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為你眼神太凶惡,才老是被羽澄躲著啊。”


    “啊?”


    溫度已經進入了夏天。那天不知為何,老太婆突然教訓起我來。


    抱著的東西已經夠沉了,還被強迫陪她聊天。


    “眼神太亮了,讓人搞不懂你在看哪裏。”


    “……那又如何。”


    “到頭來,輪椅的操作方法也是你自學的。”


    老太婆歎了口氣。請不要說得完全是我的責任似的。


    “那都怪她不說話啊。”


    “作為大人,你應該引導她開口說話啊。”


    “你覺得我有那麽厲害嗎?不可能啦,不可能,你就放棄吧。”


    老太婆好像總想讓我照顧她孫女。“監護人”這個詞聽起來不錯,但如果奶奶不在了,羽澄就不會再來這裏了吧。不知怎的,羽澄很仰慕這個老太婆。畢竟她雖然嘴上不饒人,卻是喜歡照顧人的熱心腸。


    這位受人仰慕的奶奶朝我伸出手掌心:


    “三百萬。”


    “你給我?”


    “蠢貨,是你輪椅的價格。快付錢。”


    她突然開始討債了。我大概猜出了話題的走向,不過這裏還是蒙混一下吧。


    “我哪來那麽多錢?”


    “為什麽反而是你來問我?”


    老太婆楞了。


    “不是說好不收錢了嗎?”


    “我改主意了。”


    看她一臉奸笑的樣子,我不由得嘖舌。我算是知道她在打什麽主意了。話說三百萬也太過分了,我不了解輪椅的行情,但自己錢包的厚度還是一清二楚的,這數額我這根本支付不起。之前雖然從水川家拿走了若幹現金,但也已經用完了。


    我的支出出乎意料地多。主要花在了飼養和找人上,錢包已經癟下去了。


    “不管是夢想還是人,都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找到的啊。”


    撩起被汗水粘住的劉海,聞了聞充滿工房的金屬氣味。


    現在是夏天。是感覺太陽體積最大的時期。


    背後沾滿的汗水讓我難受不已,老太婆卻一副清涼自在的樣子。這並不奇怪,因為她坐鎮在工房的風扇正前方,把本該吹到我身上的風完全擋住了。


    天氣如此炎熱,我開始想找個涼快的地方呆著。昨天我去了圖書館,一整天的時間都花在了讀報紙上。在最新的報紙上,我讀到一則縱火的新聞。我猜就是那家夥。這次好像有三名死者。與其說縱火犯,倒不如說他是殺人犯更合適。


    “隻要你改變主意,說不定我的想法會再改變哦。”


    “……好吧,我努力一下。”


    隻要一句回答就能將三百萬債務一筆勾銷,真是太便宜了。


    沒有抑揚的回答。


    老太婆露出滿意的表情。雖然她對我有恩,但她討人厭的笑容完全讓人湧不出敬意。


    “羽澄就在屋子裏。要是她還交不上朋友,可有點糟糕啦。”


    “……去學校交朋友啦。”


    雖然都坐著輪椅,也不代表我們是同伴。


    我結束話題準備離開,這時老太婆像是順便提起一樣問道:


    “話說,你複仇進行得怎麽樣了?”


    “穩穩當當啦。”


    我像是匯報工作狀況似的避開這個話題,朝屋子裏移動。


    殺了水川之後,半年過去了。是時候向前進發了。


    我回到工房一角的倉庫——不對,是我自己的房間——並把行李放在草草搭好的架子上,然後去工房後方的房屋裏瞧了瞧。進屋子沿走廊走了一會,就看到了羽澄。她好像正在客廳看電影。我從走廊上瞥了一眼,看見一個外國演員正騎著摩托車在畫麵上飛馳。竟然喜歡看《大逃亡》(注1),好冷門的興趣。這是老太婆的興趣吧?


    (譯注1:英文名為“the great escape”,是1963年美國電影,講述二戰期間德國戰俘營裏的一群戰俘的越獄計劃。)


    我很喜歡這個場景,不知不覺停下來看入神了,這時羽澄發現了我,慌慌張張地回頭。看她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隨時都可能關掉電視逃之夭夭,為了留住她,我隻好開口搭話。


    雖然我不會應付小孩,但也隻能這麽做了。實在擋不住那個敲詐勒索噬骨吸髓的老太婆啊。


    “啊——呃,你繼續看就好,完全沒有關係的……我能不能也一起看?啊,我保證會拉開距離的,超拉開距離的。”


    總之,最初的目標是長時間和她呆在同一個空間內。羽澄手裏握著電視遙控器,渾身僵硬,戰戰兢兢地將輪椅拉後。


    和電視機遠遠地拉開距離後,她重新打開電源,然後向我微微點頭。


    她出人意料地乖乖點頭了,也許是因為奶奶對她說過什麽。總之既然得到許可,我決定專注於觀賞電視節目。


    場麵陷入了沉默。知了、知了、知了,室外的蟬鳴聲透過牆壁傳入耳畔。逃亡計劃又一次被阻止,戰俘們又得重新開始。雖然世間常說人生不能從頭再來,但偶爾也會出現輕易地重來的情況,正如戰俘們一樣。


    就我個人而言,要是能再向水川複仇一次,我一定會欣然回到過去。


    閑話不提,我觀察起認真凝視著電視的羽澄的側臉。


    她的臉龐給人冷淡、不討喜的印象。她臉部的輪廓線有著符合年紀的稚氣,但一想到數十年後那張臉會變得像老太婆一樣皺巴,我總算體會到所有女性如此孜孜不倦地抵抗老化的原因。假設有一種毫無風險的返老還童術,九成五的女性肯定會欣然使用吧。當然九成的男性同樣想使用。


    我和她之間,究竟聊過什麽呢?羽澄和她在年齡上差別過大,不知能不能拿來做和羽澄對話的參考。我忍著心中泛起的苦澀,試著回想了一下,然後悲傷地不禁發笑。


    我和她聊的,總是食物的話題啊。


    “有喜歡吃的食物嗎?”


    被我突然的搭話嚇住,羽澄嚇得腦袋一縮。看了我一眼後,她搖搖頭。看來是沒有。完全沒有喜歡的食物的人真是罕見。


    “啊,好吧。”


    被否定句回答後我也隻能這麽回一句。我說不出話,隻好望天花板。


    確實有些人對所有食物都不抗拒。但是羽澄卻說,自己沒有喜歡的食物。


    她是討厭吃東西嗎?先不說是否討厭,對進食不感興趣的人並不少見。大學同學裏就有個完全不吃肉的朋友。那家夥似乎是思考過度,想象力太豐富,結果對肉食產生厭惡感,再也吃不下了。


    “………………………………………”


    為什麽,我到現在還在繼續吃肉呢。


    以我的情況,經曆過那樣的事,即使之後變得對肉類無比厭惡也不奇怪。然而我與常理背道而馳,藉由啃食肉類從自暴自棄中走了出來。而且在達成複仇之前,我都會繼續貫徹這一點吧。


    ……管它呢。


    羽澄那不帶一點熱度的否定,反而給我帶來一陣夏日蒸籠裏的清涼。


    這家夥究竟在想什麽呢?我稍微有點感興趣了。


    女人都喜歡吃甜食。我也很喜歡。也就是說大家都喜歡。


    於是第二天,我在外出回來的路上買了蛋糕。在炎炎夏日裏,冰淇淋才是最佳選擇,不過等買了蛋糕之後我才察覺到這點。外頭地麵被灼燒得滾燙,打消了我再出門一趟的念頭。中午的地麵仿佛要被燒成焦土,陽光越來越猛烈了。


    我的雙眼仿佛將所有陽光都吸進去了,臉部已經熱得快蒸發了。不過晚上在我看起來和早上也差不多,體感上感覺差不多熱。


    夏蟬仍然精神抖擻地鳴叫,


    真讓我敬佩。


    “我買了蛋糕回來。”


    走進工房,我把裝著蛋糕的白色盒子遞到羽澄麵前。因為回來路上還拿著其他行李,拿法不太用心,沒想到把盒子一角壓癟了,看得我直皺眉頭,看來又搞砸了。


    羽澄很少見地沒有立即露出恐懼的表情,而是驚訝地望著我。是因為事情太突然,沒來得及害怕吧。她緊閉嘴唇收下盒子,然後就直直望著我。毫無遮擋地被人正麵盯著,感覺很不好。


    “啊……因為不知道你喜歡什麽,就隨便選了。”


    話說一個人能吃掉五六個蛋糕嗎?羽澄打開盒子,確認裏麵的內容。水果撻、膠凍乳酪蛋糕、千層薄餅蛋糕、布丁蛋糕和巧克力香蕉,我選的都是貼著店家推薦標簽的品種。


    羽澄聞了聞裏麵混合的香味後,小心翼翼地低頭致謝。然後她把盒子放在腳上,朝著後方的住家推車離去……呃,東西收下了,道謝也道過了,她應該會把蛋糕吃掉,那應該沒問題了吧。不過,怎麽說呢。


    就這點反應啊。


    在一旁目睹了這一幕,赤佐老太婆叼著煙小聲說:


    “你啊……用零食釣小孩子上鉤,那不和綁架犯一樣嘛。”


    “煩死了閉嘴。”


    蛋糕作戰看來見效甚微。也就是說失敗了。


    為了研究下一次作戰,順便把行李塞到冰箱裏,我決定回房間。房間風扇的運作有點古怪,不知能不能撐過這個夏天呢?


    女人就像烏鴉,喜歡光亮的東西。公司的上司曾這麽說過。


    所以又一天後,我在外出回來的路上物色了貴金屬飾品。總之就是劈裏嘩啦閃閃發亮的東西。在我看來隻是覺得有點漂亮而已,但在女人眼裏會無比璀璨奪目。大概吧。


    “給你這個。”


    伴隨著陰沉的天空,大量的濕氣黏在了皮膚上。我把一大把貴金屬飾品遞給羽澄。雖然大部分都是便宜貨,不過量比質更重要。到了第二次,羽澄也不那麽吃驚了;收下東西後她歪了歪頭。似乎在疑惑我的意圖是什麽。


    其實我也沒什麽具體的企圖,她要是等著我下一步,反而讓我為難。


    氣氛真糟糕。


    不久過後,羽澄低頭致謝後離開了,我總算鬆了口氣。


    “收集那麽多光亮東西,你是想築烏鴉巢嗎?”


    老太婆都驚呆了。她今天也在一旁看著我們。飾品的數量確實足夠築一個巢了。


    “你的腦筋就像小學生列隊一樣直來直去呢,乖——孩——子——”


    “給我閉嘴!”


    再說,老太婆你為什麽正在吃我送給羽澄的蛋糕啊?她正動手把千層薄餅蛋糕一層層剝下來吃掉,她見我盯著,咬著叉子嘟嘴說:


    “怎麽,你還想不讓我吃嗎?”


    “這可是我為了羽澄買的。”


    “蘿莉控人渣。”


    “我殺了你啊臭老太婆!”


    明明是你煽動我和羽澄打好關係的。我舉起手,擺出投降的姿勢。


    當然舉起的隻有右手,就像拳擊手似的。


    “我實在沒辦法了。再說,如果她沒那意思,我做什麽都毫無意義啊。”


    “嘛,你說的也有道理。”


    老太婆吃光了薄餅蛋糕,又撿起了放在煙灰缸裏的煙。這老太婆連吃飯時也會抽空吸煙。都分不清煙和飯哪個才是主食了。


    “我本想著把你帶回來對那孩子會有好處。”


    “怎麽可能呢?”


    該說她想法太簡單嗎?我甚至搞不懂她究竟在想什麽。


    “我跟你說說那孩子的情況吧。”


    她少有地被煙霧嗆了一下。然後她轉身麵向我,擺出正襟危坐的姿勢。我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肩膀。


    “……那孩子的右腳,不是因為事故受傷的。”


    不詳的預感冰冷地撫摸我的背脊。


    老太婆似乎不知如何啟齒,吸著煙,空出一段令人困惑的沉默。


    “這麽說,她是天生——”


    “是被吃掉的。”


    一句簡短的回答蓋過了我的話,在我胸膛剜出一個傷口。


    她嚴肅的視線,像是要貫穿傷口一樣射向我。


    “是被她已經去世的爺爺吃掉的。我沒有看到現場,不清楚詳細狀況。不過我聽說被人發現時,似乎她膝蓋下麵已經破破爛爛了。”


    右腳。我回想起羽澄藏起來的右腳。被、吃掉了。


    “哦哦是這麽回事啊。”


    我故作鎮定,嘎哩嘎哩嘎哩地撓頭。嘎哩嘎哩嘎哩,嘎哩嘎哩嘎哩嘎哩嘎哩。“都流血了,別撓了。”老太婆對我噴出一大口煙,嗆得我不行。


    眼睛重新對上了焦點。


    搔癢和痛楚在頭皮裏同居。我把滑溜溜的手指拔出來,指甲縫被自己的肉塞滿了。來去的感情在水麵上搖搖尾巴,沉入了湖底。


    “可惡,你這個不良少年……”


    我邊擦去淚水邊抱怨。煙油的臭味雖然讓我冷靜了下來,但真是太臭了。在我壓著鼻子忍耐的同時,老太婆取出新的煙,點著了火。她眯著眼看向左側。


    “不好意思啊。看來你也有不願回想的往事吧。”


    “你想多了。”


    生硬的否定反而是最好的肯定。老太婆應該也已經看穿了。


    自己的本性被他人得知,這令我非常不快。


    “就是發生了這事,羽澄才變得沉默寡言。嘛,雖然在那之前那孩子也不愛開口。”


    老太婆吐著紫煙,仰視天花板。視線錯開,對話也中斷了。


    屋子裏安靜了下來,胸中卻仍然在騷動。血液像是衝破頭皮一樣從腦袋往外滲。每當汗水滲過傷口時都痛得我想哭。


    羽澄的右腳。被吃掉的少女。這是偶然嗎?抑或是受某人的意誌影響的結果?


    片刻後,老太婆收了收下巴,噴出一團煙霧,順便吐出一句抱怨:


    “有時我也想弄明白那孩子究竟在想什麽呢。”


    “是複仇吧。”


    我不假思索回答道。既想不出除此以外的答案,也沒必要。


    老太婆沒料到我會回答,驚異地盯著我。


    “敢奪去我的一切,就必須讓他受到報應。這是理所當然的想法。”


    嘿、嘿、嘿,老太婆雙肩顫抖著笑了。


    “可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那樣自由啊。”


    “自由?”


    “你是天生缺失倫理觀呢,還是已經超乎物外了呢?”


    我好像正在被她挖苦。至少肯定不是在誇讚我。


    總而言之,就是想說我異於常人吧。的確,與以前相比,我自身有一些改變。但本質則從未改變。早在出生那一刻,我就已經是這樣的人了。雖然不完全說得通,但暫且這麽認為吧。


    “對一般人而言,要跨過那一條線可不那麽簡單呀。”


    “……那是因為,他們的憤怒不過是徒有其表的仿製品。”


    我自身也不例外。一旦遠離複仇的現場,我的憤怒和怨念就隻是模擬的產物。無論是得知他人境遇後的同情心,寬恕他人的決心,或者是絕不饒恕的話語之刃,都是假的。


    一切的渴望和激情,隻有在麵對實物時才是真的。


    “牆壁還是存在的啊。比如說愛和勇氣之類的玩意。”


    老太婆似乎在對什麽表達不滿,然而我完全不能理解。


    不過聽到牆壁這個詞,讓我有些感慨。


    “正因為牆壁坍塌了,我才活了下來。”


    我的回答像囈語一般含混不清。那一天,和今天一樣的炎熱。


    已經快過去兩年了。


    我的失物根本沒有還給我,巡警能不能靠點譜啊?這個世界既不會幫忙撿落葉,也不會撿拾河邊垃圾,對誌願活動毫無興趣。我把以上想法仔細反芻,不禁失笑。


    這都是廢話。世界並沒有意誌。正如體育館沒有意誌,校舍隻是一棟建築物,世界僅僅是一個容器,要向容器尋求救贖,真是愚不可及。


    “對了,你啊。”


    “嗯?”


    “你一個區區無業遊民,每天都去哪了?”


    “主要在搭訕和投喂啦。”


    我隨口蒙混過去。正打算回房間取行李,老太婆問我:


    “你又在打什麽壞主意了?”


    “對我來說可是正義啊,婆婆。”


    我笑著回答,同時推動了輪椅。今天也要繼續努力複仇啊!


    女人都喜歡可愛的東西。……連我都覺得,自己完全不吸取教訓。


    看來我的腦筋果真像小學生排隊一樣筆直。這場景我還真想觀摩一番。


    不過女人對“可愛”的標準比貴金屬飾品更令人費解。比如我從不覺得貓和狗可愛,但這兩者受到大部分女性的喜愛。我對這方麵基本一竅不通。


    赤佐羽澄。


    一個小孩,一名少女,沉默寡言,與我無關。


    這“四重苦”是橫亙在我們之間的鴻溝。然而在某一點上,我理解她。


    她那份懊悔,我感同身受。


    據老太婆所說,她的爺爺已經死了。換而言之,再怎麽掙紮,她的複仇也永遠不會有完成的一天。


    那是多麽令人遺憾和絕望啊。我深有同感,雖然這種共感是仿製品,但也非常的逼真。


    “所以這個就送給你吧。”


    我把“那個”放在羽澄腿上。比起我,還是由羽澄拿著更像是一幅畫。


    今天帶來的是一隻金魚布偶。是儲〇魚(注2)。在我看來這是最可愛的了。不過尺寸有點大,大到可以把羽澄的腿蓋住了。


    (譯注2:日本ja銀行的吉祥物“儲金魚(ちょきんぎょ)”,形象是一隻金魚。)


    昨天送給羽澄的一堆飾物中,有一個銀色的手鐲就戴在她手腕上,正隨著手的動作不斷反射著光線。羽澄的手指摸上了金魚的頭部。


    “那個,呃。還喜歡嗎?”


    我完全不知道如何與小孩說話。就像用單眼看東西一樣難以把握彼此的距離感,話也說得支離破碎。羽澄睜著圓滾的雙眼回望著我,不知道我在她眼裏是什麽樣子呢?也許是多虧之前用東西釣她,現在她少了一分怯意。


    “咦?”


    羽澄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拉著我,朝屋內方向動了動下巴,像是叫我跟著她走。這不像平常羽澄會做的事。我期待著也許有什麽回禮,於是像隻被激起好奇心的貓一樣,老實地跟著她走。前方的目的地是羽澄的房間。


    這是我第一次進入她房間。


    羽澄進入房間,立即啟動了電腦。趁等待開機期間,我四處打量起房間。不說女人的房間,我進入女孩子房間的經驗少之又少。我用稀奇的目光觀賞四周,隻見房間裏擺了很多布偶。每個布偶的右腳都被撕得粉碎……這種事並沒有發生,布偶們都整齊擺放在架子和窗台上。除此以外的實用物品隻有書桌和電腦,可以說是個充滿違和感的房間。人的味道太稀薄了。


    電腦開機了,羽澄開始操作起來。她點擊鼠標時總是用力地發出啪嗒啪嗒聲,像是在發泄對這台反應遲鈍的電腦的滿腔不滿。和看似成熟的外表相反,她性子原來很急躁。不過這並不奇怪。畢竟在她的心中,肯定一直藏著一股怒意。


    羽澄打開搜索網站,快速鍵入什麽詞語,打開了一張圖片。


    一張不知來自哪一家店的蛋糕的圖片占滿了整個屏幕。


    蛋糕有著花田一樣的繽紛色彩。不過,她為什麽給我看這個?


    “這是什麽?”


    羽澄的手指砰砰地戳了戳屏幕上的蛋糕。……難道……


    “……難道下次想要我買這個?”


    她用力上下點頭,動作看起來格外可愛。喂喂,她竟然對我之前選的品種發表了否定意見,完全出乎意料。她的眼神仿佛在罵我“我不跟你說你就完全不會明白”,對此我隻好聳聳右肩表示同意。


    “我知道了。”我點頭說道。聽了回答,羽澄收了收下巴,似乎有點高興。不過立即又換上“給我出去”的冷淡眼神。


    這家夥,搞不懂啊。


    雖然摸不著頭腦,但看著羽澄輕輕拍著金魚的背,露出一絲微笑,就讓人不由得原諒她。


    她並不是對我露出笑容,當然更不是對我敞開了心扉。


    但是看到別人的笑容,總會產生一些滿足感的。


    雖然不知道她內心的期望,但她能高興起來,也算幸運了。


    畢竟有各種各樣的布偶。這隻布偶主要是紅色的,所以汙漬不會太明顯。


    太好了,不枉我費心把它從土方家帶回來。


    這裏的空氣和工房有點相似。地上散落著窗玻璃的碎片,屋裏堆積著無用的木材。幾隻蟲子在腐爛的木材中築巢,繁衍出地上的蟲群。由於我眼睛異常,我可以細致地看到蟲子的細部,有種說不出的惡心。難道人類會本能地害怕泛著黑色光亮的油膩背部嗎?


    這棟廢棄工廠的深處有一間同樣荒廢了的事務室。走入安靜的室內,蟬的叫聲也聽不見了。


    唯一的聲音從極遠處傳來,是轟咚、轟咚的鋼鐵運轉聲。


    因為聲音來自於上方,聽起來又像是敲擊天空的聲音。


    “你怎麽不吃飯?我可是專門給你送過來的。”


    看來要是不告訴她這是最後的進食,她今天絕不會將飯吃下口。可是要是告訴她,反而會招來無謂的抗拒。


    水川家的長女在手腳被拘束達半年之久後,精神上的衰弱明顯反映在臉上,一雙沒有光澤的眼睛看著我。我一直保證了食物的攝入,所以應該不存在營養不足的問題。不過身上沾滿屎尿再加上夏日炎熱,環境確實極端惡劣。


    最明顯的是衝鼻的劇烈臭味。在這種環境下,確實很難有心思吃東西。


    至於在屎尿堆中誕下來的小孩,已經不在這裏了。


    表麵上,我對這個女人說孩子交給土方家了。


    “求你,放我回家吧。”


    長女像平常一樣向我求情。她唯一的心願就是這個,從未改變過。她絕不會求我給她個痛快,大概是因為還懷有與家人團聚的希望吧。因為那時昏過去了,她並未目擊到父母和妹妹死亡的一幕。


    “哪邊?是水川家,還是土方家?”


    我列出第一和第二個人的名字。


    “哪邊都行,求你了……”


    她低聲下氣懇求我。但我予以無視,向她發問:


    “之前我可能問過一次,你覺得死去的人會怎麽樣?”


    從前不管我問什麽,她隻會堅持讓我放她回家。自從三天不給她送飯後,她才開始會配合我的話題。比起餓死,還是跟我說話來得輕鬆吧。


    “死了的話……大家都會去天國吧。”


    “嗯,原來如此。”


    死後的世界嗎。有的話當然好,但它真的存在嗎?


    “我在想,人死之後,會不會去往各自相信的地方呢?”


    相信死後世界的人,將到達死後世界。


    認為死後不過一抔黃土的人,將回歸於無。


    而害怕死後的無盡黑暗的人,則真的會落入黑暗。


    “哦,對了,放你回家之類的念頭,還是趁早打消了吧。”


    與往常不同的否定回答讓她吃了一驚。我像在揭穿魔


    術師的手法一樣,告知她無情的現實:


    “畢竟,兩家人都已經不在這世上了。”


    從壞的意義上,我在她的眼神中重新注入了光芒。不過那就像往屍體中灌入來曆不明的燃料讓它活蹦亂跳一樣,是非常勉強的“活力”。


    “昨天,我把土方家也全滅了。活下來的隻有你一個了。”


    “為什、麽……”


    “為什麽?因為我殺了他們啊。”


    我故意錯開對方質問的重點,回答得不明所以。


    “是你說、他們還活著——”


    “我肯定是在騙你啊。”


    這一連串似曾相似的來回,讓我不禁感慨果然是父女。這更顯得她可憎。


    她的丈夫現在正裝飾在我房間的架子上。我把他切開,一份份帶了回來。本想著能看他笑話,心情一定非常暢快。但現在我隻有一個想法:


    太浪費了。


    當時我想,觀賞土方的屍體會讓我精神發狂,竟然將他本人連同妻子的屍體一起早早處理掉了。


    長女的眼角唐突地流下滾滾熱淚,嘴角扭曲。她一邊哭喊一邊狠狠地朝我咬過來,凶猛得仿佛連牙齒都一同吐出。竟然沒發出悲鳴,她確實厲害。


    “為什麽!為什麽你要這麽做!”


    “有很多理由的,比如我差點被你父親殺掉,人生夢想與希望也被吃掉之類的。”


    長女的臉色大變。但她立即死死盯著我:


    “你騙我!”


    “是真的。對你來說他或許是一個好父親,對此我並不否定;但他也有另一麵。我無法原諒另一麵的他,所以我殺了他。以及他的妻子、他的女兒。”


    她對著我狠狠咬牙。家人的死,似乎重新喚醒她以前的強硬的態度。反正即使她擺出溫順的態度也無濟於事,或許這樣反倒更聰明一些。


    在生命最後一刻,至少要活得像自己吧?


    “你根本就是瘋子。這隻是你為了殺人而杜撰的借口罷了!”


    “說什麽借口,我又沒有為自己開脫。我不是承認了嗎?”


    和父親不同,她腦袋裏似乎長著別的花。水川的腦子總是太過樂觀,而女兒的腦子則聽不進別人的話。大概是花把耳朵塞住了吧!


    “我就是在複仇,就是因為憎恨才殺了他。這我承認。”


    “這不可能。你隻是個為了享樂而殺人的瘋子,僅此而已!”


    “……嘛,隨你喜歡吧。但死人的事實是無法改變的。”


    “即使你說的話是真的,你還是錯得離譜。想想你究竟奪去了多少無辜的人的性命?你這種人渣,為什麽還活在這世界上?死吧!快去死啊!”


    水川的長女張著露出牙齦的嘴,將我否定得體無完膚。


    唉,原來她是那種主張複仇毫無正義可言的人。


    要我說,一切行為中根本沒有正確這種東西。


    “那我問你,如果我放你自由,並把我手上的刀遞給你,你會怎麽做?”


    長女雖然仰頭怒視著我,卻一時沒有回答。看來是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你會殺了我吧?”


    我伸手邀請她登上救援之船,同時也微笑著讓她不得不承認我們坐在同一條船上。


    你將與我同船而坐,走上同一條道路。


    正如希望成為棒球選手的人會加入棒球部。


    所有矢誌複仇的人,同樣會選擇同一條路。


    “那麽你也該死。”


    我架起了小刀。雖然飯還沒吃完,但已經沒有力氣讓她吃下去了。


    但想了想,我發現還有一件事忘了說。


    “放心吧,那個嬰兒真的還活著。”


    一聽到嬰兒二字,長女立即吠起來:


    “把孩子還給我!”


    “不要。”


    我可不能讓死人帶走那個嬰兒。那是我的所有物。


    “還給wo”她還沒說完,刀子抵住了喉嚨,讓她停了下來。


    “我說個毫無關聯的話題吧,我可是窮人。”


    “救、救——”


    長女無視我的話,擅自懇求起別的了。我推著刀子讓她閉嘴。


    “連你一直吃的肉類,我都很難買得起呢。”


    要養活一個人,真是出乎意料地困難。


    隻能拿那些低廉的肉類來對付過去。


    “然後我還麵臨一個困難。我要如何隱藏屍體呢?”


    我用吟誦童謠的拍子,將一片片提示擺在她麵前。


    然後。


    “現在我要出個測試題:你一直在吃的肉,是‘什麽’呢?”


    將正確答案若隱若現地提示出來,觀察她的反應。


    這是我人生中僅剩的一種娛樂方式。


    “啊——”


    她雙目欲裂,聯想到了正確答案。


    在她將要撕破喉嚨慘叫的瞬間,刀子首先撕裂了她的喉嚨。


    我透過小刀的前端,鮮明地感受到原本將要炸裂的聲音化為塊狀落回胃中。


    扭動插在喉嚨裏刀子,踏實地結束掉她的生命。然後從腋下刺入,破壞她的內髒。


    我是個謹慎膽小的人,不刺個兩三回就不能放心。


    長女張著嘴,噗的一聲吐出泡狀的血唾,倒在地上。她的死相和小女兒一模一樣,和她父親則完全不同,我才安心下來。


    一旦我從中看出水川的影子來,她的臉絕不會保留原狀。


    殺完之後,我道出沒人能聽見的正確答案:


    “正確答案是,超市的特賣品。”


    至於買肉的錢則是從水川和土方家搶來的。嘛,算是收飼養費吧,嗯。


    要是聯想了別的東西,那是腦補過頭了。


    她死前是不是弄錯了答案呢?果真如此,那真是我無上的喜悅。


    這死法正符合水川女兒的身份。在天堂再會時,盡情說我的壞話吧。


    這樣一來,已經搞定了兩個人。


    餘下的兩個人理應意識到我的存在。接下來將會困難重重。


    如果他們是正義的一方,我的複仇將到此為止了。


    “………………………………………”


    說不定。


    即使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後果,世界上所有人仍然會否定我。


    即便如此,至少在這間屋子裏……


    “如果你真的是正確的,你應該活下來才對。”


    不論別人說什麽,我一定是正確的。


    否則,本不應有任何人死掉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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