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


    白衣白發,白眉白眼白皮膚。


    比覺醒了血脈的雪之下陽乃,雪之下雪乃更加徹底,如果是站在雪地之中,絕對不會有人察覺到她的存在。


    雪女。


    血脈純正的正牌雪女。


    更重要的是,這張雪女的臉,關俊彥見過。


    雖然和記憶中相比,有了些改變,但他還是一眼認了出來。


    “小雪?”


    妖怪的名字大多隨意,什麽奇怪的都有,而這個過於普通的名字正是自家小弟,關家現任當主關浩二的式神。


    關俊彥瞬間收刀。


    由於無法確定房間裏的狀況,關俊彥沒有全力出刀,萬一計算失誤一刀把雪之下雪乃砍了,那就太糟了。


    所以他預先留下足夠的應變之力,讓手中之劍收放自如。


    小雪也認出了關俊彥:“大少爺?可你的臉?”


    “你說這個啊。”關俊彥摸了下頭上的鬼角,“酒吞童子非要把鬼種借我,沒辦法,暫時先用著,鬼人的體魄還是很好用的。”


    “不愧是大少爺,總是能創造奇跡。”雪女讚歎,目光中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仰視。


    雖然身在奧多摩,沒有參與到東京的風雲詭譎,但關俊彥的事跡一直都有傳到關家,一次比一次誇張。


    這個帶著關家達到全新高度的少年家主,在離開奧多摩這個小池塘後,真正一飛衝天。


    “不必如此拘謹,我早就不是家主了。”關俊彥擺擺手,“還沒問你怎麽會在這裏?浩二呢?也在附近?”


    雪女低下頭,聲音也弱了不少:“不,主人……應該還在奧多摩,我是一個人來的。”


    “一個人?”


    關俊彥眉頭一皺。


    雪女小雪是關浩二第一位高級式神,也是契約時間最長的式神,在二條城分別之前,一直都是他的最強式神。


    這樣的式神居然離開主人,還離開這麽遠,從西邊的奧多摩跑到東邊千葉?


    “是不是家裏出了什麽事?”


    “這個……”雪女不抬頭?眼神遊移。


    “果然有隱情。”關俊彥歎了口氣?“我不逼你,也沒那個立場逼你?你想說的時候再說吧?先把這裏的事情解決,我受這裏的男主人之邀?專門來處理雪之下家的異變。”


    “謝謝大少爺。”雪女行了一禮。


    “我先把人叫上來,有些話該說還得說。仔細想想?你會跟著浩二這件事本身就有不少疑點?還有在京都的時候,你主動提出送他們回旅店。可惜事情太多,一忙就忘了。”


    關俊彥說著,對著樓下招手?隨後以劍氣修補砍出來的缺口?順便以係統檢查雪之下雪乃的狀態。


    血條見紅,殘血。


    上麵掛了三個負麵狀態。


    灼燒,虛弱,眩暈。


    托著下巴思考了一會兒,關俊彥運轉五行靈力?火行抽,水行放?又取出一個白玉瓶,在雪乃的臉上倒了點白色的粉末。


    前者是店主所授的緩解症狀的法門?後者是“醫術”技能練出來的藥。


    料理店的委托中有一條——治療土宮雅樂。


    殺人容易救人難,哪怕是殺生石留下的後遺症?病理清晰?治療方法明確?真正實施也不容易。


    中樞這些天沒少在店主的指點下開爐煉藥,醫術經驗水漲船高,也做出了一些藥物。


    手中的這瓶是種花修行界很常見的“養氣散”,沒什麽特別神異的地方,就是滋養氣息,溫補身體,正適合體弱的雪乃。


    等養氣散的粉末在雪乃的臉上逐漸化開,琴子一行也依次走進房間,他們沒像關俊彥那樣不走尋常路。


    確定雪乃的血條有恢複的跡象,關俊彥收回目光,轉身介紹:


    “這位是我弟弟的搭檔,雪女小雪,和雪之下家的因緣——你自己說吧。”


    “是,大少爺。”小雪點頭,冷寂的臉上浮現出悠悠的懷念,些許的忐忑以及一絲絲怨懟,“我曾是雪之下家的一員,那時候的雪之下還不叫雪之下,叫風花,我全名風花小雪,曾經是個人類。”


    妖魔鬼怪種類繁多,有先天是妖,有後天修行開靈智,還有因為某些變故轉了種族。


    鬼族的“鬼種轉生”是,雪女一族也有類似的儀式。


    太陽之下無新事,風花小雪的故事和很多關於女鬼女妖的故事一樣,都逃不過兩個詞“負心男”“傷心女”。


    妖怪壽命悠長,雪女更是年輕態佼佼者。


    陸生的青梅竹馬雪女冰麗其實已經有一百歲,風花小雪看著差不多二十出頭,真實年齡比奴良滑瓢還大。


    曾是北方雪國的貴族小姐。


    想俺老李當年,也是十裏八鄉有名的俊後生——差不多就是這種趕腳。


    當然,風花小雪不僅人長得好看,還有不輸給顏值的才華。


    上得廳堂,入得廚房,針織女紅自不必說,還從小習練武藝,能上馬,能提薙刀。


    膽識更是過人,曾在外出時遭遇山賊襲擊,率領家丁護院將山賊擊退,得了個“姬將軍”“姬武士”的名號。


    當時上門求親的人多到踏破門檻,其中不乏京都公家,北國管領家族,但風花小雪隻鍾情於自己的青梅竹馬,非君不嫁。


    盡管青梅竹馬的家族已經沒落,風花小雪卻毫不在意。


    為了心愛的人,她多次和家裏翻臉,不惜離家出走,以死相逼。


    愛人想複興家族,她出錢出力。


    需要糧餉,她把私房的首飾都拿出來變賣。


    需要功勳,她提刀上馬,帶人助陣。


    最終青梅竹馬功成名就,有官職有封地有嬌妻。


    唯一的遺憾,嬌妻不是她。


    沒錯,青梅竹馬壓根就沒娶她,轉去娶了北國管領家的女兒。


    聽到消息的時候,風花小雪整個人都傻了,隻想著找到負心漢,當麵問個清楚。


    然而,她根本沒能見到那人的麵,在趕去的路上遭到刺客的襲擊。


    當時風花小雪還沒有踏入神秘的領域,武藝雖然不錯,實際上打不了多少人,又因為心裏有事,失去先機,被打得身受重傷,隻能亡命奔逃。


    最後逃到雪山之上,又遇上暴風雪,本以為必死無疑,沒想到竟然堅持下來,不僅覺得冷,身上的傷勢也奇跡般恢複了。


    急著找青梅竹馬風花小雪沒有多想,隻當是神明可憐她一片癡心,顯靈救她,跪拜神靈後急忙下山,終於成功來到管領府。


    時間正好是青梅竹馬和管領家小姐大婚。


    風花小雪頭腦一熱,直接闖入管領府大鬧,終於見到了那個一直深愛的人。


    風花小雪質問他,為何負心薄幸,我為你做了這麽多你都看不見嗎?


    又指著他的新婚妻子問,她到底哪點比我強?


    男人說,你為我做了這麽多,我很感激,一輩子都忘不了。


    但你知不知道,你做的越多,越能幹,就顯得我越沒用,我不想一輩子活在你的陰影之下!


    你問我她哪點比你強?


    是,她各方麵都不如你,但她不會給我壓力,她才是我心目中理想的妻子。


    聽到這個答案,風花小雪如同五雷轟頂,她哀求,她卑微。


    “我改,我改。你不喜歡我做什麽,我不做。”


    男人隻說:“太遲了。”


    他的新婚妻子則麵帶譏諷:“做女人做成你這樣,真失敗。儀式快開始了,請你出去,這裏不歡迎你,以後也不希望你再出現在夫君麵前。不然,我雖然樣樣不如你,但我的家族樣樣比你的家族強。”


    風花小雪萬念俱灰,呆在原地一動不動,仿佛是在做最後的抗爭。


    然而這對新婚夫婦連這最後的尊嚴都不給風花小雪留,強硬地命令仆從趕人。


    這成了壓倒駱駝的一根稻草。


    無法遏製的鬱結悶在胸中,不得宣泄,越積越多,最終超過臨界點,徹底爆發出來。


    寒風呼嘯,陰雲匯聚。


    天空降下大雪,地麵被冰霜覆蓋。


    冰雪之間的少女束帶自動脫落,長發飄飛,在風雪之中寸寸變為雪白。


    少女的悲傷與冰雪一同蔓延,將周遭的一切都卷了進來,將管領府變為冰雪的世界。


    雖然當地的神官、陰陽師反應很及時,但誰都沒想到風花小雪會有這樣的力量,出手阻止的時候已經晚了。


    離得最近的狗男女直接被凍成冰渣,外院的賓客以及管領大人也沒能幸免,全部變成冰雕。


    造成這一切的風花小雪則在風雪的牽引下,一路向北飛行,來到了那座庇護過她的雪山,在風雪精靈的訴說聲中,明了一切。


    原來,拯救她的不是神明,而是棲息在此地的雪女。


    那位也曾受過情傷,在此幽居。


    老雪女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這個時候小雪出現了。


    被她的真摯的情感所打動,老雪女在生命的最後時分打消了將冰雪回歸天地的打算,而是將自身力量的結晶留給了小雪,幫助她在人類無法抵抗的嚴寒中活下去,獲得幸福。


    可惜,小雪活了下來,卻沒能獲得幸福。


    她變成了雪女,也走上了很多雪女的老路,將愛人變成冰雕。


    “可能,我就不配獲得幸福吧。那個女人說得沒錯,我是個失敗的女人。”


    在老雪女幽居的雪洞之中,小雪先垂淚,繼而笑出聲來,大笑,像是個女瘋子。


    那一天風花小雪死了,隻留下雪女小雪。


    與老雪女一樣,小雪也開始了自己的幽居生活。


    幾乎占據她人生全部的青梅竹馬已經死了,對於人生也沒什麽好留戀的,就此死掉也無所謂。


    遺憾的是,已經轉化成雪女的她壓根就不知道該怎麽死,不需要進食飲水,冰雪之軀也吃常規意義上的物理傷害。


    有段時間,她很希望傳說中的陰陽師和神官之流將她退治,她保證不抵抗,但就是沒人來。


    後來才知道自己那次力量暴走,將北國管領府全卷進來。


    北國管領死了,來參加婚宴的賓客也沒能幸免,那幾乎是“一國”所有的高層。


    群龍無首,整個晉西北——呸,整個北國都亂成了一鍋粥,爭權奪利的,搶地盤的,引外援的,什麽樣的人都有,好多村落小鎮都被戰火吞沒,明明是日本為數不多的安穩地。


    直到這個時候,小雪才想起來自己並不是真的了無牽掛。


    還有從小疼愛她,悉心培養她的父母家族。


    自己惹出那麽大的事端,他們很有可能會被清算。


    這麽想著的她終於走出雪洞,循著記憶往家鄉趕去。


    幸運的是,因為將北國高層一網打盡,反倒沒人來找風花家族的麻煩,暫時保持住安穩。


    不過家人在知道管領府發生的事情後,仍免不了擔驚受怕,最終決定舉家遷離北國,以保全家族平安。


    這在當時是難以想象的驚人之舉,日本的貴族基本都是地主,根基在土地,沒了土地什麽都不是。正常來說,就算要一群人為之受罪,也不會選擇離開,隻要土地還在,家族不滅就有希望。


    但小雪知道,這就是她的家,她的家人,相比地,他們更看重人。沒有他們,小雪不會成為“姬將軍”,而是會成為像青梅竹馬認為的那種女人該有的樣子。


    乘著夜色,小雪在父母麵前悄悄現身,已經變成白發的女兒,因為女兒而日漸蒼老的雙親,一家三口抱頭痛哭。


    講述了各自的經曆後,父母對小雪說回來吧,不管你變成什麽樣子,你都是我的女兒。


    小雪拒絕了,反而說,別遷移了,祖輩積攢下來的家業不能敗在我手上。一切因我而起,就由我來承擔罪行。


    父母也不答應,說地已經賣了,遷徙地也選好了,闖關東。


    雙方都是固執的人,爭執不下,差點又變成曾經的樣子,好在經過一場變故,彼此都有了轉變,最後各退一步。


    家要搬,小雪不去承擔罪行,也不明著回家,隻是暗暗地跟著,像是一個幽靈——這是小雪自己的選擇。


    於是,風花家族開始了遷移,經曆不少波折,最終來到距離江戶不遠的千葉紮根下來。


    憑著北國人特有的堅韌和吃苦耐勞,風花家族與當地融合得不錯,家族發展勢頭良好。


    小雪也一直在暗中護持著,給父母送終,看著弟弟妹妹長大,繼承家業。


    為了避免被有心人查到,家名也改了。


    取北國最喜歡的雪,也是小雪得雪,雪之下。


    這便是雪之下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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