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不曾體驗過的人,很難解釋深夜響起的門鈴聲是多麽令人毛骨悚然。


    你卸下心防,在鴉雀無聲的房間裏放鬆。忽然間,通知訪客上門的人工電子聲打破寂靜。思考一瞬間停止,你朝時鍾一看,這顯然不是會有人來訪的時間。整個腦子都被問號淹沒:是誰?為什麽現在來訪?為了什麽目的?門上鎖了嗎?門煉扣上了嗎?


    你屏住呼吸,窺探門外的人物要怎麽出招。不知道經過多久,也許是幾十秒,也說不定是幾分鍾,你戰戰兢兢地去到玄關,從門上的貓眼往外一看,發現神秘訪客什麽線索都不留地離開了。一切都懸在半空中,事情就這麽結束,隻有不祥的電子聲殘響持續一整晚……


    事情發生得毫無前兆。


    門鈴響起時,高阪正在清潔電腦鍵盤。這副pfu牌的鍵盤,按鍵上沒有字,但不是因為擦過頭而磨掉,而是從一開始就設計成這樣。他上周才把所有按鍵拆下來清洗過,但若非每次使用過後都徹底殺菌,他就不會滿意。


    桌鍾的指針指著晚上十一點多,高阪還來不及想到是誰在這種時間上門來,接著放在桌上充電的智慧型手機就震動起來。高阪直覺地領悟到,門鈴響起與郵件寄來的時機湊在一起並不是巧合。


    他拿起智慧型手機,查看新郵件。


    開門。我不打算傷害你。


    關於病毒的事,我有話要跟你說。


    他抬起頭,朝玄關的方向看去。他所住的公寓並未安裝自動門鎖係統,即使不是公寓住戶,要入侵建築物也輕而易舉。寄了郵件的人物,多半已經來到房間前麵──幾乎就在他察覺到這點的同時,門口傳來敲門聲。敲門的方式並不粗暴,是一種要告知門外有人的敲法。


    自己應該報警嗎?高阪看著手上的手機這麽想,但顯示在螢幕上的訊息讓他遲疑了。


    『關於病毒的事,我有話要跟你說。』


    他對於這則訊息當中提到的事情,非常清楚。


    高阪首次對惡意軟體(malware)產生興趣,是在三個月前二○一一年的暮夏。那天他的手機收到一封來自陌生寄件者的簡訊。


    世界末日即將來臨。


    這是一則不祥的訊息,然而,對於當時身處第四個職場也無法適應、心情十分糟糕的高阪而言,這則訊息成了小小的清涼劑。


    高阪閉上眼睛,短暫地陶醉在世界末日的空想當中。天空染成紅色,整個市鎮回蕩著警鈴聲,收音機隻播放不幸的新聞──他暢快地想像出這樣的情景。


    聽來也許顯得可笑,但是這封不莊重的訊息拯救了高阪。當時的他就是需要這種無異於謊言、毫無根據的安慰。


    後來仔細一查,他得知這封簡訊似乎是從感染了一種叫做「smspacem」的惡意軟體亞種的手機強製發出。所謂的「惡意軟體」,是會讓電腦執行非法動作的軟體與程式之總稱。一般人幾乎都一律將這些統稱為「電腦病毒」,但病毒隻是惡意軟體中更狹義的概念之一。


    用一句話來形容「smspacem」,就是「告知世界末日的惡意軟體」。中了這種惡意軟體的裝置,時間一到二○一一年五月二十一日,就會對聯絡人清單上的所有人寄出「世界末日即將來臨」的簡訊。


    根據網路安全報告,「smspacem」是一項鎖定北美使用者的惡意軟體。但在九月上旬,住在日本的高阪卻收到了日文版的同樣訊息,多半表示有好事之徒特地將「smspacem」改成針對日本人的版本。


    高阪辭掉工作、躺在床上發呆時,忽然想起「smspaced」這種惡意軟體。然後,他腦中冒出一個念頭:自己是不是也做得出差不多的東西呢?是不是也能用不同的形式,重現當時自己所經曆的、日常生活中出現小小缺口的感覺?


    所幸高阪多的是時間,他把製作惡意軟體所需的知識逐一學會。加上他過去曾是程式設計師,以當時獲得的知識與經驗為基礎,他僅僅學習一個月,便不靠開發工具組完成了一種獨創的惡意軟體。


    高阪心想,自己適合這個領域。他擁有不用任何人教導,也能根據狀況需要得出最佳運算方式的才能。這是少數能讓他天生一板一眼的個性與完美主義朝正向發揮的案例。


    過不了多久,他創造出來的惡意軟體就被刊登在軟體大廠的網路安全報告之中。高阪有了把握,立刻開始製作新的惡意軟體。不知不覺間,製作惡意軟體成為他活下去的唯一意義。


    這樣的緣分實在諷刺。一個在現實世界中,因為太過害怕病毒與蟲子而覺得難以生存的人,到了電子世界中,卻從創造病毒與蟲(worm)並散播出去的過程中,找到活下去的意義。


    高阪麵向電腦敲著鍵盤時,不時會想到這件事。說不定,他是確信自己無法將基因留在這個世界上,做為一種補償行為,才會在網路上散播具有自我複製功能的惡意軟體。


    雖然都叫做惡意軟體,種類卻極為多樣。惡意軟體原本區分為「病毒(virus)」、「蠕蟲(worm)」、「特洛伊木馬(trojan horse)」三類,但惡意軟體的性質年年愈趨複雜,隨著多種無法納入既有分類的惡意軟體相繼出現,也就有「軟體後門(backdoor)」、「惡意工具組(rootkit)」、「惡意軟體釋放器(dropper)」、「間諜軟體(spyware)」、「廣告軟體(adware)」、「勒索軟體(ransomware)」等多種全新的定義陸續登場。


    最單純的惡意軟體三大分類:「病毒」、「蠕蟲」、「特洛伊木馬」,三者的差異相對淺顯易懂。首先,病毒與蠕蟲有著兼具自動傳染功能與自我繁殖功能這兩項功能的共通點,但相較於病毒必須寄生在其他程式中才能存在,蠕蟲則不需要宿主,能夠單獨存在。特洛伊木馬則和病毒與蠕蟲不同,沒有自動傳染功能與自我繁殖功能,由此可做出區別。


    讓高阪開始對惡意軟體產生興趣的「smspacem」屬於廣義的「蠕蟲」。這種蠕蟲會在受感染的電腦內收集郵件位址,大量發出附加惡意程式的郵件,而且還會在新感染的電腦上重複同樣的行為,不斷擴大感染的範圍,是所謂的「大量郵件蠕蟲(mass mailing worms)」。


    高阪開發的惡意軟體也屬於這種蠕蟲。他已經為這個開發中的大量郵件蠕蟲,取了個代號叫做「silentnight」。


    「silentnight」是在特定日期發作的蠕蟲,會在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晚上五點啟動,將感染裝置所具備的通訊功能關閉兩天。說得更正確一點,是會在所有通訊一開啟時就關閉功能。如此一來,感染「silentnight」裝置的持有者,不僅不能打電話,包括電子郵件、簡訊以及網際網路電話等在內的所有通訊手段,都將暫時遭到剝奪。


    「silentnight」這個代號的由來,既意味著這是一種會在聖誕夜發作的病毒,同時也意味著手機的通訊功能遭到剝奪後,人們將無法和朋友或情人聯絡,隻能獨自度過聖誕夜。算是一種雙關語。


    十一月底,「silentnight」終於完成。高阪將這個手機蠕蟲散播到網路上。從某種角度來看,這就是一切的開端。而在短短幾天之後,他得知自己一腳踏入了浩大的命運洪流之中。


    門鈴再度響起,高阪從工作椅上站起來。他覺得要是假裝不在,日後一定會後悔。若不在此時此地揭曉訪客的真麵目與目的,接下來的幾周,他肯定會一直為這種無以言喻的不安所苦。而且,反正自己的住址與郵件位址都已經被對方得知,所以想躲也是白費工夫。


    門上的


    攝影機已經壞了,所以要查看訪客的長相,就必須從貓眼看出去。高阪戰戰兢兢地走出起居室,站到玄關門前。眼睛湊上貓眼一看,可見門外站著一名中年男子,身穿一襲深色西裝,外頭披著一件大衣。看到這人的服裝,高阪微微放下警戒心。西裝與製服這類服裝,就是有著無條件令人放心的力量。


    他先確定門煉確實掛著才打開門,男子似乎早就猜到他會掛著門煉,事先移動到正對著門縫的位置。


    這人的身高比高阪高了十公分以上。高阪是一百七十三公分,所以表示對方有一百八十三公分以上,而且體格很壯碩。披在西裝外頭的柴斯特大衣本來大概是黑色的,但由於有點髒汙,看起來像是灰色。男子的眼角深深凹陷,下巴長滿落腮胡,油膩的頭發中摻雜白發。盡管嘴角露出友善的笑容,眼神卻有些空洞。


    「嗨。」男子開口。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卻很宏亮。「你醒著嗎?」


    「請問是哪位?」高阪隔著門煉問。「這種時間來找我,有什麽事?」


    「就跟郵件裏寫的一樣。關於病毒的事,我有話要跟你說。」


    高阪倒抽一口氣。「那封郵件是你寄來的?」


    「沒錯。」男子承認。「我可以進去嗎?我想你應該也一樣,不想被人聽見我們的談話內容吧?」


    高阪手伸向門煉,卻又遲疑了。男子說得沒錯,他不想被人聽見談話內容,這的確是事實。但也沒有人可以保證,放男子進屋內是安全的。高阪早已從男子的舉止與氣質,本能地察覺到一件事──眼前這名男子,隻要有那個意思,輕而易舉就能製服他。這人對這種行為很熟練,而且偏好簡單易懂的身體語言甚於繁瑣的言語交涉。隻要一個對應不好,對方隨時有訴諸暴力的準備。


    「你似乎防著我啊。」男子看穿高阪的擔心。「也是啦,比起莫名地放鬆警戒,我們這樣還比較好談。我不打算動粗,但這句話由我說出口,大概也沒辦法讓你相信吧。」


    高阪一瞬間將注意力轉向房內。男子見狀,又從高阪的小動作看穿他的心。


    「放心吧,我早已明白你有潔癖,不打算進到比玄關更裏麵的屋內。」


    高阪啞口無言,嘴唇發顫。


    「……原來你知道得這麽清楚?」


    「對。所以,可不可以趕快讓我進去?我冷得快要凍僵了。」


    高阪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死了心,小心翼翼地解開門煉。男子遵守自己的諾言,並未踏入比玄關更裏麵的地方。他關上身後的門,靠上門板歎了一口氣,伸手要從口袋裏拿出香菸,但注意到高阪的視線又收了回去。


    「不是隻有你……最近的年輕人啊,一個個都很愛乾淨。」男子自言自語似地說。「想來也是為了賣產品,隻好這麽宣傳,但最近的廣告裏,就是會把什麽東西都說得髒兮兮的,例如沙發和床墊滿是跳蚤、砧板和海綿滿是細菌,智慧型手機和鍵盤比馬桶還髒、早上剛醒來時的口腔比糞便還髒……」他邊說邊從口袋裏拿出打火機,打響了幾聲。「可是,反過來說,這不就表示我們雖然被這麽多髒東西圍繞著,卻還是活得好好的嗎?那不就沒有必要放在心上?正和所謂的自卑產業(注2:指收費為顧客打理外表或內心的問題,解決顧客自卑感的行業,例如醫療美容業等等。)一樣,是有人擅自編造出莫須有的問題。」


    「……你要跟我談的是什麽?」高阪單刀直入地問。


    「我是來威脅你的。」男子也回答得很明白。「高阪賢吾,你的所作所為,是明確的犯罪行為。要是不想被舉報,你就得聽我的。」


    高阪不說話。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他的腦袋跟不上狀況,但看來眼前這名男子似乎是透過某種手段,查出他就是那種惡意軟體的製作者,並以此要脅他。


    如果男子掌握了所有情形,高阪隻能束手就擒。但高阪心想,這還很難說。在確定對方知道什麽、不知道什麽之前,自己不能貿然答話。這名男子有可能對那種惡意軟體幾乎一無所知,隻是想用虛張聲勢的方法套出情報,這樣的可能性並非是零。而且,也許還有周旋的餘地。


    「看你的表情,是在懷疑眼前這家夥知道多少。」男子說。


    高阪保持沉默。


    「原來如此。」男子的表情微微一變,也許是笑了,也許是在表達不悅。「坦白說,很遺憾的是我也並非對一切都瞭若指掌。例如,為什麽病毒的發作日非得設在聖誕夜不可?為什麽你寫出了擴散力那麽強的病毒,卻隻鎖定日本的使用者?為什麽這麽精通程式的人,卻沒有固定工作,而是汲汲於製作病毒?如果要我列出疑點,可就沒完沒了。」


    說穿了,他是在說他什麽都知道。


    「……我一直認為自己很小心,以免留下證據。」高阪認命地說。「我這麽問純粹隻是好奇──請問你到底是用什麽方法,查出根本還沒有人受害的惡意軟體是誰製作的?」


    「我沒有義務告訴你吧?」


    高阪心想,他說得沒錯。沒有人會在這種時候特地掀出自己的底牌。


    「不過,」男子說下去。「為了你渺小的自尊心,我就破例告訴你吧。的確,我承認你在電子世界裏的應對十分周全,但相對的,現實世界的你卻是徹頭徹尾不設防,全身都是破綻……我這麽說,你應該大致聽得懂我想說什麽吧?」


    高阪的背脊竄過一陣惡寒。仔細想想,這幾個月裏,他每周都在固定的日子、固定的時間出門買東西,這段期間家裏便空著。另外,在天氣好的日子,他還會一整天都把房間的窗簾全部拉開(他對陽光的殺菌效果抱持莫大的信賴)。的確,隻要有人有意要窺看他的私生活,並不是不可能辦到──具體來說,就是溜進他的房間,或是從遠處用望遠鏡監視等等。


    「然後,關於你剛才那個問題的答案。」男子繼續補充。「我一開始調查你並不是因為看出你是電腦罪犯,隻是為了弄清楚高阪賢吾這個人有沒有資質,才會收集情報。也是因為找到了可以威脅你的材料,才轉而采取這種方式。原本我是打算花錢雇用你。」


    「資質?」


    「這你不用管。」


    之後,沉默籠罩兩人,男子似乎在等高阪答話。


    「……那麽,請問你威脅我,是打算叫我做什麽事?」


    高阪半是出於自暴自棄地問。


    「我不覺得我能做什麽了不起的事。」


    「你這麽明白事理,可幫了我大忙。隻要你乖乖聽話,我也就不必對你做出多餘的逼迫。」


    男子隔了一次呼吸的停頓後,切入正題。


    「高阪賢吾,我要你幫我照顧一個小孩。」


    「小孩?」


    「對,就是小孩。」


    男子點了點頭。


    *


    男子最後丟下一句「我對你沒指望太多」就離開了。高阪心想,也難怪男子這麽說,事實上,這份工作對高阪而言負擔的確太大。他本來就厭惡和人交流,尤其不會應付小孩與老人,理由當然是「他們好像很髒」。


    然而,他不能為了這樣的理由,從一開始就放棄。要是不達成委托,高阪將不再單純隻是失業人口,而是會變成有前科的失業人口。


    佐剃聖,似乎是這個小孩的名字。除此之外的情報,男子都未告訴高阪。


    脅迫者說自己姓和泉。和泉對高阪下達的指示非常單純。


    「你明天晚上七點去水科公園,池邊會有個小孩在喂天鵝,那就是佐剃聖。」


    雖然不清楚事情原委,但高阪還是先答應再說。


    「你的第一個任務,就是和佐剃聖當朋友。」


    然後,和泉針對任務成功的酬勞做了簡單


    的說明。和泉所提的金額,對現在的高阪而言,是一筆不小的金額。


    和泉離開後,高阪發瘋似地打掃整個房間。光是想到也許有人趁他不在時入侵過房間,他就覺得快要發瘋。但無論怎麽大灑消毒水,「他人」存在過的濃厚氣息,始終沒有要消散的跡象。


    隔天晚上,高阪披上大衣,雙手戴上乳膠手套,掛上拋棄式口罩,在包包裏塞了殺菌紙巾與殺菌噴霧,先仔細檢查過門窗都鎖好後,才以絕望的心情打開門。


    他已經很久沒有在太陽下山後來到聖域之外。夜晚的室外空氣冰冷得刺人,臉孔與耳朵都熱辣辣地作痛。


    他選擇西裝做為見麵的服裝,是為了不讓佐剃聖起戒心。正常人要是突然遭人攀談都會起戒心,在晚上被攀談更是不用說。在這種時候,西裝就能給人一種安心感。高阪比對昨晚的親身體驗後,做出這樣的選擇。


    他在站前開闊的步道上停下腳步。路邊圍起了小小的人牆。


    隔著人們的肩膀看過去,圍觀群眾圍住的是一名街頭藝人。這個街頭藝人是一名三十幾歲的男子,身前放著用來當台座的行李箱,有傀儡在箱子上跳舞。他舞動著雙手手指,一次操縱兩具傀儡。高阪佩服地心想,這個街頭藝人的手真巧。一旁卡式手提音響播放的歌曲是《孤獨的牧羊人》。


    高阪出神地看著他的表演好一會兒。傀儡的造型過度簡化,臉上的每一個部分都大得異常,已經超出滑稽的範圍,反而讓人覺得惡心。男傀儡剛追向女傀儡不久,又換成女傀儡去追男傀儡,最後,音樂在兩具傀儡僵硬的一吻中結束,周遭湧起掌聲。


    傀儡師趁觀眾看得開懷之際,開始以花言巧語索討觀賞費。高阪等其他觀眾離開後,將千圓鈔放進行李箱,街頭藝人笑咪咪地輕聲對他說了一句:


    「願傀儡的加持與你同在。」


    高阪又往前走。所幸和泉指定的公園,從他住的公寓徒步三十分鍾就能抵達,不必搭乘大眾交通工具。


    雖然隻是模糊的想像,但高阪原本以為佐剃聖是個十歲左右的男生。「佐剃聖」這三個字──雖然「聖」這個漢字隻是高阪的推測──嚴格說來比較男性化,而「佐剃」的讀音,則令人聯想到昆蟲的蛹(注3:「佐剃」與「蛹」在日文中都念作「sanagi」。),高阪便由此聯想到對方是個小男生。


    所以,當高阪抵達水科公園發現疑似的目標人物時,會覺得一頭霧水也是無可厚非的事。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頭染成白金色的頭發。這人留著一頭在某些角度的光線照耀下還會像是淺灰色的淺金色短發,眉毛也有少許脫色,皮膚又白得不健康,隻有眼睛黑得像是會把人吸進去。


    接著視線掃到的,是從裙子裏伸出的細長雙腳。盡管氣溫冷得會讓呼出來的氣息變白,她卻仍穿著短得會露出大腿的裙子,而且沒穿褲襪或絲襪。如果高阪的記憶正確,那麽她穿的是附近一間女校的製服。盡管圍著蘇格蘭格紋的圍巾、穿著米白色的開襟毛衣,但怎麽看都不覺得隻穿這些就能彌補雙腳的冰冷。


    她頭上戴著像是錄音室專用的牢固全罩式耳機。這副耳機的設計毫無特色,沒有絲毫融入打扮之中的感覺。從微微泄出的聲音聽來,她似乎在聽搖滾老歌。


    高阪的視線最後來到的地方,是夾在薄薄雙唇間的香菸。起初由於寒冷讓呼出來的氣息變白而分不出來,但仔細一看,從她嘴裏呼出的毫無疑問是煙。


    佐剃聖是一名十七歲左右的少女,而且不是尋常少女,是高阪最不會應付的那一種少女。


    高阪歪頭納悶,心想真受不了,那個叫和泉的人到底想要他怎麽做?到底是憑什麽根據覺得他有資質?完全猜不出來。


    盡管高阪滿心隻想拔腿就跑,但不能這麽做。要是現在丟下任務不管,和泉多半會立刻報警吧。雖然高阪覺得那也無可奈何,但若要放棄,等孤注一擲之後再來放棄也還不遲。


    沒什麽好裝模作樣的,和泉指派的任務並不是要勾引她、當她的男朋友,隻要當朋友就行。


    高阪脫下口罩塞進口袋,下定決心後走向佐剃聖。


    佐剃就如和泉所說,站在池邊喂天鵝。她從紙袋裏拿出吐司邊朝空中扔去,天鵝就不約而同地一起飛過去。她心滿意足地看著這幅景象,似乎未留意到高阪就站在她身邊。


    高阪小心避免驚嚇到她,輕輕走進她的視野裏喚了一聲。


    「請問。」


    幾秒鍾後,佐剃看向他。


    實際麵對麵一看,高阪不得不佩服佐剃的容貌之清秀。她的模樣令人覺得是在一種明確的概念下創造出來的精巧女性人造人。但這種概念並不是要給予人們安心感或讓人抒壓,而是要讓待在她身旁的人繃緊神經。


    「……什麽事?」


    佐剃拉開耳機,用狐疑的眼神問。


    高阪忍不住從她身上撇開目光。看樣子,西裝似乎未能發揮解除警戒心的作用。這也難怪。穿西裝的青年,在夜晚的公園裏向身穿製服的高中女生攀談,這實在太不自然。說得委婉一點,是有危險的感覺。照這情形看來,高阪不如穿運動服可能還比較自然。


    「可以打擾你一下嗎?」高阪動用所有力氣,擠出和善的笑容提出問題。「你現在有時間嗎?」


    「不行。」佐剃叼著香菸,慵懶地回答。「我很忙。」


    她有這種反應也是當然。佐剃再度戴上耳機,回到她自己的世界之中。


    這樣一來,高阪已經無計可施,這遠非年齡或性別差異的問題。試著努力和人親近的經驗,他連一次都不曾有過。


    高阪已經束手無策,想不出下一步該怎麽走,隻好退到稍遠處,和佐剃一樣看向追著食物跑的天鵝。


    對於害怕多數野生動物的他而言,天鵝是少數的例外之一。天鵝的身體純白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最棒的是它們隻有冬天才出現。天鵝一直泡在冰冷刺骨的水裏,給他一種清潔的感覺──雖然也隻是有這種感覺罷了,實際上天鵝多半還是全身都有病原體潛伏吧。


    然後,他重新看了看公園裏的情景。鋪著一層雪的公園,被成排的路燈一照,彷佛整個公園都散發淡淡的青光。側耳傾聽,發現不隻有天鵝的叫聲,還聽得見積在樹枝上的雪掉到地上的聲響。他閉上眼睛,仔細傾聽這樣的聲音。


    他聽見了歎氣聲,睜眼一看,佐剃再度拉開耳機注視著他。這彷佛要射穿人的銳利視線,讓高阪忍不住撇開目光。就在這時,他一瞬間看見佐剃耳朵上藍色的耳環發了光。


    「喂,你找我有什麽事?」


    高阪心想,現在不是斟酌遣詞用字的時候,總之得說點什麽話來解除她的戒心,於是開了口。


    「我想跟你交朋友。」


    他話先說出口,才覺得自己十分可疑。這怎麽聽都像是出於不單純的動機而來搭訕的人會說的台詞。難道沒有別種說法嗎?說成這樣,即使她跑去派出所對警察說「有奇怪的男人找上我」,他也無從抱怨。


    佐剃用不帶情緒的眼神正視高阪,他們之間出現一陣漫長的沉默。她抽了一口香菸,以熟練的動作拍掉菸灰,然後又以打量的目光一直看著高阪。


    高阪內心懇求她趕快開口,不管說什麽都好。腋下流出的冷汗讓他很不舒服,他滿心隻想拋開這種離譜的事,立刻回去公寓裏衝澡。他好想念由空氣清淨機與消毒水交織而成的聖域。


    過一會兒,佐剃把變短的香菸扔到腳下。香菸的火碰到被雪沾濕的地麵,一瞬間就熄滅了。


    「反正一定是和泉先生請你來的吧?」


    佐剃呼出最後一口煙,慵懶地說道。


    「我跟你說清楚,你已經是第七個了


    。」


    佐剃呼出的煙乘著風飄來,讓高阪急忙摀住嘴。


    接著,他慢了半拍地猜出「第七個」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說,在我之前,他也安排了幾個人,要這些人跟你交朋友?」高阪問。


    「哎呀,和泉先生什麽都沒跟你說嗎?」


    高阪認命地一五一十招出來:「他隻說要我幫忙照顧一個小孩。我本來想像的是個十歲上下的男生,所以看到你本人,還覺得一頭霧水。」


    「彼此彼此。我也是作夢都沒想到,他竟然會叫一個年紀比我大這麽多的男性過來。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佐剃嫌麻煩似地搔了搔頭。「你叫什麽名字?」


    「高阪賢吾。」


    「你也是被和泉先生威脅,不得已才聽他的話吧?我問你,你有什麽把柄握在他手上?」


    高阪猶豫了一會兒後,還是決定老實回答。即使現在保持沉默,佐剃也會去找和泉問出來吧。


    「他放過我一件小家子氣的犯罪行為。」


    佐剃對這四個字起了興趣。「犯罪行為?」


    「就是網路犯罪。我寫了電腦病毒散播出去。」


    「你為什麽做這種事?」


    「因為喜歡啊。是興趣。」


    「嗯?興趣啊?」


    佐剃一副覺得難以理解的模樣聳了聳肩。


    「倒是你,你跟他是什麽關係?」


    「誰知道呢?例如父女?」


    「父女。」高阪複誦她的話。「我是不打算太深入過問別人的家庭情況,不過在你家裏會教育小孩說,稱呼爸爸時要加上『先生』這樣的敬稱嗎?」


    「你怎麽知道我們不是養父女?」


    「……算了,你不想回答也沒關係。」


    高阪轉身靠到鐵欄杆上,仰望夜空。這時,他發現頭上的樹枝縫隙間,有著像是鳥巢的物體,但以鳥巢來說,形狀未免太工整,而且也太大了點。他做出結論,心想多半是槲寄生吧。他聽說有一種寄生植物,會寄生在櫻花樹等其他樹木上吸取營養。


    這時,佐剃忽然想起什麽似地說:


    「對了,和泉先生有沒有提到要給你酬勞?」


    高阪點了點頭。「雖然也要這件工作順利完成才有。」


    「多少?」


    高阪小聲說出金額。


    「原來你可以拿到不少錢嘛。」


    「是啊。對現在的我來說,還真是一筆有點大的數目。」


    結果佐剃對高阪伸出一隻手。


    高阪腦海中閃過她剛才直接用手抓麵包屑的光景,忍不住後退。


    但她的要求並不是握手。


    「一半給我。」佐剃要求得若無其事。「你答應,我就好心當你朋友。」


    「……這樣算是朋友嗎?」


    「像你這樣的男性,要跟像我這樣的女生當朋友,就是需要這樣的代價。這可是常識喔!」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佐剃自信滿滿地斷定。「你不喜歡的話,我也無所謂。不管你有什麽下場都不關我的事。」


    「好,我付。」高阪唯唯諾諾地答應這個年紀差不多小他整整一輪的少女所提出的要求。然後他一邊四處張望,一邊問:「……順便問一下,我們的談話沒被和泉先生聽見吧?」


    「嗯,不用擔心。」


    「你為什麽這麽肯定?」


    「是憑長年經驗培養出來的直覺。」她回答。「好,趕快給我錢。」


    「……不能等我收到酬勞以後再給你嗎?」


    「不行。不先付款,我沒辦法信任你。」


    「我現在身上沒什麽錢,可以等到下次見麵時再付錢嗎?」


    「是可以,但你別想蒙混過去。要是惹我不高興,我可是會跑去派出所,亂講些有的沒的。」


    「我沒騙你。我會在下次見麵前準備好。」


    「那麽,我明天去找你。把你家住址告訴我。」


    高阪大感吃不消,心想這女生怎麽如此蠻橫。他心不甘情不願地告知公寓住址後,佐剃就輸入到智慧型手機中,似乎是在用地圖app查看位置。


    「從這裏就走得到呢。」佐剃自言自語。「你大概都幾點回家?」


    「你隨時都可以來。」


    「隨時都可以……你不用工作嗎?」


    「我沒工作。」


    「那麽,你為什麽穿西裝?」


    高阪懶得說明,於是回答:「我是打腫臉充胖子。」


    佐剃露出真心感到傻眼的表情,緊接著又說:「算了,我也沒資格說別人吧。」說著,她看了看自己的服裝。高阪等她說下去,但她隻是點點頭,似乎自顧自地明白了什麽。


    「我正想找個地方消磨白天的時間,因為平日白天在外頭閑晃會被警察抓去輔導。」


    「你沒上學嗎?」


    佐剃無視這個問題,高阪也覺得這個問題問得很沒有意義。過著正常校園生活的高中生,不會把頭發染成那種顏色,也不會穿耳洞。


    「明天我會隨便找個時間去你家玩,拜拜。」


    說著,佐剃戴上耳機,背對高阪跨出腳步。高阪趕緊喊聲「等一下」想叫住她,但這句話被音樂遮住,她並未聽見。


    高阪心想,這下可麻煩了。


    他的聖域正麵臨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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