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安娜發覺自身患病的時候,據說在十三歲。


    同其他患者一樣,起初並沒有將其與其它夢境區別開來,然而當日複一日的夢境內容逐漸連續時,這才意識到了其中的特異之處。


    隻不過,當時的情況下她並未進行更深一步的思考。


    正如現如今大多數的現代人一樣,當時對於夢境的記憶以及思考片段人們普遍將其當作成了單單的生理現象,對此少女也極為自然的選擇了接受。倒不如說少女所抱有的強烈唯物主義傾向,使得其對一切神秘事物持取著批判態度。


    因此,盡管多少察覺到了這份違和感,但既然是夢的話,在醒著時去考慮這些也隻不過是浪費時間罷了,少女如是想到。


    於是,伴隨著症狀的日益行進,夢境在具體到一定程度後便不再變化。持續不斷的無聊內容令少女徹底厭倦,開始考慮起這其中是否存有特殊意味。


    為此,少女花費上大量時間讓自己認識到了夢境的重要性。


    那是發生在安娜二十七歲生日後不久的事。


    這時的她已經作為醫生在父親的診所內工作著,就在那兒,夢中出現的女子某天突然造訪。


    女子名叫瑪麗,對方向一臉困惑的安娜解釋了此行的目的。原來她也是在夢中見到了這邊的生活,為了確認而來到了安娜工作的地方。


    安娜並沒有相信眼前忽然出現的素未謀麵過的女子的話。腦子有問題的迷信者?還是說企圖欺詐自己?然而對方的語氣十分冷靜,提及的許多夢境內容自己也確實能想起。不僅如此,從瑪麗口中所說出的,包括了就算是偵探調查也無法得知的極其私密的個人情報。


    最終,麵對這不合常理的狀況,無法在一定程度上否定的安娜隻好接受了對方的說辭。


    另一邊,瑪麗對於夢境中得到的情報與現實中安娜完全吻合一事同樣感到十分驚訝。原本此次前來她也隻是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


    自這天起兩個人便對發生在她們身上的奇異現象開始了調查。安娜是醫生,瑪麗則是心理谘詢師,二人憑借著自己的知識進行了諸多專業驗證。


    數年後,安娜將這一係列調查結果匯集成論文發表,委托專人發表在了有關學術雜誌上。然而, 如此具有衝擊性的論文並沒能回應二者的期待,一時間使其沐浴在了各界的嘲笑聲中。


    在幾近謾罵的無數批判麵前,二人反複說明著,有時甚至會將自己作為實驗對象,嚐試證明論文的正確性。


    最初的實驗內容,是把二人分別關在不同的房間裏,將一方看到的東西,讓另一方口頭表述出來。


    在聚集了大批媒體記者與研究人員的會場中,雖然二人的回答幾乎完全一致,可改變意見的專家隻占了極少一部分。


    數日後,麵對世界各地的媒體,由專家們組成的專家團指出了實驗的不完整之處,並將其認定為單純的詭計。


    那之後實驗又進行了無數次,無一例外都驗證了二人的說法,即使如此實驗結果依舊未能收獲任何的正麵評價,論文也隨之石沉大海。


    當時世間還並未像現在這般流行著各式古怪疾病,在欠缺器材的情況下,這種視覺與情感超越空間傳遞的反常現象,歸根到底並不會那麽容易為大眾所接受。二人年輕女性的身份也受盡了成見。


    兩個人被貼上了騙子的標簽,終日飽受世間非難,不得已隻好選擇了沉默。雖說在超自然領域多少收獲了一些支持,但與其原本的期望仍相去甚遠。


    時過境遷,隨著各種顛覆科學常識的奇妙疾病陸續發生,科學家們不得不正視起這些超乎常理的現象來,這其中也包括了安娜與瑪麗曾在論文中提及的症狀。


    與突然爆發的古怪疾病一樣,和二人持有相同症狀的患者也逐漸多了起來。


    不僅僅局限於視覺上的同步,在觸覺及聽覺上共通的現象同樣時有發生。


    然而,即便最初的症狀不盡相同,二者的感覺與意識最終都會實現共融,就好像是同一個人一般。


    伴隨著患者數量的增加,社會對於這一現象有了普遍的了解,曾一度受到封殺的論文也重新回到了人們的視線之中。這些由擁有專業知識的患者通過觀察自身所編寫的資料,在患者數大為增加的今天可以說得上是極為珍貴的寶物。


    隻可惜,此時兩個人都已離開了世界。


    從舞台前消失被貼上騙子標簽的二人,很快就因為病情的加重無法再繼續維持正常生活,住進了精神病院,在那咽了氣。


    學會為了頌揚二人的功績,將這一現象以其姓名命名。


    通稱「安娜.瑪麗症候群」。


    二


    根據專業機構的檢查結果,俁野修一和中村花繪被正式確診為「安娜.瑪麗症候群」。


    二人自幼時起便一直在夢境中共享對方的視覺情報,最近更是在清醒時也發生了視覺混濁的現象。


    初步推測病情已經越過初期,來到了被稱為「stage3」的中期階段。


    「安娜.瑪麗症候群」曆史上留下的信息很少,值得借鑒的數據統計幾乎不存在,相比於現今的其他患者,二人達到這一階段的年齡相當小。


    病情的發展速度因人而異,有達到一定階段後不再惡化過完一生的,當然也有短時間內急速惡化的。更有甚者,在頭天被確診為初期的情況下,翌日便步入中期並持續向後期惡化。


    不過按照平均速度來算,最遲在二十五歲左右兩個人將會迎來病情的最終階段。


    總之,為了密切配合職員的工作,二人將長時間處於被觀察的狀態下,就連一些細微的變化也不放過。


    研究所方麵則根據檢查結果,再將整理好的這些情報迅速告知本人。


    二人自聽完那名外表酷似骷髏的職員的講解以來,便一直居住於研究所內,收取各自的調查報告。


    對於修一和花繪而言,這些在關鍵內容上幾乎完全不明所以的報告著實超出了二人的預想。伴隨著「不明」的逐漸增加,讓二人再度意識到自己身上正不斷湧現出新的病狀。


    研究所的建築物內,一眼望去看不到任何醫療設施。最近的醫院,為了讓患者感到安心,時常會使用暖色調與木質材料增加設備的親近度,然而眼下擺在修一麵前的隻有冰冷的無機物。或許是由於被研究設備包圍的關係,眼前的光景,不容分說使得少年更加認清了自己不是作為治療對象,而是身為研究對象的現狀。


    作為來到這所設施後的第一次檢查,他們首先需要接受各式各樣的檢體檢查和生理檢查,並根據其結果調查自己的身體狀態。


    在這之後進行的,則是這種病特有的,關於確認二人意識是否相連的特別診察。


    修一進入的房間內,擺放著一套金屬製桌椅,在那之上排列著分別畫有五角星、十字、波浪線等不同形狀的五張卡片。


    修一以前見過這些卡片,它們被稱作esp卡,是為了測試對象是否具有透視及心理感應等超自然能力所創作出來的。


    原來如此,確實兩個人在夢境中存在著類似心理感應的現象,隻不過自己從未將其往超能力上考慮過,如今回想起來略感意外。


    房間中央放著的是一台巨大的擴音器,通過它那名酷似骷髏的職員將向二人下達指令。


    修一首先任意挑選出一枚卡片,並將視線匯集於其上。不久後傳來指示,要求自己將卡片放回原位,閉上眼等待工作人員的提問。


    想必,花繪此刻也和自己一樣待在同樣的房間裏,做著同樣的行動,好讓工作人員確認二人是否能互相看到對方挑選的卡片。


    然而修一的視線


    內卻一片黑暗,看樣子在清醒狀態下和對方共享視點的機會隻有那一次。


    如實報告完目前的情況後,擴音器中傳來了讓自己睜眼的指示。


    這之後同樣的行為又重複了無數次,其中包括了讓二人在服用某種藥物狀態下進行測試。即便如此,果然還是什麽也看不到。


    對二人的檢查,不僅僅隻局限於在檢查室內。深夜在自己房間裏睡覺時,修一被突然叫醒要求看向職員帶來的卡片,估計花繪那邊也是一樣吧。待職員離開後,少年再度陷入沉睡中,這次他夢見了畫有波浪線的卡片。


    翌日醒來後,當被詢問到昨晚是否有夢見什麽東西時,少年如實回答了一切,職員無言將其記錄在了文件中。


    像這樣時不時對能力進行調查的生活每天都在持續。


    對此修一的心情十分複雜。雖說自己為了查明病因早已做好了各種心理準備,可隻要一想到將棋就會迫切地想要返回家中。盡管來時也帶了不少棋譜,但在到達這的頭兩天就已盡數解完。至於手機和筆記本電腦,來之前想著反正到這後無法隨意使用索性全都留在了家裏。本想著讓雙親送來,得到的卻是三天過後才能與其會麵的回複。


    整座研究所被高聳的欄杆所包圍,大門處身著製服的保安人員時刻把守,隻有在出示通行許可證的條件下才會打開。檢查之外的時間雖說允許前往食堂和商店,也可以去庭院透氣,但想要離開這是不可能的。


    少年在閑暇之餘喜歡穿行於這座奇妙的建築物內,有時會與偶然碰見的工作人員聊上幾句借以消磨時間。


    其實他正真的目的,是想和花繪說話。


    想要聽的話和想要確認的事像山一樣多,然而距離第一次會麵以來,與少女的對話一直僅限於見麵打招呼的程度。由於其長時間閉門不出,兩個人甚至隻有在檢查時才碰得上麵。


    隻要叩響麵前這扇門,自己或許就能見到她。一時間,少女那仿佛不存於世間的絕美容顏,無時無刻像是剛醒來的倦怠模樣,以及曾在睡夢中見過的裸體接連浮現在少年的腦海。伴隨著清脆的敲擊聲,一切頓時煙消雲散。


    今年冬天很暖和,早上起來幾乎看不到有結冰的地方,地麵也不像往年一月那般幹得快。庭院內前幾天下的雨還沒幹,泥巴濕漉漉的。


    研究所內種植了大量櫻花樹,欄杆外則是一望無際的錐林,仿佛不受季節影響一般,一年四季保持著翠綠。靠近欄杆,腳下還能看到去年秋天掉落的錐果,曆經風吹雨打果實完全成了黑色。


    修一彎腰將其拾起,果皮在手中簌簌散落開來。


    手指凍得不行,差不多該回室內了,想到這少年返過身去。不知不覺間少女已經站在了門口,修一眯起雙眼望向那張臉。


    “外麵很冷喔。”


    向著衣著單薄的少女,修一出聲搭話道。


    “那個…能稍微談談嗎?”


    花繪戰戰兢兢地詢問。


    “當然可以。”


    說罷,少年再度露出了溫柔的微笑。


    食堂入口擺放著公司生產的咖啡機,修一在那做好兩人份的咖啡後,端著杯子坐到了花繪對麵。


    “這件毛衣,是叔母帶過來的嗎?”


    對於修一的提問,花繪輕輕點了點頭。


    “看上去挺暖和的樣子。”


    說罷,少年端起麵前的咖啡杯喝了起來。


    花繪用手指撥弄著自己的發梢,看上去一副有話要說卻又找不到時機的樣子。修一心想著自己是不是該開個頭什麽的,但果然還是不知道說些什麽才好。明明想說的話應該有很多才對。


    雖然至今為止兩個人的對話經曆寥寥無幾,但修一對於少女的生活環境可以說得上是了如指掌。這並不是一兩天的事,而是自兒時起便一直延續至今的現象。榻榻米上的擦痕,天花板上的汙點,以及圍繞在少女身邊,與其一同生活的形形色色的人們。


    此次陪同她來到研究所的那對夫婦,據說是她的叔父叔母。修一見過他們的臉,因此在他看來兩個人完全沒有陌生感。當然對方那邊不用說自然將自己當成了初次見麵來打招呼,感覺有點奇妙。


    問題就在於,如果那兩個人是叔父叔母的話,那麽她真正的父母又是誰呢?難道說,是讀小學時家裏還有兩個男孩的那對夫婦嗎?但這樣一來,在更久之前養了條白色小狗的那個家又算什麽呢?或許那才是她真正的雙親。無論如何,既然除叔父叔母以外還有真正的父母,那麽他們為何不來探望自己的女兒呢。


    此外還有一點值得在意的就是,少女近幾年始終待在同一個房間裏。


    日複一日,在那擺滿嶄新家具的豪華房間中,少女總是躺在床上,然後讓一個神秘男人觸碰著自己的身體。


    盡管憑借自己看到的內容也能大概想象出事情的原委,但與其說沒有證據,更不如說在心情上難以接受。


    拋開以上不談,自己迄今為止看到的這些究竟是什麽?雖然想要試著一一詢問,但這般涉足對方私生活的提問似乎又不太禮貌。


    縱使以目前的情況而言,兩個人早已踏足過對方心中最為纖細的部分,可就另一方麵來說,自己和對方同時也是剛見麵不久的陌生人,這是少年之前從未體驗過關係。


    修一一邊糾結著這些,一邊將視線匯集到了花繪的淺色瞳孔上。


    不管看上多少次,那都是令自己不禁懷疑是否真正存在於世上的美麗景象。迄今為止自己就是借用著這對淺眸,注視著她周圍的風景嗎?仔細想想簡直不敢相信。至於在這之前醫生說過的,自己的意識將逐漸與她融為一體,更是難以置信。


    倘若醫生的話是正確的,她過去也應該一直在觀察著自己的生活。被這樣的少女盯著什麽的,難免感到有些羞恥。


    不用說在此之前少年從未考慮過自己的生活會處於他人的注視之下,因此獨自一人時,完全不會去注意自己的行動。一想到這一切都有可能被少女盡收眼底,簡直羞愧到想要馬上去死。話雖如此,這種狀況對彼此來說理應是相互的,倒不如說對方那邊因為是女生會更加在意才對。


    事實上即使真有那麽一天,修一也隻會由於顧慮過多而說不出話。


    “那個……”


    最終率先打破這份沉寂的是花繪。


    “將棋那邊沒關係麽?”


    “沒事沒事,直到四月為止都沒有什麽特別重要的對局,在那之前應該能從這裏出去……果然,從第一次的交談對象口中聽到這些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呢。明明我在下將棋這件事沒和任何人提過。”


    望著一臉苦笑的修一,花繪低了低頭,


    “對…對不起,因為我有經常看到。去將棋道場的時候也……”


    言語之間滿是歉意。


    “不不不,沒關係啦,畢竟這是相互的。不過還真是嚇了我一跳呢,去道場的事就連我在學校裏最要好的朋友都不知道。”


    “……多半,我對你的了解比起你對我來說要多得多……因為我一天到晚都在睡覺……”


    “那麽,上廁所和洗澡也被看了不少次嗎?”


    花繪無言點了點頭。


    “啊啊,是這樣呀。嘛不要緊,畢竟是相互的,總不能讓我這邊獨占便宜……啊哈哈,為啥我會說這些,果然很奇怪呢。”


    修一害羞地笑了,


    “雖然才剛見麵不久,不過總感覺我們就像是從小熟知的青梅竹馬一樣……”


    的話裏有什麽奇怪之處還請不要在意。自己上一次這麽想和一個人說話是什麽時候已經想不起來了,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


    一口氣說完這些,少女的臉上泛起了紅暈。


    “誒?你怎麽了?發燒了嗎?”


    “沒…隻是覺得有些難為情。”


    “這樣啊……”


    修一安心的舒了口氣。


    “那就沒什麽好擔心的了。”


    少年的嘴角又一次綻放出了笑顏。


    以此為契機,二人徹底打開話匣聊了起來。


    幾歲時在夢中見到的那個人是誰,這個場景當時是在做什麽。至今為止相互之間的生活雖然完全透明,但卻沒有聲音,僅僅隻是影像的殘片。通過這些能夠進一步縮近彼此的距離。


    為此,需要將迄今為止的人生軌跡赤裸裸展現在對方麵前,因而二人之間自然要進行推心置腹的交流,即使沒有那麽誇張,花繪的態度也足以稱得上十分坦率。甚至連平日裏難以啟齒的事實真相,也毫無保留的說了出來。不僅如此,還積極聽取著修一的發言。這使得最開始對其抱有冷麵少女印象的修一大為吃驚。


    一係列交談過後,窗外天色已暗,桌上的咖啡也早已失去了溫度。


    “謝謝你和我說了這麽多。”


    修一強忍住疲憊,微笑著向少女說道。


    “沒什麽,我也很開心。比起這些,一想到現在我們兩個能像這樣麵對麵坐在一起就覺得不可思議。”


    花繪目光炯炯,看上去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


    “我們之間,果然存在著心靈感應之類的超能力嗎?”


    “到底怎麽樣呢?盡管親眼所見,然而這種類似於電波直接飛入他人腦袋裏的事真的存在嗎?雖說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但也實在無法令人相信。究竟是某種神秘暗示,還是說記憶出現了誤差……總之,至少是貼近心靈感應之類的無法用語言解釋的東西。在這裏的每一個人,應該也都多少考慮過這些吧。”


    修一回想起每天接受的檢查內容以及職員們的反應,若有所思地回答道。


    “話說中村你又是怎麽想的呢?”


    “雖然不敢斷言……可是,倘若人的心靈真能超脫於肉體之外的話,這就與我們目前已知的各種事實相互違背。畢竟直到今天,大家對於心靈的本質究竟是什麽依舊無從知曉,隻是一味地認為其無法脫離肉體。”


    “是這樣呢,真發生那種事的話我也會嚇一跳的。”


    修一不禁歎了歎氣。


    “在我看來,人的精神與意識都是腦細胞之間傳遞電子信號時所產生的如同幻想般的事物。”


    “一般而言是這樣的。”


    “你有什麽不同的看法嗎?”


    “……老實說不太清楚,可從很久以前我就在想,自己的夢境會不會其實是在借用著別人的視點。”


    “是這樣嗎?這方麵我也有想過,但沒考慮到那麽詳細。”


    “確實呢……”


    不知為何,少女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失落。


    “所以說,有關於心靈脫離肉體這塊,自己總會下意識的開始胡思亂想……平日裏望著自己的身體,有種與意識剝離開來的感覺。究竟從何時起並不知道,是自中學時被卷入那件事之後嗎?還是說在那座公寓內生活時所產生的?……或許和我擁有相同經曆的人也是這樣吧。”


    少女不經意間的發言,讓修一意識到自己將話題引向了敏感地帶,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花繪似乎並沒有察覺到少年的變化,繼續開口說道。


    “因此,一有時間我就會追溯起這份違和感,然而越是往深處想,就越覺得這一切果然都是虛構。”


    花繪將雙手舉過頭頂,像是為了遮住天花板一般盡情舒展著纖細的手指,打量起自己的指甲。


    “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在想事時,就會像這樣望著自己手指甲。所以呢,通過這個姿勢,可以察看出手的變化……與以前相比,手指在一點點變長,手掌也大了不少。盡管外觀上有了改變,但這毋庸置疑還是我的手,並且這一點今後也將繼續保持下去……當然,你可能會想「這不是理所當然的麽?」,可從物質的角度而言,這雙手和之前的那雙有所不同。雖然它是我的手這點依舊不變,但在物質上已經屬於其它東西了……我說的這些你能理解嗎?”


    花繪把手放下重新將目光轉向眼前的修一,還未等其回複又繼續說了下去。


    “也就是說,這一切與新陳代謝有關。人的身體無時無刻都在更新換替,將陳舊物質以各種各樣的形式舍棄,再通過攝取新的養分,得以對血液、筋肉、骨骼進行置換。血液的話大約是一百天一次,筋肉是二百天,內髒一年,骨骼則需要花上兩年。雖然隻是以前從哪裏讀到的,但確實隻要用上這麽久便能實現一次徹頭徹尾的改變。一天天消減的同時,又被新物質所取代……因此,完全說不上是同一種狀態。打個比方,河川的外形即使曆經數年也不會有多大變化,但其中流淌的液體卻在時刻改變……以物質來說,身體也總是在流動著喔。所以呢,曾經那個被父母抱在懷中的自己,已經不複存在了。十三歲那年遭受強暴的破爛之軀也好,公寓內整天吃完就睡的身體也罷,在多年後也會成為截然不同的東西吧……歸根到底在死後終究將悉數反還,要說為何,人在活著時向地球借來這些物質,當不再需要使用後自然會想方設法湊齊還回去。”


    說到這,花繪徑直凝視起修一的雙眼。少年沒有插話,隻是靜靜等候著少女的發言。


    “這樣一來,「我」到底在物質上算什麽?既然構成身體的物質在時刻變化,那麽證明「我」作為連續存在的根據又在哪?考慮到這些,無疑指向了同一個結論——「我」是由物質在一定規律下所組成的具有身體外形的「係統」。”


    花繪長舒完一口氣後 ,繼續說道。


    “就像是有這麽一隻軍隊,每逢戰爭總會遇上人員傷亡,與此同時不斷又有新的成員加入,繼續以同樣的名號征戰。再比如我們平日裏常逛的超市,即使店員會換,商品告罄後也有可能擺放上其它貨物,然而這卻並不影響在當地人的餐桌上依舊可以看到肉與蔬菜。「係統」作為框架,得以令物質產生循環,從而維持「身體」這一形態,保證了「我」的存在。盡管係統本身不可見,但「我」就在這。然後,這個係統非常的脆弱,最遲到了一百年左右就會出現漏洞,將物質返還成原本的自由姿態,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死亡。”


    花繪再一次將手舉至眼前。


    “在此基礎上,回頭再看向自己的手指甲,那雙表皮下流淌著鮮血的手已經找不到了。取而代之的,則是士兵死去後夏草叢生,超市倒閉後拆除改建停車場的荒涼光景。同理,視線裏的人類也相應變成了砂石塵土之類的無機物。總之是一種很惡心的精神狀態,我稱其為「軍隊.超市現象」。”


    少女把手放了下來,說不定這一切隻是她編造的玩笑。


    “原來如此。”


    然而,點著頭的少年臉上,寫滿了嚴肅。


    “那麽最後再談談心靈這部分。”


    花繪像是抱歉般輕輕聳了聳肩。


    “那麽,有結論了沒?”


    “沒,我對於這方麵的了解還不是很足……但或許會有什麽新發現也說不定,自己已經很久沒這麽高興過了……啊啊啊,我到底想說什麽?不好意思,盡是些不著邊際的話。”


    不知是不是變回了平時的樣子,少女突然間害羞的低下了頭。


    “原來你這麽能說,我之前可是完全沒有想到呢。”


    “小時候常被人說話多,難道又回到那個狀態了嗎……”


    “那可就再好不過了。”


    看著修一認真回複的模樣,少女由於害羞把頭埋的更深了。


    三


    “這個問題可以說沒有意義呢,非常的沒有意義。”


    骷髏般的職員嘴裏吐出這麽一句話。


    他的名字叫村田,負責對修一和花繪進行各種各樣的檢測以及治療。


    “是那樣嗎?我可並不覺得有多奇怪。”


    望著對方那意想之外反應,床上的修一浮現出了困惑。


    “雖然你的年紀還小,但從像你們這樣的聰明人口中聽到這種質問實在是令我感到遺憾唷。「你相信病情的真麵目是超能力嗎?」什麽的,簡直沒有任何意義。”


    修一無法理解自己的發言中究竟哪裏觸及到了村田的逆鱗,一時間陷入了沉默,而對方的牢騷仍在繼續。


    “首先,超能力這個詞用的十分不恰當。你們得的這種病,隻不過現階段研究機關還未能查明原因,僅此而已。等到其完全研究透徹的那一天,也會和其它異常現象一樣被想當然地給接受吧。「超能力」這種不可思議的詞我可不怎麽喜歡。”


    “哈…”


    “其次是「你相信嗎?」這種無聊的質問方式。對我們來說呢,信不信這種想法是不存在的。遇到不知道的事,就用科學的方法把它解決清楚,不應該帶有「我相信」這類的主觀色彩。”


    “不,我所說的話裏並沒有這麽深的含義。隻不過,對於村田先生你來說,姑且也會想知道我們是怎麽看待這一現象的吧……像是迄今為止對於疾病的感受什麽的……若是這種表達方式不允許的話,怎麽說好呢,難道用「想要知道這一切是建立在何種假說之上」比較好?”


    修一一臉困倦的樣子,多少有點舌頭打結似地回複道。


    看來是之前喝的藥產生了效果,意識逐漸遲鈍,全身肌肉放鬆,四肢像灌了鉛一般倒在了床上。


    最初的檢查過去後,修一獲得了暫時的回家許可,然而還未能等到雙親前來迎接,病情便開始了發作。


    如同平安夜那晚所發生的一樣,影像重疊的光景再次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當時的他什麽也沒做,僅僅隻是受花繪拜托在娛樂室教她下將棋。就在不經意間,棋盤上覆蓋上了另一張上下顛倒的棋盤。驚訝之餘看向對方,對方寫滿意外的臉上,似乎映照出了帶著一副同樣表情的自己的臉。


    二人決定將情況馬上報告上去,恰巧當時在他們附近並沒有看護人員。於是兩個人站了起來,向著房間的出口處同時望去,伴隨著影像重疊,一股強烈的眩暈感席卷了全身,這樣下去是沒有辦法走路的。最終花繪閉上雙眼留在了原地,修一則獨自前往辦公室進行報告。


    隨後,二人被發放了據說能緩解精神連接的藥。這種藥的效果並不怎麽好,雖然在喝下去半小時左右二重影像便得以消失,但其帶來的副作用會令全身上下一點都使不上勁。


    “盡管就現狀而言還不能提出一個明確的假設,但幾乎可以肯定的是一切與你們的大腦有關。”


    村田一邊仿佛神經質般不斷眨巴著鏡片下的雙眼,一邊如此說道。


    “剛才給你們喝的這種藥會對你們的大腦產生作用,雖然無法向你們解釋它的作用機製,但根據臨床數據,隻要服用了的話,一定程度上能夠緩解症狀。”


    “這樣啊,原來是有過先例的。我還在想幹嘛要突然喝這麽猛烈的東西來著……”


    “老實說發放機製尚未明確的藥並不是我的本意,但在這種情況下也別無他法了。”


    村田苦著臉說道。


    “哈……”


    這麽說著修一突然口渴了起來,打算把手伸向床邊的水瓶,然而僅僅是將手抬起來這個動作便會讓自己的手腕不停地顫動。一番嚐試過後,總感覺自己會拿不住的修一選擇了放棄。


    “再怎麽說這副作用也太強了吧。這玩意真能有效果麽?不,就算真的有效,這樣一來我反倒覺得二重影那邊更好,畢竟隻要放上一段時間不管就會自然恢複正常。”


    “你的心情我懂,可是伴隨病情的反複發作,會對患者精神以及大腦造成影響,就結果而言加快了病情的惡化,這是現階段我們的看法。隻不過,要是實在忍受不了副作用的話,可以在與中村小姐商榷後取消服用。怎麽樣?”


    村田突如其來的通融,不禁讓修一躊躇了起來。


    “……即使概率很小,但如果真能控製住病情的話,或許就隻能接受了。”


    “既然如此,還請努力忍耐呐。我想應該很快就可以動了。”


    村田淡淡留下這麽一句話後,離開了修一的房間。


    他的態度雖然並不和善,但也不會說謊。如其所言,黃昏時修一已經恢複了不少,在雙親前來迎接前總算恢複了肢體控製。


    修一將行李整理到自己的運動包內,隨後在大廳的玄關處同雙親會了麵。時隔一星期的再會令母親情不自禁哭著抱住了兒子。


    進入車內之際,少年注意到了原本在二樓窗前讀書的花繪走了出來,隔著玻璃少女向這邊揮了揮手。修一同樣揮手回以了微笑,一旁的母親露出了厭惡的表情。


    “你可別隨便和那孩子走太近了。”


    隨著汽車發動,母親苦口婆心似地說道。


    “她的人生經曆比起我更加曲折,是個值得尊敬的人喔。”


    “是麽,媽媽很擔心呢。”


    母親歎了口氣。


    修一知道,那是自己和異性接觸時一直以來的反應,然而同樣的待遇放到花繪身上卻讓少年並不情願。


    “不用擔心啦,雖然對於媽媽來說也許是不認識的人,但從很小的時候起,她便一直是與我距離最近的那個。”


    修一將視線轉向窗外,提出了反論。


    “嘛…”


    母親的臉上寫滿了驚訝。


    “會說出這種話,果然是由於得了病的影響麽?”


    “即便縱眼全人類,她也是我所喜歡的,比誰都更能理解我的存在喔。”


    “嘛…”


    說到這修一閉上了嘴,呆呆眺望起車窗外的風景,不再回答母親的任何話。


    於是乎,修一的生活再次回到了正軌。


    回來的時候寒假已經結束,學校開始了上課。在第三學期伊始晚到的他,經常會被同級生們問及缺席的理由,每當到了這時,他便會按照研究所的指示搬出偽造的腦部疾病。


    休息時間也在回顧自己至今為止的棋局。與同門師兄對局前,還要再研究對方的招式,時間到了不管有多少都不夠用的程度。因此直到上周再度去研究所接受檢查之前,身體和精神上幾乎都沒有休息。


    可是,隻要一想到病情有可能在未來的某一天將自己的將棋生涯以及校園生活盡數剝奪,就沒了休息的念頭。


    最初到達研究所那天觀看錄像所受到的衝擊,依舊在修一心中遲遲無法磨滅。


    這天星期六放學後罕見的沒有安排,少年決定在獨自回家自習。然而,多日積攢的疲勞令他在電車上睡過了站,不得不折返回家。


    正當他一邊為浪費時間而感到後悔一邊踏入家門之際,看到身著工裝的男人們陸續進入自家庭院,似乎在進行什麽施工的樣子。而指揮他們做出這一切的人,正是一直以來居住在鄉下的祖父。


    聽說孫子得病後特地前來探望,麵對事先並未收到消息的修一,祖父笑著解釋道。


    “話說這是在幹嘛?”


    “往木質模具裏澆築混凝土,打算建一個養金魚用的池子,所以請了這些有經驗的專業人士。這次過來給你帶了點好東西,這可是放在品評會上也不會丟人的玩意,雖說是種魚但就算產卵後也不會出現什麽問題。”(注:種魚——用於進行繁殖的雌雄配對魚)


    祖父所飼養的金魚,在同行間有著很高評價,據說曾賣出過相當厲害的價格。盡管修一對於和祖父一起工作感到十分開心,但現如今的自己實在是抽不出時間去管那些了。這麽貴重的東西萬一馬上死了怎麽辦,一時間修一有些猶豫。


    “這樣一來,很快又會生出新的小魚,看到這麽棒的場麵肯定就能恢複健康了。”


    望著那副不容分說的樣子,修一隻好答應了下來。


    晚餐時,祖父問起了修一的學校生活與將棋對局情況,並希望得知病情未來的走向。不想因話題沉重讓對方擔心的修一極力隱瞞著事實,可祖父卻罕見的死纏不放。


    結果,還是坦白了一切。


    自己的未來已經一片黑暗,伴隨著症狀繼續進行,直至最終階段將日常生活全部葬送。在這之前的某個階段,恐怕自己便會失去將棋以及校園生活吧。為了迎接來那一刻的到來,現在必須要無怨無悔地過好每一天。


    回答完這一切,像是感到不舒服的似的,少年把臉別了過去。另一邊則是抱著胳膊表情宛如岩石般的祖父。


    “喂,你小子覺得這樣就好了嗎?就這麽滿不在乎放棄了自己的將來嗎?”


    “放棄什麽的我可是一個字都沒說吧。”


    “然而,你是在堅信著將會失去一切的前提下,才說要努力過好每一天不是嗎?”


    “這…因為存在著那樣的可能性,為了不讓自己後悔這麽做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不,那種東西我可沒有聽到。你剛剛的口氣簡直就像是在病魔麵前臨陣脫逃了一樣。”


    “是那樣的麽……”


    修一皺著眉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神色。


    “祖父要是在你這個年紀,想必對這於些也無法冷靜接受吧。說不定還會比你更加不安,更加痛苦,就連裝作若無其事地說明都做不到。失去摯愛之物的感覺肯定就是這樣吧。”


    “畢竟遇到這種事沒理由不會煩惱。”


    “真的嗎?”


    “當然了。可是,現在的你還遠未到達那一步,這點看不到嗎?你親眼目睹過病情最終慘狀的心情我能理解,但那也並不是什麽會哪裏痛的病。最重要的是,你口中的這種怪病我實在無法接受,所以這其中或許夾雜了你的幻想。”


    “一定是這樣,直到現在你仍未能正視現實,再這麽下去究竟會如何呢。”


    “祖父這是在恐嚇我嗎?這種「你還是瘋掉比較好」的說法未免也太奇怪了吧。”


    修一不禁皺起了眉。


    “確實如此。”


    仿佛感到寂寞一般,祖父的表情扭曲了起來。


    那之後祖父雖然不再觸及這個話題,一反尋常的樣子卻依舊沒有改變。


    總喊著要來這住上一段時間的他,隻待了一個晚上,翌日起的比誰都早,早飯也沒吃便離開了家。


    “祖父他到底怎麽了?總覺得有些奇怪喔。”


    早餐時,修一向母親提起了昨天祖父那可疑的態度以及說話方式。


    自己的確患了重病,但為何祖父卻執意要強行把金魚拿來給自己養,並且態度間感覺不出一點以往的餘裕,這可不是僅僅用擔心修一就可以說明的。


    “是麽,那是你想多了吧。”


    母親的回答態度看上去與平日裏有所差異。


    “才不是呢,特地大老遠跑過來修池子把魚分給我,再怎麽說也太奇怪了吧。到底發生了什麽?”


    在修一的一再追問下,母親隻好坦白了真相。


    “其實呢,聽醫生說祖父他活不了多久了。”


    “誒?”


    “據說是心髒表麵長了很多像是鱗片似的東西,等到其完全覆蓋後,心髒便再也無法跳動了。你看,祖父不是為了培育參加品評會的那一小撮金魚,每年都要處理掉很多魚嗎?醫生說有可能就和這個有關。”


    “怎麽會…突然告訴我這些太困擾了。”


    “說要聽的是你自己吧?”


    “那是因為,這種事應該在他變成這樣之前告訴我吧?”


    “是呢,不好意思。不想讓你擔心,所以一直隱瞞著。”


    “盡管你祖父他對此從未有過任何怨言,但肯定也受了不小的刺激,修池子這些說不定也是打算分配遺物吧。”


    “這樣啊,要是他留下來和我們一起住就好了。”


    像是在為隻有自己被孤立在真相之外生氣一般,修一不禁歎息道。


    “這種話我也說了不少次,但祖父他自己決定要在那邊度過最後的時光。”


    母親深深歎了歎氣。


    在此之上修一不再說什麽,受剛才衝擊的影響腦子一片空白,默默吃著碗裏的食物。


    “我吃飽了。”


    “哎?”


    看著將筷子放好的修一,一旁的母親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


    “你難道用的特地給祖父準備的小碗?”


    “啊,對不起。沒有注意。”


    “重點不是這個……”


    母親疑惑著皺起了眉。


    “你不是對昆布佃煮討厭到了一嚐就吐的地步麽?今天怎麽吃的一幹二淨。”


    “誒?真有這樣嗎?我覺得都還挺好吃的…”


    麵對修一滿是困惑的回問,母親沒有說話,隻是靜靜望著空空如也的碗底。


    這副模樣,不禁讓修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不久後往研究所打了電話,試著向村田問起了這一情況,不出所料會出現這種現象也是症狀中的一環。


    “關於清醒時相互連接共享視覺情報這點呢,屬於症狀中的一個重要分水嶺。由此過後,在本人其它沒有察覺到的地方同步或許也會自然而然地進行著。”


    村田用他那一如既往輕描淡寫的語氣說明道,仿佛在宣告著「沒什麽大不了,這不是當然的麽」,反觀電話這頭的修一卻僵直了背,一時半會無法動彈。


    這之後病情的確在一點點加重。


    無論學校還是家裏,亦或是將棋道場,二重影像的光景都在時常出現著。


    盡管隨身攜帶著醫生給的藥,但果然副作用還是強過頭了,一旦服用後整整一天都將處於什麽也幹不了的狀態。


    由於其為生活帶來的惡劣影響,修一在重要的日子裏並不想服用。


    然而,還有她的存在。


    症狀發作時,在遙遠的那一頭少女總會默默吞下藥片。每當到了這種時候,自己放棄服用的話,豈不是讓她一個人白白受苦。況且,醫生也說過不用的話隻會讓病情的發展更為迅速。


    一想到這些,縱使再不情願也別無他選。


    就在這樣的狀態下,修一迎來了四月的三段聯賽。


    這次的參賽選手中,既有向許久未見的中學生棋士發起衝擊的天才少年,也有試圖成為曆史上首位職業女棋士的二十歲女棋手,可以說得上是話題滿滿。在眾多實力強勁的對手麵前,容不得修一有絲毫大意,然而當比賽真正開始之後,最大的強敵果然還是賽前擔心的副作用。


    拋開對局時發作當場服下的影響不談,就算是頭一天吃的藥,對於思考的阻礙也會一直持續到第二日。若是在對局當日早上出現異狀,就連前往比賽場館都做不到。這樣一來,隻好在一日兩局的對戰中通通選擇棄權。


    對局一個月兩次,此時的發病頻率還不是很高,因此對局與發病恰巧重合的可能性其實並不大,可一旦遇上這種情況無法出戰的話,就要一次性吃上兩場敗仗。這在隻有一、二名能夠晉級四段的激烈競爭中,意味著大幅度的後退。


    隻可惜幸運女神並沒有眷顧修一。從開賽起到七月末的六個對局日中,修一由於身體原因缺席了兩天,一共合計四場的不戰而敗,直接讓自己落後了競爭對手們一大截。事實上在得以出陣的對局中修一都取得了勝利,然而這個時間點上輸掉四場著實有點多。


    伴隨前四名領先梯隊的形成,修一很快便從升段爭奪的團體中掉下隊來。


    當然,隨著日程推進,上位集團們的敗績也會有所增加,然而修一若想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就必須要在接下來的對戰中獲取全勝。這之後如果再缺席上一次那麽自己的負場就將達到六場,到那時再想晉升段位隻能說機會渺茫。


    就在這走投無路的狀態下,學校迎來了暑假。


    需要再次接受為期一周留宿檢查的修一,在雙親的陪同下乘車前往了研究所。聯賽成績不怎麽理想的他,始終保持著沉默。


    然而,比起將棋上的成就雙親顯然更加在意他的身體情況。


    “媽媽會為了修一能盡快康複每天祈禱的。”


    離別之際,母親帶著真切的目光向修一說道,忽如其來的溫暖不禁令少年心頭一震。


    到達研究所的當天並不需要檢查,修一也因此獲得了寶貴的休息時間。


    來到食堂,手持冰咖啡靠在窗邊的他端詳著最新頭銜戰的棋譜。就在這時,坐在輪椅上的二人組搭乘麵包車的光景映入了少年的視線中,仲夏的陽光下,麵包車的車身閃閃發光。


    兩個人的動作看上去完全一致,想必他們也是患者。研究所裏除了花繪與修一以外,還有其他數組研究對象。他們的病情比起少年少女要更加嚴重,平時都居住在離這稍遠的康複設施內,隻有在必要時才會來研究所來接受檢查。


    村田也在一旁幫忙,不斷擦拭著額頭上的汗珠向二人搭話,患者們則報以同樣的笑容給與了回答,聲音太小並沒有傳到修一這邊。


    為了使輪椅上的二人能夠順利進入車內,入口處的座椅不得不全部撤換,對於自身行動毫無差異的二人來說,想要陸續坐上車必須借助他人的幫助。隻見身穿白衣的康複中心工作人員們熟練地將二人撐起,迅速搬到了座位上。


    這一切自始至終都被修一看在了眼裏。


    搭載著患者的麵包車揚長而去,取而代之另一輛白色轎車緩緩駛了過來。


    打開車門,從停靠在玄關前轎車中走下來的,是由叔母陪在身旁的花繪。為了避免接觸到日光直射,少女戴著墨鏡,頭頂寬簷帽。


    這些日子,花繪一直獨自居住在叔母為其租借的公寓內,據說不和叔母夫婦生活在一起是她本人所願。今天也是在這兩人的陪同下從那裏來的吧。


    修一試圖揮了揮手,但對方身在建築物內並沒有注意到他的舉動,徑直往裏走了進去。


    眼見招呼無果,少年隻好再度將視線落向了棋譜,不久從入口方向傳來了腳步聲。


    回頭望去,花繪正站在那兒,還未前往私人房間的她身上背著運動包。


    “最近還好嗎?”


    取下墨鏡,少女出聲問候道。


    “嗯。”


    少年平靜地點了點頭。


    “稍微說說話可以嗎?”


    說罷,花繪坐到了修一對麵。


    盡管兩個人每周檢查時都會見上一麵,但幾乎都在各自的房間裏接受著esp以及醫學測試,相互之間的交流也僅限於打招呼的程度。因此像這樣麵對麵的交談自入院那次以來還是頭一回。


    根據職員的指示,兩個人每天必須同時起床入睡,以減少在夢中相互注視對方生活的機會,清醒時也要用藥物抵製。


    為此,兩個人並不清楚對方的近況,宛如普通朋友一般,相互傳達著彼此的體會。


    花繪笑著說自己的睡眠時間比起以前有所減少,大白天也不再犯困,希望能了解修一的學校生活以及聯賽戰況。當聽到k交了女朋友時感到由衷的歡喜,而得知對局不戰而敗的消息後又會陷入低落。


    “有關病情方麵,最近遇到了一些在意的事,雖然你可能已經從村田醫生那聽說了。”


    修一提起了前段時間對於食物味覺的改變。


    “那之後我試著又嚐了一次,果然能順利吃下去。明明曾經連沾都不願意沾一下,倒不如說至今為止為何會討厭這東西的理由已經想不起來了,味道與記憶中相比也並沒有什麽區別。或許隻是單純的嗜好變化,但總感覺和病情有一定的關係。”


    修一的話,令少女不禁皺起了眉。


    “花繪那邊有受到類似的影響嗎?比如對食物的喜好出現變化什麽的?”


    “我的喜好麽……”


    一時間,花繪支支吾吾了起來。


    “……怎麽說好呢,不太清楚。不過,說不定隻是我自身沒有察覺到這些變化吧。畢竟要是和病情有關的話,我和修一君應該會同時受到影響才對。”


    說到這,少女的目光落在麵前擺放著的帽子上,陷入了思考之中。


    修一呆呆望著眼前的少女。說起來,少女穿著的襯衫上留有明顯的褶皺痕跡。


    初次一個人生活的她,無法熟練使用熨鬥嗎?還是說,僅僅隻是本人對此不在意。在特殊環境下長大的她,會有這種感覺也說不定。


    考慮到這,修一突然注意到一件事。


    自己剛才,向少女詢問了食物的喜好是否出現了改變,獨自一人生活的她,或許平時確實沒有留意。自己也是在母親的提醒下才察覺到這份違和感。不,說起來現如今知道她口味的人,在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嗎?


    最初寄宿在伯父伯母家裏的時候,據說她從未發表過自己的意見。那之後和叔母夫婦一起生活時,也過得相當拘謹。然後是每天吃著別人給的食物,被囚禁在公寓內那段日子。


    照這麽看來,了解她喜好,並能察覺出其間變化的人,或許在這個世界上真不存在。這一點並不局限於吃的方麵,想必放在其它事物上也是一樣。


    正再怎麽隱瞞都將失去意義。”


    “誒?”


    修一不經意間的發言讓少女嚇了一跳,隨即把頭低了下去。


    “我…我知道了。”


    那羞恥的態度,起初讓修一很是驚訝,不過很快,少年注意到了自己剛剛的發言有多麽的冒昧。


    片刻後,少年也跟著害羞了起來。


    “對…對不起。”


    修一同樣低下了頭。


    就這樣,談話發展成了兩個人互相低著頭害羞的奇妙狀況。


    修一客觀考慮起眼前的光景,果然,在不知不覺中相互之間的感情也出現了同步麽?


    走廊上,傳來了滑車拖載重物的滾輪聲,職員們彼此交流起了各自的工作。窗外,蟬群正演奏著夏天的樂章。


    “我,喜歡修一君。”


    花繪抬起頭,突然說道。很快,她白皙的臉龐染上了一層紅暈,接著說了下去。


    “或許是我並不清楚「他人」的定義,總之,由於一直借用視點的緣故,完全沒有距離感。”


    “這點,我也一樣。”


    修一受花繪那仿佛小女孩般純真態度的影響,給出了回應。


    “我也喜歡花繪。”


    “是這樣嗎?那真是太好了。”


    像是為了努力忍下心中的動搖,花繪點了點頭。


    “那個,所以呢,要是再遇上將棋或者其他重要場合病情發作的時候,覺得必要的話不吃藥也沒關係。我會閉上眼不幹擾到你那邊的。”


    “那種事……”


    “因為我的關係而使修一君的生活受到侵蝕什麽的,我才不要。在我一無所有的時候,看到修一君充實的生活是我唯一的快樂,所以請務拿出自己的最佳狀態。”


    麵對少女真摯的請求,修一再三猶豫著,


    “謝謝。”


    短短兩個字,包含了太多深意。


    這次的留宿檢查使用了新藥物。


    據說其中大多數原本運用於精神科,比起那些頓服的藥片副作用要小得多,假如能順利生效的話將很大程度上減少對生活的影響。然而事與願違,兩個人身上完全沒有產生預期的效果。


    為此,隻好繼續服用現階段使用的舊藥。一想到今後依然要遭受副作用的困擾,修一的心情不免有些抑鬱,但也隻能默默接受。


    一周的研究所生活終於結束,修一回到家後立刻開始了迎接下次對局的準備。不像學校有暑假,獎勵會的比賽每個月都會進行。


    從四月起為期半年的三段聯賽,終於要在九月畫上了句號。屆時排名前兩位的選手將晉升四段,也就是成為職業棋士,反之敗場過多的人也會降級至二段。


    受副作用影響缺席好幾場的修一,在剩餘的比賽中發揮出了應有的實力,八月取得了一波四連勝。另一方麵,由於上位集團們也接連出現敗績,少年勉強保住了參加九月最終對局的可能性。


    直到最終日前,爭奪兩名晉級席位的選手還剩下五人。


    在這其中,兩負一人、三負兩人、四負兩人。勝負場相同的情況下,將按照上回聯賽的成績進行順位排序,第一次參加的修一無疑是五人中晉升幾率最低的那個。


    可以說,少年的晉級之夢已經瀕臨破滅。盡管到了那天他仍將與對手進行直接對戰,但即便取得了全勝,還得看其餘場次的勝負情況。


    當然,可能性也並不是沒有。假如真能抓住機會的話,最終便可以成為職業棋士。然後參加各式各樣的淘汰賽,從中脫穎而出後與各路頂尖棋手交戰。對於不清楚自己剩餘時間還有多少的修一來說,這是絕不允許放手的機會。


    受此影響,少年一早起來就顯得十分緊張。察覺到這份違和感的母親提出要陪他一起去,但卻被其以和平常沒什麽兩樣婉然拒絕了。接著一個人乘電車到達了位於千馱穀的將棋會館。


    上午的對手是和修一一樣輸了四場的一名二十一歲青年。據說是關西獎勵會的會員,參加三段聯賽已經是第三次了。前兩回都位居次席遺憾出局,這次可以說是晉級四段的最有力人選之一,然而行進賽程過半卻喪失了往常的水準,最終落到了這個位置。


    對局以修一波瀾不驚的勝利告終。


    走出對局室,聽說領跑的兩負選手取得了勝利,已經確定不用參加最終對局也能升段。


    成功升段的是三段棋手中最為年長的棋手t,由於年齡的原因這次再不晉級就會被強製退會,可以說得上是背水一戰。


    對局結束後馬上前往廁所的修一,聽到從緊閉的隔間內傳來了陣陣啜泣聲,恐怕正是t所發出的。


    於是,當前半段的對局全部結束後,修一得知自己仍保留有晉級的可能性。


    在此之前並列三負的兩名選手都在上午輸掉了比賽。原本隻要他們其中的任何一位贏下對局修一就鐵定沒了機會,但這樣一來,就變成了三人同記四負的局麵,接下來的結果還不好說。


    為了排解緊張修一午休時離開了將棋會館,來到附近街上一邊沐浴著秋後的陽光一邊吃起了午飯。手拿母親給自己做的飯團,正當把鋁箔撕開準備往嘴裏放的時候,病情再次發作。


    麵前的鋁箔紙,不經意間覆蓋上了花繪房間內的風景,眼看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一時間少年有些慌了神。


    該怎麽辦?雖然花繪之前說過不想吃藥的話告訴她就好,可自己真能接受這份好意嗎?就在少年困惑的同時,視線另一頭的花繪在桌上攤開了筆記本,少女用她那白皙的手指拿起筆寫下了幾個字。


    「請不要吃藥。」


    仿佛為了讓修一看到一般,少女的視線在文字上滯留了許久,隨後閉上眼擺出一副任憑發生什麽都不會睜開的樣子。


    看到這一幕,修一立刻把手機取出,切換成日語輸入法,


    「謝謝,一定會贏的。」


    輸完這句話,少年照著剛剛花繪的舉動同樣將視線聚焦於屏幕上,想必她一定看見了吧。


    隨後下午的對局開始了。


    對手是二十歲的女棋手s。首次位居前列的她,由於輸掉了上午的比賽和修一並列同記四負。


    修一若想要升段,必須在戰勝對手的情況下,寄托於另一間房內同為四負的第三人輸掉比賽。反觀前期取得好成績的s,隻要能夠拿下眼前的這場對局就會自動跨入四段,成為日本第一位女職業棋士。


    這天,將棋會館內的記者比起平時要多得多,就連平日裏從未露麵的電視台記者也到處都是,為了記錄下升段的瞬間。尤其是身為現役a級棋士女兒的s,更是以即將誕生的首位女職業棋士這點賺足了話題,吸引了將棋界外不少人的關注。


    至於修一這邊,作為帶病出戰,並在已出場的對局中獲得全勝天才少年棋手也多少擁有一些知名度,然而歸根結底還是不及對方。雖說總感覺自己像是反派角色,但也不會就這樣輕易將勝利拱手讓人。


    以實力角度來看,支持修一獲勝的人占了多數。盡管目前輸掉了四場,但那都是沒出場的不戰而敗,甚至連已經晉級四段的t在此之前都輸給了其一局。


    正當所有人認為他會照著這個勢頭順利拿下比賽之時,對局中的少年感覺到了陣陣不適。


    以往下棋的時候,修一幾乎不會覺得緊張。或許是從小就和年紀比自己大的人交手的緣故,又或是原本的精神構造就與平常人不太一樣。總之,不管對局前多麽緊張,隻要到了棋盤上便能將一切置之度外。


    可是這天不知道為什麽,拿起棋子的手不住地抖動,心髒也跳得厲害。明明沒有吃藥,為何會出現這種精神狀態。


    與之相比則是對手的高度集中。狀態欠佳的修一雖然沒犯什麽明顯的失誤,然而無論再大的領先局麵,最終也會被其追趕上。


    對局持續了很久,結果以s的反敗為勝告終。


    “我輸了。”


    修一出口的瞬間,記者們蜂擁而入,紛紛用相機記下了首位女職業棋士誕生的瞬間。


    麵對鏡頭,s噙著淚露出了微笑,而隔著棋盤對麵的修一則靜靜抬頭仰望起了天空。


    這張照片之後被登載在雜誌與新聞上。


    周末,前往研究所接受例行檢查時,花繪見到少年後低下了頭。


    “對不起,一定是我的緊張傳到了你那。”


    修一連忙扶起少女。


    “沒關係,那不是你的原因。我這邊才要說抱歉,讓你的苦心白費了。”


    少年努力著微笑說道。


    四


    最近,花繪漸漸理解了叔母對自己的感情。


    對於叔母來說,每當遇見需要幫助的人,總會不由自主地將對方歸納入「社會弱者」的群體中,領養幼時的花繪也正是打著大義旗號所做出的欠缺思考的決定。因此,其本身對於加入各式各樣的市民團體,圍繞社會福利,以及各種不公平對待進行的活動老實說看上去並不感冒。


    現階段,叔母的發言和想法中倒也並不是感覺不出任何不對勁,然其追根溯源不過是對弱者的同情及憐憫。然後這份憐憫,毫無意外肯定是朝向自己的。


    自從開始一個人在公寓裏住,從研究所發放的契約補助金便被叔母以開銷不適用為由全數拿去。雙親留下的遺產,也在行蹤不明的那段期間受到了嚴格保管,雖說花繪提出過想要拿回來,但頑固的叔母始終沒有接受。


    再加上,連一年都沒讀完的學校那邊,根據校規直到自動退學前統一作休學處理,保留學籍也需要繳納一定的費用。


    看樣子無論如何,對方都不打算在花繪成年前把這筆錢交到她手上。


    為什麽要拘泥到這種地步?麵對花繪的詢問,叔母這樣答道。


    “這些錢等你自己走上社會工作了再找我要。畢竟,金錢真正的價值隻有通過勞動才能知道吧?雖然大家留了不少給你,但我還是希望你能體會到其中的重要性。”


    盡管話說出來就連花繪都覺得單純,但正是這句話,讓至今為止的不信賴感頓時煙消雲散。很快叔母也注意到了這份變化,對花繪的態度比以前更加親密。長久以來兩個人之間的隔閡不複存在。


    伴隨與叔母關係的修複,和修一在現實生活中的對話也漸漸多了起來,甚至能感受到對方的直接好意。檢查以外的時間不再受誰束縛,平日裏也不會有人背地裏說討厭的壞話,少女的日常恢複了平靜。


    縱使自己患上了難以治愈的疾病,但卻並未遭受到周圍其他人想象中的威脅,頂多隻是對看到錄像飽受衝擊的修一抱有罪惡感的程度。對她來說,「安娜.瑪麗症候群」更像是增長見識的有趣現象。


    花繪將大量的時間花費在了調查這種病上。


    一開始在研究所聽取村田的說明,之後再與自身情況進行比對,原本隻是為了填補違和感進行的學習,等回過神時早已發展成了預想之外的大陣仗。


    前往圖書館閱讀學術雜誌上登載的論文,緊接著又通過與研究所商談入手了一般不對外公開的資料。總而言之,拿到了一切可以掌握的相關文獻。


    當然,若想要順利理解這些內容需要一定的知識量,為此也盡可能收集了不少專業書籍。由於其中使用了大量日常會話等級以上的英文,外語的學習也必不可少。


    最近這幾個月以來,少女的房間內堆滿了厚厚的書本。


    就在修一全身心投入聯賽的這段時間,少女一直在加深自己對於病情的理解。與之相對應的,獲取了比研究所方麵更為詳細的情報。


    首先是意識合二為一這種籠統的說明方式,其間混雜了記憶、人格等內在層麵的全部。並且這個逐漸統合的過程,也與花繪之前想象的多少有點出入。


    隨著病情加劇兩人的記憶會漸漸融合這點不假,然而其表現形式非常雜亂。與其說是統合倒不如稱為混濁更加合適,屆時大多數的記憶都將消失。繼續下去,就連基礎知識也無法想起,自然而然思考機能全麵受限,最終導致智力水平顯著下降。


    程度因人而異,有想不起家人朋友長相的,有說話開始變得結結巴巴的,有忘記廁所和其它電器產品使用方法的,或者由於喪失部分記憶無論做什麽都會招致失敗等都有可能發生。


    根據村田所說的意識同化進而影響肉體控製,記憶消失卻並不會觸及到智力下降這點,花繪無從判斷。


    總的來說,融合是在患者自身沒有發覺的情況下進行的。忘記了什麽,失去了什麽能力,一個不留神就會悄然消逝。這就和日常生活中偶然忘記個東西一樣自然。往往還沒等患者意識到其中的嚴重性,重要的記憶以及能力已經蕩然無存。目前為止,還從未有過融合後記憶能回到單體狀態的先例。


    隻不過,就算記憶受到損壞無法恢複,也有著解除這份連接的方法。


    那便是,其中一方的提前死亡。


    一旦出現這種情況,盡管由於混濁而破損的記憶無法拿回,但解除意識同化的身體將重獲自由,甚至智力也能保留在正常水平,想要回到日常生活並不難。


    因此,也曾有過害怕人格消失將對方殺害的例子。


    不僅如此,患者之間發生的糾紛還有許多。


    伴隨糾紛增多,換來的是相互之間的憎恨。一旦步入這種關係,自然會產生對方是負擔的想法,隻要對方還在這個世界上,自己的厭惡感就無法消去。


    當然兩個人情投意合的例子也不是沒有,隻不過這種狀況往往會對社會造成不小的麻煩。


    據說曾在巴西犯下數起搶劫殺人案的二人組,正是「安娜.瑪麗症候群」的患者。


    兩名即使沒患病也具有眾多相似點的年輕人,同為貧民街出身,抱有強烈的暴力、反社會傾向。再加上兩個人的活動區域相當近,在他們二十歲那年初次見麵後,立刻像親兄弟般生活在了一起。


    和花繪他們一樣,倆人的症狀反映在了視覺上,逮捕當時不管是否處於清醒都能互相共享視覺情報,並且一定程度上還可以傳遞感情及意誌。通常來說到了這一階段,兩個人的日常生活早應一片混亂,但他們卻順利適應了這份變化,並利用在了犯罪上。


    根據目擊者的證言,兩個人持槍襲擊時視野是一般人的二倍,意誌與情感上的共存使得他們之間的協作隻能用一心同體來形容。二人頻繁襲擊民宅,殺人,搶奪金錢,若是遇上年輕女性則施與暴行。


    由於感官上同樣處於同步狀態,性交能獲得比起一個人時成倍的快感,以上來自兩個人被捕後的供述。


    這種病在他們的犯罪中不但擴展了能力,同時也給予了令人癡狂的回報。首先,坐擁超能力這點使得二者認為自己無所不能,其次,「安娜.瑪麗症候群」又將他們的自製力悉數剝奪。


    一般而言,病情的進展速度容易受患者情緒左右。


    其運行機理十分顯而易見,舉例來說,其中一名患者因親人過世被悲傷所籠罩,理所當然地這份情緒會傳遞給另一方,從而令對方沒來由的同樣悲痛不已。不久後,新的悲傷又會反過來影響最初的那位。


    這樣下去的結果就像是產生共鳴般將情感放大,使得患者二人陷入難以逃脫的悲傷深淵。並且這份情緒很難從心底移除,比起平時要持續上更久。


    這種放大化,在兩個人同時抱有相同感情的情況下效果尤為顯著,例如觀看同一部電影的時候。


    人們將這沒完沒了的情緒反射現象,命名為「鏡中鏡現象」。


    據推測,實行犯罪的兩個人正是受這一現象影響,從而將各自的性欲、金錢欲、以及暴力帶來的興奮感放大,過著幾乎沒有自製的日子,


    而犯罪頻率與暴力程度也伴隨著病情的發展不斷增加。


    法庭上,辯護律師主張二人的犯罪行為受疾病影響,對是否該承擔刑事責任進行了諸多爭論,然而公審期間兩個人的自殺中斷了精神鑒定,結局不了了之。


    各自在病房內吊死的二人,其姿態分毫不差。


    除他們以外,做出犯罪的患者不在少數。不如說,在患者二人得以見麵的情況下,通過使用能力,做出某些常人無法做到的事,讓他們意識到自己是特別的。


    村田曾說過的“由於這種病的特殊性,國家對其采取了特別對應方式。”或許正是建立在這一係列事件的基礎上。之所以世間有這麽多活用能力的例子他們卻至今從未提到過,想必也是警戒著能力濫用吧。


    倘若真那樣的話,那麽他們這種一個勁強調症狀恐怖之處的做法其實並不公平。然而,如果將立場調換說不定自己也會采取同樣的舉措,畢竟無法將這些擁有特殊能力的人坐視不管,隻好在製度容許的範圍內謀求更加有利的狀況。


    隨著調查的深入,花繪的腦海中又浮現出了新的疑問。


    第一,對於記憶消失這件事,自己和修一究竟該如何接受?


    對花繪來說,真正願意回想起的記憶隻有幼時的那段鄉下時光,之後的人生不過是毫無意義的空白時間。但修一可不是這樣,記憶障礙不僅會使他喪失關於家族的記憶,還將一並奪去其視為生命的將棋世界。


    這一天何時到來不知道,但很有可能就在不遠的將來。即使沒有吃藥,少年在最終對局時的發揮失常果然還是和病情有一定的關係。或許是花繪觀看對局時的緊張感令他感到了不適。


    不管怎麽說,他的將棋之路比起以前是否會更加艱難?一想到這,少女就無法隻在乎自己一個人的心情。


    然後還有一點,病情發展到最後將實現人格與記憶的完全融合,到那時患者們的心境又會出現怎樣的變化,這點花繪十分在意。


    人類的主觀世界由記憶、意識及情感組成。然而一旦融合,原本存放於各自玩具箱中的記憶將一股腦倒進狹窄的空間內陷入混沌,意識和情感也會猶如橙汁混上咖啡一般變得無法區分。屆時與其說是中村花繪與俁野修一的混合體,會不會更像是兩邊都不算的其他人?


    這可以說是某種意義上的消亡。至少,以花繪目前的人生閱曆來看,係統的徹底改變幾乎可以和死亡畫上等號。


    花繪自身對於和修一融合這件事並不恐懼,但他應該不這麽認為,恐怕意見上也會出現分歧。隻可惜,這份分歧也將伴隨著病情加劇最終被合二為一的新人格所吞沒。事實上,無論意見對立還是為了達成和解所做的一切努力都隻是徒勞。


    沒錯,自己和修一的關係與其他人之間有著決定性的差異。就算再如何產生分歧,再怎麽斷絕來往,最終都隻能走向融合這條路。盡管溝通達成和解往往在解決人際交往中的問題時發揮著重要作用,但眼下擺在二人前方的還有更為殘酷的事實,因此無論做出什麽,歸根結底都隻是暫時現象。


    這之前自己曾憑著一時衝動向他表達了好感,回想起來那份動機事實上也隻持續了短短一瞬。最近的自己已經越來越無法將他當做其他人看待,繼續這麽下去,或許會像大多數病人一樣,自己的認知,名為“自我”的意識存在不得不分配到兩具身體中去。


    那時他所給予的回應,說不定也是在自己這邊的感情影響下脫口而出的。然而即便如此,就算那不是他的真心話,最終抵達的結局還是一個樣。


    老實說自己很想體驗一番,但這也同時意味著將奪去少年的未來,對此少女苦惱不已。


    除此之外,花繪對於病情的發病機製也很感興趣。


    由於受其他人感染的先例不存在,再加上患病時期多發於年幼,這種病被推測為先天疾病,但這也隻不過是人們的普遍理解。


    患者們的意識究竟以怎樣的方法實現情報的互換,與其他正常人想比,又是何等的差異導致了他們會患上這種病,這些都尚未明了。同步時患者的肉體並無明顯的特征變化,比如腦電波圖像和平時顯示的不一樣,體溫和脈搏的測定結果卻沒有改變。在盡可能的範圍內,無論采用怎樣物質上的手段,亦或是產生波動,都無法發現其與病情存有關聯性。


    雖然迄今為止提出了不知多少假設,但苦於這一狀況,不管哪種都缺乏根據,專家們對此爭論不休。


    在花繪看來,研究所方麵村田使用的方針其實是一種極端的機械論。作為當今世上的主流觀點,它將人歸類為機械的一種,排除了精神與靈魂等不可知的存在,為自然科學的發展做出了重大貢獻。可由於眼下仍未能發現任何物質上的因果關係,在這種病的研究上完全陷入了困境。


    少女所關心的,是另外幾種稍帶幻想色彩的超自然假說。


    集體無意識與形態形成場,和現階段已提出的幾種學說有著相似之處,但其核心宗旨是「所有物種都有著一個共同的大腦」(注:集體無意識——瑞士心理學家,分析心理學創始人榮格的分析心理學用語,指由遺傳保留的無數同類型經驗在心理最深層積澱的人類普遍性精神;形態形成場——英國皇家協會特別研究員rupert sheldrake博士提出的一種“共鳴”理論)


    這個大腦並不屬於物質,隻不過是一種概念上的比喻。其他類似的說法還有「地下深處,在誰也看不見的地球核心部分,掩埋著一個巨大的腦子」。


    地底的大腦在漫長曆史中不斷膨脹並積累下各種情報,再通過肉眼看不見的線路連接著全部個體,使情報得以利用。


    比方說,當遇上僅用dna等從物質遺傳上無法解釋,諸如細胞變化之類的情況時,便可以拿出這一理論。再比如,草食動物剛生下來就會跑,小猴知道緊緊抱住母猴不放,世人常說的“本能”同樣處於其作用下。


    這就是自數十年前廣為流傳的「地底之腦」假說。


    拜其所賜,近年來新生兒中出現蛙人的例子多了起來,即使出生正常,也有可能之後發育成至今不曾存在的古怪模樣。或許那並不是什麽異變而是預示著「地底之腦」即將向新的形式轉變。


    不管怎樣,「安娜.瑪麗症候群」正是由「地底之腦」衍生出的現象。


    照這麽看,不僅是本能,個體的意誌與記憶也同樣存放在這個地底之腦內。自己的意識其實並不誕生於自己的大腦,而是在地底之腦中與整個物種記憶共同存在。


    這種關係就像是計算機網絡上的主機與終端。個人將視覺及觸覺上的情報發送給地下深處的大腦,大腦再根據這些感覺情報形成相應的意識支配個體行動。個人肉體上的大腦屬於接收裝置的一部分,那裏心靈與精神並不存在,一切都靜置於地下深處。


    「安娜.瑪麗症候群」,由於個體大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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