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舊的木板床下灰塵卷積,暗黃的白熾燈光幽靜地投射在床底黑暗邊緣。


    隻一眼紀文心便再也無法忘記剛剛所看到的情景。


    她首先看到的就是琳琳直直對著她的那張臉。


    幽暗的光線下,琳琳的臉青黑可怖,麵龐還保持著痛苦扭曲的痕跡。她雙目圓睜盯緊紀文心,目內卻是空茫幽深一片,暗沉無光的瞳孔深處埋藏著淒荒。


    暗紅粘稠的血水靜謐無聲地從一動不動的琳琳身下流淌出來,仿佛沿著床底的暗黑地獄爬上來的鮮紅荊棘,緊縛住無處可逃的人,將靈魂絞得快要窒息。


    琳琳的屍體就那麽躺在冰冷的漆黑中,毫無疑問已經死去多時。


    紀文心跪坐在水泥地上粗重地喘息,同時伴隨著怎麽也無法抑製住的顫抖。血腥氣混雜著惡臭越加濃重地刺進她鼻端。


    她不記得,她什麽都不想記得。


    無論是琳琳痛苦扭曲的麵龐也好,空洞渙散又似飽含無數苦楚掙紮的眼睛也好,還是靜靜躺在塵汙中的屍體也好,她通通都不想記得。


    整個破房間在她眼中變得越來越扭曲。頭頂的暗黃白熾燈搖晃著晃出一個惡意的笑容;空間雜物也越來越模糊最後變成了絞碎萬物的混沌漩渦;不遠處琳琳屍體好似伸出了鮮血淋漓的手掌,誓要將她一同拖入那可怖未知的漩渦之中。


    她心悸恐慌得把一切都忘了。


    這種恐怖忘卻有種熟悉的惡心,讓她想吐。


    “你鬼叫什麽叫啊?!!!”姍姍來遲的室友打破了一屋子的幽靜。


    紀文心渾身一顫,僵硬地扭動著脖子朝門口的室友回望過去。


    琳琳的房間在公共走道的盡頭,紀文心尖叫過後許久,她異常的聲音才引來了同住一個租屋其他室友的不滿。


    此時室友也察覺出了異常:“怎麽回事?!琳琳呢?!”


    她被抽離的精神慢慢回籠,張了張嘴卻連一個音節都發不出。她腿軟得站不起來,隻能拚命顫著指尖努力往琳琳屍體方向指去,目光再不敢看床下一眼。


    趕來的室友沒等她說話便發現了琳琳。


    他一張臉嚇得慘白,嘴裏大聲地呼叫說話,聽在紀文心耳朵裏卻是嗡嗡嗡嗡一堆雜音。


    一陣惡心反胃衝進她的咽喉,她幾乎是拖著自己的膝蓋雙腿踉蹌爬到了洗手間,接著就是一陣幹嘔。


    緊接著她回房間把自己關在裏麵。


    琳琳無神的眼睛在她腦海裏揮之不去,在一片混沌黑暗中如影隨形地糾纏她。不久,那雙眼連同琳琳的麵貌有了更加清晰醒目的樣子,是她青黑猙獰的慘狀。


    琳琳的聲音好似忽遠忽近飄在耳邊:


    “姐……我好痛……!”


    “姐!!你怎麽能見死不救呢!”


    “姐啊!我都跟你說過我要死了啊!”


    ……


    紀文心驚恐又難過地流下了淚。


    她曾經對重生後的這個世界充滿懷疑,對身邊的人充滿漠視,可當真正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眼前時,才發現自己的忽視竟讓一個人含著冤屈離開了這個世界。


    她對琳琳一直有些上輩子帶來的優越感,平時相處也並沒有真心實意地親密相待;她甚至還有些鄙夷琳琳的鄉氣和沒文化,鄙夷她隨隨便便就被一個不入流的男人給騙了去。


    ——可是這個才成年的姑娘懂什麽呢?明明她給紀文心她自己的幫助也都是實心實意的。


    如果早點注意到琳琳的異樣就好了!


    是她的錯。


    是她的錯!


    屋外吵吵鬧鬧,人來人往。


    紀文心力氣虛脫無暇顧及,沒多久便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重生後紀文心第一次做了噩夢。


    睡夢中凶惡的黑色洪流依舊就追著她不放。


    她詭異地能夠看到自己的樣子。她看到她自己滿身是血跪在地上,淩亂的刀傷遍布身軀,雙手四肢有清晰深重的傷口刀痕。


    劇痛傳遍四肢百骸,挑斷掙紮跳動已久的神經。


    在一片血肉模糊中她感到咽喉像被人掐住一般窒息,眼睛嘴角也滲出血來。


    接著更令她驚悚的畫麵浮現上來。


    她倒在了地上,四肢頭腦全都被撕離自己的軀幹。腦袋滾落在一邊,眼睛痛苦緊閉,長發粘著血液糾纏在一起。


    從撕裂的四肢斷口中黑紅的血水不停湧出,慢慢將四肢軀幹浸泡。


    她想高聲驚叫卻發現無論自己怎麽用力都無法發出聲音了。


    驚懼在她心髒上纏了又纏,把她一顆心纏緊到無法跳動。


    一片寂靜中突然爆發出一陣木板拍打的強音,在她耳邊越來越響:“…………開門!!”


    “開開門!!!”


    那聲音把紀文心拉回了現實世界。


    她感知到已然有些發白的天色,艱難地將眼撐開一條縫。


    門外的人不依不饒:“我是派出所的!裏麵的人開門!”


    紀文心頭腦中血紅蒼白交替轉換,茫然了好一會才無力地滾下床拖著身體開門。


    室友報了警。


    她渾渾噩噩跟著民警去做了筆錄。


    做完筆錄走出派出所大門,她看到外邊白晃晃的日頭,頭腦竟有點發昏。


    她剛剛在所裏聽到了些零星的信息。


    城中村暗巷環繞,低矮破落的違章建築隨處可見。可監控類設施的缺乏,為案件偵破帶來重重困難。想要找出真凶隻能從琳琳身邊的社會關係開始入手。


    紀文心是第一個發現琳琳屍體的人,隻不過她在保健品店工作的監控表明了她並沒有嫌疑。


    而在此之後,其他室友們、錢大哥、飯館老板、甚至是琳琳口中的那個男朋友,也都逐一被排除了嫌疑。


    紀文心這兩天吃睡不好,嘴裏泛苦。


    琳琳的屍體被帶去給法醫鑒定過,死於他殺。那日上午在紀文心出門後不久被人徒手掐死,再用刀割開了喉管。


    手法殘忍聽著就叫人心裏發涼。


    而她的死狀太過淒慘可怖,至今還時時浮現在紀文心腦中。


    時間過得越長,她心中對琳琳的不安便膨脹得越大、愧疚便積累得越深。


    琳琳是她重生後第一個對她親密關懷的人,她怎麽能、她怎麽能——!!!


    她想到了琳琳死前那個晚上向她撲來對她說過的話裏提到了琳琳男友和男友新歡。


    可是他們怎麽也被排除在作案嫌疑之外了?


    他們怎麽能就那樣逍遙法外了?!


    紀文心再也無法靜坐在店裏,跟錢大哥請了假便徑直奔向了繁華商業區的長風大廈。


    她曾在長風大廈與琳琳的男友有過一麵之緣。


    男友自稱在大廈裏一家投資中心工作,紀文心本來是不信的,可從前兩天在筆錄時得到的信息來看他好像確實在那裏上班。


    她不怕打草驚蛇,她要當麵質問。要是能從他工作的地方找到蛛絲馬跡,從而將他繩之以法或是讓他得到製裁,那麽這將再好不過,而她心裏也能稍稍安慰。


    ……


    長風大廈一如之前她所來過時的樣子,遠觀外表規矩沉穩,內裏裝潢簡潔不失氣派。


    一樓大堂光明整潔,與琳琳屍體被發現時躺的髒汙黑暗的床底正相反。


    紀文心被一樓的刷卡閘機攔住了去路無法上到樓上的“豆豆泥投資中心”——琳琳男朋友據說所在的公司。


    她煩躁地向周圍四顧,看到在落地窗對麵的前台處兩個水靈靈的前台姑娘正在細聲說笑,偶爾還摸兩下手機玩。


    紀文心走到前台邊抓著袖口向她們問道:“我想找一下樓上‘豆豆泥投資中心’的工作人員,我和一個叫阿查的認識!”


    兩個前台齊刷刷抬起腦袋,看了眼紀文心的衣著後目光從驚詫又變為不屑。其中一個開口:“哦——”那姑娘唇上的嫩粉色唇膏閃光透亮,“那個公司呀,這幾天好像放假集體旅遊去啦——”聲音慢悠悠地拖著。


    “那能讓我看看你們大廈一樓某天的監控嗎?!我有急用!!”


    前台姑娘瞪回去:“誒你搞笑啊怎麽可能你想看就讓你看!!!”


    兩邊這就麽一來一回僵持不下。


    正當紀文心重新想辦法重新先聯係上琳琳男友時,兩個前台姑娘的麵色驀地和善起來。


    “程先生好!”兩人轉頭整齊又甜美地問候。


    紀文心皺著眉朝她們的視線方向望去,就見程千身後攜著幾個人向大樓電梯間走去。


    她看到程千就有氣。


    上次在店裏他給她留下的陰影還在她心間揮之不去,每每觸及自己的咽喉那裏似乎都在隱隱作痛。


    而程千這次居然轉變步伐朝她們這邊走來,然後停在三人近處。


    他朝那兩個前台姑娘禮貌地淡笑,然後將頭轉回紀文心。


    “有什麽事。”他問。他麵上的眼鏡讓他顯得斯文秀氣,聲音裏卻透著隱約的沉穩強硬。


    沒等紀文心開口兩個前台姑娘就開始搶答:“她啊本來要找十一樓投資中心的人!還說要看監控!嘻嘻怎麽可能嘛!程先生大廈所有權在您名下您說呢?”


    紀文心聽不下去:“我朋友可能被投資中心的員工謀害了!”


    “我知道。”陽光照上他冷峻蒼白的麵龐,為他蒙上一層柔和。他鏡片下的眼睛輕緩眨動,“我知道是誰做的。”


    “你知道是誰?!告訴我是誰!或者你能幫我嗎?!”為了能求得離真相更近一步,她可以暫時不去計較他之前的神經病行為。


    程千隻側頭停頓了一會,似在思考,然後才慢慢淡笑說:“可以啊。”


    紀文心一顆心剛要放鬆一點,卻聽到他清緩的聲音在繼續流淌:“你求我,我就幫你。”輕輕回蕩在敞亮光明的大堂空氣中。


    “怎——”


    怎麽求?!!


    他垂眼看看她的膝蓋,再看看冰冷光滑的地麵,下巴幅度微小地點兩下,意有所指。


    紀文心頃刻間頓悟。


    “你——”


    你他媽欺人太甚!


    “你不求也沒關係。”他示意身後人就要離開。


    紀文心從沒做過這麽憋屈卑微的事情。


    她腦中也隱隱有個念頭,為了琳琳這點虛無不著邊的線索這麽做值得嗎?!


    可是、


    可是——


    她咬緊了後槽牙。


    然後,膝蓋一曲,沉重緩慢地,向眼前的男人跪了下來。


    大堂中人來人往,眾目睽睽之下她就那麽突兀又孤單地跪在程千麵前,好像做錯事自發懺悔乞求原諒一般。


    她心有憤恨。


    終有一天、終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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