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試試殺人的感覺。


    但又不想被任何人知道。不想有人拿這脅迫我。


    好想過幸福的生活,幸福地一直殺人。


    而我這樣的願望居然全部實現了。那天,就像作夢一樣。


    那天我遇到了一點小意外,等注意到時已在陌生房間中醒來,兩件事接得像眨眼一樣順。完全沒有中間的記憶,使我怕得哭了起來。彷佛那段時間整個沒了,心裏亂得一塌糊塗。知道出了什麽事的,就隻有我和在場的當事者,至今我還沒向任何人解釋,我也知道這樣肯定會有麻煩。


    剛醒來那陣子,我精神仍恍恍惚惚,處在半睡半醒的模糊狀態,過了一周才終於恢複神智。結果我想起身時,發現兩隻手都動不了了,非常難受。無論怎麽用力都隻會換來肩膀一陣痛,父母見我這樣也低頭哭泣,我一時間還搞不懂他們在哭什麽。


    待治療結束,做了複健出了院,從前那對自由活動的手仍舊沒回來。手還接在我身上,隻是在意外……其實也沒那麽誇張或嚴重,總之在那之後失去了所有功能。正確說來,就是我的意識和手不相連。


    無論怎麽想、怎麽用力,手都像封在牆壁另一邊。


    那麵牆後看似一整片閃耀七彩光芒的沙礫,我鬱悶而緊繃的喉嚨彷佛快要裂開。這讓我終於切實感受到此後得這樣度過一生,我為了生活的不便而流淚。


    拿不了筷子、綁不了頭發,課本也難讀得要命。


    曾經理所當然的事,都離我遙不可及。


    我突然好討厭這個世界。


    沒有說不完的怨言,就隻是「好痛苦」三個字而已。


    可是隨著成長、下顎與雙腳的訓練日漸累積,這份不滿也愈來愈稀薄,最後隻看得見對我的巨大優勢。雖然難免有人會嘲笑或輕視我,但我得到了更多的同情。


    失去雙手所帶來的最大優勢,恐怕就是這同情。


    同情能使各種嫌疑遠離我。我成了會出現在眾人眼中,卻又看不見的人。


    殺了人也完全沒人懷疑我的這個狀況,就是證明。


    而另一項我以雙臂換來的優勢,巨大到足以決定我的人生。


    我的願望都成真了。


    假如神真的存在,表情想必也和我一樣吧。


    因為除了祂以外,不該有人能這麽完美地滿足自己的欲望。


    ◆


    聽得見腳步聲。急促的喘息,獨自在路上找到自己的歸屬。


    可是我,消失不見了。


    那晚,我失去了自己。


    過去我所築起的一切、走過的路、未來的畫麵。


    全都霎時淡去,融入我以外的某樣東西,了無痕跡。


    遇上那怪物,讓那一切都灰飛煙滅了。


    那怪物,名叫春日透。


    ◆


    人都是用手殺人。幾乎如此。


    無論是下毒、斬首、在胸部開洞,還是從社會上抹消。


    基本上都需要手,所以手不能動的我殺不了人。除非疑心病像推理小說裏的偵探那麽重才可能推翻這個前提,不過那種人可以當作不存在。


    「犯人就是我!」


    躺著看懸疑小說之類的小光繃起臉不知在說些什麽。她把頭埋在黃色懶骨頭裏,雙腳晃來晃去的樣子實在蠢到不行。


    姓星名光,聽起來像某牌白米的她臉頰變形,擠出來般軟趴趴地向前伸,簡直像她自甘墮落的象徵。看著看著,我好像也要軟掉了。


    她家就在附近,所以我偶爾會來看看。上了高中以後,她從來沒上過學害我擔心了一下,結果發現她和平常一樣整天在床上打滾,姑且是安心了。不過糟糕的是我也被她的懶散氣氛感染,待到上學遲到實在是個問題。


    隻要和這家夥在一起,幹勁就會一截一截掉。難道她是幹勁啃啃星人嗎?


    她那及腰長發似乎是睡覺翻身時壓到了身體和床中間,頭一抬就「啊嘎!」地皺起一張臉。「好痛好痛~」她摸摸被扯到的頭皮,這次換另一邊臉頰埋進懶骨頭而變形。話說我最近還沒看她站起來過。


    「這樣才像我呀。」


    她瞥瞥坐在床緣的我說。「是喔。」我隨口回答。


    「你不去學校啊?」


    「我今天也很健康地稍微感冒嘍。」


    還故意咳了幾聲給我看。最後的噴嚏應該不是裝的吧。


    不管是不是,不要對著我噴嘛。


    「髒耶你。」


    「我的口水是無菌的喔。」


    「想騙誰啊。」


    「感冒病菌全都在我身體裏乖乖的喔。喔~好乖好乖。」


    她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這家夥難道是某熊型吉祥物裏麵那個人嗎?


    不過雖然她開了那樣的玩笑,其實身體一點都不好。第一次見到人吐血的場麵時,真是嚇壞我了。由於我有那種「能力」,實在看不太慣血沫。


    小光吐血不是因為肺病,聽她說那不是醫院治得好的問題,所以不看醫生,隻在房間裏休養。實際上如何,不是我該追究的事。既然小光她父母都沒說話,嗯,那我當然也就隨她去了。


    小學時,我專門替經常請假的小光送班上發的東西,自然就成了好朋友。當時的她也是皮膚蒼白,裹著一身長發賴著床,埋在抱枕堆裏,我還很羨慕她能經常請假,直到看見她吐血就不怎麽憧憬了。


    「嗯……」


    她瞪著書,眉頭略鎖。我不會主動去看書,沒有過那種表情。要看是辦得到,不過看電影輕鬆多了。


    「是怎樣,犯人我先生自殺了嗎?」


    「不是啦,我想煎個鬆餅。」


    從臉就能看出她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從眉毛高度來看,是認真的。


    「……那就煎呀?」


    「拉我起來。」


    小光丟開書甩起手腳。我為什麽會和這家夥作朋友呢?即使受到這種問題的苛責,我還是咬住後領拉起了她。和平常一樣輕。在床上坐起的小光將背轉過來,散開的頭發蓋滿了那單薄的背,像外套的一部分。


    「幫我綁頭發。」


    「好好好。」


    我用拇趾勾住小光給我的發圈,穿過她束起的頭發。再來隻要以另一腳的拇趾扭一扭,穿過去,用嘴唇微調發圈的位置就行了。不用牙齒是因為怕咬斷,需要繃緊後頸,細致地控製力道。


    小光悠哉得很,我倒是快累壞了。


    順道一提,我綁不了自己的頭發。以前試過一次,結果差點把我大腿根和脖子的骨頭給卸了。看來我沒有瑜珈的天分。


    綁好以後,小光的臉總算露出發叢。更長的瀏海將眉心左右分成兩半,雙眸對著我瞧。黑色濃烈的眼珠,在某些角度帶點淺淺的紫。


    小光按起頭呻吟。


    「頭好痛。」


    「你睡太久了啦。」


    小光綁成一束的頭發左右猛搖,量多到像狐狸尾巴那樣。


    「春日,你都能若無其事地做一些普通人好像會做卻又做不到的事耶。」


    「是嗎?嗯,大概吧。」


    我把腳趾開了開。的確,會用腳綁頭發的人應該沒幾個吧。


    「我也幫你煎一份,來吧。」


    小光以飄忽的腳步走出房間,看得我都有點怕。


    「可以嗎?你不是感冒了。」


    讓她下床還講這種話有點晚就是了。


    「沒有感冒啦,隻是有那種感覺而已。」


    「所以是怎樣……裝病?」


    「很難聽耶~」


    小光不滿地搖搖頭發。


    不然我該怎麽說?


    她父母都在工作,下了一


    樓也沒人。陽光照不進的走廊,都入春了也一樣讓腳底冷得發癢。我在小光的帶領下前往後頭廚房,按她的意思拉椅子坐下。


    「就吃這個當中餐嘍。」


    「嗯。」


    小光往冰箱探了探,取出鬆餅粉,搖搖袋子檢查殘量。


    「話說你家沒幫你準備中餐啊?」


    「他們叫我自己弄。」


    真搞不懂她父母對她是嚴還是不嚴。


    我繼續看著小光弄鬆餅。她似乎都是自己做,手腳很俐落,拌粉的速度是平常想像不到地快,且快得令人擔心有沒有拌勻。


    「對了……外麵好像有點亂耶。」


    小光將鬆餅糊倒進平底鍋,事不關己地說。實際上那的確不關她的事。


    「亂?什麽意思?」


    「有些人過了一晚就消失不見了。」


    「這件事啊。」我盡量保持表情不變。以小光所能知道的而言,那並沒有錯。


    「聽說一直有人失蹤,好像是外來的超能力者搞的鬼嘛。」


    距離上次殺人已有四天,我沒有任何引人注意的舉動,差不多可以再出動了吧。


    「真的會是那麽單純嗎?」


    小光看似沒多想地反問。她是把自己當作懸疑小說的主角了嗎?無論有沒有那個意思,她的疑問倒是沒錯。犯人就在這個鎮上。


    「那你有什麽看法?」


    「這個嘛……我目前隻能說……」


    小光檢查一下鬆餅的熟度,接著──


    「晚上別出門比較好。」


    她將鬆餅翻麵,提供忠告。


    頭發一直在搖,別說是臉,就連她背部的反應都看不太出來。


    不過從她瘦小的肩膀感覺起來,好像在偷看不怎麽關心那件事的我。


    是我太敏感了嗎?


    「我原本就不會晚上亂跑啦,總之我會注意的。」


    「嗯。」


    這話題就到此為止。不久,鬆餅就起鍋了。


    她繼續煎,盛盤,再煎……「呃,等一下。」給我等等。


    「你要煎幾片?」


    「六片。我四你一。」


    「還多一片耶。」


    她沒理我。啪啪啪,小光按照宣言煎出六片,疊在盤子上。


    小光的盤子有五片,我隻有一片。


    無論楓糖還是奶油,她都淋得滿滿的,盤裏一轉眼就變成了蜜池。「我也要這樣吃啊?」感覺還沒下肚就要火燒心了。


    她也替我準備了一份刀叉,見到它們我才驚覺不妙。我不能在別人麵前用那種東西進食。


    因為我隻要一切鬆餅,它就會「消失」。


    「怎麽啦?你想要我的米○鼠叉子啊?」


    可能是看我麵有難色,小光舉起漆掉得很嚴重,隻有鼻子和褲子還有黑色的叉子問。那好像是她以前就在用的東西,刀上也有同樣圖案。


    「不是叉子的問題啦……不好意思,可以喂我嗎?」


    這樣簡直是在對小光撒嬌,很難為情,但這是必要的犧牲。


    「喔?怎麽啦?」


    手拿刀叉「唰鏗!」地威嚇我的小光抬起了頭。發圈似乎在她煎鬆餅時鬆了,束起的頭發恢複原狀,蓋住大半的臉。不過她還是隨著額頭的動作,將頭發如瀑布般分成兩邊,露出淺紫色的眼。


    眼睛睜得好圓,像見到奇觀一樣。


    「沒有啊……隻是有那種心情而已。」


    我模仿小光之前的話回答。隻是對我而言,說「那種心情」好像會招來誤會。


    「是怎樣啊?」


    「我已經回答過了,趕快喂我嘛。」


    我如雛鳥似的張大嘴催。小光表情沒什麽變地笑著說:


    「嗬嗬嗬,多吃點喔。」


    「這是在扮慈祥的奶奶嗎?」


    感覺有點煩。我含下小光切成小塊送來的煎餅,咀嚼起來。


    要讓臉頰萎縮的甜散得滿嘴都是。


    「嗬嗬嗬,沒有血緣關係的朋友的味道好吃嗎?」


    煩耶。


    全部吞下去之後,我點點頭。


    「我好久沒吃這種東西了……好甜喔。」


    「因為有滿滿的楓糖呀。」


    說著,她又添了一堆,變得滿滿的了。再吃一口。


    「嗬嗬嗬。」


    她似乎是懶了,沒再繼續說。因此,我直接說出感想:


    「甜死了。」


    「沒關係啦,女生就愛吃甜食嘛。」


    小光的語氣和個性一樣不怎麽固定,大概是很隨便的人吧。


    她自己也將沾滿楓糖的鬆餅一塊塊往嘴裏送,嚼得眼睛發亮,似乎很享受。垂下的頭發看來很礙事,不時被她撥到一邊,但很快又跑回原位。提議幫她重綁,她卻隻顧著吃,「嗯,唔……」地含糊應付。而且她完全忘記幫我切了。


    吃完第三片,小光才終於抬頭看我。


    「你可以用腳拿餐刀吧?」


    「是可以。」


    不能在人前用就是了。


    「有什麽訣竅嗎?」


    「訣竅?……把腳當手一樣用吧。」


    當作手在腳的位置,套上手的感覺去用就行了。


    是自己的認知分別了手和腳,普通人也是如此。


    「喔~那反過來把手當成腳,倒立就簡單多了吧。」


    小光往自己瘦弱的手臂瞥一眼。


    「你試試看啊。」


    接著她放下刀叉,蹲下來向前彎腰撐地,結果腳還沒伸出去就在廚房地上滾了一圈。小光就這麽保持著手腳都彎到一半的姿勢,盯著天花板發愣。


    「老實說,我沒想到你會真的試。」


    小光的眼睛向我一轉。


    「不好意思,能請你……」


    還沒等她說完,我已經把她咬起來了。感覺有點空虛。


    雖然發生了這樣的事,鬆餅倒是吃得挺順利的。


    到最後,最後一片我們一起平分了……搞什麽。


    我書包放小光房間,於是她陪我回去拿,一進門就賴到床上說:


    「春日你好厲害喔,可以自己站起來。」


    「啊?」


    「我已經沒辦法自己站起來了……」


    鑽鑽鑽鑽。小光的上半身逐漸埋進枕堆裏。我連阻止她的勁都提不起,想就這樣說聲「goodbye」送她下潛。但最後她臉還剩一半留在外麵就停了下來了,反倒讓人覺得扼腕。


    「……………………………………」


    我俯視小光半個身體埋進枕堆,忽而心想。


    不知我砍人而被噴得全身是血時,看起來是否也像這樣。


    「回家小心喔。」


    「我不會回家,要去學校。等你想來,就來找我吧。」


    小光拿小說遮住剩下的半張臉。


    「再會了,約翰。」


    那是哪位啊?我就此留下雙腳上下甩的小光,出了房門和家門。


    她房間彷佛能將懶惰化為溫度,有種獨特的暖意。脫離那個空間,來到白天的強烈陽光下,蠟一般裹在我身上的感覺跟著開始融化。


    我頂著太陽,閉目站了一會兒。


    然後回頭。


    有時候──真的隻是有時候。


    我會想像假如殺了小光或其他認識的人,自己會有怎樣的感覺。


    如此想狠狠撕裂自身周遭環境的衝動,不時侵襲著我。


    即使這衝動長久以來一直慫恿著我,目前我都克製住了。要是做出那種事,我現在這麽努力維持現況殺人就全白費了。


    盡管如此,假如我


    會有按捺不住的一天……那倒也不壞。


    因為那也是一個正當的理由。


    我也許能從殺人中獲得快樂,但我想殺人總要有個理由。


    胡亂殺人並不好。


    如同食用其他生物的肉,得心懷感激。


    既然我會奪走那個人的人生和心智,就得遵循某種規範才行。


    ◆


    能從中感覺到自己的事物,就是我該負責的事物。


    這我明白。


    那當我再也感覺不到自己時,誰該來替我負責呢?


    被卷入眩目的變化漩流而暈頭轉向的我,努力回想那天的事。


    最先想到的,仍是姊姊的臉。


    我家有兩個akira,一個是我,一個是姊。兩個都是父母取的名字,隻是漢字不同。我們並不是雙胞胎,所以單純是他們特別喜歡那個名字吧。都沒想過喊人時很麻煩嗎?每當媽媽在一樓喊人,總會讓我們很頭痛。


    姊在這時總會讓人覺得不顧危險地加快動作,看得我捏把冷汗。可能是我即使和她生活了這麽多年,明知沒問題也仍會不由自主地看低她的關係吧。這裏有些表麵話掩飾不了的緣由。


    「阿明,怎麽了嗎?」


    用踏台做運動而滿身是汗的姊姊察覺到我的視線。好敏銳。姊──姊姊雖是背對著我,卻看透背後一切似的那麽說,彷佛背後長了眼。


    我當然不會說我看傻了,便端出事先準備好的藉口。


    「你脖子上起了一點汗疹。」


    「咦?不會吧,討厭。哪裏哪裏?」


    姊姊中止晨間運動走過來,直要我指出位置。汗水淋漓而身體發紅的她毫無戒備地湊近,其周圍獨特的熱氣頓時包圍了我,讓我有點緊張。是我太過意識她嗎?


    但眼睛下方痙攣般的顫動,告訴我那是出於我的真心。


    「說到汗疹,雖然是我自己提的啦,不過姊姊,你對它知道多少?」


    姊姊摸著脖子回答:


    「一顆一顆的。」


    「是沒錯啦……」


    「摸起來好惡心喔,我喜歡滑溜溜的。」


    真是難懂的好惡。


    或許姊姊這樣的人就是會變成那樣吧。


    我叫明〈akira〉,姊姊叫陽〈akira〉,都姓明神,年紀差三歲。


    她剪齊了輕柔得甚至感覺很脆弱的頭發,驚人的好氣色為她更添風采。彷佛經過淬煉的雙眸,有如沒有生物聚集的水麵動也不動,不看我。


    「阿明,來得及嗎?」


    「咦?」我伸長脖子看看時鍾。「差不多該走了。」彼此彼此。


    「這樣啊。」姊姊拿毛巾擦著臉,恬然一笑。


    隻是眼睛在這當中曖昧地轉動,往奇怪的方向看。


    姊姊雙目失明,據說一歲半就失去了視力。


    她自己好像不記得曾看過什麽,但仍能依稀想像出顏色是什麽感覺。我由衷希望那能為姊姊的黑暗帶來一點微薄的色彩。


    姊姊說要衝個澡再出門就往浴室去了。聽了之後,我在家裏來回踱步遠離浴室,盡全力不去想。但即使像這樣假裝不在意也似乎會被她看破,怪恐怖的。


    她一有空就會運動,說是身體太久不動就會變得很笨重,感覺跟在意胖瘦不太一樣。如同聊汗疹那時,我大多無法理解姊姊的感受。雖然嘴上會說懂,然而心裏從來不曾對同一件事有共鳴。這讓我很無奈,像種缺憾。


    我整理好書包來到大門邊,見到坐在玄關的高大背影。是祖父。「早安。」祖父隨之轉頭,臉上皺紋夾起溫情。


    「阿明啊,早啊。」


    「要上勤啦?」


    「是啊。」


    祖父輕點個頭。他已經退休,這個「上勤」指的不是工作賺錢,而是參加鎮上老人的聚會。大家會在那裏交換鎮上新知,也是相當有意義的活動。


    我是不太清楚,不過以祖父的立場看來,應該有很多事要為鎮上著想吧。


    祖父是這個鎮的自治會會長,不曉得已經是第幾屆了。這種位子好像不會有人想搶,多年來都找不到接班人。再加上這陣子的問題,恐怕會讓敬而遠之的人更為增加吧。


    「上學小心喔。」


    「好。」


    祖父叮嚀我一聲就走了。我幫他收起用過就丟在地上的鞋拔。


    感覺這句「上學小心」比過去重很多。


    約四天前,有些參與夜巡的自治會成員失蹤了。鑒於過去也有人在夜間失蹤,大家認為是同一犯人所為。或許是這個緣故,自治會活動變得很嚴肅,祖父的話也變少了。


    而我,也很希望能早點趕走這個憂患。


    「……犯罪,跟罪犯啊。」


    這樣說出來感覺好像很遙遠,不太切實。


    不過我是自治會長的孫子,這種話不能亂說就是了。


    我猜想,犯人可能就是這鎮上的人。在這個出了事,大家都很警戒的狀況下,犯人仍能逍遙法外,就連被害者都找不到,需要對鎮上地形夠熟悉才做得到吧……但想歸想,這樣的看法似乎終究隻是普通人的觀點。拘泥於常識的想像沒什麽參考價值。


    因為,犯人恐怕是超能力者。


    由於大家這麽認為,祖父等鎮上的大人才會睜大了眼到處搜尋犯人的蹤跡。一出門,肅殺之氣就繃得我很不舒服。除非是犯人自己,否則任何人都不會有欣賞落櫻紛紛的雅致吧。


    超能力者必須徹底趕出人類社會才行。


    一想到這樣的共識,我就忍不住用力握緊了拳。


    同時指甲刺進掌心,觸動我想起那個情景。臉頰頓時一熱,意識著不在這裏的姊姊而急忙左右張望。明明沒有劇烈運動,汗水卻一陣又一陣地流,難受得不得了。


    「人會遺忘很多事,所以才活得下去」這種話,根本是鬼扯。


    誰也磨不滅犯錯的記憶,逃不出它的牢籠。


    曾緊抓姊樸素內衣的我,至今仍在拍著我的肩。


    「……可惡。」


    我猛搔塞滿邪念的頭。我這是在做什麽,真為自己覺得惡心。


    與其滿足自己的欲望,明明我現在更該以確保姊姊平安無事為優先。


    姊姊還有一件更值得我憂慮的事。


    那是令人避諱的事。


    招來混亂的事。


    也是能開辟價值觀荒漠的事。


    姊姊她,其實也是超能力者。


    ◆


    我是一個超能力者。有個「超」字,感覺很強的樣子。


    然而事實上沒那回事。我雖不曾與其他超能力者比較,但與我所聽說的能力規模相比,真的沒什麽了不起。


    若以常見的a~e五段評量來分,我自評為d的中段。我的能力完全沒有破壞力,有效範圍又小,看起來也沒有成長性,頂多隻有時效比人強吧。


    可是在適材適用的層麵上,恐怕沒有更適合我的能力了。


    我傷害的東西都會隱形。


    那就是我以雙手換來的「超能力」。


    對於滿足我「不留下殺人證據」的欲求而言,我敢說那是最棒的能力。人是一種比自己所知更依賴視覺的生物,不會去看看不見的東西。


    隻要用這能力讓人隱形,就連濺出的血也全都看不見。隻要準備一大塊沾滿了那些血的布,就能變成簡易隱形人逛大街了。很神奇地,隻要進入隱形物體的內側,好像就算是它的一部分。可見不單純是隱形,還具有相對的規則。於是我進行了各項實驗,對這能力有了一定程度的把握,隻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把握了幾成。明明能讓東西變透明,卻教人一點也看不透。


    開始這麽想之後,我覺得這能力應該還有更多的應用方式。


    但若就缺點而言,它實在是難搞到不行。


    這個能力隻要造成一點點傷痕就會引發,非常麻煩,甚至讓我慶幸自己手不能動,不會因為一時激動甩了手而使指甲刮傷皮膚。我也是人,經常受到情緒的影響。出乎意料的機率如同戲劇一般低落這點當然是很歡迎。可是這能力真的一點通融的餘地也沒有,使得我必須終日提高警覺,沒什麽可以放鬆的時候。


    好比說,由於無法測試,我不曉得這能力會不會作用在自己身上,於是褲襪的保護絕不能省,以免腳趾甲抓傷自己。而更傷腦筋的就是趾甲的處理了,用指甲刀搞不好會害自己從此變成隱形人。而當然,趾甲是天天都會長的東西,既然不能放任它一直長下去,就結論而言,我是用火來處理。我已經做過實驗,隱形必須製造傷痕才會發動,以其它方式危害目標都無效。


    有句俗話說「拿指甲當蠟燭」(注:比喻極度節儉或吝嗇),但實際會這麽做的人恐怕是少之又少吧。而我每次都隻能忍著火燒,等燒焦的指甲一點點地剝落。


    老實說,別人看了一定當我是變態,真的十分辛苦。


    當然,我也可以請別人代勞,祖父就幫我剪過。隻是我總是會想,畢竟我們無法預知自己什麽時候會孤立無援,凡事都要找一個不依賴他人的辦法。


    而由於那是這麽容易發動的能力,殺人時非得一招斃命不可。


    一旦傷得不夠就會製造隱形人,難找得很,所以日本刀那樣能夠深深刺入目標的凶器最適合我。就以口咬柄橫向刺出的動作而言,戰鬥匕首或菜刀都不夠長,要是肩膀先撞到人就完了。


    看來,我邂逅那把日本刀真的是天注定。


    不帶那把刀在街上走,總使我坐立難安。大白天、上學途中可以光明正大帶著刀昂首闊步的一天,究竟什麽時候才會到來呢?我常覺得我根本是生錯時代了。


    模範生什麽的姑且不論,總之我平常總是努力裝成認真的學生,與遲到或蹺課距離遠得很。所以我現在有點緊張,不曉得平日上午這樣明目張膽地在街上走好不好,會不會被警察叫住。這讓我深刻感受到凡是沒有經驗的事,無論做什麽心裏都很不踏實。不過剛才有個穿著製服的女國中生與我擦身而過,讓我懷疑說不定這樣其實很普通。我以前也穿過同樣的製服,有點懷念。


    還穿著那身製服的青澀年代,我沒有殺過人。


    那段不停鍛煉下顎與雙腳,臥薪嚐膽的日子,不禁引人寄思。


    經過一段微苦的巧遇,我順利到達學校,但不知該不該直接從正門進去,可是繞路又麻煩,最後還是走正門了。老師並沒有特地守在校門邊,這段通學路就這麽平安地結束。櫻花已幾乎從枝頭散落地麵,被風吹成小小的漩渦。


    現在正好是午休時間或即將結束,一群人吵吵鬧鬧地從學生餐廳蜂湧而出。從舉手投足和氛圍來看,看得出年級比我高。他們對於書包夾在腹側,走過教師停車場的我有點反應,不過也沒人多說什麽,瞥個一眼就往校舍走去。


    我見過位在中心的男學生,記得是學生會長。


    開學典禮時他上台致過詞,可是我很困,根本沒在聽。


    會長幾個背後的人流仍不停湧現,與春意投合的嘻笑聲不斷跳上他們頭頂,像一群玩鬧的小白兔。


    我不禁停下來,望了他們一會兒。


    人流另一側,白雲靜悄悄地飄著。抬頭一看,風卷向天際的聲音搔過耳後,遠離時帶起一陣耳鳴。


    我為何會如此喜愛偶遇這種氣氛的感覺呢?


    奇妙的感慨在我心靈深處蕩漾。


    清涼的風,吹過不停流動的人與天空之間。


    隨之湧上,像是讓臼齒躁動起來的舒爽感填滿了我。


    無比的開闊感給我彷佛哪兒都去得了的巨大錯覺,心胸豁然開朗。乘著這般感受與春天的閑適風情,我昂首闊步。


    「嗯!」


    想殺人了。


    ◆


    對我來說,姊姊簡直美得近乎女神,但我真正的感覺好像不是那樣。姊姊比較像我心中的一個標準,而不是頂點。我可說是透過姊姊的一舉一動來學習、理解女性是怎樣的生物,是隻懂得拿她和其他人作比較的人。


    但盡管如此,我想我掩飾得很不錯。


    『喂,阿明。』


    『嗯?喔。』


    『明神同學?』


    『來了來了。』


    『學生會長?』


    『我知道了。』


    『阿明,來一下。』


    『什麽事啊,爸?』


    『阿明。』


    『怎麽啦,姊姊?』


    我擁有許多張麵孔,而每一張都對外發揮得完美無缺。


    大家也都是如此吧。人類創造不了隻用一張麵孔就能隨心所欲暢行天下的社會。必須為不同對象準備不同性格、步調、感情,乃是人類社會的定理。真心話埋在麵具堆裏就行了。


    做不到而反彈、宣泄真心的人,隻會被人們排擠。最後當不了人,不是淪為怪物就是升格為神。


    拿我來說,就沒有一張是暴露本能,或者說真心的臉。


    在我近乎崇拜的姊姊麵前也是如此。


    今年將滿二十一歲的姊姊,明神陽。


    充滿與我的歪曲十分契合的美。不僅是外表,內在也擁有圓滿的美德。隻要姊姊還在,我就不會離開這個家、離開她身邊。我想不到任何理由能讓我主動離開這個我所能想像最完美的人。


    姊姊失去了視力,而我隻看得見姊姊。


    豈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嗎?好想抓個人來問問。


    若要給這樣的姊姊挑一個缺點,也許可說是害我很難覺得姊姊以外的人有任何價值可言吧。怎麽說呢……例如,眼前這個人是我朋友,且麵臨生命危險,但我一定會覺得就算這家夥死了,隻要姊姊在就沒差。這種事對一般人而言難以估量,但姊姊卻能輕易跳上那天平,然後戰勝對方。


    我對姊姊引以為傲,也為可以這麽想而自豪。


    同時,我皮膚一隅也感到危險而顫抖。


    姊姊穿的鞋是誰做的?姊姊每天吃的食物是從哪來的?姊姊的生活也需要很多我以外的人。


    不重視周遭的人,同樣也不受周遭重視。


    因此,當我麵臨抉擇而隻能求助於根本不在場的姊姊,一定會陷入絕境。


    這就是我感到的危險。


    雖然無法接受,但現在的我就是如此。


    倘若我更有力量,就能放心地隻選擇姊姊一個了。


    例如超能力。


    ……對了,我原本在想什麽?


    啊,對對對,姊姊不僅外表出眾,還是個超能力者。她的能力是──


    「啊,是春日透耶。」


    一起走出學生餐廳的某個人說,我跟著看過去。


    從午休的聯絡走廊望向停車場,能見到一個書包夾在腋下──應該說塞在腋下,看起來不太好走的女學生穿過正門。態度很堂皇,沒有慚愧的樣子。長長的袖子含著她整條手,製服也不合身,上半身看起來大了一圈。她似乎注意到我們的視線,眼睛往這裏轉。


    「她的手好像不能動耶。」


    另一人說。


    「……好像是耶。」


    「好可憐喔。」


    「是啊。」輕薄的同情,搏得我輕薄的同意。


    我知道鎮上有這麽一號人物。小學時,她曾因用嘴含筆抄筆記而蔚為話題。小我兩年級的她,原來也來這間學校念書了。反正她多半不會參加我這個社團,不會有交集


    ,我也對她沒興趣。


    「不過在新生裏麵,她算滿可愛的嘛。」


    另一人的想法,使我不禁懷疑自己的耳朵。


    「會嗎?」


    哪裏啊?我好不容易才沒讓這問題曝光。


    即使離這麽遠,我也能清楚看見她皮膚粗糙、眼形不寧,輪廓不夠圓潤,和其他女人一樣,在我眼中是那麽地醜陋。或許是拿姊姊作標準的緣故,我怎麽看都是那樣。


    她與姊姊同性,我自然會給予一定的尊重。


    會顧及班上同學或大人的想法,不曾對女人無禮。


    但與姊姊相比,她就隻是個女人。不是女性也不是女孩。


    所以回到教室時,我已忘了自己剛看過一眼的新生何名何姓。


    ……對了,我原本在想什麽?


    想針對姊姊聊的、思考的太多,一時整理不來。


    今天我也是想著姊姊,聽下午的課。


    這對我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也是取得心靈寧靜的唯一方法。


    至少,直到今天都是如此。


    ◆


    午休過後,我一臉理所當然地加入打掃行列,結果朋友馬上就「喂喂喂,你是怎樣?」地上前關切,說些以為我是請假結果蹺課之類有的沒的。我沒連打掃都閃掉就不錯了,怎麽不誇我一下?我半開玩笑地這麽想。


    我隨便應付幾句,然後到了放學。


    下午課堂上,我滿腦子都在想今晚怎麽安排。


    這是常有的事。


    心情有如晚餐都是我愛吃的菜,眼前一片光明。


    我往整天都沒人坐的空位瞥一眼,離開教室,混在從樓上流瀉而下的學長姊中前往鞋櫃。我的櫃位不是照五十音排,特別設在最下層。其實將室內鞋踢進最上層鞋櫃對我來說也不是問題,不過讓人以為我行動有障礙比較方便,所以就接受學校的好意了。


    表現得太能幹,隻會徒增我殺人的嫌疑。


    「喔?」


    一出校舍,天上就掉下一顆黑白雙色的太陽。


    沒進門的足球直往這飛來,速度並不快,在我前麵幾步的位置落地。啊,彈好高。我起初不認為會打中我,因而嚇了一跳。或許是落點在柏油地而不是土的關係。速度雖然不快,但這樣會打中我的臉。怎麽辦,頭錘回去?於是我往額頭用力。


    就在這時,一隻從旁竄來的腳向右踢開了它。


    讓我又嚇了一跳。


    是學生會長的腳。


    足球飛向正門,跳起的會長隨後落地。


    看來我是得救了。那隻腳對我的心髒負擔比較大就是了。


    不用手擋,而是用比較難控製的腳踢球是因為一時情急,還是單純耍帥呢?會長那一踢引來周圍學長半開玩笑的一陣拍手。他靦腆地搔搔頭,我這被害者也覺得有點難為情。


    「謝謝學長。」


    盡管如此,我還是沒忘記他學年比我高,鄭重道謝。會長輕揮個手就逃也似的跑開,撿回那顆球還給足球社員。可能是還有社團活動吧,他接著者往體育館走,並轉頭往半途與他同行的女生問候,那張側臉感覺很薄弱。


    會幫我,是因為知道我的事吧,雖然有點誇張。


    算是種過剩的關心,與輕蔑一樣常見。


    雖然他幫了我,但我就是覺得──


    「真讓人沒什麽印象。」


    相對於他誇張的動作,臉卻像戴了麵具,感受不到他的感情。


    就像平常的我一樣。


    這樣的感想,也在我跨出校門時煙消雲散了。


    走吧,回祖父家吧……回去?嗯,就回去。


    我想著擺設在家裏的日本刀和掛軸,肯定這個想法。


    ◆


    我很想一放學就回到姊姊身邊,可是我還有社團要顧。


    根據過往紀錄,不參加社團活動的學生會長一個也沒有。有點意外,也有點能夠理解。學生會長就是該文武雙全嗎?


    我也仿效舊人,在放學後揮舞竹刀。


    我在劍道社姑且是擔任社長。我的實力和成績並不突出,能當社長大概是對每個人態度都很親切的副產物。


    與人對練時,我依然總想著姊姊。


    盡管老師曾要我別帶雜念揮刀,但我從不認為姊姊是雜念,所以應該沒什麽問題。


    我們沒有專屬的劍道道場,在體育館一角發出稍嫌誇張的聲響,擾著排球社員的耳。以切返(注:劍道的基本訓練之一)結束練習後,我們集合到角落列隊正座冥想。無論沉默或和人說話,我都隻想著姊姊。


    以前曾有師長誇我專注力與眾不同。


    會選劍道社,是由於姊姊也能聽懂我在做什麽的緣故。她耳朵很好,據說光是從踏步聲或喊聲就能大致明白我們的動作。


    姊姊曾解釋,她能「看見」聲音一波波地擴散。


    她那些獨特的比喻總會提醒我,我們的觀點永遠不會一致。像這樣閉著眼,球和人的撞擊聲也不會化為立體的視覺感受。這次換我們皺起眉頭嫌吵了。


    就在騷嚷聲忽而飆升之際,難得有個異物混入我的思緒。


    即使想起姊姊以外的女人讓我作惡,但我趕不走她。


    一天見到兩次,害我對她的名字留下了印象。


    春日透。


    手不能動的「可憐」女人。


    在學校扮著好人的我反射性地幫了她,可是無論再怎麽想扮成正義的一方,也沒必要像蒙麵英雄那樣出腳。


    情況一急,腳就比手先動了。


    既然放學了,就不會再遇到她第三次了吧。


    要努力趕快忘記她。


    由於我是社長,整列、冥想和結束的指令都是我來下。


    說念書很重要,廢止晨練的也是我。


    下令解散卸下防具後,站在一邊的排球社員向我搭話。


    「明神同學,辛苦啦~」


    「嗯?喔,嗯。你們還要繼續呀,好操喔。」


    我們一起抬起頭,苦笑著看球越過網慢慢飛來。


    當然這段時間,我也急切地盼望能早點回到姊姊身邊。


    在學校,我經常像這樣被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搭話,證明我一舉一動都裝成待人親善的好好先生得到顯著的成效。感覺上女人特別多,或許是為了不引起姊姊反感而練成的話術,也在我和其他人對話時產生作用了吧。


    接著,大家將各自的防具和竹刀收進體育用品庫。防具袋在跳箱邊堆的跟山一樣,竹刀則是捆成一束立在球籃邊。


    由於我們是缺乏戰績的社團,用具就隻是這麽保管。目前連體驗社員都很少,說不定等現在的二年級生畢業後就要麵臨廢社的命運。在這種狀況下應該能輕易當上社長,也是我選劍道社的重點之一。


    姊姊也曉得棒球在打什麽,隻是我們的棒球社人太多了。


    「社長,我們等等要去晃一下,要來嗎?」


    我鄭重婉拒了社員們的邀請。上次陪過一次,這次拒絕應該不會惹人嫌吧。我就這麽粗糙地認定了。


    其實我沒有一次想去,但難就難在身不由己。


    更衣前,我先到廁所洗臉擦汗。與其他運動相比,劍道流的汗都積在裏麵,夏天要是疏於保養麵具跟胸甲,結了層鹽也不奇怪,梅雨季還有黴菌在虎視眈眈,每到這些季節都特別累人。


    不過這些都要在今年結束了。


    我抬起頭,與鏡中的自己對上眼。


    人若想看自己,就無法別開眼睛。


    「……有點哲學?」


    我再想想,感覺不太對。


    總之,我很渴望姊姊能認為我是個聰明人。


    姊姊沒見過我的長相。據說她其實依稀記得父母的臉,所以家裏就隻有我沒能為姊姊的黑暗添上半點色彩,讓我很過意不去。


    我在姊姊心中是什麽形象呢?


    探尋記憶般,我摸起下巴和臉頰。


    從前,姊姊曾將雙手包在我臉上撫摸,誇我有張「溫柔的臉」,所以我才會這麽喜歡鏡中這張臉。所謂的愛一定就是這麽回事。


    好,回姊姊身邊吧。


    今天的姊姊究竟會有什麽樣的表情呢?


    ◆


    第一次注意到裝飾在客廳的刀,是我六歲那年。


    當時我們家三代同堂,刀是祖父的興趣。父母常叮嚀我刀很危險不要靠近,可是小孩子就是皮,那樣的話簡直是要我偷偷靠近一樣,而我也真的背著父母和祖父拿起來看。結果沒想到那麽重,連人帶刀一起跌倒撞破紙門驚動全家,被父母痛罵一頓。由於罵完之前不準我爬出紙門,甚至連內容我都還記得很清楚。現在想來實在很過分。


    但由於有這次失敗,那把刀更令我魂縈夢牽。後來長大了,知道刀是什麽,我也自然而然地想將它用在原途上。


    咬著刀來揮算不算原途,我也不曉得就是了。


    今天要在祖父家吃晚餐。臨時說要過去住也開心答應的祖父,至少對我而言是個好人。在祖父眼裏,我似乎也是個好孩子。很遺憾,他可能沒什麽識人之明。


    「學校怎麽樣?」


    祖父邊吃邊問,我則是吞下嘴裏那團隱形物後微微笑。


    他想問的就是我辛不辛苦、累不累等那方麵的事吧。


    我想著垂著不動,隻會礙事的手回答:


    「大家都對我很好,沒事的。」


    接著想起學生會長的腳。腳的印象還比臉深刻多了。


    「這樣啊,要再吃嗎?」


    「謝謝。」


    祖父將菜分到小盤裏。他人一動,家裏的陳年木香就混著焦味飄過來。是菸的味道。可能是顧慮我,他隻在二樓書房抽,但菸味還是如痕跡般沾滿了衣服。雖然氣味沒有形象,對我而言仍是祖父的象徵之一。


    用完晚餐、入浴盥洗後,我麵對著日本刀休息,等待深夜。


    我恨不得盡快上街,但我好歹也是個乖學生。


    不能讓人見到我在夜晚四處遊蕩。


    等待之中,我反覆想像、模擬用刀刺人的過程。


    告訴身體要怎麽動,灌輸殺人的方法。


    在我的我流劍術,第一刀就是一切,沒有第二刀。假如無法一刀斃命,我就非得舍棄劍術的框架,拿出渾身解數撂倒對方不可。


    「…………………………………」


    我殺人隻是遵循本能的結果,說得更深入點,算是我摸索潛能的試錯手段之一。


    我究竟能做些什麽?


    不能用手的自己,能做到什麽地步?


    摧毀他人人生之餘,我想看清自己的能耐。


    真是害人不淺的自我探尋。我也經常在反省。


    但話說回來,又要怎樣殺人才害不了人呢?


    這麽做就像在規定隻能直走的世界橫過馬路一樣。


    必定會遭到嫌惡、疏遠。


    終於,出發的時間到了。


    以皮帶將刀係緊帶好,穿上擋血用的透明雨衣,再披上一層隱形鬥篷,腳趾開合兩次之後──


    我想著今晚要殺誰,走入深夜的小鎮。


    ◆


    我不確定自己是何時意識到姊姊的存在,似乎是自懂事就隻關注姊姊一個了。說起來,我根本是帶著對姊姊本能性的愛誕生的吧。


    說不定還是上天特地要我下凡來扶持失明的姊姊呢。這麽戲劇性的想法讓我既害羞又驕傲。


    然而踏起輕飄飄的腳步回家的我,沒多久就被一陣怒吼潑了桶冷水。隻見前陣子新開的路上,某間藥局邊好像起了點衝突。我不想涉入,但還是遠遠地張望。


    有幾個中年人在停車場圍毆一名年輕男子。他們架住男子手腳,蒙住眼耳鼻,一腳招呼在他身上。從那種對待方式看得出來,男子八成是溜進我們鎮上的超能力者,因為那種作法是用來封阻超能力的最簡處置。既然都弄成讓他毫無能力抵抗了,應該是要在這裏修理他吧。以後他會怎麽樣,我就不知道了。


    聽起來,他們是在逼男子供出同夥藏身處,可能有同夥在逃吧。那麽留在這裏有點危險,而且假如抓他的是自治會的人,也許會知道我是會長的孫子而找我聊幾句,浪費到時間那就麻煩了。我裝作不知情,快步離開現場。


    踏過人行道上的斜陽,有點寒意的風吹得因社團活動發熱的皮膚很舒服。


    隨後,汽車理所當然地駛過對淒慘畫麵視而不見的我身邊,我混著引擎聲吐露心聲。


    為宣泄胸中淤積的漆黑之物。


    「怎麽會看見那麽討厭的東西。」


    對於人們抓到超能力者會怎麽處置,與我大有關聯。


    在這世界,超能力者是被人孤立、封阻、剿滅的一群。


    那樣的觀念也滲透了我們這個鎮,即使光天化日之下做那種事也不會惹人嫌惡。因為那對整個社會而言是理所當然的事,討厭看到超能力者被痛扁才奇怪,但我不同。


    假如姊姊的能力曝光,那種事落在她身上──光這麽想,一陣強湧的嘔意就阻止我繼續想下去。除了我以外,沒人知道姊姊是超能力者,連父母都不曉得吧。一旦知道了,一定不會當她是自己的女兒。


    姊姊隻告訴我一個,所以我必須回報她的信賴。


    我得保護這個秘密,以及姊姊本身。


    回到家了。我懷著期待開門。


    「啊……」


    並在走廊燈光下,將某種溫暖的感覺深深吸入肺腑之中。


    彷佛要將在外產生的無數細孔盡數填滿。


    「姊姊,我回來了。」


    「阿明,回來啦。」


    姊姊前來迎接的溫柔聲音融化了我這一天。


    煩悶、焦躁、怨恨、不安全都消融,隻有喜悅抽出新芽。


    隻要姊姊活著,為了照顧她,我就不能死。


    隻要姊姊活著,我就要為姊姊而活。


    人生目標、我的將來等一切都是那麽地鮮明,清澈得透明無瑕。


    ◆


    從我不是排解鬱悶,而是興高采烈地隨昂揚的心情牽引而殺人這點來看,我想我這種個性是根深蒂固。


    怎麽會變成這樣、為什麽變成這樣的後悔與我絲毫沾不上邊。


    因為我隻能說是天生如此。


    不說這個了,前麵氣氛有點亂。幾個大人跑過我身邊,裏頭有自治會見過的麵孔。感覺與夜巡的氣氛不太一樣,好奇的我跟上去看看情況。


    雖然不太可能和我有關,我仍緊跟在大人們背後偷聽。假如他們往遠離大路的方向走,直接殺了他們也不錯。於是我端詳並排著小跑步的三道背影,思考該從誰殺起。


    但我是白費心思,他們很快就和其他大人會合,在路邊圍成一圈交談。我在一步外的距離默默聽了一陣子,將零碎片段拚湊起來,大致掌握了情況。有人在傍晚逮到一個超能力者,正在追另一個逃亡的同夥。哎呀呀。我有點同情。


    被逮的超能力者,現在正要被挖掉眼睛,砍手砍腳吧。


    我離開大人群,小聲呢喃:


    「啊~好恐怖好恐怖。」


    這些人還真狠啊~說不定連舌頭都拔掉了。


    盡管應該連萬一也沒有,不過隻要想防止超能力者逃脫,那些是一定要的。


    超能力者沒有人權,而奪去他們人權的人,也成了野


    獸。


    我就這麽屏著呼吸,注視那些大人。


    「…………………………」


    我是這麽想的。


    從那一天,超能力者的存在公諸於世以來。


    我以外構成這世界的人類,都變得不太正常。


    暴力如同不經雕琢的原石,一顆顆擺上高台供人瞻仰。


    恐怕,世界正往錯誤的方向走。


    但我也不是說過去的世界沒錯。


    就隻是聲音大的人的正義席卷全世界,換了條路線罷了。


    而那個人以外的人無法完全接受,隻能妥協。


    不過,我是個連妥協都做不到的任性小孩。


    因此──


    我意識起腰間的刀。即使路上車來車往,我還是很想將眼前的大人如此這般。我不是想幫助在逃的超能力者,但哪天說不定會輪到我。將那種大人全部鏟除,肯定會讓我過得比較安心。


    人數有九或十,站著不好下手。人在動時,對視野中的變化反應會弱很多。就不能趕快解散或移動嗎,再說這樣聚在路邊會阻礙交通耶。我赤裸裸地隻顧自己的需求發脾氣。


    突然間,有個人影脫離大人集團。動眼一看,居然是個女人,而且很年輕。她和大人說了兩三句話就往我這裏走。


    女子經過我麵前時錯愕地愣了愣,隻差沒跳起來。


    接著忽然轉向我。不會吧。在我也愣住時,女子有點在意我似的轉向前方,走了……是巧合吧?一定是巧合,可是很怪,我抹不去疑念,決定保持距離尾隨在後。比起該收拾的大人,那個女子更挑起我的不安。


    也許是怕冷,女子在這樣的春天也穿得有點厚。步幅不寬,距離放遠也不會跟丟。看她沒有回頭的樣子,恐怕真的是我多心了。


    我知道女子的去向有些什麽,多半要去營業到深夜的超市。失蹤案的犯人都還沒抓到,這麽晚了還在外遊蕩也太不小心了,該說她很有膽嗎?就在我以犯人角度誇讚她時──


    她突然停下來了。


    我抬頭查看兩旁建築,見到的隻是沒燈沒人,鐵卷門緊閉的大樓。超市的燈光還很遠,應該沒有在這裏停留的必要。我也帶著些微預感停下,隻見她轉過身來。


    連被她正麵容貌奪去目光的時間都沒有。


    她已向我折回,害我慌得想跑。可是怎麽會呢?我被隱形鬥篷內側摩擦鼻頭的感覺拖住,動彈不得。她應該看不見我才對啊?


    然而,女子卻停在我麵前。


    接著──


    「那個──」


    遠大於自囈的音量射穿了我。


    「你還好嗎?」


    我頓時毛了起來,從腳跟涼到腰際。


    有人對我說話。


    周圍沒有其他人,我也沒脫下隱形鬥篷,就隻有我和她。


    但是,她卻理所當然地向我問話。


    驚愕至極的我,感到血液在後頸凝成一團。


    我在這一天。


    這一夜。


    第一次。


    遇見能對「隱形人」說話的女子。


    ◆


    就在我剛決定無論如何都要找個理由待在姊姊身邊時,姊姊從家裏不見了。家裏又不大,怎麽會這樣?晚飯後那段時間還有看見她,但等我洗完澡,姊姊已不在一樓。


    不過父親在,於是我試著問:「姊姊呢?」


    回答是「她剛出門了」,使我心裏一陣酸苦、頭皮發熱,彷佛泡澡後剛停的汗又要汩汩而出。


    姊姊經常在夜裏出門,因為她總是生活在黑暗中,夜間人少反而比較好走。可是知道歸知道,現在鎮上發生連續失蹤案件,而且全部都在晚上,希望她能自愛一點。我從走廊望著空無一人的玄關,確定姊姊的鞋子不在。


    隻是稍微買個東西還是怎樣?我折回去問父親。


    「姊姊去買東西嗎?」


    「大概不是吧。」這麽沒責任感的回答真令人火大。姊姊現在在外麵耶,又不是不知道現在很危險,為什麽一副沒事的樣子?姊姊能力是很強,單獨在鎮上閑晃也沒問題,可是她不隻能力好,心腸更好,而這個鎮上到處都是會將那份純潔善意當仇報的人。


    這並不奇怪,人類就是這種生物。


    是姊姊與眾不同。


    我拿浴巾擦頭發,坐到玄關邊。


    整顆心變得乾燥粗糙,心髒和胃的入口一帶很不安穩。


    我能很肯定地說,隻要我一個星期沒見到姊姊,精神就會開始異常。


    去年校外教學就很危險。雖然隻是三天兩夜,我卻聞到好幾次像是腦子燒焦的味道,彷佛我遠離姊姊就會引發功能障礙。


    啊啊,姊姊還好嗎,沒問題嗎?


    沒有我陪著真的行嗎?


    我該待在這裏嗎?


    不安與思緒絞成毛球。她每次出門我都很緊張,這次特別放心不下。姊姊,回答我啊,你需要我嗎?我知道這很傻,但仍會懷抱那麽點希望。我反覆地祈求,求到腦裏紮了針般發起痛來。


    剎那間,回家時見到的超能力者浮現腦海。


    那畫麵點起了劇烈的焦躁與危機意識,告訴我不能待在這裏,得趕快找回姊姊。姊姊出事了。


    這樣的壞預感從沒失準過,肯定是姊姊在對我發出求救訊號。姊姊需要我的幫助,姊姊需要我!


    我丟開浴巾回到房間,硬扯下被汗水整個黏在背上的睡衣,連錢包和手機都沒拿就往大門跑。雖然腦中「換什麽衣服,還不快去!」的聲音罵得很對,但我覺得穿睡衣跟姊姊走在一起會丟她的臉,換掉也沒錯。


    頭發沒全乾,在我低頭穿鞋時不停滴水。我將滴在鞋上的水甩開,沒向父母說一聲就衝了出去,第一步就全力向前再向前,沒命地跑。視野窄縮得我都嚇了一跳,雙腿充滿力量。


    那是向前的力量。情緒一刻也不停歇地轉換為能量,而我對姊姊擁有無限的敬愛,這股能量永遠不會枯竭。


    住宅區、鬧區,任我奔過。


    奇妙的是,遇到岔路時我總是隻能看見其中一條,而我也毫不猶豫地往那衝。我沒有時間選擇或猶豫。那是種不可思議的確信。


    即使呼吸急促,腳卻愈蹬愈強勁。


    對姊姊的思念賜予了我力量。


    為了姊姊,說不定還會激發我的超能力。


    現在的我隻看得見姊姊走過的路。


    我如此堅信,順從它的引導跑下去。


    ◆


    「啊,這麽說可能有點雞婆。」


    她繼續對我說話,態度平和。


    她看得見我。這名女子看得見我。


    迷彩沒披好?不會有這種事。其他人對我瞄都沒瞄一眼就走過去,就算會瞄,看的也是我眼前這個女子,隻有她知道我的存在。


    她有那種超能力?


    我差點就要踢起刀鞘。不過以超能力者而言,她這樣與我接觸實在太不小心了。在這個鎮上生活,基本上都需要藏好那樣的一麵。


    她是怎樣,還一派輕鬆地歪起頭,看向我腳邊。


    「你赤腳在路上走,是出了什麽事嗎?」


    能說得這麽具體,看來是不必懷疑了。


    「……那個?」


    因為我默不吭聲嗎,女子顯得有些疑惑。不回答是不太對,可是回答了也是怪得可以。怎麽辦?汗水不斷湧出。


    「你還在吧?」


    女子突然伸出手,想摸我的臉。雖在碰見中間的隱形鬥篷時不解地「嗯嗯?」了一聲,她仍隔著布碰觸我的臉。「啊,還在還在。」我不動讓她更大膽,指尖順著我臉的輪廓仔細撫動。


    好像和我很熟的


    樣子,讓人非常不舒服。


    於是我作出「還是殺掉比較省事」的結論。不過她看得見我,從正麵殺得了……不對,怪怪的。她既然看得見我,應該頭一個就提起我帶的刀,先有害怕或提高警覺之類的反應。可是她都沒有,隻注意我的腳。不對勁的疑問,撼動了我幾乎凍結的腦袋。


    其實她看不見我?那看不見怎麽會知道我沒穿鞋……赤腳和穿鞋的差別……聲音嗎?腳步聲?靠聲音判斷?從聲音知道我的存在?有聲沒人不自然……所以她沒看見我。看不見,隻聽得見?那麽刀和鬥篷……


    我不禁彎點腰,窺視女子低著的臉,明白了。


    她睜著眼,但完全沒對焦。


    對我的動作也沒反應。


    女子不是用眼睛看我。


    她是盲人嗎?


    她似乎是以視覺外的感官掌握我的位置。雖不知實際上是如何,但是──


    我很肯定,她說不定會成為我的天敵。


    就算會引起一點騷動,我也該就此根除她的性命。


    「……咦?」


    女子再一次表示疑惑,不過那問聲的對象感覺上與前一次不同,於是我認為這是個好機會。


    我輕輕踢起刀鞘,抽刀。


    到了這一步,女子仍未逃跑。她似乎被其他事情引開注意,覺得奇怪卻不覺得危險。真是個讓人搞不懂的女人。


    也無須搞懂,她就要下台一鞠躬了。


    既然從腳尖到頭頂都那麽神秘,乾脆就此隱沒在這鎮上吧。


    我要讓她連外表都成謎。


    ◆


    在縱向穿過鎮上,視野遮蔽物退去後,我發現了姊姊。


    啊啊。我放心地慢下腳步。雖然很喘,但肩膀每次升降,我都能強烈感到心靈深處幸福的重量。遠處超市的燈光溫暖極了。


    姊姊獨自停在人行道上,對空氣歪著頭,不曉得怎麽了。


    側臉還有點距離,看不完整。


    不完整也好,我懷著見到她平安的喜悅跑上前去。


    但就在張嘴喊人的那一刻,心髒冷不防被上下猛扯。


    宛如應該送入腦中的預感直接傳到了心髒。


    十萬火急地告訴我接下來的命運。


    有某件事很危險。


    姊姊很危險。


    我踉蹌地加速就快停下的腳,趕向姊姊麵前。


    要讓大腦下的指令全部白費般,全神貫注在姊姊身上。


    「姊姊!」


    我奮力衝過去。


    ◆


    踏定雙腳。


    「姊姊!」


    啊?


    一隻腳從旁竄來。


    閃躲使得我施力不足,刀勁半減。


    刀尖沒入齜牙咧嘴地闖入我麵前的學生會長肩頭。


    ◆


    突然刺出虛空的物體割開、撕裂了我的肉。


    向腦後飛的慘叫塞住我雙耳,有如別人的吶喊。


    我一陣失衡,然後見到了她。


    出現在姊姊麵前的,是春日透。


    她撕開夜晚爬出那縫隙般突然憑空現身。


    嘴上咬著一把刀,失去刀尖的日本刀。就如字麵一般眼神劇烈晃動。她是怎樣?那是刀?那把刀刺中了我?


    與背景街容很不搭調的古式凶器使我愕然一愣。


    但稍微想想,「這家夥想幹什麽!」的憤怒就在我腦中急速沸騰。


    假如我沒跳出來──


    那把刀貫穿的會是誰?


    當我意識到這點,我就氣得耳朵簡直要噴煙。


    我的本能脫下麵具,暴露在外。


    我不準任何人、敵意或殺意危害姊姊。


    誰都不準。腦中迸出紅光,而我毫不抵抗那道光的衍生物,任其擺布地奔向春日透,往對我接近毫無反應,沒有任何動作的脖子咬下。當我撲上去,她才終於發現我般嚇得渾身一抖,但為時已晚。


    我已抓住春日透的耳和肩膀用力掰開,咬碎她薄薄的肉。


    她上半身和臉為之一顫,咬著的刀也掉了。


    彈出的舌頭發著抖,但她似乎仍想忍住不叫,喉部蠢動著鼓脹。我所緊咬的脖子,傳來夾帶揪結的忍耐感觸。


    馬上就讓你叫不出來。


    我要就此咬得更深更血肉模糊般繼續啃咬,嘴邊沾滿了春日透的血而阻礙呼吸。臉無止境地愈來愈熱,血液堵進鼻腔。心中滿是「快死一死!為姊姊去死!」的念頭,想盡快解決她。


    春日透四處亂轉的眼睛定下位置,向旁一掃。舌頭縮回,緊咬的牙迸發猖狂的白光。


    驚覺不妙的下一刻,她上下擺動全身甩開了我。


    接著向橫踢開刀鞘,使鞘尖戳刺我腹側。柔軟處遭鞘尖猛烈擠壓,使我倒在路上痛苦掙紮。而且倒地時肩傷直接壓在地上,痛得我眼淚鼻水流個不停。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春日透的錯!


    我藉憤怒提振自己,拚命撐地起身。


    春日透將撐開的腰帶一端頂在腳板上,眼睛瞪著我……不,不是我。她的確是往我摔倒的方向瞪,但無論怎麽眯眼凝目,焦點都不是對在我身上,就像姊姊看我那樣。


    她以腳趾抓起掉在地上的刀柄,舉起來收回鞘中。


    最後保持咬牙的凶相跑走,一轉眼就融入街景而不見蹤影……逃跑了?我趕走她了?


    我按著腹側,慢慢打直顫抖的膝。


    眼淚也配合隨呼吸起伏的肩膀慢慢地流。將衣服濡得又濕又冷的,是我的血。


    且伴隨著頭痛和惡心,真是太慘了。


    「阿明?」


    但既然姊姊沒事,我再慘也甘之如飴。


    「姊……」


    姊。


    聲音出到一半撞上門牙,半吊子地遺落在嘴裏。


    它飄著。聲音飄在半空中。


    像春日透一樣,聲音突然憑空流出。我隻能這麽想。


    少了些什麽。


    眼前的畫麵,少了類似深度的東西。


    位在我所見景物前方,隨時存在的東西。


    我,看不見我自己。


    「啊……咦?」


    「怎麽了,阿明?剛剛出什麽事了?」


    我的腳配合姊姊腳步般向後一退。


    怎麽……會這樣?


    彌漫整張嘴的血腥,冷酷地向我澆注恐懼。


    簡直要將我癱軟彎折的身體繼續折到失去輪廓,消失不見。


    一回神,我已腦袋空白地跑走了。


    有生以來第一次,我從姊姊麵前逃開。


    ◆


    負傷的我,刀也沒收好就跌跌撞撞地逃離現場。


    扯落的腰帶掛在腳上,非常難走。


    還是第一次撤退得這麽狼狽。


    自我厭惡與對失敗的憤怒燒熱我的腦袋。雙眼炯明透徹,不停噴發怒火。


    刺出刀那一刻,最後見到的學生會長的表情直接烙在我腦中。


    我咬緊牙關前傾著走,並立下誓言。


    在學生會長的臉孔旁,刻下自己的意誌。


    我絕不放過他。


    ◆


    我不見了。不管跑到哪裏都找不到。


    拋光的大樓外牆,映不出我。


    便利商店的燈光,照不到我。


    現實如軟爛的海苔般破碎,四分五裂、扭曲變形。


    而我,正在這崩潰的大地上跑嗎?


    上下左右都看不見我,應該踏著地麵的腳也不見了。


    就像幽靈一樣。


    明明每次離開姊姊都會使我緊張不安,那我在逃什麽?無論到哪裏,我都一樣是流


    淚流血地跑啊。


    誰都好。


    快來發現我啊。


    好想大叫、衝到馬路中間。是肩上的銳利痛楚與賴在嘴裏的血味阻止了我。


    我停下來按住肩膀,傷口的熱使我感到看不見的掌心。


    我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春日透到底對我做了什麽?


    我的身體消失到哪裏去了?


    很諷刺地,如今隻有腹側的痛、肩膀的傷、春日透的血味與她造成的痛苦指示著我的位置。


    將我的肉體係在這鎮上。


    隻有肩、嘴、腹的怪物。


    那就是現在的我。


    對於自己的處世方式、過去、未來。


    我失去了一切自信,融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我──」


    我到哪裏去了?


    ◆


    遭人從旁破壞,而且兩邊都沒撂倒就迫不得已地逃走。


    回想起來,可不是需要自省那麽簡單,而最需要深切反省的,當然是就這麽跑了的部分吧。遭遇突發狀況卻沒能冷靜應變,突顯出我的幼稚,令我深受打擊。


    我大可暫且假裝逃跑,找機會追殺那女子。


    太過警戒成了隱形人的學生會長而忘了還能那麽做,實在很傷。


    我的無力、不周到,終究招來了我最怕的狀況。


    製造了活生生的隱形人。


    即使是我,當然也無法掌握隱形物體,毫無戒備地遭他襲擊而在脖子留下傷口即是證據。他的牙齒彷佛還嵌在我的肉裏,很不舒服。


    事實上,即使他還咬在那裏,我也看不見。


    「唉,煩死了……看不見要怎麽辦。」


    誰都躲不開我的刀才對啊。現在我卻成為遇襲的一方,甚為可恥。脖子流出的血纏上發梢,沿路地滴。我低下頭。


    很難得見到自己的血,不由自主就凝視起來了。


    吸入夜路的血若無光線照射,與雨滴沒什麽分別。


    在黑暗中,不仔細看根本看不見。


    因此,學生會長沾上我的血而我卻找不到他固然需要檢討,然而情有可原。


    他現在應該很混亂,今晚不會來攻擊我,但他了解自己現在是什麽狀況後會怎麽做都很難說。要是他逼我解除隱形化而發現我辦不到……後果不難想像。我隻能在那之前把他找出來收拾掉。


    但那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搜尋看不見的敵人出乎意料地難,況且學生會長和我不同,是永久隱形。一切攻擊都能出其不備,非常凶險。如同我想要他的命,他也不會讓我好過,得隨時戒備他的突襲。


    日子久了,恐怕會神經衰弱。


    這也沒辦法,既然他知道了我的能力和真麵目,絕不能讓他活下去。


    對了,他叫那個女人姊姊,所以是他的親人嗎?那邊也不能放著不管。必須查出她的名字、住所和生活步調,乾淨地殺掉。


    我還有多少時間?學生會長不太可能跳出來公布我的真麵目,因為他應該知道在這鎮上那麽做等同自殺行為。而過段時間冷靜下來後,他就會知道透不透露自身位置的權力是握在自己手上,不會自毀優勢。


    問題是他姊姊。但我當時沒出聲也沒報名字,隻能希望她沒注意到我。我唯一給她的線索是沒穿鞋在路上走,那麽這陣子別那麽做才是明智之舉。


    雖然還有很多事得想,我仍快步踏著夜路趕回家。隱形鬥篷破了包不全,要是再被誰看見,我可受不了。每次都讓我沉浸在餘韻中散步回家的寧靜小道,如今重重地壓在我肩上。


    脖子的傷好熱、好癢。


    過去總是為所欲為的我,突然背起了一堆非做不可的事。盡管百般不願,但我絕不會低頭,也不會唉聲歎氣。


    有個感覺,和必須盡快設法解決的焦躁同時湧上。


    就是該這樣──那是遇上高牆所感到的喜悅。


    會感到自己不成熟,即表示仍有進步的空間。


    我是能夠更上一層樓的人。


    隻要這麽想,任何問題都是促進我成長的食糧。


    我要跨越它、戰勝它,不斷成長。


    我踢起刀鞘,抽刀後丟下它,以腳趾夾住刀柄。舌頭爬上蠕動於刀腹的隱形物,全舔下來。


    腥臭味、鐵鏽味在舌上擴散。


    來自刀本身,與刺傷學生會長所流的血。


    那令人不快的味道給了我勇氣。


    隱形人又怎樣──


    「隻要會流血,就應該殺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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