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聞中所說的憎怒、憤恨、同情、憐憫等等感情,全都不過是虛偽。


    我感受到的一切,他人向我表露的一切,同樣無比虛假。


    這裏是治愈受傷肉體之處,對靈魂來說卻不啻於監獄。


    心靈被撕裂出深深的傷口,這裏卻無法提供痊愈必須的養分;饑餓的心在肉體的牢籠裏呐喊著“給我東西吃”,撕啃著籠子。然後不知何時,心終於疲憊、饑渴、老去。


    並不是心靈終於獲得安寧,隻是已經衰弱無力。


    我的靈魂仍在奮力掙紮。我想回應它的呐喊。


    然而至關重要的肉體卻深深地、無止境地下沉。


    我被禁錮在無法抵抗重力,隻能向著星球中心沉沒似的感覺之中。痛覺與觸覺都已喪失,唯有雙腳那沉甸甸的重量仍然清晰可感。曾經與我緊密相連的身體部分,如今化為沉重的包袱,真想將它們像火箭拋離推進劑一樣甩掉。


    左手和上半身也是,如果不用上全身來支撐,實在是太重了。


    與抑鬱之間的拉鋸戰,讓心遠離了天花板,向地底的黑暗中沉澱。


    然而璀璨炫目的強光卻持續刺痛著我的雙眼。


    仍能體現我意誌的,隻剩下區區一隻右手。


    躺在醫院的床上,隻有右手向天花板伸去。支起身的氣力早已燒了個精光。這不是比喻,確實是被燒得精光。手腳在熊熊燃燒。


    現在是白天。我不記得打開過的小型電視,正以不會幹擾同病房的病友的音量播放著一起縱火案的新聞。好像警方認為該案的犯人與至今四處犯案達七起之多的縱火犯屬同一人,正朝著這個方向展開調查。這個似乎還沒被抓住的家夥,看來就是救我一命的恩人。


    那一天,要是這家夥沒有在建築裏縱火,我肯定已遭殺害。成功趁著火災的混亂拚死拚活逃了出來,代價卻是左手和雙腳再也動不了了。腹部和背部肌肉也不知有沒有在運作。既被火焰燒傷又被倒塌的牆壁砸中,變成現在這副慘狀,倒也是理所當然。


    若沒有被這半吊子的幸運眷顧,毫無疑問會就此被燒死。也許正因如此,我一點兒也沒有湧起對縱火犯的感激之情。不僅如此,反而產生了類似憤怒的感情,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遷怒於人”。


    因火災產生的死傷者,一名。換而言之那群人渣全都逃過一死。


    換做是以前的我,麵對如此現實肯定已經崩潰。左手和雙腳無法行動,全身皮膚到處爬滿燒傷;也許我會呼天搶地,在憤懣埋怨中度過一生。但現在不同,更絕望的事發生了。絕望的隧道裏還存在更深處。隻是稍微往裏窺視,再看看自己,心就感到陣陣寒意。


    當時的我一個勁兒地逃跑,甚至無暇顧及被留在那裏的她。


    最後我得救了,但這真的能稱為幸運嗎?


    不,我根本就沒有得救。


    一切都還沒結束。我本以為某些事物已經像關掉電視機一樣結束了,然而並非如此。充滿噪點的屏幕,嗞嗞地,還在發出聲響。


    “要我說實話,你光是活下來就已經是奇跡了呢。傷口那麽深,燒傷也很嚴重。雖然你算不上走運,但強大的心靈讓你活了下來呀。”


    給我送餐的護士(注1)這麽說道。這些陳詞濫調我從醫生那裏已經聽膩了。據他們說,以我傷勢之重,竟然送醫幾天後就能恢複意識,反而是異常。可就我來說,要是真能不省人事地昏睡幾年、幾十年,我也毫不介意。


    (譯注1:原文作“看護師”,是不分男女的職業統稱,根據對話語氣定為女性。)


    否則看著她已不在的世界,對我而言有何意義?


    “感覺今天稍微能吃點東西了嗎?”


    “……我的腳。”


    無視護士的問題自言自語。發出的聲音仿佛不像自己的一樣低沉。


    “腳很燙。”


    腳上像是有千萬蟲子在爬,惡心得讓我想狠狠撓一番。然而無法起身的我無能為力,就算隻是這種微不足道的事。對我而言,一切的一切,都無能為力。


    “如果燒傷痊愈了,我有希望行走嗎?”


    我向護士詢問。不知道她清不清楚,可是我實在忍不住要問。


    “你想聽實話嗎?”


    “不用安慰我。無論如何我都想了解當前狀況。”


    不了解現狀,就無法決定下一步。


    下一步要采取什麽行動,才能將那群渣滓……


    “嗯……如果好好訓練的話,說不定,右腳應該稍微能動哦。”


    回答裏都是曖昧含糊的詞語。這也叫實話?不過從中還是能聽出些端倪:左腳已經絕望,而且對右腳也不能抱太大希望。想再靠雙腳獨立行走,希望十分渺茫了。


    既然如此,首先必須要有……


    “……輪椅。”


    “咦?”


    “沒錯,需要輪椅。我需要能自由自在到處行走的腳。”


    回想起“那群家夥”中的一個,大腦在哀求。心髒在渴望。現在對我不可或缺的,一是哪裏都能到達的腳,二是什麽人都能殺掉的手臂。必須去殺了他們。


    把他們全部殺掉,一個也不能留。


    為了追求心靈的安寧,唯有投身於殺戮。


    “在考慮別的事情之前,得先把傷治好呀。所以你得好好吃東西……”


    聽了她的話,我掃了一眼托盤上的食物,朝著一塊魚肉一口咬下。種類是白肉魚,名字不知道。總之肯定是肉。無視混著的魚骨頭,我用力地咀嚼這塊肉。


    每次上下咀嚼,眼淚就滲出眼眶滑下。越流越多,怎麽也止不住。


    淚水滴落在淡而無味的醫院餐上,不知淚液裏是否有鹽味?


    “等、等等!”


    見了我的粗暴吃相,護士嚇得睜大了雙眼。確實這吃法讓我下巴和牙齦都隱隱作痛,但是。


    “……吃揉。”


    “啊?”


    咽下。幸好魚骨頭沒紮入喉嚨。異物進入了胃部的觸感,刺激胃開始蠕動消化。


    既然我的人生還在繼續,那就必有其意義所在。因此——


    “我還想,吃肉。”


    我不會逃避現實。誓要挺身麵對,緊緊撕啃上去,把它吃下去給你看。


    我已無可挽回地永遠失去了她。現實的味道是如此苦澀,但這苦味我絕對不會忘記。


    住院後過了兩周,她竟一次也沒來探病。啊啊,我切身體會到她真的已經不在了。這一事實像慢性毒藥一樣侵蝕著身心。在醫院裏,全身上下除了頭和右手都無法活動。光是像木頭人一樣躺著,真讓我焦急得要瘋了。我究竟在這幹什麽?我遏製不住對自己的憤怒。


    明明此時此刻,那群渣滓還在世上逍遙自在!


    但現在翻湧的悲痛與憎恨,也隻不過是虛假的感覺。


    等到我站在他們麵前,真正的感情才會在我的心中成型。


    他們有自己的家庭嗎?有摯愛的家人嗎?請務必回答“有”。


    但願那群人渣也享有自己的愛與幸福。


    如此一來,我就有機會讓他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摯愛被我全部殺掉。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不管是複健(注2),還是要花上幾十年。”


    (譯注2:醫學上的複健(rehabilitation)是指應用各種有用的措施以減輕殘疾的影響,使殘疾人重返社會。)


    我將咬牙切齒吐出的決心灌注到右手,然後嚐試將右手高高揚起。


    隻是稍微抬起,就讓我氣喘籲籲,精疲力盡。


    嚴重的睡眠不足讓虛弱的身體愈加笨重,血管就像被疲勞堵塞住了。被送到這家


    醫院之後基本沒有睡過覺。無法冷卻的情緒當然也是理由之一,但更大的原因是出現異常的眼睛。


    無論有沒有光線,我的視野總是非常明亮。雙眼已經變成了這種樣子。出於未知的原因,我的眼睛不再具有適應環境亮度進行明暗調節的功能,甚至連白天和黑夜也分不清了。


    即使閉上雙眼,也會看到深紅色的、黏稠狀的眼皮內側。完全無法安靜休息。隻有因長期不睡覺、身體不堪重負而昏厥時,才能短暫地歇息。


    但換個角度來看,這也意味著我的夜視能力非常出眾。狀況並非在一味地惡化。接下來就算再不走運,也不至於挖開岩盤,落入更深的地底。


    光是挪一下身體朝向,就得驅使右手噴出一道道汗水。再把腿緊緊拽起來,搭在另一條腿膝蓋上,套上鞋子。接著一點點將全身挪向床的邊緣,緩慢地作出乘坐輪椅的姿勢。途中,對自己還活著這件事的煩惱,和失去了她的喪失感,使頭痛更加酷烈。


    要驅動殘缺的軀體,就不得不像機器人一樣逐步地移動,有時會非常難熬。


    雙腳笨重得令人厭惡,像是拉起充滿水分而變得沉重的木頭一樣。左手雖然沒折斷,也隻是一根腐朽的樹枝。全身都已經幹瘦得不剩原形,但想依靠鍛煉得很結實的右手來挪動全身,還是力有不逮。據說抱著失去意識的人類移動是很困難的一件事,和我的狀況是一個道理吧。


    手腳再也不像是自己的一部分。我甚至冒出連在身上也沒什麽意義的想法。


    從前我的全身上下是彼此聯係的,每次身體移動,都伴隨一種像是挪動塊狀物體的整體感。即使不去費心地控製身體,做出的動作也是八九不離十。但如今全身被切成了小塊。一旦不向全身部件逐個地集中注意力,遵照計劃好的行動順序做動作,身體的控製就搖晃不穩。大腦總是被逼得喘不過氣來,各種欲望也因此減退。


    每到快熬不下去的時候,我就在腦海中重新喚起他們的影像;重新回想起她的麵容。截然相反的兩極,將大腦撕裂出一道道交錯的鮮紅龜裂,迸發的怒火將整個世界灼燒的醜陋不堪。如此一來,我就又獲得了昂起頭顱的勇氣。


    緊咬牙根,掙紮著、奮力地鞭打著全身前進,哪怕隻有一毫米,也試圖縮短與眼前的幻象之間的距離。早已失去知覺的左半身仿佛注入了某種熾熱的東西,這才總算能稍微克服重力,將複健運動堅持下去。


    要是注入過多,就會忍不住想殺了負責指導複健的男人和住在一間病房的患者,這時靠用右手不斷擊打側腹就能忍下來。總的來說,可以感覺到想傷害他人的欲望強度和頻率在持續增加。這是很好的跡象。


    隻要維持好這種狀態,麵對他們時一定能痛下殺手。


    我一邊夢想著那時刻的來臨,一邊心無旁騖地進行鍛煉,練習如何移動身體。如能將這衝動與殺意化為燃料,我就會更加自由。


    除了右手之外都難以動作的拘束感,身體也漸漸習慣了。


    開始住院之後半年過去了。我轉移到複健中心,仍然日複一日地鍛煉。


    在原地踏步的焦急中,某一天,第一次有客人來見我。


    不可能是他們派來杜絕後患的人。他們當時一心隻想著從火中逃出去,哪有興趣關心我的死活。雖然事後的新聞報道稱隻有一具屍體,但以當時的混亂狀況,誤認為那具屍體是我也不足為奇。


    正合我意。命運雖然棄她不顧,但說不定會助我一臂之力。


    “你真厲害,很少有像你這麽熱心的人啊。”


    “……哦。”


    指導我複健的男人一邊誇我,一邊遞來毛巾。才運動了數分鍾,我就汗流浹背了。現在的我不得不繃緊所有神經,專注於“活下去”這件事。


    用毛巾擦了擦額頭,抓了抓入院之後留長的頭發。那之後就再沒用過梳子,所以頭發彼此纏在一起,一用手指拉開頭皮就傳來陣陣疼痛;連帶著剛剛又掉了皮的手掌也瘙癢起來。這幾個月裏,作為複健的一環,我開始學習操作輪椅。不過在練習時常常因用力過度而被批評。


    掌心的皮膚被一次又一次地磨去,肉也刮得滑溜溜的,凹凸的部分已經磨平了。受傷的部分滲出了血,不管用繃帶包紮無數次,血就是止不住。因為我不得不隻用右手推動兩邊的車輪,所需的腕力遠遠超過普通病人,更是雪上加霜。


    但是,一心想要爭分奪秒地追上那群人渣,讓我忍不住就使出渾身力氣推著車輪向前衝。無論如何我也不能停下來。一旦停下來,我的複健也就到此為止了。


    把拔掉的頭發扔向別人看不到的方向,望向自己的右腳尖。深吸一口氣,像是要將體重都壓上去似的重重地往地板一踏。雖然緩慢,不過右腳確實動了。


    正如護士所說,右腳的確稍微能動了。話雖如此,也隻能踩下去而沒辦法抬腿。因為右腳沒法抬起超過膝蓋的高度。


    把別人遞來的毛巾還了回去,再一次向體育館的中央移動。我也在戶外使用醫院提供的輪椅,練習上坡和下坡;每次用那輛輪椅,不滿就持續累積。操作越是熟練,越是覺得它遠遠不夠。若以服務日常生活為標準,那輛輪椅是綽綽有餘,但是那是以不會殺人的生活為基準。而我需要的是更快的輪椅。


    我想要一雙更加快、快得任何人都追得上的腳。足夠堅固的更好。


    比如堅固得可以連椅子一起撞上去,把對方的骨頭撞個粉碎。


    畢竟如果用右手操作輪椅,手自然會被輪椅占用,那還談什麽殺人。當然,為了解決這個問題,複健之餘我也在進行練習,但是收效甚微。


    正當我因為複健順利進行、複仇卻停滯不前而心急如焚時,某個人到來了。


    她和入口附近的醫生聊了兩三句後,左右搖晃著小步快速接近這邊;是個怪異的老婆婆。明顯就是朝著我來的。她身上穿的不是白衣,更重要的是早就過了還能擔任醫院職員的年紀。頭發的像樹海一樣深、又像蓬亂得像一團海藻,格外地顯眼。是個頭發又亂、眼珠子又小的臭老太婆。


    不知為何穿著喪服。是剛從葬禮回來嗎?


    長得像妖怪一樣、亂七八糟的老婆婆衝著我嘻嘻地笑了起來,擠得她臉上的皺紋深一道淺一道。


    真讓人不舒服。


    “醫院允許我觀察了三天,在所有病人中,你看起來最抑鬱不平呢。”


    “哈?”


    我從沒見過這個向我搭話的老太婆。再說了,向鬱悶的家夥指出“你很鬱悶”,難道是想以此打好關係不成?正當我打算無視她回去練習時,她又說:


    “你想要一輛好的輪椅吧?”


    老太婆隨意地拍起我的肩膀。還揉起了我的右手,似乎在確認手臂的肌肉。


    “……你在護士或者醫生那裏打聽過嗎?你是哪位?”


    “這時候首先自報家門,這才講禮貌吧?”


    明明是她先向我搭話,這個婆娘說什麽胡話?


    “我叫赤佐(akasa),赤佐克裏斯蒂(注3)。”


    (譯注3:日文中“赤佐克裏斯蒂”與阿加莎·克裏斯蒂音近。後者是著名的女性偵探小說家,三大推理文學宗師之一。代表作有《東方快車謀殺案》和《尼羅河謀殺案》等。)


    嘻嘻嘻嘻,老婆婆發出怪笑聲。你沒搞錯要去的醫院吧?


    “來來,我已經報上姓名了。你也快老實招來,保你不吃虧不上當。”


    臭老太婆衝我勾了勾手指,催促我開口。說什麽“報上姓名了”,你那名字怎麽想都是假名吧?


    本來還懷疑她和那些人渣有關聯,但這可能性不高。若她真的是他們的熟人,沒道理空著雙手出現在


    我麵前:


    不管是為了將我斬草除根,還是為了保護她自己性命。


    “……我叫壇宅也(注4)。”


    (譯注4:原文作片假名“ダンタクヤ”,是手塚治蟲1974年單行本漫畫《鐵的旋律》的主人公的名字,“壇宅也”是台灣版的漢字譯名。片假名的“タクヤ”與漢字“拓也”同音。)


    “哎呀呀,這名字好像在哪聽過呢。”


    “閉嘴,你管不著我。到底找我有什麽事?你還沒回答呢。”


    我煩躁地再次詢問。老太婆覺得很滑稽似的,眯著眼發出科科的笑聲。


    “也沒什麽,就是打算幫你造一輛。”


    “造什麽?”


    “廢話,除了輪椅還能有其他嗎?看你性子那麽急,沒想到腦子也不靈光。”


    說著說著就開始戳我的額頭。一副自來熟的態度讓人不爽,但她突然提起的話題值得我認真聽下去。我不發一語地盯著老婆婆,催促她繼續說。


    “給我點時間,三個月就可以照你的要求造出來。”


    “原來你是技師嗎?……先說好了,我沒錢付給你。”


    “我猜也是。”


    她又嘻嘻嘻地發出小猴子一樣的笑聲,估計這是她的習慣。和她那張臉非常相襯。


    “還要補充一句,以後也別指望我能賺錢。”


    “一看你這鬼樣就知道了。都這歲數了,我對錢也沒什麽興趣,你盡管放心。”


    “既然如此,你向我施恩是為了什麽?”


    不圖金錢報答的恩惠,反而更令人難以信服。老婆婆抱著胳膊,打了個寒顫。


    快入冬了,憑她瘦得皮包骨的衰老身體能撐過去嗎?


    “我可是心地善良的大好人啊。如果有人追求什麽,我就想給予他什麽。我堅信這是順從正確的流向的生活方式……這理由你接受嗎?”


    “我對哲學不感興趣。不過,既然你願意製作我渴望的東西,我就接受你的理由。我也向你表達誠摯的謝意。畢竟我身無分文,除了謝意之外也沒什麽能拿出手了。”


    見我向她低頭致謝,老太婆滿意地點頭。雖然對這件事我也將信將疑,但我還是拋開了疑慮。


    世界的變化是唐突而充滿戲劇性的。


    半年前我切身體會到了這一點。因此,就順著現在的流向自然發展吧。


    “說吧,你想要什麽樣的‘腳’?”


    還算不上認識的老婆婆向我發問。


    這是神的提問嗎?抑或是投身於命運的邀請函?無所謂了。


    我渴望的腳。


    能追上我唯一的心願的、魔法的車輪。


    “……換個沒人的地方說吧。”


    我的要求不是可以被旁人聽見的內容。而且,有必要把我的目標也告訴她。


    “哎喲,連我這種老女人都要搭訕,看來你在醫院真是饑渴難耐了呢。”


    該死的老婆娘,這句性質惡劣的玩笑響亮得整個體育館都聽得見。


    現在真的相當饑渴,以至於麵對老太婆,我也忍不住冒出把她吃掉的念頭。


    “眼睛炯炯有神,卻沒有開朗的感覺;明明病得骨瘦如柴,偏偏血色還不錯;板著一副不高興的麵孔,態度也冷淡,可你嘴角卻在笑。你小子真是個怪胎,難道是天生的?”


    移動途中,赤佐老太婆對我評頭論足。


    “你少來管我。”


    “原來你的謝意隻是耍耍嘴皮子而已啊。”


    “……請您不要管我了。”


    一邊承受著婆婆的職權騷擾(注5),我們走到了中庭。吸煙處的旁邊設有長椅,我想著可以讓老太婆坐在上麵,於是推著輪椅靠近那邊。老太婆在長椅一頭坐下,接著從懷裏掏出煙盒。她點煙用的不是打火機,而是火柴。


    (譯注5:原文為“power harassment”,是日文生造的外來語,指上司憑借權力,對下屬過度批評或進行人身攻擊的職場現象。)


    “要不要來一根?”婆婆勸我,但被我拒絕了。我從來沒有吸煙的習慣,因為她討厭煙。


    “說吧,你的要求是什麽?想要念動力驅動(注6)的話,那種輪椅還沒開發出來哦?”


    (譯注6:出自漫畫《鐵的旋律》。故事的主角壇宅也因遭受黑手黨私刑而失去雙手,於是他依靠獲得的念動力驅動的鋼鐵雙手,展開複仇行動。)


    她拿我報上的名字開起了玩笑。聽了,我不禁時隔很久地彎了彎嘴角。


    “我想要堅固得可以在人身上碾過、還能跑得很快的那種。”


    “聽起來還真危險啊。”


    赤佐老太婆隻是眯起了眼睛,嘻嘻嘻地笑。她笑起來的樣子像極了妖怪。即使她真是超越人智的妖怪,現在我會毫不猶豫地借助她的力量;遺憾的是,她無疑是人類。她臉上的皺褶正訴說著歲月的流逝。


    “說白了,為了殺人我一定得到輪椅。”


    “啥?”


    說到這份上,就連這老太婆也露出訝異之色。她在便攜式煙灰缸裏抖了抖煙灰,觀察我的反應。看樣子不是在懷疑自己耳朵,而是要求我進一步說明。我簡潔地回答:


    “我要向他人複仇。”


    “噢……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她身體前屈,做出吸住香煙的姿勢,然後大大地噴了一口煙:


    “看來你已經豁出去了。”


    “沒錯。連複健的醫生都誇我熱心。”


    “但從你的表情來看,你還沒把對方殺掉吧。”


    這句話對我是不折不扣的讚美。我自信在這半年間,滿腔的憤怒完全沒有遺失。


    “和這個有關嗎?”


    老婆婆指著動彈不得的左半身。我拍了拍左手表示肯定:


    “但這是附帶的。還有更可恨、無論如何也不能原諒的原因。”


    “哦,鐵了心啊……”


    她做出不太感興趣的反應。也許是心理作用,飄散的紫煙似乎也變弱了。


    “別試圖用複仇很空虛之類的大道理來教訓我。”


    “我又沒複過仇,哪能給你什麽忠告?”


    說的也對。老婆婆沒有裝作過來人的樣子,讓我產生了一絲好感。


    “你的複仇打算幹到什麽地步?”


    “什麽地步?”


    “是到殺掉仇人為止,還是說……”


    “不用說,當然是全部。”


    我猜出她提問的意圖,沒等她問完就做出回答。


    赤佐老太婆炯炯有神的目光投向我。


    “我要斬盡殺絕。他們的家人也無一例外。”


    無意識中,右手緊緊地攥成拳頭。手指甲將纏繞在掌心的繃帶深深刺穿了。


    半年來毫不懈怠地鍛煉,讓右手的握力和腕力早已今非昔比。


    老太婆端正坐姿,背部與年紀不相配地筆直挺起。她說道:


    “我本想說的是你的仇人同樣也有自己的家人啊。”


    “……?那不是正好嗎?”


    我沒搞懂她的發言,歪起了腦袋。相對的,老太婆擺出一張苦瓜臉。


    總覺得我們的話有齟齬。老太婆自顧自地理解,口吐惡言:


    “究竟是你天性奇特,還是成長環境太特殊呢?”


    “……完全聽不懂。不管這個,我已經講清楚我的目的,你會幫我吧?”


    “當然了。我會給予你想要的東西,僅此而已。”


    她把還剩下大半的香煙按在煙灰缸裏掐滅。


    接著站了起來,像是在說談話到此為止了。


    “三個月造好之後我來接你,到時候


    你得能出院,趕緊搞定啊。”


    “我明白了。對了,你有訂報紙嗎?”


    想起一件事,於是開口詢問。老太婆疑惑地歪著頭,表示肯定:


    “訂是訂了,怎麽了?”


    “有可能會用到,希望你幫我存起來。”


    “唔……嘛,倒也沒什麽問題。就從今天開始可以嗎?”


    “好的。”


    可以的話最好從大約兩年前的報紙開始,不過這部分還是去圖書館查閱或者在網上搜索更快。


    “那麽,一切都拜托你了。”


    我畢恭畢敬地向對方低下了頭。現在的我身上似乎還殘留著一點作為社會人的習性,即使向對方低頭也不會有厭惡感。不論對方是誰,不論重複多少次,隻要能讓事情順利進行,我將毫不猶豫地低下這顆頭。哪怕一秒鍾,我也不想再把時間浪費在原地踏步上了。


    當我抬起頭時,老太婆已經走到遠處去了。


    “死老太婆,完全沒有回頭看我一眼的意思。”


    我低聲罵道。沒想到老太婆好像長了一雙順風耳似的,突然回過頭。


    她張開嘴像是在說什麽,但根本聽不見。


    “死老太婆你叫什麽叫?”


    “靠,你說誰是老太婆啊!竟然還說了兩次!”


    她突然以巨大的音量怒吼,嚇得我不自覺地挺直了背。腰部因為負擔突然加重而到處生疼,痛得快要麻木了。


    搞不懂是真聽見了,還是看穿我的性格而預測到我說的話,老太婆對我笑了笑,接著就離開了。成年之後,我說不定是第一次被人用那種聲音怒吼。


    “……不能吃”的老太婆啊。


    但是很有精神,不用擔憂她才過了一個月就一命嗚呼。


    我用手拂去空氣中殘留的幾縷紫煙,然後推著輪椅前進。


    不同於想到那群人渣時湧起的紅黑色的亢奮感,現在傳來的是心髒輕快的鼓點。


    再等三個月。


    “很好、很好、很好、很好。”


    應和著我的聲音,車輪充滿朝氣地轉動。


    每當輪椅加速,不明原因的淚水就溢出眼眶,簌簌流下。


    在我的心願正式起跑前的助跑期,再有三個月就結束了。


    新的一年到來,二月過去了,如今三月也到達了中點。


    和事先說好的一樣,赤佐老太婆再次拜訪。這次穿的不是純黑色的喪服,而是換上了素色的工作裝。礙事的頭發被整整齊齊紮在腦後。


    隻是換了個發型,就給人以截然不同的印象。


    “噢,你的右手變得很強壯了嘛。”


    老太婆和最開始一樣,隨便地拍我的右手。畢竟右手可是我的生命線嘛。


    “隔了三個月又七天了。”


    我指出她已經遲到一個星期的事實。老婆婆聽了,擺出一張苦瓜臉:


    “你小子真是個討厭鬼。別管那麽多,趕緊跟我來。”


    她向我招了招手,就走出了病房。


    幾天前接到老太婆的聯絡後,就把出院手續辦好了。我把僅有的幾件行李放在雙腿上,跟在她後頭。昨天因為太過興奮而整晚沒有入睡,但是現在眼皮像是忘記怎麽閉上,一點也沒有沉重感。


    走出複健中心,雨點紛紛揚揚地落下,然而在我看來它們都隻是一片光粒。


    我和老太婆一起搭著和她來的時候同一輛出租車,被帶到了位於市郊區的一幢像是工作室的建築物前。建築物前方的停車場鋪滿了石子。沿著斜線整齊生長的柏樹似乎代替了圍牆,柏樹後頭就是工作室的入口。


    工作室鄰接著更深處的一處古老的木製房屋,應該是居住區。整體來看,就像是在原本普通的住家上,硬是把工作室拚了上去。而且那間工作室有一種粗糙的氛圍,仿佛是由一間小型的工廠材料倉庫改裝而成。大概是機械材料和牆壁上有掉漆,讓人產生了如此聯想。和這個老婆婆非常相配。


    “我回來啦。”


    老太婆向屋子裏打了聲招呼。還有別人在嗎。難道是老大爺?


    本來藏在工作室角落裏的某人,小心翼翼地出現了。


    伴隨著哢啦哢啦的,車輪旋轉的聲音。


    出現在麵前的少女和我一樣坐著輪椅。


    並且,她的右腳缺失了膝蓋以下的部分。我的視線忍不住移向那裏。


    “羽澄,這家夥是個壞人,跟他打招呼得注意點。”


    那個被叫作羽澄的女孩的肩膀猛地跳了一下。她膽怯地望著我,接著向老太婆投以依賴的眼神。老太婆剛走進工作室,她就繞到老太婆背後,想逃出我的視野範圍。才剛打照麵,似乎我就被她討厭了。


    她勉強從老太婆身後探出腦袋,向我微微地低頭問好。其實我對打招呼根本不在乎。


    既然不喜歡我,何必對我一一做出反應。


    “你果然被討厭了。唉,畢竟頂著一張那樣的臉啊。”


    老太婆叉著腰歎息道。真不好意思啊,我的臉就長這樣。


    有意見的話找我父母或者祖宗說去。


    “是你的孫女嗎?”


    “沒錯。很招人喜歡吧?”


    “跟你比起來,長得完全不一樣。”


    我誠實地回以諷刺。她鼻子哼笑了一聲,說道:


    “到了這歲數,所有人都會成為這幅模樣的。”


    “……說的也對。”


    我對此表示同意,心裏想起了能夠永遠保持青春模樣的她。


    環視工作室一圈,同樣是木製的桌子由幾條脆弱得經不起一踹的桌腿支撐,桌麵上散亂鋪著一堆設計圖。這些用鉛筆畫的草圖描繪了各種部件分解後的樣子。


    工作室深處堆積著大量硬紙箱。箱子上標明著“碳素”、“鈦”等字樣,裏麵裝的應該是原材料。原材料的加工似乎也在這裏進行,不過在我眼裏就隻是一堆不明覺厲的機器和道具。


    這間工作室有一處讓我中意的地方:室內空間往深處延伸,但給通道留下了足夠寬度。看得出是以輪椅能無障礙地移動為前提建造的。大概是出於奶奶對孫女的關愛吧?


    對於幾乎沒見過祖父母的我來說,這種感覺難以理解。


    “你孫女的輪椅也是你親手做的吧。”


    我注視著女孩身下的輪椅。老太婆順著我的視線回頭,打了個響指:


    “沒錯,是我最初的作品,做的很不錯吧?”


    “隻靠看的,我沒法下結論。”


    “你真是一顆嚼爛的口香糖。”


    我坦率地回答,卻被老太婆罵成口香糖。她用嘴巴發出咕嘰咕嘰地聲音,看上去真的像含著一顆口香糖在嚼。


    “口香糖?”


    “因為你這小子隻會幹巴無味地說話啊。”


    形容得真貼切。我身體中的大半味道,早已經在那一天流失了吧。


    像我這樣的口香糖能派上的用場,至多就是妨礙別人過得稱心如意。


    “你的輪椅就放在裏麵。”


    老太婆用大拇指比劃了一下。我朝那個方向望去,隻看見了走廊。


    “真是謝了。”


    “至於輪椅的操作方法,就讓這孩子教你吧。”


    老太婆手搭在女孩的腦袋上。那女孩露出比我還驚訝的表情。


    她抬起頭,戰戰兢兢地望著妖怪婆婆。


    “畢竟這事我也沒法教。雖然這孩子基本不開口說話,不過請她教你肯定是最省事的捷徑,你就好好加油吧。”


    老太婆自顧自地說完,就一屁股坐在工作室的椅子上,嘴上叼著從懷裏掏出來的香煙,戴上老花鏡,開始和設計圖對峙。一副“隨


    便你去幹”的態度。


    “什麽操作方法啊……我現在不就坐著嗎?”


    莫非是操作比較特殊的輪椅?難以想象。她無視我的小聲抱怨,嘟起了嘴唇。死老太婆,明明聽見了,偏要裝出一副毫無反應的樣子。


    沒辦法,我轉而朝向那個女孩。年紀大概是十歲左右。就像照片上見到的營養不良的小孩一樣,披著一頭髒兮兮的茶色頭發。在纖細瘦弱這一點上也十分相似。


    臉蛋比起老太婆要惹人憐愛得多。這是廢話。這孩子不苟言笑,色素也很淡,散發著虛幻無常的氣質。換而言之就是個沒長多少肉的小鬼,除此以外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


    她好像想躲開我的視線,於是開始向內部移動。


    不過姑且在半路上微微地回頭,用眼神無言地招呼我。


    看來雖然她非常怕我,至少還肯為我帶路。


    憑什麽要由一個小鬼頭教我——這個想法浮現了一瞬間。但留心觀察後,發現她掌心的皮膚磨得很厚,手邊也布滿劃痕。弄清這一點後,我收回了先前無禮的看法。畢竟她相當於我的前輩嘛。


    她的名字應該叫羽澄吧。我默默地跟在她背後。


    最後,我被帶到一個還是很像廢棄工廠的、破落不堪的大房間,羽澄停下了。她盡量不轉頭看向這邊,僅用頭部動作向我示意。


    順著方向看去,前方坐鎮著那輛我訂製的輪椅。


    “就是那個嗎?”我不由得雙眼放光向它衝了過去。來到與它並排的位置,握住輪椅的框架。


    好,坐上去試試吧。


    與其先仔細調查再坐上去,我更想盡早嚐試新的輪椅。按照醫院裏練習過的步驟,把腳向前挪,用右手支撐全身體重,試著轉移到旁邊的新輪椅。每次做這個動作都非常辛苦,一下子頭皮上就冒出汗水。貼著地麵的右腳形式上起了支撐作用,實際隻出了聊勝於無的力氣。我的全部,都寄托在右手上。


    累得氣喘籲籲,總算沒有翻倒,順利地轉移到了期待已久的新輪椅上。以前我甚至不曾在親戚家見過新買的自行車,所以這可以說是我人生中得到的第一輛“新車”。


    迫不及待坐上去的心情也和坐上新車很像。


    在輪椅上到處觸摸,進行調查。心裏不禁湧起了不合年齡的興奮與雀躍。


    這輛輪椅外觀很接近於競技專用的種類。車輪不是垂直的,而是斜向著地;靠背的形狀也有異於以前乘坐的輪椅,去除了看護用的握柄。另外和在醫院借用的一樣,右車輪外側安裝了兩個手輪圈(注7),這樣靠單手就能操控左右兩個車輪。


    (譯注7:手輪圈(handrim)是手動輪椅上的一個裝置,安裝在左右大車輪的外側,一般直徑比大車輪小5cm。患者可以用手推動手輪圈,從而推動車輪轉動。對於偏癱患者,一般在一側再加裝一個較小的手輪圈,方便單手操作。)


    還有一點,就是右腳處有一個踏板。試著踩了一下,不需要用手操作,車輪就轉了起來。接著地板的反衝力猛地朝我襲來。


    好輕!


    輪椅輕快向前進,令人懷疑地板上是不是安裝了自動扶梯。這輛輪椅從材質就與其他的完全不同,平滑的急速前進感讓我不禁飄飄然,心情無比高漲。


    有一瞬間,仿佛連積壓的憤怒與束縛感都被拋在腦後,我沉浸在單純的爽快感中。


    先不說這個。


    “唔、呃、呃、哦,哦哦哦——”


    輪椅往斜向一偏,猛地撞在牆上。太輕快了,根本停不下來。與在複健中心練習過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我用額頭狠狠地磕牆,打算借反作用力掉個頭,但是用力過猛,不但掉了頭還翻了一圈。


    (題外話:有條件上google的同學可以搜索一下日語“一回転”或者英文“do a barrel roll”,有驚喜)


    與我相對,羽澄卻能輕鬆自如地操控一輛類似形態的輪椅。除了沒有右腳以外,她與健全的人看起來並無不同,但她的一連串動作非常敏捷、緊繃有力;對比我那在地板上延展出遲緩的曲線的動作,可以說毫無贅餘。


    我的腦袋裏塞滿了問號;同時心跳在加速。主要原因是困難和命中的手感同時出現,加大了感情的振幅。不管這是好是壞,原本曖昧模糊的身體各個部分逐漸覺醒,血液滲透的觸感傳遍了全身。沒有知覺的左手好熱。


    如今我能用腳來前進了。盡管不能細微地調整方向,我還是因得到夢寐以求的力量而無比欣喜。這樣一來,就可以筆直地向前衝,以我的右手將對方刺死。問題在於目前我甚至連直線前進都還做不到,總是會中途歪掉,撞上牆壁。調節手輪圈的難度太高了。光是前進就不得不絞盡腕力,在此基礎上還必須靈敏地調節力道,累得手快要抽筋。


    我打算參考羽澄的操作,於是視線追趕著羽澄那悠閑地閑逛的樣子。但一察覺到我的視線,她就立即逃掉了。像是要龜縮進屋子深處似的迅速離開,既不是躲起來,看樣子也不會再回來。真的跑到別處去了。


    “……喂喂。”


    我什麽都沒幹,竟然被她如此厭惡。我的臉究竟長什麽樣啊?


    拍了兩下臉,又旋轉起車輪。走了一段路之後,車身一下子就失去控製打滑了。現在的焦躁與之前有本質差別:原本是因狹窄而苦惱,如今又太開闊,無法穩定下來。


    前途變得更艱難了。不過這次視野開闊,狀況良好。


    “等著吧,你們這群畜生。”


    好好抓住眼下的機會,享受自己的幸福吧。


    我,正在向你們逼近啊。


    第一和第二個人應該能輕易搞定。他們做夢都想不到我還活著,不可能有所防備。但殺了第二個人之後,剩下的人就會注意到共通點,進而察覺到我的存在。當然,無論他們采取多少對策,我都絕不會罷休。


    做完一直以來的練習後,我筋疲力盡地倒在充滿廉價感的床上。


    我把從病房順來的水果刀舉過頭頂,瞪著過度明亮的天花板。


    外界正要迎來夜晚——我如此猜測。時鍾、人和街道都在顯示:黑夜正在降臨。隻有我一個人丟失了夜晚。差點被火焰吞沒的那一刻,我的腦袋也許已經被燒焦了。


    大腦內部無時無刻不被炎熱所侵蝕,總是帶著熱度。


    “我還給你準備了睡鋪”,叫赤佐的老太婆這麽對我說。是一個像倉庫一樣布滿塵埃、雜亂而缺乏光照的住處;但是對我的雙眼還是太亮了,無法靜心休息。我的滿腔憤怒,很大程度上是由這片過剩的強光支撐。人一旦忘記了夜晚,似乎也將隨之忘掉激發活力的極限。


    話說回來,我很感激老太婆為我做的事。我沒錢去外麵租房,能有一處床鋪已經很幸運;而且這間工作室為輪椅考慮得很周到,便於我移動。總之,這裏的生活環境很適合我生活。


    當然,我不認為這些免費的午餐是出自她的善意。


    那個老太婆肯定有某些打算。也許出人意料地,她的打算與膽小的孫女有關。不過我對她的想法毫無興趣。


    我的一切心血,隻會傾注於自己的目標上。


    麵對阻擋我前進的一切障礙,我會徹底地反抗。


    接下來不僅要練習輪椅,還要調查那群人渣的情報。趁行動沒有變得困難之前,必須徹底地查清那四個人的來曆和生活環境。


    在最初的複仇進入實行階段前,必須用一年時間進行準備。


    ……一年。這段時間莫名地漫長,給我一種仿佛遠在地平線之外的錯覺。


    在如此漫長的時間裏,我自己的憤怒能始終完好無損嗎?那一刻在我心中成型的激烈憎恨,是否也會在


    某一天順著喉嚨落入肚中,落得被消化殆盡的下場?我閉上雙眼,向自身質問:


    噴湧而出的怨念,是否仍灼焦著我的半身?


    眼臉內側的肉壁抽動著,像蟲子一樣蠢動,就像是在歎息。


    “……呃,咕,唔,呃呃……”


    如此自問自答,背部在顫抖。


    也許是由於情緒不安定,隻是閉上雙眼,淚水就開始自作主張。大量水汽沾濕了睫毛,就像從來沒有幹燥過,我正溺於水中。


    無法發出語言,也無法化為語言——一般的憤怒就隻有如此而已。


    但我心中扭曲的痛憤,即使窮極一切語言也無法消化殆盡。它死死地勒住了腦部。


    咚、咚。自然而然地,我將握著水果刀的手重重砸下。


    那群、人渣。一群、禽獸。怎麽能、怎麽能饒過、你們。


    我要殺了你們。


    一點痕跡都不能留,要將你們的每一片每一片都消滅殆盡。


    你們生存的痕跡。過去與未來,都由我連根拔起。給我粉身碎骨,葬身於命運的巨浪中吧!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啊!


    “……咦?”


    我這才注意到左手被剜去一部分。水果刀的刀刃削到了骨頭附近。看來是自己舉刀刺了進去,雖然發出了些聲音,卻完全感不到疼痛,所以我沒有發覺。然而刀子刺入的是已經派不上用場、有還是沒有都無所謂的左手,恰恰說明我仍然很冷靜。


    這種行為根本沒有超出正常的範疇,而我必須進一步瘋狂。


    以右手推動全身,坐了起來。


    觀察右手握著的水果刀,刀身變得破爛不堪、歪歪扭扭。這充分證明右腕的力量足以彎折刀刃,讓我高興不已。而且我也練習了如何用刀刃刺入人體。


    但這還遠遠不夠。還需要更加努力練習,直到正式上場時也能輕鬆自如地揮動刀刃。


    毫無存在價值的左半身,正好可以作為練習的試驗台。從每一滴血到每一寸皮膚,我的一切都隻為複仇而存在。


    接著,也許是因為盡情宣泄出淚水的緣故,從我腹底湧起了強烈的欲望。激動充滿全身,心情無比舒暢。黏稠的欲望翻滾沸騰,真令我心曠神怡。


    “好吧,好啊,我認了!”


    我就承認,她的死去是無可回避的命運吧!


    既然她殘酷的命運是由你們強加,那這次就輪到我了。


    你們接下來的命運,將由我來決定。


    給我記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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