他的眼睛盯著我掐煙的手,說。“為什麽你要上研究生院?我聽說的時候吃了一驚,心想你怎麽還會留在學校。”


    “問問去情人旅館的情侶們就行了,為什麽你們要來這兒。”


    “他們怎麽回答?”


    “因為沒什麽別的事兒可幹。”


    “哪有這回事兒。如果踏上社會,我想你肯定會有創造性的工作可幹。”


    “創造性的工作。”我笑了起來,“這年頭,最好別一本正經地這麽說話,別人會真把你當成大傻瓜的。”


    他稍稍琢磨了一下我的話,像是無何奈何似地,也笑了起來,斜努著的口角露出同情的神色。他渡過了大橋,但我還在河的這邊原地踏步,是這麽回事兒吧?


    “還想問什麽?”我問。


    再這麽聊下去就沒勁了。


    “沒什麽其他事兒嗎?兩年沒聯係了,打來電話說要見麵,不會隻是想重溫舊情吧。”


    “啊。”他啊了一聲,有些躊躇。“要去美國了。”


    “美國?”


    “嗯。也許快去了。”


    “工作?”


    “工作。”


    “要出息了?”


    “這還不知道。”他笑了,“因為我希望去海外工作,現在希望實現了,如此而已。”


    “是嗎,恭喜了。”


    “謝謝。”


    我們都垂下腦袋,雙方都期待對方先開口,氣氛變得有些不自然。我不明白他為什麽要來這裏告訴我這事兒,而他好像也在重新思考自己為什麽要來這裏告訴我這事兒。我又重新點上一支煙。食堂裏的學生們都開始站起來了,動身去上第四節課。最後還是我先開口:


    “真的恭喜你了。”


    我邊吐出一口煙邊說。


    “在外多保重。”


    他好像鬆了口氣似地抬起頭來:“謝謝,我會的。”


    香煙的煙霧在我們兩人之間飄蕩著,這飄蕩的煙霧最能象征現在我們兩人的關係。他想著要去美國去非洲,我想著去研究生院去養老院,我們抱著各不相同的問題,難以苦樂與共。


    “不好意思,下麵還有教授的一堂討論課。”我叼著香煙站起身。


    “我得去幫忙,要讓那些糊裏糊塗的二年級學生和傻模傻樣的三年級學生分組討論。那位教授,實在是懶得什麽都不想幹,這些事兒全成了他的研究生的工作了。”


    “啊,是嗎。”


    他得救了似地站了起來。我和他出了食堂,便一左一右分手作別。我朝教授的研究室走去,這才想起道別時竟然連手都沒和他握一下。這以後我們恐怕不會再有機會見麵了吧,然而我心裏卻沒有絲毫的感慨。我為自己而感到有些情緒低落。


    如此,這可是一位在刑法領域相當著名的人物。我心裏暗想,日本的司法界似乎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我毫不客氣地伸手拍了拍那顆頭發花白的腦袋,呼嚕聲停止了,教授抹了一下從嘴裏流出來的口水,抗議似地抬頭看著我:“咿呀,真疼。”


    “抱歉。你睡得神情那麽安穩,我擔心你是不是死了。”


    “你總是那麽刻薄。”


    教授咕噥著,緩慢地轉動著腦袋,像是在做什麽準備活動。


    “這樣你可嫁不出去哦。”


    今後還想在司法界混下去的話,那最好記住性騷擾這個詞。我想這麽反擊,但還是懶得說出口。我從鐵皮書桌上找出今天要用的講課摘要,匆匆瀏覽了一遍。


    正當防衛和過剩防衛,這是連學者們都爭執不休的問題。讓我們班的學生討論這個課題,那就簡直和讓小學生們發表對尼采的看法一樣愚蠢。我想象著課堂上學生們互相攻擊對方的語病,重複著幼稚的爭論,實在是打心眼裏感到厭煩。


    “那以後,那個,今天討論課上完以後,帶班裏的學生去喝一杯。”


    我回過頭去,教授已經站了起來,兩手撐在腰間,轉動著上半身。


    “是嗎?”我說,“那又怎麽樣?”


    “你也去,你。”


    “去喝酒?”


    “對。”


    “和班裏的學生?”


    “對。”


    “請您饒了我吧。”


    “不行。說了去就得去。”教授像小孩撒嬌似地提高嗓門叫起來。


    “我有必須這麽做的理由嗎?”


    “這不是理,而是情的問題。指導教授都已經低下頭求你了。我可是很少向人低頭的,連校長我都沒向他低過頭。”


    “究竟是哪陣風把你吹的,要帶學生去喝酒?”


    “二年級學生裏,有個叫結城君的吧?”


    “結城?”我歪著頭想了想。班裏學生的臉我有一半都沒見過,名字和臉對得上號的更是一個也沒有。


    “結城勉。那個瘦長個,挺有禮貌、臉長得像大田鼠似的男孩。”


    “沒印象。”


    “就是那個,上討論課的時候,總像得了便秘似的,繃著一張法利塞教徒的臉,坐在教室角落的那人。”


    因便秘而煩惱,嚴格的猶太教徒的臉,很有禮貌,大田鼠。這實在超越了我的想象能力。


    “好像是有這人吧。”我怕麻煩,便妥協了。


    “那個結城,他怎麽了?”


    “他在班裏好像沒有朋友。”


    “他的興趣愛好一定很高尚。”


    “不管怎麽樣沒有朋友可不好受啊。所以我想,到時候,讓班裏的人和他加深來往。”


    “這和我有什麽關係嗎?”


    教授邊開始做伸展運動,邊咕咕咕地笑了起來。我很不喜歡這種笑聲。


    “不記得了嗎,你三年級的時候?”


    “啊?”


    “是夏天剛開始的時候,大家一起去喝酒。”


    “是去過。”


    “在班裏沒一個朋友的女孩,就因為那次機會,和同班的一個男孩好上了。”


    看著臉上浮起暗笑的教授,我真恨不得殺了他。但我點點頭:


    “是有這麽回事吧。”


    “今天去吧?”


    我咚咚咚地把那疊課堂摘要收拾整齊,沉默了片刻,長長歎了口氣,然後做出讓步:“可就這一次哦。”


    “行。”教授忍住笑聲,又開始伸展腳脖子。


    “所謂大學這玩意兒啊,”


    “啊?”


    “所謂大學,那可不是教授學生知識,而是培養研究者的地方。這一點人們很容易誤解啊。”


    “啊。”我點點頭。


    “為了讓人數極少的那一撥研究者能夠充分地從事研究,所以才有了大學,它可以從國家那兒領取補助金,從學生那兒征收學費。”


    “對。”


    “不過世上的一切都是平等交換。為此,學校為國家和學生能做些什麽呢?”


    “能做些什麽?”


    “為國家提供便於使用的人才,為學生提供容易適應社會的能力。”


    “我想這是一種高見。”


    “必須磨掉學生的棱角,最大限度地。”教授笑了,換了隻腳繼續做伸展活動。


    “要是在這一點上失敗了,就不能把學生送到社會上,而必須留在學校,讓他們去研究生院磨煉。”


    “要是還不行呢?”


    “那就請他們繼續攻讀博士學位。”


    “即使是我,也不想這麽惹麻煩。”


    教授哈哈大笑起來。“沒什麽,十年一次的失敗之作也是被容許的。因為十年隻有一次,送到社會上也不會有什麽太大的不良影響。”


    教授像把自己的手腕向上拉似地做著背部擴展運動。


    “這麽一說,”我說,“剛才我和青木見了麵,他說在考慮是否去美國或是非洲工作。”


    “青木?”教授問我,他還在做著擴背運動,聲音聽起來像是很痛苦。


    “你說的青木,是誰?”


    “你還問是誰,”我剛這麽說,但馬上搖搖頭,“算了,是誰都行。”


    教授做完了背部體操,像是激勵自己似地,輕輕拍打著自己的臉頰。


    “好,去教猴子們學《論語》吧。”


    “教授,你的話太過分了。”我責備著教授,拿起課堂摘要打開研究室的門。“猴子可有了不起的學習能力。”


    “得得,是我失言了。”教授點點自己的腦袋,我們一起走出了研究室。


    多數人進行的迫害,使少數人緊密地團結在了一起。雖然這麽說有些形容不當,但討論課結束後大家去小酒館,在班裏沒有朋友的結城,和遭到班裏學生露骨的疏遠的我,很自然地比鄰坐在了一起。


    我們在兩個挨著的坐墊上坐下,互相為對方斟滿了第一杯酒,接下來便不知說什麽才好,隻是默默地喝酒。坐在結城另一邊的教授有些急了,用胳膊肘捅了捅我的腰。


    “結城君,”我用手推開教授的胳膊肘,無可奈何地嚐試如何接近這個沉默的二年級生。“你參加了什麽興趣小組了嗎?”


    “沒有。”


    結城看了我一眼,搖搖頭。他像是屬於那種喝多少酒臉上也沒反應的體質,一瓶啤酒喝幹了,依然麵不改色。


    “那麽,在幹著什麽勤工儉學的工作嗎?”


    “沒有。”


    這次他連看都沒看我。


    “那麽在空餘時間都做些什麽事兒?”


    “各種各樣的事兒。”


    他似乎不想再多作說明。


    這和傲慢、和冷淡不同。自動販賣機不會說“歡迎光臨”、“謝謝”,但你不能說自動販賣機很傲慢很冷淡,它們做不到這種程度,如此而已。所以,結城這個男孩的不幸,在於不幸生而為人,而不是一台自動販賣機。


    “那你,有什麽興趣愛好?”


    也許是覺得我這個拚命想套近乎的前輩有些太過分了,結城想了一會兒,好不容易才給了我答案:


    “大掃除,洗衣服,做飯。”


    “這些愛好很好。”我說。


    “是嗎?”


    “絕對很好。實用,不花錢,能打發時間。”


    “啊。”


    接著我們又沉默著喝啤酒,教授又捅捅我的腰。


    “討論課怎麽樣?”


    “啊?”


    “是的。”


    急不可耐的教授幹咳了一聲,插了進來:“你是在東北出身的吧?你父親是做什麽工作的?”


    “我父母都不在了。”結城不動感情地說。“死了。很久以前。”


    “啊呀,是嗎?”我用隻有教授聽得見的聲音,令人不快地嘖了嘖嘴,接著問結城:“那你是一個人生活嗎?所以你的興趣才是打掃洗衣做飯吧?”


    “是的,啊,不是。”


    “是的,啊,不是?”我問。


    “不是一個人,我和姐姐住在一起。”


    “啊,和姐姐一起呀。”我說,“你和姐姐長得像嗎?”


    “啊?”


    結城微微斜過臉來。我很想為這張臉配上假發、抹上口紅,看看會有什麽效果。我們正說著,在結城和我之間擠進一條細腿。那是一條沒穿長筒絲襪的纖細的腿,塗著粉紅色的腳趾甲油,戴著銀色的腳鐲。我自下往上看去,看到這條腿的主人的那張柴郡貓似的臉,正微微地笑著。


    “這兒,可以嗎?”


    “啊,請,當然可以。”我說。


    她似乎看著我,在揣摩著。


    “我叫立川,立川明美,二年級的。”她報上姓名。


    “啊,是立川同學呀,二年級的。”我說,臉上露出搞不懂為什麽她要來這兒自報姓名的神情。


    我雖然叫不出她的名字,但她的臉我還是有印象的。飄逸的波浪式長發,兩隻大眼睛在笑臉的襯托下像是星光在閃爍。如果給她的笑臉配上落英繽紛的背景,完全可以裝飾在任何少女漫畫的封麵上。


    “你們在聊什麽?”立川明美把臉湊了過來,問道。


    我強忍著想要捏住鼻子的衝動。夏奈兒的伊戈斯特香水,如果用量適當的話,應該是很棒的香味。


    “不,談不上來聊什麽。”


    我裝作把臉轉向教授,用自由泳的技術要領進行呼吸,“對吧,教授?”


    教授忍著沒笑。


    “是嗎?”立川明美轉過臉問結城。


    “啊,是啊。”結城說。


    “那好,那好,那好。”立川明美說,“那讓我們談些什麽吧。我還從沒和前輩一起好好說過話兒呢。”


    立川明美說著,未經許可便拉過我的手,貼近她的胸部。她的胸部令人意外地豐滿。


    “還有,結城君。”


    我並不想和立川明美交談什麽,如果她是想和結城聊天,我不準備打擾他們。其實結誠長著一張很討女人喜歡的臉,但生性遲鈍的我剛才沒有注意到一點,他和立川明美站在一起,精彩得足以用來裝飾少女漫畫的封麵。最重要的是,如果立川明美和結城就此接近,那教授一定很滿意,而我也不必再受和班裏學生一起去喝酒的懲罰了。我想,不管怎麽樣,先為他們找一個共同的話題再說。


    “立川同學,你平時自己做飯嗎?”


    我剛說完這句話,立川明美那長長的指甲就映入了我的眼簾。實在難以想象,這隻塗著粉紅色指甲油的手握著一把菜刀,會是一幅怎樣的畫麵。


    “是的,”但立川明美笑嘻嘻地點點頭,“其實,明美是個非常家庭型的人,燉煮一類的料理也許是我最拿手的。”


    誰?明美?可能直到地球上隻剩下我和她兩個人,我們也成不了朋友。


    “家庭型的女孩,最棒了。對吧?”我對結城說。


    我竭力露出笑容,臉部像得了痙攣似的。


    “啊,是啊。”


    眼睛幾乎一直看著另一個方向的結城,以及快靠在結城身上的立川明美,引得班裏好幾個男學生偷偷往這邊張望。


    “哎,哎,結城君你喜歡吃什麽?意大利菜?啊,可能不對。那是西班牙菜?嗯,一定是。你好像喜歡西班牙風格的。”


    “我對吃的東西不太關心。”結城就是對同年級學生說話,也用很有禮貌的語調。


    “有什麽就做什麽,有什麽就吃什麽。”


    “是啊,就該這樣。在吃的方麵挑三揀四的,那好像缺乏男人味,明美好像也不喜歡那樣的男人。”


    “這是什麽?”教授用筷子挾起炸雞肉塊,歪著腦袋,用隻有我才能聽得見的聲音問。“是鴨肉嗎?”


    “絕對是雞肉。”我輕聲地回答,接著對他們兩人說:


    “那麽,你常去結城君那兒幫幫他吧,他要自己做飯肯定很夠嗆。”


    立川明美的臉上頓時放出光芒,幾乎與此同時,結城用嚴厲的眼光看了我一眼。


    “這可不行。”結城一下子提高了嗓門,我不禁愕然,立川明美也愣住了,連結城自己都有些驚慌失措。


    “可不是嗎。”立川明美第一個站出來扭轉局麵。“突然提起這話,那怎麽行,對吧?討厭,前輩,你說什麽呀。”立川明美裝出破涕為笑的表情,在我手腕處狠狠拍了一巴掌。


    “對不起。”我說,我確實是發自內心地向立川明美道歉。


    結城臉色窘迫地端起了酒杯,而那位無情無義的教授早轉到另一邊,向三年級學生高談闊論地討論課上的議題。立川明美開始吃起放在她麵前的油豆腐和炸雞肉什麽的,邊吃邊對我發表對各個菜的評價;我迎合著她的話,模棱兩可地點著頭。十分鍾後,一直故作鎮靜的立川明美堅持不下去了。


    “啊,我得回去了。”她臉上的笑容沒能完全掩藏住沮喪的神情。


    立川明美抬起手腕看看表,站起身來。


    “明天一早,還要去打工。”


    咦,明美,你要回去了嗎?二年級的女生們招呼說,立川明美朝她們點點頭,又向教授輕輕行了個禮,轉身出了店門。在她身後,不少男生都用依依不舍的眼神目送她離去。


    “你,”我挪了挪屁股,填補了立川明美騰出的空間,“太那個了。太過分了。我也有不對的地方,但你太過分了。”


    “對不起。”結城小聲地賠著不是。他的態度顯得那麽誠懇,反而讓我欲罷不能。


    “人家有什麽不好?長得漂亮吧?胸部豐滿,兩腿纖細,作為一個健康的大學二年級男生,對異性究竟還有什麽更高的要求?”


    “不是這個問題。”結城耷拉著腦袋回答。


    “啊,你已經有其他女孩了?”


    “啊?”


    “女朋友,戀人,來幫忙做飯的女孩,已經有了?”


    “也不是這個問題。”


    “那是什麽問題?”


    “我姐姐不喜歡。”


    “你姐姐?”


    “她討厭別人闖到我家來。”


    “你是說討厭……”


    “討厭,病態性的。”結城抬起低垂著的視線,幾乎是怒目而視地看著我。


    “哦,病態性的。”我被他的氣勢震住了,點了點頭,心裏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我思考著,該用怎樣一個詞來表達這種感覺。和姐姐一起生活。姐姐討厭別人來自己家。而且是病態性的。對結城來說,立川明美來自己家那是不能接受的。


    道理上講得通。但是……但是什麽呢?但是我總覺得有些異樣。這人為什麽如此……


    我思忖著,用哪個詞可以表達出我心中異樣的感受。


    對了,這人為什麽如此膽怯?


    我認為,法律純粹就是文字遊戲。但這沒什麽不好。反正人類不可能製定出十全十美的製度,因此在運用某種製度的時候,如果出現了破綻,隻要事後能一個個地加以修繕恢複就行了。事件一開始,在剛被認識到的那一刻,結論就已經產生,製度不過是尋找理由而已。既然是尋找理由,那文字遊戲足夠了。


    話雖如此,但就不能將文字遊戲搞得更像樣些嗎?


    我忿忿地扔下圓珠筆。


    我明白無論幹什麽一味抱怨是無濟於事的,但眼前堆積著的學生們的那些令人費解的論文,實在讓我滿肚子牢騷。不是在半道上隨意替換主語,就是論點不斷飛躍式地超越時空,結果,總是叫人搞不明白作者究竟要將結論導向何處。這樣的論文,喬伊斯也好,康德也好,愛因斯坦也好,恐怕都看不懂。把河裏漂來的桃子一剖為二,於是浦島太郎變成了一個老伯伯;化妝成老婆婆的大灰狼,在和三頭小豬一起變成了黃油之前,在椰子樹下到處亂竄。就是這樣的感覺。肯定是從參考書或者其他論文裏抄了些內容,也不加理解,湊合在一起了事。教授自己從這樣的論文堆裏溜之大吉,實在也是情有可原。


    我看了看表,快九點了。


    “接下來這些就交給你了。”


    教授將那堆文稿紙推到我麵前的時候,是傍晚六點。就是說,我已經在虛無的語言的海洋裏掙紮了三個小時了。不管怎樣,我已經是夠意思的了。


    我在那些勉強改好的文稿紙上留下一張便條,上麵寫:“我外出旅行,請不要找我。”然後走出研究室。


    學校每天九點半關門,現在都已經過了九點了,校園裏稀稀拉拉地還有不少學生的身影,也不知道他們究竟在學校有什麽事。我順著通向學校正門的那條漫長的坡道往下走。人在坡道上能看到左側的那個圍著四百米跑道的運動場。我發現在漆黑一片的運動場中央,像是有什麽東西,那是什麽呢?我邊走邊盯著那團黑暗的影子。突然那影子動了起來,我嚇了一大跳,不禁停下了腳步。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才明白,那是一個人,剛才躺著,現在正站起身來。那個站了起來的人看到了我,微微低下頭向我致意。那人在黑暗之中,我看不清他的臉。在大學裏我並沒什麽大不了的熟人,不打招呼就此離開也沒關係,但那個已經這麽晚了還躺在運動場正中央的人,讓我產生了興趣,於是我朝那兒走了過去。那人也朝我這兒走來,到了路燈能照到的地方,我終於看清了那人的臉。


    “是你啊。”我說。


    “晚上好。”結城很有禮貌地低頭致意。


    掛在他脖子上的那台碩大的望遠鏡,不能不叫我覺得可疑。“


    你在幹嗎?”結城緊隨著我的視線,“啊那個”,他咕噥著,雙手捧起望遠鏡,抬頭望著天空。


    “我在看星星。”


    “星星?”我追問道,跟著也抬起頭來仰望天空。頓時我那仰視的目光,毫無防備地與無數個冷冷地俯視著地麵的視線相撞,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兩手抱起胳膊。結城看著我,覺得有些奇怪。


    “你冷嗎?”


    在我開口回答之前,結城已經脫下了他穿著的那件薄薄的夾克,披到我的肩上。結城的體溫頓時將我裹了起來,寒意一下子消失了。


    “到了東京,最讓我驚訝的,”結城看著天空說道,“就是看不到阿爾考了。我還以為它消失了呢。”


    “阿爾考?”


    我攥著夾克的領子,盯著結城的突起的喉結。他那幾乎完全中性化的身體,唯有這一部分表明他是個男人。“


    北鬥七星從頭數起第二顆是米紮兒,在它邊上的就是阿爾考星,在我出生的地方,用肉眼就能看到。到了這兒,怎麽找都找不到。我想這怎麽會呢,結果終於看到了,就在那兒。北鬥七星,你知道吧?”


    結城說著,把望遠鏡遞了過來。我想象著一顆顆放大了的星星映入自己的視野,搖了搖頭。


    “不用了。”


    “嗯?”


    “不想看。”


    “怎麽了?”


    “我不想看。”我提高聲調說道。


    結城被我的語氣給嚇著了,收起了他的望遠鏡,然後像在揣摩我似的,注視著我。


    也許他和某些時候的我是一樣的吧,我這樣想。在結城的頭腦裏,也許也有某些時候的我所感受到的同樣疑問吧。


    這個人,究竟為何如此膽怯?


    “對不起,”結城說,“我並不是強迫你看。”


    “沒什麽,”我忙說,“這不怪你,不用道歉。隻是……”


    “隻是?”


    “我害怕。”


    結城好一會兒琢磨著我話的意思,然後點點頭:


    “是嗎。”


    他回答得那麽淡漠,我不由看了看他的表情。我原以為結城的頭腦裏或許會有某些和我一樣的想法,然而他不可能有。但他能認清他和我之間的界線,我對這樣的人感到無比的放心。我突然想起了我和青木分手的原因。升到了四年級,獲得了公司的聘用決定後,他試圖積極地影響我,顯得和以往大不相同。他講述自己的人生設計,詢問我對將來的希望等等,但我對這一切不勝厭煩。


    “我到東京後最吃驚的,”我和結城毫無目標地朝前走去,然後在離我們最近的一條長椅上坐了下來。


    “就是魚都沒有腦袋。”


    “魚沒腦袋?”結城問。


    “對,魚沒腦袋。我是在靠海邊的鎮上長大的,在我們那兒,魚都是整條整條地賣的,那是當然的事。但到了東京,看到沒有腦袋的魚也在出售,而且大家也都毫不在意地買回家,簡直讓我目瞪口呆。這樣怎麽才能把握魚的新鮮程度,是不是有什麽特別的方法?我一直在研究這問題。”


    “那不是寫著嘛,銷售日期、保質期之類。”


    “誰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如果是撒謊呢?”


    “這樣疑神疑鬼,”結城笑了起來,“那還怎麽活得下去?”


    “是啊。”我也笑了。


    結城的笑聲和我的笑聲纏繞在一起,然後消失在黑暗裏。結城抬頭望著天空,我低頭看著腳下,


    “研究生畢業後,”結城垂下眼睛,問道。


    “你打算幹什麽?”


    我窺視著他的眼睛,但在那兒看不出他有什麽真正的興趣,那隻不過是閑聊而已。


    “不知道,”我很坦率地回答,“還沒想好。”


    “你為什麽上研究生院?”


    “因為把握不好距離感。”


    “距離感?”


    “自己和社會之間的距離感。我不想在還沒有調節好距離感的時候就踏上社會。有哪個拳手是閉著一隻眼睛上拳擊台的?”


    結城閉起一隻眼睛,思考了一會兒,說:“我是這麽想的。”


    “怎麽想?”


    “社會和個人之間,是絕對不會一致的。即使再平凡的人,也絕對不可能和平均值重合在一起。反過來說,正是因為不一致,才產生了人的個性。一個人和社會保持著多大程度的距離、用怎樣的形式保持距離,這就是這個人的個性,我覺得這算不上是什麽壞事兒。”


    “你想說的我完全能夠理解。”我說,“但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是嗎?”結城說,“對不起。”


    “這可不需要道歉。”


    短暫的沉默並沒有令人不愉快的感覺。我比平時要坦率得多,而結城也比在小酒館那天顯得要健談些,我想這是因為我們身在夜色之中。


    “流星,你知道吧?”結城突然開口說。


    “流星之類我還是知道的。”我說。


    “所謂流星,其實就是塵粒。小小的塵粒因為受到地球重力的吸引,飛向了地球,在它們的下降過程中,和大氣層發生摩擦產生了高溫而發光,這就成了我們看到的流星。”


    “你在開雜學講座嗎?我可長學問啦。”我挖苦道。


    可結城沒當回事,繼續平靜地說。


    “在廣闊無比的宇宙中,那些微不足道的比我們更渺小的塵粒,就那麽一次,為了向我


    們表示它們的存在,燃盡了自己的身體。”


    無限廣闊的時空。隻能占據其中小小一點的芸芸眾生。如果為了讓那一點放射出光芒,必須獻出生命,那我該怎麽做呢?


    “真感傷啊。”我說。


    “嗯。而且很美麗。”結城說。


    “所以我們都會祈禱,當我們看到那瞬間的光芒,那付出了一切而得到的隻有那麽一瞬間的光芒。”


    “真是虛幻無常啊。”


    “是嗎?”結城說著,又點點頭。


    “是啊,也許是這樣的。但是,恐怕,閃閃發光的塵粒們不這麽認為吧。”


    結城像是很羨慕似地再次抬頭望著天空。我們被包圍在夜晚的黑暗之中,久久沉默著。在我們之間產生的,並不是親近感,而是一種連帶感。打個比方,這就像是兩個被關在同一個牢房裏的囚犯所懷有的連帶感。究竟為什麽結城會讓我產生這種感覺,這我並不想搞清楚。在連帶感尚未強烈到令我局促之前,我從長椅上站起來。


    “thank you”


    我脫下夾克,還給結城。


    “再見。小心點,別讓人以為你是在搞偷窺。”


    我的期望沒有落空,結城並沒有站起來,說我們一起走到車站吧之類。


    “前輩你也要多小心。”結城接過夾克,說,“一個人走夜路。”


    “啊。”我轉過身去,獨自一人走上了夜路。我的腳步稍稍有些輕快。但我馬上就聽到從空中傳來的聲音,讓我渾身冰涼。


    姐姐,你快樂嗎?


    我搖搖頭,然後用和平時一樣的腳步,朝著正門走去。


    有時我和結城在校園裏相遇,會點頭打個招呼,在討論課上也多少會交談一下,但也不過如此而已。也許這已經讓教授感到滿意了吧,他沒有再次讓我和大家一起去喝酒。大概是進入梅雨季節的第三天,那天早上,立川明美到教授研究室來找我。


    聽到猶猶豫豫的敲門聲,我應了一聲,研究室的門打開了,是立川明美。不知為什麽,她大刀闊斧地剪了個短發,衣服也換成了緊身牛仔褲配黑色的襯衣,腳上是運動鞋。在我的記憶裏,這是立川明美最中規中矩的打扮。


    “教授不巧出去了。”我從桌上抬起頭,說道。


    “請進吧,他去小賣店買咖啡了,你等一下,馬上會回來的。”


    “不。”立川明美抬起低垂著的頭,直愣愣地盯著我。“我不找教授,我是來見前輩你的。”


    “那你可救了我了。”我說著從椅子上站起來,“傻學生寫的傻論文,實在讓我煩死了。有什麽事我們慢慢說,你先進來吧。”


    “不,我馬上就走。”立川明美還是表情僵硬地說,隻往裏跨進了一步。“我是來下達宣戰布告的。”


    “宣戰布告?”我想了一下,實在想不出有什麽值得一提的理由,要讓立川明美和我吵架。


    “能問一下開戰原因嗎?”


    “當然,原因就是結城君。”


    “這樣的話,你的宣戰對象應該是結城君,而不是我。”


    “你是真心這麽說的?”


    “什麽意思?”


    立川明美一動不動地觀察著我的表情,好像從心底裏感到驚訝,她說:“結城君喜歡的是前輩,所以我的開戰對象就是前輩。”


    “這也許,”我說,立川明美那充滿敵意的眼神讓我難以對付,“是你的誤解。”


    “產生誤解的是前輩。”立川明美輕聲地說。


    “那,你要這樣想就隨意吧。”


    幾乎在立川明美開口的同時,整個校園裏響起了休息的鈴聲。“不管怎麽說,”立川明美沒等到鈴聲結束,就提高聲音說道,“不管怎麽樣,我先下達宣戰布告。這以後不管我使出什麽手段,請你不要抱怨。這不是體育比賽,是戰爭,東西方的曆史已經告訴我們,所謂公平的戰爭是不存在的,隻有勝負。目的將使一切手段正當化。我說的意思,你明白吧?”


    “就是說,你的意思是,”我搔了搔頭,說,“也許從明天開始,有關我的可怕的傳聞將在大學裏廣為流傳,是這麽回事吧?”


    “正是如此。”


    “噢。”


    “當然,來自對方的攻擊我也將甘之如飴。如果聽到有關我的可怕新聞傳開了,我也決無怨言。”


    “我們相互傳布對方的負麵新聞,結果,兩人都被結城所討厭,那怎麽辦?”


    “要是那樣也沒辦法,戰爭就是這麽回事。”


    “國破山河在。”我引用古詩。


    “正是如此。”


    “真遺憾啊。”


    “啊?”


    “沒想到你是這麽有意思的女孩,為什麽要故意去幹那些傻事?要是我早知道的話,我們一定會相處得比現在好一些。即使成不了朋友,也許我們可以成為關係良好的熟人。”


    立川明美看了看我,我發現她的視線在一瞬間露出部分讚同的意思。但是這種神情很快便從她的眼裏消失了。


    “不管怎麽樣,我已經下達了宣戰布告。再見。”


    立川明美說著,轉身離去,正好和返回教室的教授擦肩而過,她向教授行了一個禮,走出了研究室。


    “剛才那人,是上我們討論課的二年級生吧。”


    教授說著,扔給我一罐罐裝咖啡,然後打開自己的那罐。


    “謝謝。”我接過向我飛來的咖啡,也拉開蓋子。


    “立川明美。自己班裏學生的名字,應該記住吧。”


    “乍一看,我還以為那是你呢。”


    “啊?”


    “那身衣服,是學你樣的吧?”


    “啊,”我重新看看自己的打扮,點點頭,“要這麽說,還真是。”


    “發型也是。”教授說,他不懷好意似地,偷偷觀察著我。


    “發生了什麽事兒?”


    “沒什麽事兒。”


    “沒事就好。但還是小心些為好啊。”教授臉上的表情還是那麽不懷好意。


    “鼻梁高挺,嘴唇厚厚的,長得這樣的女孩,多半感情豐富,感情豐富則忌妒心強。而恰好,有時你對人情世故的微妙之處不甚了了。”


    “我會多加小心。”我說。


    “那就好。”教授點點頭,像隻心術不正的烏鴉似地咯咯笑起來。


    立川明美究竟是下了多大決心前來下戰書的,這我不清楚,但至少有關我的謠傳並沒有在學校裏流傳。因為立川明美在下戰書的那天晚上,遇到了不幸的交通事故。第二天,當我從班裏的學生那兒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我首先想到的是,她新做的發型,還能不能讓結城看到。


    病房是單間的。在那兒我看到有一個穿著西服的男人,他正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注視著昏睡中的立川明美那張令人心酸的臉。我從年齡上隨意判斷,心想大概是立川明美的哥哥吧。


    “這次,”我遞上帶來的花束,“可真是太不幸了。”那男子看了一眼我遞過去的花,但並沒有伸手接的意思,而且連站都沒站起來。我有些尷尬,不知如何處置遞上的花束和伸出的兩手。


    男人問道;“您是這人的朋友嗎?”


    他似乎不是立川明美的親戚,我收回了花束。


    “對,我們在大學一起上討論課。”我說,“您呢?”


    “啊。”


    是在陳述他為什麽會在這兒似的。


    “那太感謝您了。”我說,“據說是被闖紅燈的小車給撞的?”


    “對。開車的人強調當時是綠燈,但我肯定當時確實是紅燈,她沒有過錯。”


    我隨著吉本的視線,低頭看著昏睡中的立川明美。有幾處骨折了,頭部像是被撞得不輕,自從事故發生以來,她的意識一直沒有恢複,不過從今天起她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她不會死的。但有時候,即使一個人沒犯任何過失也會死的。妹妹就沒有任何過錯,但妹妹卻死了。


    不對。


    妹妹是我殺死的。


    “你怎麽了?”


    我聽到頭頂上響起吉本的聲音。我抬起頭,吉本好像很擔心,但更多好像懷疑似地俯視著我。


    “您還是坐一會兒吧,您的臉色很不好。”


    吉本拉過剛才自己坐的椅子,讓我坐了下來。


    “叫醫生來看看吧。”


    “不要緊,”我用手貼著額頭,慢慢地做了一個深呼吸,說。“不過是輕度的貧血,經常會這樣,馬上就會好的。”


    “是嗎?”吉本兩手撐著膝蓋,觀察著我的臉色,我不由笑了起來。


    吉本看了我一會兒,然後把視線轉到立川明美的臉上。我覺得不管是看著我還是看著立川明美的時候,他都像在思考其他的事兒。不過我不想聽他說什麽,隻想一個人呆著,希望他能早些離開病房。但吉本毫無動靜。那我走吧,我剛想站起身,吉本開了口,他依然保持著兩手撐著膝蓋的姿勢:“結城勉,您認識嗎?”


    他的視線還停留在立川明美的臉上。


    “結城?”我不明白為什麽會在這兒聽到結城的名字。


    “對,結城勉。”吉本重複了一遍。


    也許是心裏作用吧,在他說出結城勉的名字時,我能感受到他帶有一絲惡意,這使我略有些反感。


    “結城怎麽了?”


    “您認識他對吧?”


    “他是和我們一起上討論課的學生,和她一樣。”


    “啊。”吉本表示理解了似地點點頭。


    “是嗎,一起上討論課啊。”


    “結城究竟怎麽了?”他朝我轉過眼來,剛張了張嘴,但馬上閉上了,然後他避開我的視線,又轉過眼睛看著立川明美。


    “結城勉,”他看著立川明美的睡臉,自言自語般地說道,“他是不是總能猜中什麽?”


    “啊?”


    一瞬間,吉本用非常銳利的眼神察看著我的表情,然後他搖搖頭。


    “算了,沒什麽。我得回去工作了,再見。希望您的朋友能盡快恢複健康。”


    吉本輕輕行了個禮,走出了病房。


    在這以後的兩天裏,我在學校裏非常留意地觀察,但始終沒能發現結城的身影。在第三天的討論課上,我也沒看到他。討論課結束後,我找出學生名冊,然後來到他住的那條街的附近。我用公共電話給他撥了個電話,他在家。


    “現在,我在車站前便利店門口的公用電話亭,旁邊是郵局,另一邊是便當店,你知道吧?”


    “啊,對,知道。”


    “我現在就去你家,從這兒怎麽走?”


    “現在就來?”結城有些口吃,“你這麽突然……”


    他的語氣足以令我明白,我的造訪會讓他感到為難,但我不理會這個。


    “蛋糕也好餅幹也好都不必準備,如果你家裏咖啡正好沒了,我買了帶來。從這兒應該怎麽走?”


    “那個,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有話和你說。從這裏怎麽走?”我加強語氣不容分辯地說道。


    略過一會兒,我聽到電話裏傳來輕輕的歎息聲。


    “請你呆在那兒,我這就來。大概十分鍾左右就到。”


    “我在便利店內等著。”我在便利店內翻著婦女雜誌,結城來了,他那端正的臉上滲出疲憊的神態。我剛想抬腿走上前去,但馬上忍住了,等著結城朝我走近。


    “八分四十五秒,”我看了看表,努力用冷淡的口氣說道。


    “不讓女士久等,這是良好的品德。”


    結城什麽也沒回答。我把婦女雜誌放回架上。


    “你好像還沒去看過立川明美吧。雖然她還沒有恢複意識,但你作為和她一起上討論課的同學,就是出於禮節也應該去看望她一下,不是嗎?連教授都去了一次。”


    結城低著腦袋,還是什麽也沒回答。便利店的店員走過來,將我胡亂放回架上的婦女雜誌整理好。


    我說著先走出了便利店,穿過馬路,朝對麵的一家咖啡店走去。就在跨入店內的當口,我隨意朝旁邊看了一眼,發現在稍遠處自動販賣機的後麵有個人影,就在將和我眼神相交之前,那人背過身去。我想回頭去看結城,但我沒這麽做,而是默默地走進了咖啡店。


    店內很安靜,放著古典音樂,沒有其他客人,那音樂聲小到如果不仔細簡直聽不清旋律的程度。我們在拉著花邊窗簾的桌子旁麵對麵坐下,一個中年婦女從櫃台邊走過來,問我們要什麽。那婦女不像是咖啡店的,倒更像是菜鋪的大嬸。在我的檸檬茶和結城的冰咖啡被送來之前,我們兩人都一言未發;我一直注視著結城,而結城一直耷拉著腦袋。


    “怎麽了?”我邊把杯子裏的檸檬打撈出來,邊問。“為什麽不去探望?”


    “我很忙,各種事兒。”結城低著腦袋說。


    “很忙?”我問。


    我的聲音在店內發出奇妙的回聲,我稍稍降低了嗓音。


    “從這兒去醫院要花多少時間?去一趟,見了麵,然後回來,最多,也就一個半小時吧?就這點時間都不能抽出來給立川明美?”


    “就這兩天我會去的。”


    “撒謊。”


    “不是撒謊,一定去。”


    我還是覺得他在撒謊。但是,我已經指責他在撒謊,這並沒有任何意義。我很想索性現在就從這兒把他拖到醫院去,但那也不行。我端起杯子,檸檬的清爽香味,還有溫暖可口的紅茶,讓我怒氣衝衝的心情略微安穩了一些。


    店裏的那位大嬸,像是客人似地坐在別的客席上邊看體育報邊喝可樂。我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背景音樂放的好像是拉赫瑪尼諾夫的鋼琴曲。


    “為什麽?”結城小聲咕噥了一句。


    “什麽?”


    我的視線又回到結城身上,問道。


    “前輩和立川同學,關係這麽好嗎?”結城低著頭眼珠子朝上看著我。


    “不怎麽好啊。這以前,直到我們一起去喝酒那天,我連她的名字都沒記清楚。”


    “那麽,為什麽,為什麽要……”結城的話裏有些責備我的意思。


    換了別人是怎樣我不清楚,但根據我和結城的關係,他不應該這樣。結城在責備我,而我也知道他在責備我什麽。


    “是啊。可真是的。”


    我點點頭,又拿起了杯子,在把杯子送到嘴邊之前,我忍不住先歎了口氣。我想放鬆一下情緒,便仔細地傾聽鋼琴曲的旋律,但拉赫瑪尼諾夫的旋律卻讓我的心情更加鬱悶。


    “發型改啦。”


    結果我一日沒喝,便放下了杯子,說道。


    “發型?”結城反問。


    “立川明美。服裝也改變了,化妝也改變了。這麽做,可太沒自信了。要我可絕對不會這麽做。但她那麽做是她覺得那非常重要。”


    在我的視線角落好像有個人影在晃動。我透過花邊窗簾朝窗外看去,發現那人正準備穿過馬路。外麵亮而店裏暗,所以從外麵看店裏肯定看不清楚,但從店裏朝外看,外麵的人的模樣一覽無餘。那人剛才像是在觀察店裏的動靜。


    我看看坐在對麵的結城,想把那人的事告訴他,但我打消了這個念頭。也許在我和結城都不了解的某個事實背後,有什麽正在暗中湧動,我的心裏一下子冒起了好奇心。


    “算了,你走吧。”


    “啊?”


    “看著你的臉,盡讓我覺得心裏煩躁,所以,你還是走吧。”


    結城有些不知所措地站了起來,從皮包裏抽出一張一千日元的票子,放在桌上,然後走出了店門。我把剩下的紅茶喝幹了,慢慢地從一數到十,然後結了賬,也出了店門。我看到結城的背影正在十字路口,準備拐彎。於是我小跑著趕到那個路口,拐了彎,那是一條商店街,最前麵是一家扒金宮店。結城以一定的速度在這條帶著拱形頂的商店街上走著,低著頭像在思考著什麽。他一直沒有回頭,所以既沒有發現我,也沒有發現走在我前麵、緊跟在自己背後的那個人。


    我一口氣趕了上去,拍了拍那人的背。


    他看看我,又看看結城的背影,露出為難的神色,然後他無可奈何地笑了起來。


    “還是被你發現了。”


    “你是,吉本先生吧?”我盡量不動聲色地說。


    “我記得你去看望過立川明美,但現在你又來跟蹤結城,你到底在幹什麽?”


    “她好點兒了嗎?醒過來了嗎?”


    吉本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反而問我。我覺得吉本不像是出於禮節隨口問的,好像確實很關心。


    “還昏睡著。”我說,“雖然昏睡的時間長了些,但醫生說了,不要緊。”


    “是嗎。”


    吉本還是張望著走遠了的結城,不久結城的背影從商店街消失了。


    “你和結城勉,”結城的背影消失了,他似乎感到很可惜,回過頭來說道,“都談了些什麽?”


    “隨便談談。”


    “隨便談談,那到底談了些什麽?”


    吉本似乎不覺得自己有什麽不禮貌,這令我很是生氣。


    “你對人情世故的微妙之處完全就……”我盡量讓自己的語調顯得生硬。


    “人情世故?”吉本歪著脖子問。


    “你呢?”


    “啊?”


    “我是說,你,究竟在幹什麽?”


    一時間吉本的眼神有些猶豫,他盯著自己的腳尖,看上去既像在尋找適當的理由,又像是拒絕回答我的話。在吉本明確表明自己的態度究竟是屬於哪一種之前,我先開口道;


    “有個形跡可疑的人經常跟蹤在你身後,你還是多加小心為好。我是不是應該給結城這樣一個忠告?”


    吉本俯視著我,像是下了決心似地歎了口氣,然後抬起頭用下巴點了點走來的那個方向。


    “回那兒去吧。”


    吉本回到剛才我們來過的那家咖啡店,店裏的大嬸看我帶著不同的男人坐在同樣的座位上,臉上露出有些厭惡的神色。我想如果再點和剛才一樣的東西,那也太沒意思了,於是便要了奶咖。而吉本點了混合咖啡。店裏的背景音樂已經變成了勃拉姆斯的曲子。


    “想說什麽?”等大嬸拿著單子離開之後,我問道。


    吉本臉色陰鬱地從口袋裏掏出煙來,抽出一支,然後像在征得同意似地看著我。


    “請吧。我也是抽煙的。”


    我說著,從手提包裏拿出煙來,點上火。


    吉本也點燃香煙,他抽的法國煙那濃重的味道,馬上朝我這兒飄了過來。在吐出一口煙的同時,吉本說了一個什麽詞,我沒聽清,因為帶著一個“街”字,我想他說的應該是一個地名吧,但我從沒聽說過。


    “你知道吧?”


    “不知道,第一次聽說。”


    “那是我出生的地方,稱它是街,其實是個村子。隻有中心地區有一家很老的超市,沒有便利店,去最近的麥當勞要坐一個小時的電車。那兒產的地方酒還有些名氣,但也算不上聞名全國。沒有可觀光的地方,沒有溫泉,位於東北的一個村落而已。我自幼就是在那兒長大的,結城勉也出生在那兒。”


    “啊。”我點點頭。“你和結城是同鄉?”


    “我們是童年時的夥伴。和我家隔開三戶人家,就是結城的家。”


    他和結城的關係清楚了,但他進行跟蹤的理由還不清楚,我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結城有一個姐姐,名叫陽子,太陽的陽,陽子小姐。陽子比勉大2歲,比我小4歲,我是家裏的獨生子,所以那時我和陽子、勉,真的是像親兄妹那樣經常在一起玩耍。”


    吉本讓身體靠在椅背上,架起他的一條長腿,然後微微偏過臉,吐出一口煙,以免把煙噴在我的臉上。吉本保持著這個姿勢,眼光停留在一無所有的空間。


    “是個很文靜的人。”


    “啊?”


    “陽子小姐。”


    “啊。”


    “你隻要走近她的身邊,就像是沉浸到了寂靜之中,那和沉重是不一樣的。她的臉上總是掛著溫和的微笑,朋友也不怎麽多,經常獨自一人看著遠處的什麽地方,不,像是眺望著別人都看不見的、屬於她一個人的景色。就是這麽一個人。”


    他要把話題引向何處,我捉摸不透,但我看到他的臉上浮現出類似幸福的表情,於是我笑了。


    “你喜歡她吧?”我說,吉本的眼光從空間轉移到我身上,他也笑了笑。


    “要說是愛慕,那年齡差得太多,我進高中那會兒,她還是個小學生呢。不過,是啊,也許和那種感覺很相似吧。”


    大嬸把奶咖和咖啡端來了。吉本往咖啡裏加了一塊糖,攪動著,但並沒有喝,他放下匙子,接著往下說。


    “我考上大學便來到了東京,以後隻有在放假回去的時候,才能見到他們倆。她在初中快畢業時搬了家,那時她的父母都去世了,坐飛機時遇難的。聽說他家的親戚收養了她和勉,這以後我再也沒見到過她。再往後我就在這兒工作了。”


    “哦。”


    “那是上星期的事。我偶然在路上看到了勉,這才知道他和他姐姐都到了東京。我想這麽多年了,這下可以見麵了,於是我就去了他們倆的家。就在這附近的住宅區,單幢型的房子。我去的時候兩人都不在。第二天我又去了,是勉出來開的門,他說姐姐沒在家。第三天我再次上門,還是勉一個人出來的,他說姐姐說了不想見你,希望你別再來了。他就是這麽說的。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麽。”


    “那是因為她一直討厭你吧。”


    “但是,不可能是這樣的。”


    吉本有些不高興地說,我避開他的話:“是啊,大多數偏執型求愛狂都這麽說。”


    “我是偏執型求愛狂?”吉本苦笑著說。


    也是勉。幾乎所有的人都一直認為那家住的隻有勉一個人。也有人說見過陽子,但再進一步詢問,不過是在遠處看到有個女子在家裏,並不能確定那一定是陽子。”


    吉本合起手掌擦了擦,接著說。


    “所以,我就想,陽子真的住在那座房子裏嗎,也許那兒根本沒有陽子這個人吧,會不會是勉故意裝出家裏另有一個人的假象?有人從遠處看到陽子在家,也許那是勉喬裝打扮的吧。”


    我隻聽得目瞪口呆。


    “究竟是怎麽回事?”


    “說起結城家,在我們那兒可是數得著的名門世家,他們家有大片的土地和山林,所以當他們父母去世的時候,他們倆就繼承了巨大的遺產。而如果陽子死了,那份財產就歸勉一個人所有。”


    我頗花了一些時間,才理解了吉本的話。


    “這就是說,”我在煙灰缸上把煙頭滅了,說,“結城勉,殺了他姐姐?”


    “嗯。”吉本點點頭。


    “啊,不,請你等一下。”想不到他說的是這麽回事,我有些慌亂,說道:“他們倆家裏有很大一筆財產,為了獨占這份財產,結城把他姐姐殺了,是這樣吧?聽起來好像荒誕不經,不過還算是符合邏輯的。但是,為什麽?為什麽結城要裝出他那已經死去的姐姐還活著的樣子?”


    “關於這一點,我也想到了,所以我去拜訪了收養他們倆的那個親戚。經過調查我知道,收養他倆的是他們的舅舅,當時在大阪經營著一家很小的房地產。那是個本質還算不錯的人,他把自己曾經打過兩人遺產的主意這件事兒,滿不在乎地原原本本告訴了我。”


    吉本心情有些煩躁似地看著手上的煙蒂,一邊仔仔細細地將它滅了,一邊說著。


    “噢?”


    “父母去世的時候,他們兩人都尚未成年。根據民法,未成年者沒有自行處理遺產的權利,所以他們的舅舅在收養他們的同時,就成了他們倆的監護人,管理著他們的財產。那時,因為生意上的原因,急需要一筆錢。他舅舅是個大大咧咧的人,眼前正好需要錢用,而手頭又有這麽一筆可以支配的財產,短時間內借用一下沒關係吧,他說當時想的就是這麽簡單,確實是做了對不起他們倆的事。他說為了這事兒,讓兩人在那裏住不下去了。”


    吉本拿起咖啡,喝了第一口,“嗬”地歎了口氣。


    “那以後不久,兩人就來到了東京,也就在這個時候,陽子到了法定成人的年齡。這樣,勉的監護人應該也就成陽子了吧?”


    “這就是說,如果這時姐姐已經死了的事兒公之於眾,尚未成年的自己還得找一個監護人,這點勉可受不了,所以他才在別人麵前裝出姐姐還活著的樣子。是這樣吧?”


    “對。而再過兩個月,勉就到成人年齡了。我把休假都集中在一起,做了這些調查。這以後,我又用休息日和下班後的時間,還有像今天這樣,偷偷地用跑外勤的時間,像偵探似地跟蹤著勉。但是我什麽線索都沒發現。我又去過他們家好幾次,想見陽子,都被勉趕了出來。而我在勉外出的間隙上門,又總是沒人應。怎麽想都讓人覺得不自然吧?”


    “嗯,是有些奇怪。”


    “我基本上已經確信,陽子沒在那座房子裏,她已經被勉殺了。而再過兩個月,勉一定會用某種形式,讓陽子的死公之於眾。”


    相當偏執的妄想。如果是心理學家,也許能通過吉本的妄想,分析出他是否患有自卑心理、精神性疾患或者幼年時是否受過心靈上的傷害等等。但我分析不了,我隻能洗耳恭聽。


    “如果是這樣,結城為什麽就不能再等兩個月呢?等自己到了成人年齡再動手,不是就不必再玩這些小花招了嗎?”


    “這,一定是,對,一定是發生了某種偶然的情況,才讓他提前動手殺人的。”吉本說。


    他的話聽起來有些口齒不清。但我也沒興趣再多問,反正,這不過是一個頭腦有些問題的男人的妄想而已。


    “那天,下班後我去他家門口察看,正好看到有個女孩從他家裏出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進出他的家。那人我沒見過,但能肯定她剛才在他家裏呆過,所以,她應該知道陽子在不在,不,即使沒看到陽子本人,也應該能判斷有沒有勉以外的人住在家裏的跡象。我跟在她的身後,她是誰,她和勉是什麽關係,我一直考慮著如何開口問她這些問題。要是我隨隨便便就和她接觸,而她把我的事告訴勉,使勉對我產生警戒,那就不好辦了。她徑自朝車站方向走去,然後坐上電車,又在某個車站下了車。我想她就住在這兒,現在正準備回家吧,就一直跟在她後麵。她在紅燈前停了下來,那時我就站在她的身後,當綠燈亮起來,她剛跨出腳步,就遇到了車禍。”吉本不堪回憶似地搖搖頭。


    “你並不是偶然在現場,而是一路跟蹤到那兒的。”我說。


    當妄想隻存在於頭腦中的時候,不過是妄想而已,但如果讓妄想付諸行動,就成了所謂的變態。


    “有件事我想拜托你。你可以把我的事告訴勉,但在此之前,想請你確認一下,陽子是不是住在那個家裏,或者是不是有住在那裏的跡象。你能幫助我嗎?”


    他的眼神是很認真的。


    “我很抱歉。”我也裝出認真的樣子,回答說,“殺了自己姐姐的凶惡罪犯,我可沒有勇氣接近。”


    吉本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的眼睛,笑了。我開了一下玩笑,他還信以為真了。


    “你還是不相信我的話啊。”


    “難道你還真的想讓我相信不成?”


    “我說的難道沒有道理嗎?”吉本說完,點點頭,從錢包裏拿出名片,名片反麵有兩個電話號碼。


    “家裏的電話和手機的號碼。至少,等你朋友蘇醒過來以後,請你和我聯係一下行嗎?”


    看我接過名片,吉本笑了。


    “是我叫的救護車,從某個意義上來說,我是她的救命恩人,所以我想接受一下謝意也不為過吧。”我無可奈何地接過名片。


    名片上印著的,是連我都知道的一家著名化學公司的名字。


    那再見了。


    吉本站起來,走出了咖啡店。看到兩個男人都先站起來離我而去,店裏的大嬸臉上露出很愉快的表情。


    我去附近買了些晚上吃的,回到家剛進門,電話就響了起來。我趕忙脫了鞋,走進房裏,電話已經自動轉到了留言檔。


    “啊,你不在家?”


    是父親的聲音。我抬頭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掛曆,不用考慮我就知道父親有什麽事。一個星期前我就想,父親快來電話了,所以這一個星期來我對電話鈴聲特別敏感。


    “那我回頭再打吧。”


    就在父親掛上電話前的一刻,我抓過了話筒。


    “喂喂,是我。我剛回到家。”


    “啊。”


    父親回答了一聲。他問了一下我的身體狀況、銀行現金卡裏的餘額以及東京的天氣。父親問的這些話沒什麽意義,也聽不出他有多大興趣,但我還是一一回答了。當所有慣例的問話結束之後,父親便沉默了。我心想該輪到我說了,但我剛一開口,父親就接過去問道:


    “今年你還是不能回來嗎?”


    父親的話裏並沒有強求我的意思,隻是聽起來有那麽一絲寂寞,我又抬頭看了看牆上的掛曆。


    妹妹的忌日快到了。


    親終於開口說道。“和美死了以後,爸媽的腦子裏隻想著和美的事兒。”


    “這不怪你們,”我說,“她死的時候還隻有9歲。”


    “和美就像是被我們,不,就像是被我害死的一樣。不是爸媽不疼愛你,當然不是,可是,你是個懂事的孩子,所以……”


    我不願再聽他說下去。


    “別說了。你們都對我很關心,以前學校舉辦的體育節、文化節什麽的,你們不是都作為家長出席了嗎,我一點也不覺得你們哪兒做得不好。”


    父親想說的並不是這些,這我心裏明白。在家裏,母親看著我的時候,她的眼光總在我身上尋找著妹妹的影子,父親看著我的時候,經常會露出呆呆的神色,為此他們一直感到對不住我。但正是他們倆的這種心情,讓我在家裏待不下去了。


    我有時候想,索性把一些話都說出來,那會有多痛快?是我殺了妹妹,是我為了自己能活下來,把妹妹給殺了。但我知道我不能說。當時我選擇到東京來上大學,也許就是為了遠遠地離開父母。離開他們,就會降低在某一天突然陷入衝動,把真相說出口的危險。隻要不說出口,我就不會失去他們,他們就會永遠把我當成一個可憐的小姐姐來愛我。我知道決不能說。所以我也永遠擺脫不了那沉重的負荷。


    “我說,”父親的語氣突然變得輕鬆起來,“你有男朋友了吧?”


    “有啊,當然了。”我笑著說,“你當我是誰啊。”


    “可真想和他見一麵啊。”


    “你是在開玩笑吧?”


    “對著女兒帶回家的男朋友,板起麵孔不停地教訓,對一個做父親的來說,那可真是個叫人憧憬的時刻啊。”


    “我決不把他帶回家。”我笑了,父親也笑了。


    “就這樣吧。有空的話就回來,什麽時候都行。錢夠用嗎?”


    “足夠了。”


    “是嗎。小心別感冒了,飯多吃點兒。”


    “知道了。”


    “好吧,晚安。”


    “您晚安。”


    父親掛了電話。話筒裏不停地傳出那已經聽慣了的信號音,像是在責備我,又像是在嘲笑我。


    “對不起。”


    我對話筒裏的信號音說道。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跪坐在地上,用話筒支著額頭。他們的不幸,都是我造成的。


    我簡單地吃了點晚飯,看了一會兒書,然後洗澡,在12點前鑽進了被窩。我合上眼睛,但睡意怎麽也不來造訪。和往常一樣,我閉著眼,好幾個小時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等待著在黎明將至的時候漸漸進入淺睡狀態。每晚都是這樣。我的手腳冰涼,並且從手腳開始蔓延,直到我的全身都浸透在冰冷的感覺之中,我才能短短地沉睡一會兒。而隻有在這冰冷的睡眠中,我才終於享受到了那份深深的寧靜。


    “我記不起來了,完全記不起來。”


    立川明美什麽事兒都沒發生過似的,邊吃著布丁邊說。腿上的繃帶雖然觸目驚心,但如果隻看她坐起在床上的上半身,她好像比出事之前還精神了一些。


    “我是在什麽地方被撞的?”


    “在你住的地方的附近。”我說。


    “給我吃一口行嗎。”


    “啊,請。”


    立川明美挖了一匙布丁,伸到我的嘴邊。布丁的甜度適當,這點讓人覺得還不錯,但據稱這是每天限量生產的超級美味食品,那我可不敢苟同。我想我是決不會再到那家店裏去買第二次的。當我的臉湊近匙子的時候,立川明美在我耳邊輕聲說到:


    “是男朋友?”


    我回頭看看身後的吉本:“是你遇到事故時的現場目擊者,是他為你叫的救護車。”


    “啊,原來是這樣。”


    立川明美把布丁放在床邊的矮櫃上,鄭重其事地朝吉本低下頭。


    “太謝謝了,給您添麻煩了。”


    “不,這不用客氣。遇到事故前後的事,你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嗎?”吉本問道。


    “完完全全。”立川明美搖搖頭,又拿起剩下的布丁,若無其事般地問:“大家,都還好吧?”


    她說的大家是指誰,連我這個對人情世故的微妙之處不甚了了的人都明白。


    “你隻不過是在這裏躺了五天,股票市場、世界形勢以及結城勉,都沒有什麽大變化,很好哦。”


    “是嗎?”立川明美點點頭,“也是啊。”


    “不久就會來看你的吧。”


    會來嗎?立川明美嘀咕了一句,張開大口一下把匙子塞進嘴裏。


    這我回答不了。


    “那,我們回去了。你早點出院吧,你不在的時候,班裏的男生們會覺得無聊的。”


    我招呼了吉本一聲,站起身來。就在我們快走出病房的時候,立川明美叫到;


    “前輩。”我回過頭去,立川明美向我招了招手。


    “我在外麵等著。”吉本說著,出了病房。我又回到了床邊。


    “別擔心,我和你不一樣,我最講公平。這段時間裏,我不會去纏著結城的。所以,你就靜下心來,好好療養吧。”


    “不是這事兒。”立川明美伸出兩手,摁住我的臉頰,我本能地想要掙脫,沒想到她的勁兒還挺大,我怎麽也掙脫不了。


    “你,說謊了吧?”立川明美緊緊盯著我,說道。


    “說什麽謊?”


    “結城,他出了什麽事?”


    沒什麽事兒啊,我笑了笑,想搪塞過去,但立川明美的眼神認真得可怕。


    “你還是不願告訴我?”


    “告訴你,可我也不怎麽了解情況呀。”我說。


    “結城,他不要緊吧?”


    “不知道。”我隻得老老實實地交代。


    “自你遇到車禍以來,他一直沒去過學校,關於這,情況像是挺複雜的,我也說不清楚,改天我讓結城本人來,讓他自己說明。不要緊的,你還是管好你自己的事兒吧。”


    立川明美鬆開了手,哈地歎了口氣,抬頭看著我。


    “我明白。不管怎麽做,我也勝不了前輩的。”


    “你說什麽呀。”


    “我明白。所以,這是一場已經知道輸贏的戰爭。就是把發型搞成這樣,”立川明美用手指理了理頭發,笑了,“我也成不了前輩那樣的人。”


    “不必要成為那樣的人。”我說。“完全沒有必要。”


    我的語氣很重,立川明美沉默了片刻。過了一會兒,她好像很開朗地笑了。


    “生氣,”她說。


    “我真的太生氣了,搞成現在這樣。自己非常非常喜歡一個人,但他卻喜歡別人,而那個別人又說什麽完全不必成為自己那樣的人。”


    我不知說什麽才好。立川明美又輕輕摸了摸我的臉。


    “我不知道前輩你究竟有什麽煩惱。大概你也不會告訴我的,所以我也不問。我想,結城他就是喜歡前輩的這般堅強勁兒吧。也許你受過的傷痛是我所難以想象的,但你不需要任何人來安慰,總是堅強地承受,我想他一定是喜歡這樣的前輩。”


    不是這樣,我想說。


    我想對她說,根本不像你說的那麽酷,完全不是這樣。正相反,你不知道我多麽希望能變得像你那樣,我的這種願望有多麽地強烈。


    “很像,你們倆。結城好像也有什麽心思,但他絕對不會對我說的,但是,如果是前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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