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聽到高三春天,我也沒什麽危機意識。


    因為夜間部大多是四年製,讀日間部的人應該不知道,高三並非是最後一年。


    但說到有沒有升學就業調查,倒也不是沒有。我臉朝右趴在書桌上,盯著空白的調查表,無論盯著再久,依然是一張白紙。


    問我畢業後的出路嗎?能不能上大學還不知道呢。我腦袋不靈光,又沒錢,沒幹勁,也沒什麽夢想。


    本應在調查表上滑動的自動鉛筆,自然地移到書桌一角,開始吐出一圈又一圈的黑線。沒多久,便形成圓滾滾的輪廓,不自覺地加上兩隻耳朵,中間再畫上圓圓的眼珠,便完成了一隻貓。我從以前就喜歡漫畫,畫功還搬得上台麵。


    「喂,染穀!日間部的學生也要使用,不準在桌麵塗鴉!」


    眼尖的班導出聲喝止,我愛理不理地回答:「喔。」誰管日間部的人啊,我是不知道白天坐這個位置的人有多乖啦,但要是因為一隻貓的塗鴉就抱怨,度量未免也太小了,成不了什麽大器。


    「出路啊……」


    我在貓咪的塗鴉加上裝飾,渾渾噩噩地想著:


    問到出路,大多數的人會回答上大學,也有少數的人會回答以後再說。換句話說,就是所謂的夢想。想當醫生、想當飛行員、想當運動選手……如果隻寫這樣,跟小孩子的童言童語沒兩樣,高中生已經是能夠思考為達目的該如何規劃的年齡;具體來說,就像是讀醫學院、讀航空大學、出國留學,接受運動訓練之類的,把出路製定得更精確。要不然可以寫想去哪所大學、想讀哪所專門學校,各自找到一定的目標,為實現目標而努力,這就是所謂的選擇出路吧。


    但我完全沒有任何想法,所以調查表今天也呈現空白狀態,未來一片黑暗。


    可能是好奇我畫了什麽塗鴉吧,隔壁的女學生一直偷瞄這裏,我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將調查表塞進抽屜中。


    *


    從國中時期開始,我就因為素行不良而聞名全校。


    明明小學時還滿乖巧的,上了國中卻立刻染上抽菸喝酒這類惡習。不否認我交錯了朋友和學長姊,但結果選擇近墨者黑的還是自己。


    國中三年來,我沒有參加社團,無所事事地度過。然而時光卻飛快地流逝,直到高中考季來臨,我才終於意識到自己與周圍的學力差距。班導傻眼地表示我隻考得上一所學校,是一所還滿有名的升學學校,我驚訝地想:這學校還不錯啊。結果老師指的是夜間部。據說偏差值(注2:偏差值 指相對於平均值的數值,是日本對學生學力的一種計算方式。一般認為偏差值越高學力越高。)比日間部低了十,最多還能差到二十,是不至於多爛啦,但跟其他上日間部高中的人相比,還是有點丟臉。


    但選擇不多的我沒什麽資格嫌棄,雖然也有機會考上其他日間部高中,但離家遙遠,我又想打工。既然如此,還是選擇時間容易調配的夜間部比較好吧,因此我還是報考了那所夜間部高中。


    夜間部從下午五點二十分開始上課,一堂課四十五分鍾,總共要上四堂課,晚上九點放學。第二堂下課後會提供晚餐,放學後也有社團活動。由於上課時間明顯少於日間部,因此必須讀四年。日、夜間部的社團活動時間都不長,但似乎小有成績。


    上課無聊的程度,我想跟普通高中沒什麽差別;授課內容水準不平等,但無聊的程度倒是一樣。因此有許多沒在聽課、打瞌睡、玩手機的學生,我通常不是在睡覺,就是在塗鴉,不過考試還是考得不錯。這所高中的夜間部就是這樣的程度。


    讓我覺得考慮畢業出路這件事,根本是不知天高地厚。


    我沒有參加社團活動。在學校,我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如何熬過無聊的課堂;在家裏,我基本上是無所事事。老實說,在床上看喜歡漫畫的最新一集時,是我感覺最充實的時刻,甚至認為自己是為了知道這套漫畫的結局而活。在這個作品不斷推陳出新的年代,不乏令人好奇結局的漫畫,每當此時,我的壽命也會繼續延長。但我沒有想要自殺就是了。


    上午睡回籠覺,偶爾打個工,傍晚去學校,剩下的時間我幾乎都在自己的房間裏度過。有時會跟國中混在一起的朋友聚聚(其中也有人跟我念同一所高中),但最近也懶得無意義地耍狠,因此也越來越疏離。若說我是繭居族我也無法否認,我完全生根盤踞在拉起窗簾的密閉房間中,每當離開這個地方,我就覺得自己宛如被拔出盆栽的植物。當然,我並不期望有所變化,也不希望改變。


    然而,四月的某一天,突然有異物混進我一成不變的日子裏。


    回到家,發現房間前放著一樣奇妙的東西,那是一個正好能放進餅乾罐大小的小型紙箱。實際打開後,不出所料,果然放著一個四方形的餅乾罐。是卡通人物的圖案,而且那個角色還滿眼熟的。


    是一隻貓人,頭上還戴著新月圖案的大禮帽。


    「……這家夥叫什麽來著?」


    小時候著迷的漫畫裏有這樣一個角色。他是怪盜,是所謂的義賊──簡單來說,故事情節算是亞森羅蘋那類的走向。盜取壞人的財寶,救濟窮人的貓男爵。他的真麵目是一名過去作惡多端,因此遭到懲罰被下了詛咒的壞人,他為了贖罪化身義賊,持續給予人們希望,總有一天將會解開詛咒──好像是這樣的設定。但事實上,就像是亞森羅蘋加紅豬除以二的故事。


    人類應盡的義務,一定有「唯一正解」──這就是貓男爵的信念,他雖然內心糾結於自己的正解是否為當個義賊,但仍舊持續救濟人們。他現身於新月之夜,偷取壞人的財寶,或是將他們幹壞事的證據攤在陽光下,不對,是新月下。我記得他叫作──


    「……克魯瓦先生。」


    提到新月我就想起來了,是克魯瓦男爵。不過漫畫中有個角色叫他克魯瓦先生,於是周圍的小孩都這麽叫他。現在回想起來,那顯然是在暗喻可頌麵包(croissant)(注3:可頌麵包 croissant,日文為クロワッサン,克魯瓦先生則是クロワさん,音近。),男爵喜歡吃的食物也是可頌麵包。成為高中生後,我才知道croissant在法語中是新月的意思,畢竟亞森羅蘋是法國的作品,所以克魯瓦男爵也取了法國名吧──話說回來……


    「是誰寄這種東西來鬧啊?」


    看來不像是有人寄伴手禮來。打開蓋子後,背麵貼了一張奇妙的紙。


    請嚴守下述規則:


    ?隻拿自己的,不看別人的(保護隱私)。


    ?不對他人的時光膠囊惡作劇(高中生不幼稚)。


    ?看完後,寄給通訊錄上的下一個人(身為同學的義務)。


    「啥?」


    嘴裏吐出愚蠢的感想。


    裏麵裝的確實不是餅乾,而是堆積如山的信封,乍看之下大概有二十封。放在最上麵的是……通訊錄嗎?又是個令人非常懷念的東西……


    我再次凝視蓋子背麵,發現下方還寫了一行小小的注意事項。


    要號召全班同學一起挖出來太麻煩了,就照班級通訊錄的順序傳下去吧。據說──這是小山丘第六小學一年一班製作的時光膠囊。


    據說?


    看來,一開始寄時光膠囊的始作俑者跟寫這張紙的是不同人。不過,竟然有如此隨便處理的時光膠囊啊,我想收到的人都會這麽想吧,這樣最好是能保護隱私啦。不過,小學一年級的話……是十一年前了啊,話說回來,以前好像有一堂課是寫信給十年後的自己。


    「我有寫嗎……」


    我抱著罐子走進房間,翻找信封堆後,看見了幾個熟悉的名字,但現在我和那些人也都疏遠了。自


    己的信放在下方,拿出來一看,簡單的白色信封上醜陋的字跡寫著收件人姓名。


    我來看看,小學一年級的自己,究竟寄了一封什麽樣的信來。


    給十年後的我:


    隻是看見這個開頭就已經感到不耐煩的自己,大概是鈣質不足吧,我仰躺在床上接著讀下去──


    十年後的我會四什麽樣子呢?十年前的我很普通。我在練空手道,可四我其實想踢足球──


    先不管把「是」寫成「四」這種愚昧的錯誤。


    「對喔,我小時候學過滿多才藝的呢。」


    空手道也是其中之一,可是沒學多久,小學一年級的秋天就沒繼續學了──之後好像開始學遊泳,但也沒學多久,接著學體操,然後是習字……感覺小學低年級時接連學了不少才藝。父母好像在兒童時期踢足球受過重傷,因此至少低年級時不準我學球類的才藝──所以我才沒去學踢足球,這件事我記得很清楚。


    也想打棒球、網球和籃球,不過,媽媽應該不準。成為高中生的我,四不四有在打球呢?如果有,請代替我盡情運動。


    之後,我在小學高年級的社團活動時,多少有體驗過球類運動。四年級踢足球、五年級打籃球、六年級好像是打排球。結果每一項都跟之前學才藝時一樣,三分鍾熱度,沒有想繼續學下去的想法。


    那時的我就像克魯瓦男爵一樣,相信自己真正想做的事隻有一個正確解答,就如同一加一等於二。但每項球類運動計算出來的答案有時是三、有時是四、有時是五,根本不是正確解答。


    當然,就算不四運動,如果你找到什麽重要的事情,就請努力去做吧。


    隻有最後一句寫得特別打動人心。


    「我以前是這種小孩嗎?」


    我翻過信箋低喃。感覺比現在的我要成熟太多了,真是諷刺。


    「其他人都寫些什麽呢……」


    我將自己的信紙扔在書桌上,隨便看到哪一封信就打開來看,看了兩、三封。誰管什麽隱私啊,誰叫有人要把時光膠囊寄給我。不過,那幾封信寫的內容都大同小異,一點都不有趣。反正小學一年級的腦袋所能想像出的自己未來的模樣,應該都差不多吧。寫的都是平假名,字真醜,筆跡看起來也越來越相似。


    我立刻就膩了,將時光膠囊放回紙箱,踢到床底下。


    結果響起「鏗」的一聲,似乎是撞到了東西。


    奇怪,我有放《jump》以外的東西嗎?


    我低下頭窺視床底,發現找不到機會丟結果大量堆積的《周刊少年jump》和剛踢進的餅乾罐,更內側還有一個差不多大小的盒子。


    其實,我以前曾經以為我找到「唯一的正解」,我記得我將它收進了那個盒子裏。


    「啊……原來在這裏喔。」


    我直接將時光膠囊和那個盒子硬塞進床底下。


    「算了。」


    *


    我在書桌上畫下那隻貓的一星期後,發現了一行小字。


    之所以沒擦掉那個塗鴉,隻是單純想反抗那天怒罵自己的教師和想惹日間部的人不爽罷了,所以並沒有特別注意桌麵。等我發現時,那隻貓咪的旁邊畫上了一個對話框,裏麵寫著一句小小的感想。


    真可愛,好會畫喔。


    那是用自動鉛筆寫下的字,字跡圓圓的,很工整。大概是白天坐在這個位子上的日間部學生吧,不是男生寫的字。要是有男生留下貓咪塗鴉很可愛的感想,我會揍扁他。


    「很會畫嗎?」


    很久沒有人這麽誇我了,我本來就很少被誇獎,感覺還不賴。


    我買了《jump》,本來要在上課看的,現在不看了。我拿出鉛筆盒,難得有人欣賞,我便保留之前那隻貓咪塗鴉,想在旁邊再畫一隻貓。本來有一瞬間想改畫狗的,但對方可能喜歡貓,所以我決定畫貓。不久,書桌角落便出現兩隻相對的貓,像漫畫的其中一格。我也覺得自己卯足了幹勁,第二隻貓明顯畫得比較精細。


    謝謝。


    我在第二隻貓旁邊畫上對話框,寫上小字表達感想。


    本來以為互動會到此結束,但隔天到了學校後,我不經意地望了書桌角落一眼──又看到新的文字。第一隻貓旁拉出的對話框中,之前的留言被擦掉,寫上了新的文字。字體一樣圓圓的又工整。


    你喜歡貓嗎?


    感覺真不錯呢。


    這種像漫畫一樣的對話方式,感覺真不錯。


    對方寫的是問句,我可以擅自解讀成對方期待我回覆吧?


    我沒有改動貓咪塗鴉,而是改寫了第二隻貓咪對話框裏的文字。


    不算喜歡貓,算是喜歡畫畫吧。


    我不假思索地寫下這句話後,有點猶豫,又擦掉了。


    比起貓,我更喜歡狗。


    我並非不滿意新寫上去的文字,隻是不知為何,總覺得桌麵上的貓咪那一天看起來臉很臭的樣子。


    總之,我和對方就這樣展開了奇妙的筆友關係。


    兩隻貓咪維持現狀,每天互相更新對話框裏的文字,就像漫畫的對白一樣。寫太多字會引人注目,還可能被別人看到,所以不能寫得多詳細,但我還是一點一點慢慢地了解「她」的事。


    她是日間部三年級的女學生,喜歡貓也喜歡狗,討厭數學,討厭芹菜,參加的社團是美術社,所以她也很會畫畫。她偶爾會在文字中塗鴉,雖然畫得很小,但莫名地有真實感,很吸引人目光。


    她稱呼我為阿夜,夜間部的夜;我當然稱呼她為阿日,日間部的日。


    整個四月,我們頻繁地持續一天一句的通信,漸漸了解彼此的事。


    老實說,我很熱衷,熱衷到連我自己也驚訝的地步。她的價值觀很獨特,和個性乖僻的我的感性,如同形狀互補的拚圖一樣,完全契合。當然,隻是我單方麵這麽想,對方應該沒有對坐這個座位的另一個人產生如此深刻的移情作用吧。我也並非對對方抱有戀愛情感,我沒有那麽浪漫。


    隻是,樂在其中。


    最低限度的簡短文字交流,托付給書桌上貓咪的每一句話,都確實傳達給對方的實際感受,以及對方回覆的話語也確實打動我內心的舒暢感。


    我想,如果直接聽到聲音,肯定不會帶給我這樣的感受吧。有些事情就像周刊漫畫雜誌、小說對白那樣,隻有化為文字才能傳達。


    對了,我前陣子打開時光膠囊了,以前的自己跟現在的自己實在差太多,笑破我的肚皮了。


    寫下這些自嘲文字,是在黃金周結束的五月第一周。


    桌上對話的要訣就跟上述一樣,抓住重點、簡潔表達。寫太長被人看見尷尬,也會嚇到對方,所以我沒有提到時光膠囊是寄來的,以及信件的內容等細節。


    隔天來學校後看見她的回答,因為中間隔了一個黃金周,我還擔心日間部會不會換位子,看來沒有,讓我鬆了一口氣。


    我懂……小時候所描繪的未來的自己,跟現在的自己截然不同,根本不如想像中那樣成熟。


    沒錯,說進我心坎裏了!


    我如此想著,並在代表自己的那隻貓咪的對話框中滑動自動鉛筆,無聊的課堂早被拋諸腦後。


    小時候明明覺得高中生看起來很成熟,但實際變成高中生後,才發現根本沒那麽成熟,當時覺得應該能做出更偉大的事。


    真的。


    不過,實際成為高中生後,根本什麽都做不到。社會把我們看作小孩,我們有時會虛張聲勢、假裝成熟,但當我們這麽做的時候,果然還是很幼稚、不成熟,像個小孩。我們依然被貼上「小孩」的標簽,關在學校這個牢籠;不管做什


    麽都會被父母、老師、大人說這個不對、那個不行,以高高在上的態度說教。


    仔細想想,我從以前開始或許就是為了逃離這種束縛感,才沉浸於漫畫中。在漫畫的世界,弱能勝強、能主張正論、能高聲吶喊自己沒有錯。我曾向往過那樣的世界,以為成為高中生後,自己也能像那樣生活──


    隔天的回覆很簡短。


    阿夜沒有夢想嗎?


    夢想。


    那天我難得停下寫回覆的筆。


    我沒有夢想──不,可是……


    八年前某段時期懷抱的那份感情,突然閃過我心頭,令我內心產生劇烈的波動。


    *


    那年春天,我升上小學四年級。我就讀的學校每年都會換班,那年也不例外,在升級時更換班級,由於本來就隻有兩班,所以幾乎都是些熟麵孔,也有幾個以前的同學又再次同班。「她」也是其中一人,一年級同班後就分班了,睽違已久終於再次同班。


    我想不起她的名字,所以,暫時先稱呼她為a吧。她很會畫畫,但是當初我並不知道這件事,也對a沒什麽太大的興趣。


    當時我才剛放棄學習合氣道,一樣過著學什麽都三分鍾熱度的日子。休息時間就踢踢足球、打打籃球,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但完全沒有想增強實力或是憧憬這類……該怎麽說呢,這類強烈的情感。


    六月換位子時,我坐到a的隔壁,我就是那時候發現她很會畫畫。她用上課也會使用的b鉛筆,在空白筆記本上流暢地畫出花朵、天空和小鳥,老實說,畫得真棒。


    當然,如果隻是這樣,我應該不會注意她吧。我跟她之間還有另一個交集。


    她常常出現在圖書室。她並非文學少女,看的大多是漫畫,雖然小學圖書室裏的漫畫都很舊,但我也喜歡看漫畫,所以常常跑到圖書室。


    我所謂的交集,是那間圖書室的漫畫。當時我看的那套漫畫,第四集碰巧不在書架上,而在圖書室的書桌前看那本漫畫的,恰巧就是她。


    我因為太想看那本漫畫,就一直猛盯著她瞧,她再怎麽遲鈍也肯定察覺到我的視線了吧。她抬起頭與我對上眼,於是我便像是想要掩飾尷尬似地問她:


    「那是第四集嗎?」


    她害羞得連忙將臉藏在漫畫書後,但我知道之後她為了我很快地把第四集和第五集看完,下次休息時間我去圖書室時,她正在看第六集。好像是顧慮到我,不想讓我追上她看書的速度。


    從那之後,我們便慢慢開始交談。人真的不知道會因為什麽契機而熟識起來。


    喜歡什麽漫畫?喜歡什麽動畫?喜歡什麽故事?喜歡怎樣的圖畫?崇拜怎樣的登場人物呢?


    起初隻是生硬地聊聊這些話題。不過,a也非常喜歡漫畫,再加上她就如同上述所說的,畫圖畫得很棒,不管我要求她畫什麽,她都能巧妙地重現出來。我也曾請她幫我畫克魯瓦男爵,除了搞錯胡須的數量外,其他都畫得唯妙唯肖,我當時還天真的以為根本是作者本人畫的吧。在開心與驚歎的同時,我也很憧憬她那雙能自在操縱線條的手。看她那白皙纖細的指尖,用一枝鉛筆描繪出向往的漫畫世界角色的模樣,令我情緒高漲得起雞皮疙瘩。那時我非常熱愛漫畫,但卻沒有意會到漫畫有怎樣的製作過程,那是我第一次體認到原來漫畫的角色是由人的手創作出來的。我也想畫畫看──那種心情越來越強烈,不久後,我自己也握起畫筆。


    *


    八年前,那一段時期,我或許真的找到了夢想,但結果還是半途而廢。那一定不是正確解答──我一笑置之,笑著笑著也忘了自己曾經畫過什麽樣的漫畫。


    沒有耶,我沒有夢想。


    我在書桌上寫下這樣的回覆,那天我踏上歸途後,心裏依然十分煩躁。


    回到家,我立刻窺視床底下,擺在最前麵的時光膠囊便印入眼簾。話說回來,我必須把這個寄給下一個人吧,真是麻煩死了。


    我先把時光膠囊移開,把放在後麵的箱子給拉出來。


    蒙上一層灰的另一個餅乾罐裏,裝著對我來說比床底下的色情書刊被發現還要羞恥的東西。


    打開罐子,裏麵是一本舊空白筆記本,封麵上還留著大大的室內拖鞋鞋印。


    我為什麽沒有丟掉?而且為什麽那麽珍惜地收藏起來?


    我小心翼翼地抓起邊緣泛黃、蜷縮起來的筆記本一角翻閱,發出啪啦啪啦的聲音,我像是早已鎖定目標似地翻到那一頁。


    頁麵的正中間,用尺劃分出均等的格子,格子裏畫著用鉛筆描繪、輪廓歪七扭八的角色,以及空白的對話框。


    「……畫得真爛。」


    我低喃著將頁麵往回翻。一頁又一頁地翻個不停,不久後便翻回第一頁,開始照順序閱讀。


    那是占據巷弄的一群野貓,宛如幫派成群結黨爭地盤的故事,很顯然是受了克魯瓦男爵故事的影響。


    主角花貓不屬於兩個派別中的任何一派,膽小地躲在巷弄更深處的地方生活。有一次,它在無意中得知自己擁有兩個派別的血統,身世非常特別,因此領悟到自己有能力阻止這場抗爭──


    隻花了二十頁就將故事情節畫到這裏,進展的速度飛快。由於格子均等地劃分成四格,宛如四格漫畫情節進展快速的正統故事,卻超越現實到反而令人寒毛直豎。


    先前畫著空白對話框的那頁,是一隻流浪的黑貓對猶豫著要不要阻止抗爭的主角說話的場景。由於花貓個性懦弱,又一直偷偷躲在巷弄裏生活,因此周圍的貓都瞧不起它;花貓勇敢地想要阻止抗爭,卻被其他貓咪取笑而意誌消沉。「也對,像我這種貓怎麽可能有辦法阻止抗爭呢。」花貓說道,並自嘲地笑了。黑貓對它說:


    「    」


    這裏的台詞一片空白,是畫到一半的最後一格。我自然而然地拿起手邊的原子筆,寫下這句話:


    「你別取笑自己想做的事啊。」


    寫完的瞬間,內心湧起一股難以形容的奇怪感覺,我立刻撕掉那一頁。


    「……煩死了。」


    我將它揉成一團,扔到桌上。


    因為我知道那句話就像是對我自己說的,而且事實上,那句對白是以前別人對我說過的話。


    沒錯,記得是a對我說的。


    *


    「染穀、千代田,隻有你們兩個還沒有交升學就業調查表,快點交給我。」


    「……是。」


    坐在隔壁的女生輕聲回答。她叫千代田嗎?我現在才在思考這個問題,並且也隨便回答了一聲:「喔……」目光卻停留在貓咪的對話框上。


    這樣啊,希望你能找到夢想。


    那天看到阿日的回覆後,我一樣遲疑了片刻,無法下筆。


    阿日你有什麽夢想嗎?


    盡管覺得這隻是個避免冷場的問題,我還是寫下這句話,因為想不到要寫什麽。


    我有想去念的大學。


    等我看到回覆時,已經是星期一了。


    「想念的大學啊……」


    日間部的偏差值應該滿高的,光憑桌麵上的對話無法推測阿日會不會讀書,但總覺得她想考的大學分數應該滿高的。


    不過,感覺她不論考上哪所大學,都能過得很好。


    即使是透過桌麵的對話也能了解阿日的人品。漂亮的字跡和工整的線條,偶爾隨手添加上去的小貓插圖。以漫畫角色來看畫得不夠可愛,但那纖細又獨特的筆觸很有她的「風格」。我擅自妄想她肯定是個既纖細、有點憂鬱,但又討人喜歡的女生。


    「……不知道她長得怎麽樣。」


    聽見我嘟噥而出的這句話,連我自己都


    嚇了一跳。


    言外之意是想要見她,雖然沒有人聽見我這句自言自語,但我還是拚命地乾咳,就像要掩蓋這句話一樣。


    那一天,我寫不出任何一句回覆。


    而自那天起,她也沒有再回覆任何一句話。


    *


    「你也稍微整理一下房間吧,不要把《jump》都堆在床底下!啊啊,還有,今晚好像會下雨,記得帶把傘去。」


    資源回收日當天早上,母親在我要出門去便利商店打工前念了我一下,我隻好搜括床底下。我偶爾會從舊的《jump》先扔,但每周都會堆積,結果還是完全沒減少,完全陷入惡性循環。今天我又「偶爾」挖出十本舊《jump》,用繩子綁好要拿去丟。


    走出房間之前,我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勁。裝著時光膠囊的罐子本來是放在寄來時的紙箱裏擺在床底下的,但在挖出《jump》的時候也移到前麵來,從床底一角露出來。


    這個寶箱裏塞滿孩子們對夢想的憧憬。


    那對現在的我而言,太過耀眼。


    ──丟了吧。


    就像是一瞬間趁虛而入一樣,耳邊響起惡魔的呢喃。


    沒錯,丟掉吧,反正之後的人也不知道時光膠囊的存在。要寄給下一個人也很麻煩,乾脆跟資源回收一起扔出去。


    我抱著《jump》和紙箱走出家門,出門後右轉,走向附近的垃圾收集場。走路的途中,餅乾罐在紙箱中搖晃,發出鏗鏗鏘鏘空空蕩蕩的聲音。耳朵接收到的全是這個聲音令我十分不耐煩,我半路停下,將耳機塞進耳朵,聽著超大音量嘶吼的歌曲。即使如此,餅乾罐的聲音還是穿過間奏,鑽進我的耳朵裏。


    收集場已經堆滿了當天的垃圾。


    我粗魯地扔掉那捆《jump》,然後抱著紙箱慢慢地彎下腰──


    *


    拿起畫筆的我當然是拜a為師,a好像在正規的繪畫教室上課,她從基礎到略難的繪圖技巧都一一教我。我學會了一點繪畫能力後,便開始在空白筆記本上用尺分格,畫上自己原創的角色,填上對白。當然,我隻讓a一個人看。雖然畫得醜、故事又老套,但她卻總是笑著說很有趣。嚐到創作的喜悅和被人誇讚的歡愉,對我來說是幸運的事。


    不過,現實的殘酷也讓我體會到創作者的宿命往往是毀譽參半,結果造成我的心靈嚴重受挫。


    放暑假前,那是個積雨雲在晴空中慢慢膨脹的美麗夏日。


    下課二十分鍾,我在外麵踢完足球回到教室中,我的座位旁聚集了許多人。主要是男生,女生則是在男生的四周遠遠觀看。


    學校這個地方非常不可思議,班上一定會有一個領袖氣質的男生,就那年小山丘第六小學四年二班的情況來說,就是b──這裏我暫且稱他為b。


    b好像得洋意意地高舉著一樣東西,我眯起眼睛,看清那是什麽東西的瞬間,腦袋一片空白。


    公開在大庭廣眾之下的,是我的空白筆記本。


    仔細想想,那是有跡可循的。時序進入七月後,經常交換筆記本互看的我和a,時常被班上的同學調侃,在黑板上畫愛的小傘,下麵寫上我們的名字,是低俗的小鬼會做的事。我沒對其他人說自己在空白筆記本畫漫畫的事,但這種事情隻要從後麵偷看一下就能知道。就算不從背後偷看,畢竟我一整天都對著空白筆記本沉迷地滑動著鉛筆,也難怪b會好奇我那麽拚命到底是在幹什麽。


    就結論而言,我覺得丟臉得要命。


    那是當然的,小學四年級也有這點程度的羞恥心。自創的拙劣漫畫在班上被公開,淪為笑柄。況且創作這種行為本來就已經夠令人羞恥了,再加上這種傷害,處於多愁善感時期的孩子怎麽可能受得了。


    所以,為了掩飾我難為情的心情,我當下決定采取的行動是,跟周圍的人一起取笑我自己。


    「很好笑對吧。」自己否定自己,表現出一副被人取笑反而是得到關注的態度。表現出一副用自己畫的漫畫博取大家歡笑的態度,也正當化了嘲笑人的b的行為。然後我從b手上搶過空白筆記本,用自己的腳踐踏了它。就像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基督徒而踩踏基督聖像一樣,印上大大的腳印。


    所以,我無法把未完成的漫畫畫完,隻能認為這並非我的「正確解答」。


    a沒有笑,之後也斬釘截鐵地對我說我畫的漫畫很有趣,她很生氣我踩了自己的空白筆記本,還教訓我說:「不管你再怎麽覺得丟臉、想要開玩笑蒙混過去,也不能自己嘲笑自己。」可是,小學四年級的我還沒有堅強到認為隻要有a支持我就好,也無法變得堅強。


    所幸夏天馬上就要到了,之後立刻開始放暑假,班上同學暫時遠離學校生活。俗話說流言止於七十五天,但對於感興趣的對象變換速度之快的小學生而言,隻要四十天就夠了(注4:四十天 日本學生的暑假大約從七月下旬~八月下旬,大概四十天左右。)。


    開學後,「染穀優漫畫執筆事件」便從大家的記憶中淡去。進入第二學期,換了座位後,我跟a坐得比較遠,跟她的關係也漸漸疏遠了。有人還記得我曾經畫過漫畫,但我一樣拿那件事來自嘲,而且已經放棄畫漫畫了,之後就再也沒有人提起那件事──那件事成為我不堪回首的小小過去,刻劃在我的記憶中……應該算是件幸運的事吧。


    五、六年級時我跟她分到不同班,沒有再交談,正好也是男女生開始意識到彼此是「不同生物」的時期。那時我心中沒有留下半點想要再畫漫畫的想法。


    結果,在剩下的小學時光中,我沒有找到什麽讓我熱衷的事,上了國中也就自然而然地隸屬於回家社。國中明明是人生精力最旺盛的時期,但無所事事的結果,便導致那些精力無處可去,隻能發泄在不正當的地方。再加上曾經學過空手道和合氣道這類武術一點皮毛,雖然我不想把原因歸在這一點上,但我的血氣似乎也非常旺盛,立刻便因為素行不良而被視為問題少年。


    ──即使如此,我想我心裏的某個角落還是一直掛念著畫漫畫這件事。


    所以我才會沒把自己第一次畫的那本漫畫丟掉,收藏在床底下。我從小就習慣把舍不得丟掉的東西收到床底下。


    *


    打工之後,我直接去學校。


    搭上電車後我一屁股坐在空位上,將紙箱放在行李架上,歎了一口氣。


    我忘記撕下貼在紙箱表麵,收件人欄上寫著自己姓名的單據,然後,附近的大媽正好來丟垃圾。我實在沒膽子不顧他人眼光,把沒分類的垃圾丟了就走……這個藉口說得倒是挺像樣的,但其實我比誰都清楚,事實並非如此。


    而是丟掉時光膠囊這件事會讓我產生罪惡感,真是自以為是。


    「裝什麽乖寶寶啊……」


    我瞪著行李架上方低喃,隔壁的上班族疑惑地看著我。嘖!看什麽看啊!


    就算丟掉還是被人發現都無所謂吧,幹嘛臨時退縮啊。不過是一個時光膠囊,幹嘛那麽珍惜地抱著啊。明明國中時幹盡了壞事,就連第一次抽菸時也沒有猶豫,毫不顧忌他人眼光,直接放進嘴裏了不是嗎?幹嘛現在還在意那些十年前寫的信啊?排在我後麵的人看不到那些信,也不會對他們的人生造成什麽阻礙不是嗎?


    真是無聊透頂。


    我「叩咚」一聲,把頭靠在玻璃窗上,閉上眼睛。


    窗外的雨滴滴答答敲打著玻璃,外麵不知不覺地下起雨來了。


    「話說回來,我忘記帶傘了……」


    我下意識地數著雨滴斷斷續續的旋律,數著數著,便迷迷糊糊地沉入睡眠的泥沼。


    我奇跡似地在高中那站醒來,沒有睡過頭。但下車


    時跟一群穿著日間部製服的女學生,還有背著網球包的男學生擦肩而過,這才發現我快要遲到了。日間部的社團活動已經結束,就代表到了夜間部的上學時間。雨沒有要停的樣子,我隻好用書包擋雨,小跑步前往學校。


    我在預備鈴響之前抵達教室,抱著一絲期待望向桌麵後,今天貓咪的對話框裏依然一片空白。


    果然是換位子了嗎?


    就季節而言,新學期也過了大半時間,會在這時換位子也不足為奇。因為還有夜間部的學生在使用,所以我們學校換位子的方式是隻有學生移動,書桌留在原位。因此日間部就算換位子,書桌也不會跟著移動,夜間部的學生根本不知道日間部的學生換了位子。總而言之,我跟阿日的連係,就隻有使用同一張書桌上課而已,我早就知道這個連係遲早會斷。


    我們再也不會有交集了嗎?


    感覺自己又回到四月時的自己。明明沒什麽成長,我卻覺得在上課時塗鴉、打瞌睡、在教科書底下偷看《jump》非常浪費時間;突然意識到當我在做這些事的時候,有人正慢慢地在進步。隔壁的千代田今天也認真地盯著黑板抄筆記。


    敲打玻璃窗的雨滴漸漸增加力道。我在書桌角落用橡皮擦擦掉一開始畫的那隻貓,擦掉後,感覺我們之間的連係真的消失了,便趁勢也擦掉第二隻。


    搭電車回家時,我發現自己心情非常輕鬆。抬頭望向空無一物的行李架,我這才終於發現自己沒帶時光膠囊。


    我著急得有如熱鍋中的螞蟻,連我自己也嚇了一跳。


    明明早上還打算把它丟掉,雖然後來打消了念頭;可一旦它消失在我麵前,我的內心卻感到無比忐忑。我從位子上彈起來,衝到第一節車廂後用力拍打玻璃窗,嚇了列車長一大跳。


    『很抱歉,沒有送到這裏呢。』


    下了電車後我請他幫我打聽,尋找失物,但沒有人撿到裝有時光膠囊的紙箱,送到失物招領處。那麽是有人拿走了嗎?我想有可能送到車站前的派出所,按錯了好幾次號碼打電話詢問後,還是徒勞無功。


    就算想找,從學校那站到終點站之間還有好幾站,要尋找在某一站下車的人物,簡直猶如大海撈針。


    我茫然地佇立在月台。夜晚的冷空氣使得被雨淋濕的製服更加冰冷,我開始打哆嗦,但我不清楚自己是因為寒冷而顫抖,還是因為內心動搖而起的雞皮疙瘩。


    稍微冷靜一點之後,我心想是得到報應了吧。因為我曾經想要把它丟掉,所以遭到報應,讓我弄丟了它。


    還是說,是惡魔實現了我的願望?因為我想要把時光膠囊丟掉,卻臨陣退縮,所以他替我丟掉了。


    無論如何,錯都在我,要是我沒有冒出想丟掉的想法,就不會把它帶出門了。


    「……算了吧。」


    吐出這句話的瞬間,一股異樣感在心中擴散,這種感覺似曾相識。在黑貓的黑白對話框裏寫下對白時也曾有過這種感受──我「咚」地敲了一下胸口,深深吐了一口氣,像是要把這種異樣感驅趕出去。


    不行吧。


    必須找到才行。


    那裏麵還有別人的東西。


    我又差點脫口說出「裝什麽乖寶寶啊」,但還是忍住沒說。裝乖寶寶有什麽錯?我是什麽時候開始覺得這樣很遜的?明明嘲笑差勁的自己才是最差勁的一件事。


    之後,我一站一站下車尋找。裏麵裝的不過是時光膠囊,就算有人拿走,我也不覺得會引起對方多大的興趣,也有可能對方確認過罐子裝的東西後就立刻丟掉了。


    我每下一站就去派出所尋找,去失物招領處詢問。到了第六站時,末班車已經開走了,但我還是不死心地走路前往下個車站。我平常沒運動的雙腳,立刻就開始抱怨它疲累了,不久後也訴說它感到疼痛,但我全都不予理會。不斷行走,繼續尋找。


    最後找完終點站時,已經是淩晨四點。


    回到家時當然已經天亮了,兩手空空打開玄關時的空虛感異常地濃厚。早起的父母發出呆愣的聲音斥責我:「你以為現在幾點啦?」所謂的徒勞無功就是這樣吧。


    「我到底在幹什麽啊……」


    走進房間看向桌上,隻有自己的信逃過一劫,讓我覺得非常煩躁。


    我為什麽要如此執著呢?


    我再次提出這幾個小時不斷問自己的問題。


    我並不怕別人氣我、罵我弄丟了時光膠囊,大不了道歉就好。就算不找得那麽辛苦,也有好幾種方法能息事寧人。可以裝傻、當作根本沒收到,或是說被父母丟掉也行,怎麽樣都能蒙混過去。我早就習慣幹卑鄙的事了。


    可是。


    ──如果你找到什麽重要的事情,就請努力去做吧。


    可是,我卻覺得不能敷衍以前的我──那個小學四年級,熱衷畫漫畫時的我。


    沒錯,我大概是害怕以前的自己的「目光」,畏懼那絕不可能感受到,過去的自己所投射而來的視線。大概從踐踏空白筆記本後開始,我就一直很懼怕……


    但都已經那麽盡力去找了,還是找不到,我已經無計可施,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也隻能算了吧……」


    在我屈服於強烈睡意的同時,這次我真的將那件事從自我意識中驅逐,吐出:「算了。」


    *


    隔周,我不想去學校,心情很沉重,沒心情去。乾脆蹺課算了,但我又依依不舍地想起跟我桌麵通信的阿日,期待書桌角落那已經不可能出現的回覆,疲憊地前往學校。


    所謂的奇跡,大概是在你放棄什麽的時候,毫無預警地來臨,才稱得上是奇跡吧。


    難得提早到校的我看見的東西,竟然是坐鎮在自己書桌上的小型紙箱。


    我真的以為我的心髒要從嘴巴裏跳出來了。


    紙箱下夾著一張對折的信箋,我顫抖著雙手打開後,熟悉的工整圓形字體整齊地排列其上。


    好久不見,你好嗎?我是阿日。


    我把你忘記的東西放在書桌上。我看見你把它忘在電車上,所以我就帶走了。莫非你在找它嗎?那麽很抱歉,我想說等星期一再拿給你就好……因為那天我們在電車裏擦身而過。


    雙重震驚,我隻能啞然無言,張口結舌。


    「不會吧……」


    不過……為什麽阿日會知道我就是阿夜呢?我們明明不認識啊。宛如在旁目睹現狀一樣,信紙上也解答了這個疑問。


    我想你現在應該很疑惑為什麽我會知道你的長相吧。


    阿夜……老實說,其實我知道你的名字。我也是小山丘第六小學畢業的,很早就認識你了。你的班上有個叫千代田的同學吧,她是我的朋友,我從她的口中聽說你的事情,知道跟我用桌麵交談的人是染穀優。所以,當你提到時光膠囊的話題時,我馬上就知道那個時光膠囊寄到你那裏去了。


    我小學一年級和四年級曾經跟你同班,說到這裏,答案應該呼之欲出了……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嗎?提示是a。


    小學一年級和四年級跟我同班,很會畫畫,認識我,而且──


    「a……」


    是偶然嗎?我把那個想不起名字的她稱作a,是下意識用她的羅馬拚音字首來代稱嗎……?不對,又還沒確定就是她……


    跟你透過桌麵交談,我聊得很開心。你還是一樣畫圖畫得很棒呢。雖然你說你沒有夢想,但我不這麽認為。你在小學四年級的夏天,的確曾經有過夢想才對,如果你還跟當時一樣,一直說服自己那不是你的夢想,我會覺得非常可惜。


    所以,我要把當時對你說過的話,再說一次。


    不要嘲笑自己想做的事。


    我不會嘲笑你,現在也一樣。我和當時一樣,很期待有一天能看到你的漫畫。


    ──不要嘲笑自己想做的事。


    會這麽對我說的女生,除了她以外,我還認識一個人。不對,搞不好,我隻認識那一個人……


    不好意思,因為日間部換位子,所以我沒辦法再透過桌麵跟你聊天,但我會為你加油。我也會努力達成我的目標,期待有一天我們還會在某處相會。


    信的最後畫了一個克魯瓦男爵的插圖,熟悉的字跡是阿日的,而那個克魯瓦男爵的插圖則是似曾相識。雖然非常接近作者本人畫的,但胡須的數量搞錯了──


    我再次望向紙箱。


    那的的確確就是一個月前寄給我,裏麵裝有時光膠囊的那個紙箱。事實上,上頭還留有當時貼上的單據。裏麵裝著的,果然是餅乾罐。我打開蓋子後,之前提到的注意事項、通訊錄,還有信……全都原封不動地裝在裏麵。


    「真的假的……?」


    我隻是茫然地盯著信中的克魯瓦男爵,然後,突然覺得畫中的貓微微笑了笑,指著天花板。


    我就讀的學校──青崎高中的美術室位於四樓,設備老舊,是校園中出了名的少數沒裝空調的教室。冬天很寒冷,會拿出暖爐。現在這個時期正好氣溫舒適,當天窗戶微開,吹進傍晚時涼爽的風。


    日間部的學生已經放學了,但我感覺剛才確實還有人留在這裏。有一股淡淡的香甜氣息──窗邊立著一張畫布,像是在召喚我似地,我的目光不自覺被它吸引。畫布上畫著鮮豔又奔放的櫻花樹,雖然她以前不會用這麽明亮的顏色畫圖,但我知道這幅畫就是她畫的。


    不知是什麽緣故,她絕對不使用藍色,現在畫布上也不見藍色。但盛開在夜間部看慣的晚霞下的櫻花,竟然令人聯想到光明、充滿希望的未來。


    「原來是你啊……」


    我輕聲呢喃,哈哈笑了笑,突然覺得自己很滑稽,但已經不會覺得自己很悲慘了。


    窗外明月朦朧,話說回來,今晚是新月。


    *


    六月,我前往郵局寄時光膠囊。


    因為曾經丟失一次,讓我覺得不太吉利,所以換了一個紙箱;但找不到大小剛好的,隻好使用大一點的紙箱。我把廢紙揉成一團塞在紙箱與罐子間的空隙做為緩衝材料,但不知道能起多大的作用。不過總之,把這個寄給通訊錄上的下一個人後,我的任務就此結束。


    我在郵局窗口付完費用,把紙箱交出去後,終於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


    當天上課前,我走向教職員室。因為被催促要交升學就業調查表,我帶是帶來了,但上麵依然一片空白,我盯著那張表,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走到教職員室前,發現有人先來了。是個一臉為難,猶豫不決的嬌小女生──她是坐我隔壁的,我想想,名字叫什麽來著?千代田?對了,這家夥上次好像也被催說要交調查表的樣子。話說回來,她知道我在桌麵上跟誰交談吧……


    我自然而然地向她攀談。


    「你調查表寫了什麽?」


    千代田嚇了一跳回過頭來,因為我是第一次跟她說話,她一臉警戒。


    「我、我才不給你看呢。」


    她用雙手將調查表緊抱在胸前。


    「為什麽?」


    「你一定會笑我。」


    「我不會笑啦。」


    「才不要!我會被笑,不給你看!」


    千代田將調查表越抱越緊,然後像是下定決心般地走進教職員室,我苦笑著跟在她後頭。


    突然,我的腦海響起一道聲音。


    不要嘲笑──


    自己想做的事,對吧,我知道啦。


    我低喃出這句話,打斷她的聲音,微微一笑。


    我想,沒錯,大概就隻是這麽單純的一件事吧。


    因為我一直對空白的調查表嗤之以鼻,想著什麽夢想啊,總是自己嘲笑自己,所以一直認真不起來。可是,若是真誠地麵對自己,不嘲弄、態度認真的話──搞不好無所不能。


    這麽想的瞬間,我的心中響起解開束縛的聲音,內心深處突然湧起一股宛如在夏天高空中逐漸膨脹的積雨雲般的強烈情緒。


    想畫,我想畫漫畫,我想寫故事。想畫畫,想將故事畫成形。就像小學四年級的那個七月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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