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學長兩人在進入居酒屋前,肩搭肩組起了圓陣。


    「聽好囉?雖然對方是個強敵,但隻要積極進攻,一定會在某處露出破綻。就算我們的個體能力位居劣勢,但隻要團結合作,一定可以獲得好成績。我們要互相援護對方!別忘了戰鬥意識!不能在精神上認輸!我們走!1、2、3加油!」


    與其說我們是組合搭檔,不如說其實我是被學長抓來組隊的。什麽狀況都沒講就把我叫了出來,就連接下來該做些什麽,我也不知道。我隨著吆喝聲反射性地踩了一下右腳,堆積在地麵的乾燥落葉隨之發出清脆的聲響。


    因為現在正好是運動之秋的時節,我本來以為他是叫我出來打網球的,沒想到在居酒屋裏等待著我們的是兩位女性。就算是毫無男女經驗的我也立刻察覺到,這是一場名為「聯誼」的餐會。


    「詹姆斯?狄恩曾經說過『把握生命每分每秒,不要留下遺憾』,所以我不想再猶豫下去,打算先交往再說。先上床也好!」


    我妻學長坐在我的隔壁,一手抓起大杯的生啤酒杯。現在明明是十月的夜晚,他竟然隻穿著一件夏威夷襯衫,襯衫上的扶桑花紋和菜單封麵所寫的〈秋季味覺饗宴〉完全不搭調。


    「最近不是變冷了嗎?不想要一個可以在床上互相取暖的對象嗎?」


    他每次開口說話,那一頭宛如鋼刷的蓬亂頭發就會跟著搖晃。


    和這樣的學長相較之下,我就隻是僵硬地坐在桌邊,不停地傻笑。隻有在自我介紹的時候,開口說出「我是杉野誠一……呃……是影像學科的。」而已。


    「我妻同學真是有趣的人耶!」


    「藝大怪人多的傳言原來是真的。」


    坐在桌子另一側的兩位女性相視而笑,她們的桌前各自放了自己點的梅酒兌水和卡嚕哇牛奶。


    「怪人?我嗎?才不是咧,明明就是你們太普通了,還穿著看起來都差不多的衣服。」


    即使在剛認識的女性麵前,他也不肯說句場麵話或客氣話,最重要的是他完全沒有為他人著想的心意。


    「討厭啦,這可是流行耶,今年秋天就流行穿這樣。」


    「穿那種鬆垮垮的洋裝?拿來遮住癡肥的脂肪是很方便啦,但這下子不就看不見胸部的曲線了嗎?」


    我妻學長冒失地開始審視女性們的胸部。


    「討厭啦~我妻同學真是下流~」


    女性們一致誇張地縮著身體。頓時整個空間充斥著笑聲,我喝著烏龍茶的速度也加快了起來。


    我緊張又怯懦到已經分不清手掌上濕潤的液體,究竟是結露還是手汗。


    「我妻同學喜歡胸部大的女生嗎~?」


    腦中浮現出腐爛木材般的「焦茶色」。點梅酒的女性正鄙視著我妻學長。


    「真是幽默又直爽的男人啊!」


    從啜飲卡嚕哇牛奶的女性中感受到「緋色」。看起來就像是地底深處滾燙的熔岩般不吉利。她已經鄙視學長到了沸點,憤怒不已。


    她們都在心底想著:「這場聯誼什麽時候破局解散都不奇怪。」


    當我聽見對方的聲音時,聲音會像波紋般,讓我的大腦在一瞬間浮現出顏色。


    等到我就讀國小二年級時,才知道原來「聲之色」代表發言者的感情。


    「誠一!好好唱出聲來啊!」


    在上音樂課時,每當班上女生對我這樣吼叫,我的腦中都會浮現出塔巴斯科辣椒醬那種紅色。


    「抱歉。」「我也想要唱出聲。」「我也有聽見音樂。」


    每次我開始解釋的時候,她的「聲之色」會慢慢混入群青色。當群青色的比例跟緋色差不多時,她就會開始大哭,並說:「你為什麽就是聽不懂?」


    到了國小四年級時,我才知道那個名為「聲之色」的感受並不是大家常識中所認知的事物。媽媽以前一直都把我所說的「聲之色」解釋成小孩子的妄想。直到我十歲時仍然不停說著「聲之色」,媽媽才隻好帶我去醫院就診。


    「他從以前就很愛說『那個人在說謊』之類的話,就算我開口說教,他也會發現我其實根本沒有生氣等等。」


    從檢查結果中確定我沒有異常後,醫生便開始說明:


    「知道聯覺這個詞嗎?」


    我和媽媽都歪著頭。


    「就算印象這種東西本身不帶有顏色,我們還是能夠聯想出相符的色調對吧?例如男生是藍色,女生是紅色。或許是他這方麵的聯想力發揮到了極致,所以他會將接收到的情報自動在腦內轉換成其它感受。」


    醫生一邊用原子筆搔搔自己的頭發,一邊繼續說道:


    「也有看到國字就想起味道、看到形狀就聯想到聲音的例子。據說可以背誦圓周率到好幾百位數的人,會把數字聯覺成景色。」


    「嗯……這個病治得好嗎?」


    「不,跟治療沒有關係,畢竟這並不是病。由於這是稀有案例,我無法理解的部分也不少。」


    醫生和媽媽一來一往地對話之後,導出了一個結論:「隻要不影響日常生活,放著不管也沒關係。」


    有些單字對當時的我來說很難懂,後來我才理解,這是在說明何謂「感受力」。


    不過,我也曾經遇過即使對方正在怒吼或是哭泣,感受到的「聲之色」卻和對方的表情完全相反的案例。我想,我所看見的應該是對方真心話的顏色,不知道這到底算不算是聯覺的一種。雖然抱持著這個疑問,但我並沒有詢問原因為何。


    「有什麽困擾話,隨時都可以找我談喔。」


    聽見醫生笑著這麽說時,我在腦內看見了紫色。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紫色代表著猜疑心。當時還是小孩子的我,隻覺得暗紫色就像是魔女熬製的湯,覺得很不舒服。


    「啊,我想起來了!對了!對了!」


    我妻學長邊拿啤酒杯,邊指著點梅酒的女性。


    「我一直在想到底曾經在哪看過你!就是那個!我之前看的a片!你長得超像a片中,那個被男優用魔法暫停時間後所玩弄的女優!」


    我從學長的聲音感受到清爽的檸檬色,代表他終於從記憶中挖掘到真相的爽快感。


    「討厭,我才沒拍那種片呢。原來我妻同學會看那種東西啊──」


    梅酒小姐的聲音和表情都很爽朗,但是,我的腦裏浮現出她隱藏在聲音中代表輕視的焦茶色,已經變得比剛剛還更要混濁。


    「不是第一個女優喔,是第二個被玩弄的那個女優。長得超像耶──」


    「問題不在那裏吧──?」


    梅酒小姐試圖轉移話題,她把手上的濕紙巾當作麥克風,轉而找我聊天說道:


    「哎呀──跟這種學長做朋友,誠一你也很辛苦吧?常常操煩許多事情吧?」


    如果我能緩和場麵氣氛,說出可以製造新話題的回答就好了。但我的腦袋沒有靈活到辦得到這種事。


    「是、是啊……很操煩。」


    我擠出的聲音小到甚至無法蓋過鄰桌上班族的對話。


    「我們是讀影像科的,所以對拍攝的幕後很有興趣,那個作品真的把時間給暫停了嗎?」


    「我、我都說那女優不是我了!」


    梅酒小姐大概終於按捺不住,用力把玻璃杯放在桌上。我被那聲響嚇到,突然繼續接著說:


    「可、可是學長,你很喜歡那片dvd對吧!」


    梅酒小姐的「聲之色」已經混濁到像是在腐爛的木材上抹一層爛泥。


    那句完全無法幫上忙的發言,是我在本次聯誼中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聯誼真是棒透啦!」


    我妻學


    長拿起剛剛在便利商店買的氣泡酒,灌進他那還殘留啤酒味的嘴裏,花了半分鍾左右喝光後,猛然把空酒瓶放在作業台上。


    「學長,你總有一天會被告性騷擾的……」


    我勉強在地板上找到空間坐下。


    進入這位我妻學長所住的宿舍以前,外頭的空氣冷到露出工作褲的小腿長出雞皮疙瘩。但是,他的房間卻悶熱的不得了。問題鐵定是出在疊到像拚圖般的瓦楞紙箱。學長那狹窄的房間裏總是放著搞不懂是什麽東西的材料和瓦楞紙箱,就連床上都四散著雜物,無法想像他平常到底是睡在哪裏。堆積如山的箱子就像擁擠的高樓大廈,帶給我沉重的壓迫感。


    「那個是我這次要在拍攝中用的東西,所以從今天開始,這個就是桌子了。」


    我妻學長保持坐在椅子上的姿勢,把他腳邊的瓦楞紙箱踢給我。我便按照他的指示,把自己的可樂和脫下來的連帽外套摺疊好,放在紙箱上。


    這間宿舍直通豬士藝術大學廣闊的校園。我和我妻學長一起就讀有好幾門學科的影像科,隻是,學長常常翹課,用一起就讀這個字眼似乎不太恰當。


    「咦?那是可樂嗎?你不會喝酒嗎?」


    「因為我還未成年。」


    而且我之後還得騎機車回到距離這裏兩站的公寓。


    「不管是酒還是香菸,二年級的時候就可以嚐試了啦。二年級就可以了!」


    我們現在是二年級生。而我之所以稱他為「學長」,是因為他漂亮地留級了好幾次。當我剛入學的時候,我妻學長還是二年級生。


    由於學長留級太多次了,我也不知道他的實際年齡。


    不過,看他一臉絡腮胡和完全沒整理的蓬鬆亂發,就算別人說他已經超過三十五歲,我也會表現出毫不吃驚的無趣反應。


    「不管什麽事情都該嚐試,酒也要喝啊。大學生活隻有八年而已耶?」


    這句誌得意滿地擺明了要待到被退學為止的格言,是學長的口頭禪。正如他所說,他其實在藝大中做了好幾部影像作品。而放在這宛如倉庫的房間內的紙箱裏麵,幾乎都塞滿了進行那些攝影時使用的小道具和資料。


    不過,放在這間房間裏的物品中,沒有一樣是學長自己親手製作的。他笨拙到甚至要花一整天的時間才能把線穿過裁縫針。


    與其說是製作,不如說是學長脫口說出:「不覺得這樣做很有趣嗎?」之後便著手企劃,然後再負責「逼人製作」。


    雖然我好像把他形容得很差勁,但後來我在這一年半中學到,其實像他這種負責企劃的人,在藝術大學中意外地很少,為了完成一份作品,這樣的人也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當然,即使如此我也無法容忍他那不知輕重的人格。去年的這個時期,他對初次見麵的我所說的話,我到現在都忘不了。


    「反正你很閑,來幫我吧。」


    我感受到的「聲之色」是澄澈的金黃色。他的內心充滿著自信,深信自己的提議全都是為了我好。


    「這是你做的吧?」


    他用手中的手機重複播放我之前當作作業提交的影片。他不知道是從哪得到那個影片,看完後特地來找我搭話。


    當時連教室位置都還搞不太清楚的我,突然被不請自來的學長追問到狼狽不堪。


    「你用什麽編輯軟體?」「高中時就在玩影像嗎?沒別的事情可幹嗎?」「所以你有多閑?」


    麵對這個根本還沒報上名來就滔滔不絕的學長,我的內心起了一股無名火。遺憾的是,我無法拒絕他(畢竟我真的很閑),因此開始幫忙編輯他當時企劃製作的作品。


    順便一提,已經完成的影片叫做《上課時,從眼睛發射光束的教授和被燒殺殆盡的學生們》,在影片分享網站的點閱率到現在都還在踏實地上升中。


    我老是擔心哪天會被教授本人發現。要是被問「是誰編輯的?」學長絕對會立刻出賣我。


    不知道我妻學長是把我當作影片編輯人手看待、還是當作感情還算好的學弟看待,他常常會像今天一樣,為了湊人數玩耍而叫我出來、或是隻在進行製作作業時找我陪他。即使如此,對我來說,他仍然是自從我讀大學之後相處時間最長的對象。


    我妻學長整個腰沉入椅子中,一臉饒富興致地眺望著窗外。


    「話說回來,我今天的發言可真是敏銳啊,我的實力真是不可小覷。」


    從他這句話來看,可知他對於剛才的聯誼毫無反省之意。


    「我覺得她們沒生氣就已經算是奇跡了……」


    結果,學長失禮的態度和我沉默寡言的行為,並沒有讓女性們當場爆發不滿的情緒,她們真是個顧全大局的人啊。感激不盡。


    「她們不是笑得很開心嗎?」


    「你說得也是啦……」


    「怎麽啦?啊,難道是你之前那個『魔法耳朵』嗎?」


    「才不是。」


    我沒有對父母以外的人提過「聲之色」的事。不過,之前被學長抓去打麻將時,我曾經靠著「聲之色」看穿參加者作弊。


    雖然當時我用「就是覺得他的聲音在發抖」蒙混過去,但從那次以來,學長就開始說我是個「擁有『魔法耳朵』的男人」。


    「我有在聯誼時,害女生覺得困擾過嗎?」


    「你不是說自己以前被女生搧過巴掌嗎?」


    「是在說小梓還是淳子的事?啊,還是真奈?」


    「我比較訝異你可以一次講出這麽多名字……」


    「囉嗦!況且明明是你的問題比較大吧!你在聯誼後半段,根本一直低著頭!」


    學長高舉手上的氣泡酒,麵對著我如此說道。


    「你說得也沒錯啦……」


    雖然原因出在學長身上,但我無法反駁。


    隻要不同時接收對方的臉和聲音,腦中就不會浮現出「聲之色」。對方不必直視我,但我的視線裏必須有對方的臉孔。


    所以,我實在無法在聯誼中繼續看著女性們拚命隱藏自己對學長的輕蔑與憤怒,隻好在途中拚命轉移視線。


    我也不太懂發動的詳細條件是什麽,或許不隻是接收聲音,接收表情、動作和臉部皺紋等細微情報,都是讓我感受到「聲之色」的必要條件吧。


    隔著電話聊天時,不會看見「聲之色」。錄影的影片等等,似乎也因為消除了各種細微情報,所以也不會浮現出「聲之色」。


    如果這次的聯誼可以透過視訊電話參加,或許我就會覺得輕鬆許多吧。


    「難得安排跟音樂科美女聯誼耶,雖然其中一個不是我的菜就是了。」


    不知道他說的是哪位。我是覺得那兩位女性都非常有魅力,都有著漂亮肌膚和圓亮大眼。


    「你隻是為了湊人數才強迫我去的吧。」


    「因為像你這種土裏土氣的家夥,也知道自己沒資格挑人啊!」


    有句話叫做直言不諱。但學長的發言已經是赤裸直白到不忍直視的程度。就算是在這間怪人機率頗高的藝術大學中,他的怪人程度也算是出類拔萃。


    「下次的聯誼,禁止你繼續那樣畢恭畢敬。第一步就要盡可能進攻到對方內心,這可是約會鐵則!」


    「喔……」


    下次的聯誼。聽起來就跟下次的行星連珠時間一樣,毫無現實感。


    更何況,我完全無法想像自己用輕快的語氣和女生對話的模樣。


    「啊,不過你說不定不必去下一場聯誼呢。」


    我妻學長冷笑著如此說道。


    「什麽意思?」


    「我看到囉~你拿到女生的聯絡方式了吧。真是良心掉河又被狗吃的家夥啊


    。」


    學長連說兩個譬喻來嘲弄我。


    「拿是拿到了啦……」


    「真好啊──秋天真是戀愛的季節!」


    「學長,你春天和夏天也都這樣子講過……」


    我從牛仔褲口袋中拿出對折的餐巾紙。在居酒屋的店名印刷字底下,寫著點梅酒的女性的電話號碼。雖然上麵的數字因為餐巾紙表麵的凹凸紋路而歪斜扭曲,但還是能清楚辨識。


    「如果下次能在沒有那位學長的環境下喝一杯就好了。」她在道別時說了這句話,同時把餐巾紙交給我。


    「喂,快點聯絡她啦。現在立刻、在我麵前。」


    「我為什麽非得照做不可啊?」


    「有趣的事件如果沒在我的眼前發生,就等同於沒發生過。」


    我妻學長用食指和中指圈成橢圓形,像是戴眼鏡一樣放在雙眼的前方,看起來就像個新品種的外星人。


    「我才不聯絡。」


    「為什麽?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耶。」


    「因為八成沒希望。」


    當她叫住我的瞬間,我還在心裏妄想:「原來如此,像我這種長相的人其實在這地區可是大受歡迎的風雲人物,就算沉默不語也會有女生主動搭話啊。」這種投機的邪念還讓我不由得擺出陶醉的笑容。


    但是,當我聽見她說:「下次我們倆一起喝一杯吧。」的時候,卻感受到如同陰天般的鉛色。那是罪惡感。如果她真的對我有好感,我的腦中不可能會浮現出那種顏色。「我記得她有男友喔──」


    「啊──這樣啊。果然。話說,既然你早就知道,就事先跟我說啊!」


    學長絲毫不在乎我抱怨的內容,繼續說道:


    「畢竟她的社團因為人數不足的關係,快要廢社的樣子。所以才會到處尋找願意入社的人,參加聯誼也是為了這理由吧。」


    學長在大學內走個三步就會遇見認識的人,對八卦話題也很敏銳。


    「那可真是辛苦啊。」


    或許正因為這種內情,她們才肯隱忍下來,並讓那場聯誼溫和地結束。我感受到的那個代表罪惡感的灰色,也是因為欺騙了我而受到良心的譴責吧。


    「學長,你就算知道她有男友,也知道她的社團狀況,還願意參加聯誼啊。」


    雖然我妻學長從來沒有達成他的目的過,但對他來說,參加聯誼是為了要找女朋友的,要他參加一場毫無未來可能性的聯誼,實在很不自然。


    「為了和女生相遇而參加準沒錯。」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喝醉而體溫上升,學長脫下身上唯一一件夏威夷襯衫。


    「就算有一朵花腐敗,不代表整座花圃都髒掉了不是嗎?不管是為了增加社團人數還是有沒有男友,都有相遇的價值啊。說不定你可以在聯誼中遇見更可愛的女生,對方也可能會跟男友分手啊。」


    「相遇的價值……」我像個笨蛋一樣複誦。


    「你的問題在於談戀愛之前吧。你就加入社團,喜歡上個有男友的女生然後被甩,這樣也算是一個寶貴的經驗啦。」


    學長大大地張開雙臂如此提案,他的腋毛也跟著展露無遺。


    「為什麽是以我被甩為前提啊。」


    「我才想問你為什麽會覺得事情可以稱心如意啊?就憑你那個性。啊,有分岔。」


    學長從腋下拔了一根毛之後,隻在一瞬間四處看一下有沒有垃圾桶,隨後立刻斷念,直接把那根分岔的毛發往自己的背後丟去。


    「你都讀了這間學生多到像笨蛋一樣的大學耶,多去跟幾個人相遇啊!你就是這副德性,才會一個朋友也沒有。不管是在這裏還是老家。」


    「你、你哪知道我在老家有沒有朋友……」


    「我知道啊。你一次也沒回老家過吧?就連暑假也一直待在這裏不是嗎?」


    放在紙箱上的可樂罐發出喀啦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讚成學長的發言。


    「因為回老家的交通費開銷太大了啊。再來,就算是我這種人,也是有一點戀愛經驗的,我也有一兩個喜歡的女生……」


    「做出行動之後才算是有戀愛經驗啦。告白之後被甩,就可以得到首次失戀點數1點。」


    「失戀點數是什麽啊……?」


    「就是經驗值,累積之後會發生好事喔。」


    「你說的那些點數,感覺累積之後好像可以換個米券之類的東西。」


    「白癡,至少可以讓你去夏威夷旅行啦。」


    不知道為什麽,學長挺起了胸膛。


    「反正你口中的戀愛八成隻是躲在牆壁或樹木陰影處偷看女孩子吧?說不定連話都沒說過。沒錯吧?」


    被說中了。我無法反駁,隻好把手上的餐巾紙擺在可樂的旁邊。從可樂罐滴落的結露開始慢慢地染濕纖維。


    「我小時候曾經問過喜歡的對象覺得自己怎麽樣。」


    「對方一定說你是個陰沉的家夥吧?」


    「隻有學長你會這麽直白啦。對方隻說:『喜歡你啊,沒有問題。』」


    「說謊的吧?」


    我妻學長的回嘴彷佛說明了一件理所當然的事,讓我不發一語。正如他所說,對方對我說的那句話,的確是謊言。


    「沒錯,你說得對。」


    隻是,有件事我沒跟學長說明。我詢問的人並不是戀愛對象,而是我的父母。


    當我吐露出「聲之色」的事情後,便開口問我的父母:


    ──擁有這種力量是不是很怪……?


    父親立刻就回答說:「哪裏怪」「別在意」。而母親也跟著接話說:「沒錯沒錯,那是個性的一種啦。」


    但是,就在此時,我在腦內感受到混濁的綠色。現在回想起來,那顏色就跟當時上學路線中會經過的儲水池裏頭生苔的水一樣。還是小孩子的我,總覺得那個位於住宅區又深不見底的池子很惡心,每天都故意用跑的跑過去。


    那顏色對我來說,是不安的象徵。


    我立刻回答說:「這樣啊,我知道了。」便立刻轉頭不再看著父母。因為我覺得不應該再繼續看他們的「聲之色」了。


    如果父母心底那股不安之色並不是我會錯意、如果那顏色變得更深的話……一這麽想,我甚至喪失了製造話題並跟他們聊天的能力。


    後來我再也不曾跟父母談跟「聲之色」有關的話題。或許他們以為隨著我長大成人,也早就感受不到了吧。


    從此以後,我開始自行避開與包括父母在內的人四目相交,盡可能不要感受到他人的「聲之色」。


    我會和他人保持距離,時時留意說話的時候不要觸及對方的神經。


    我害怕擅自深入他人的心而讓他們受到傷害。絕對不可以讓對方的顏色變得混濁。同時,卑鄙的我也很怕察覺對方藏在心底的想法,害得自己受傷。


    即使如此,憤怒的沸點或悲傷的洞穴仍然會突然出現在眼前。當我一發現,身體就會像傀儡般失去柔軟度,連站都站不好。


    多虧這能力,讓我的高中生活完全沒有充實可言,也隻交到幾個徒有形式的朋友。但我還是因為自己沒有傷害到任何人、沒有惹任何人生氣而感受到成就感。


    看得見「聲之色」並不是什麽英雄的超級力量。這股力量既不能解決事件,也無法拯救任何人。如果說真的有人因此得救,那個人應該就是膽小的我自己吧。


    「我很不擅長這種事啊。溝通交流什麽的、抓取與人之間的距離感什麽的。」


    餐巾紙吸飽可樂罐上的水滴後,變得濕濕軟軟,我仔細地對折,然後直接丟到垃圾桶。


    「人都有擅長或不擅長的事啊。」


    我說完後卻沒聽到任何回答,抬頭一看,發現學長把喝光內容物的氣泡酒瓶抵在自己的胸膛上,玩了起來。


    「誠一你看。作品命名為《用乳頭和易開罐拉環痕跡做出的臉》。」


    「看來你對我的事根本不感興趣嘛。」


    「嗯。啊,糟糕,要消失了。誠一!快點拍照!快!」


    ●


    當我轉頭背對著電腦螢幕時,發現窗外已經一片明亮。接收到跟電力製造的光線截然不同並帶有熱度的光芒之後,我的眼球感到一陣刺痛。


    像這樣沐浴在清晨陽光之下,代表自己又度過了漫長人生中的其中一晚,心中油然升起些許成就感。


    我從椅子上站起,打開陽台窗戶。秋天特有的乾燥空氣進入屋內,彷佛乘著秋風而來的茶色枝葉,在一樓涼亭中搖曳。


    「好啦,快點起床準備!」


    「姊姊也還沒好啊!」


    「那姊姊也一樣動作快!快點快點!」


    「知道了啦──!」


    隔壁鄰居家傳來聽起來不像剛起床的少女聲和腳步聲,我沉重的身體與那快活的聲音呈現出鮮明的對比,同時,我想起以前我妻學長對我所做的預言:


    ──我看你啊,總有一天會死在公司的電腦前,螢幕上顯示著別人硬塞給你的工作,因為已經做完了,上司看了你的死狀之後也隻會說一句:「好吧,算了。」


    我當時盯著我妻學長的臉,「聲之色」顯示出的是代表無色的白色,不帶有任何含意。因為他並不是在開玩笑或嫌棄我,反而讓人無法生氣。況且,隨著時間流逝,就連我也開始覺得學長的預言越來越真實。


    「七點了啊……」


    我妻學長要我做的影片編輯作業已經完成了八成左右,電腦用盡全力輸出最終檔案,速度慢到就連滑鼠動作都變得遲鈍起來。


    「就這樣睡下去……好像會很危險。」


    從我住的公寓到大學,大約是騎機車二十分左右的距離。之所以選擇住在有點遠的地方,是因為我把低廉房租的重要性放在通學的便利性之前。而且和位於縣境的大學周遭環境相比,這個地區的超市和較有規模的店也比較多。


    早上九點的課,就算把早上會塞車這點考慮進去,騎機車上學的話也隻要在八點半出門就來得及。所以隻要在出門前十分鍾起床……


    我開始在腦內計算開始上課前的預定排程,雖然能睡的時間短暫但還算足夠,可是,我完全沒有起得來的自信。


    高中時我會在固定的時間起床,每天都有充足的時間準備出門上學。但讀了大學之後,當可以自行決定要不要出席上課時,我也變得無法戰勝睡魔。


    棉被就像是聖母一樣溫柔包覆著我,彷佛有人正在操縱睡覺的我,讓我自動關閉鈴聲大作的手機鬧鈴。重複這動作好幾次後,我才一邊蠻橫地憤怒並心想:「為什麽這世界上會有人發明貪睡功能啊?」一邊爬出被窩。


    當然,這裏沒人會責罵為了看午夜外國影集和電影而熬夜的我也是其中一個原因,早睡對我來說就跟早起一樣困難。


    「該準備上學了吧……」


    徹夜未眠直接迎接清晨陽光,對大學生來說,是搶下出席率的其中一種機會。


    當我伸展已經固定成椅子形狀的關節時,放在布滿灰塵的桌上電風扇旁邊的手機開始震動。


    不管撥電話的人是誰,我都討厭手機鈴響的瞬間。因為這和被他人搭話是一樣的意思,都是要開始交流的訊號。


    當然,用電話或郵件看不到對方的表情,就感受不到「聲之色」,就算如此,我的內心還是會像條件反射一樣武裝防備。


    畫麵顯示為「我妻學長」。


    「喂學長?要代點名嗎?」


    『哪有人第一句就這樣說啊!』


    我看不見隔著電話的學長的臉,所以腦中不會浮現「聲之色」。不過倒是可以很清楚知道他現在很不服氣。我很後悔自己因為熬夜而精神疲憊導致嘴巴亂說話。


    「對、對不起。有什麽事嗎?」


    『喔,其實隻是要你代替我去點名啦。』


    我覺得正經地道歉的自己真是個白癡。


    『不管是不是找覺得我隻會要他代點名的人幫忙,我的心情也不會有所變化啦!』


    聽起來好像合情合理但根本隻是自我中心的歪理,總之還是先道歉再說。


    「抱歉。要幫你去上色彩跟影特嗎?」


    『隻有影像特論,我沒選色彩課。』


    是第二堂課。我記在腦中。


    『還有之前那個作業,今天要討論喔。下午三點在第二學食集合。』


    「嗯,說得也是。差不多也該開始準備了……」


    『我打算以少人數拉長時間製作,不早點開始不行。


    』


    學長說的那個作業,是得製作五到十分鍾左右的影片並且提交。出這份作業的課堂是必修學分,學長這次也終於打算開始著手進行。跟他上同一堂課的我也隻好擔起這分責任,兩個人一起製作。


    『還有,教授還指示說,禮拜五以前要提交外景地點的資料,你可以隨便幫我在大學內錄一錄嗎?』


    「拍攝場所決定在大學內嗎?」


    『我們都還沒討論,哪能這樣定案啊。提交資料這種中間報告,不過隻是給教授確認我們到底有沒有偷懶,隨便交一下就好……啦。』


    學長打了一個大嗬欠。


    「我順路去你家拿攝影機吧?」


    『不要,我現在要睡了。你就用手機隨便拍拍……就好……』


    他又打了一個大嗬欠之後,說了一聲『晚安』就掛斷了電話。


    第一堂的色彩學播放了以黑白與彩色切換演出的外國電影。我沒有從電影中感受到「聲之色」過,像這樣子欣賞電影也是課程的一環,令人不禁想要感謝藝大這個環境。


    高中上課時,有時候我會看見老師因為在課堂中講話的學生而煩躁不已的「聲之色」,因此憂慮到無暇聽課。


    不過,因為我徹夜未眠的關係,即使電影再有魅力也是毫無意義,我不小心在中途睡著,等醒來之後才發現已經下課了。


    我就這樣渡過每一道上下課鈴聲之間的時光,和我妻學長約好的時間也不知不覺快到了。我提早十分鍾離開教室,邁步前往約好的集合場所──學生食堂。


    走路的時候,掛在脖子上的耳機不停碰撞連帽外套的拉煉,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音。


    平常為了不要感受到多餘的「聲之色」,我會戴上耳機邊走邊聽音樂,不過今天得先做被委托拍攝場所的取景工作。


    我啟動手機裏的應用程式,用長方形截取視野的一部分,日常世界似乎成了人工製造的影像世界。即使就讀影像學科,比起拍攝工作,比較常進行編輯工作的我其實很少有掌鏡的機會。但我並不討厭這個瞬間。


    我一邊留意行動方向,一邊往學食走去。


    就算拍攝的是毫無意義的場所,我妻學長也會在之後補上似乎有那麽一回事的說明吧。拿來當作期中報告應該很充足。


    這間大學座落於郊外,校地寬廣,我曾經把機車停在停車場,結果因為覺得走到教室的距離又遠又麻煩,最後乾脆直接騎車回家去了。


    校舍之間的道路兩旁鋪著草地,前麵有位美術學科學生身穿沾上各色斑點的連身工作服,正在畫布上揮毫作畫。他的視線前方是葉子開始變色的街道樹。但當我與他擦身而過時,卻發現他畫的街道樹蔥綠茂密。


    「葉子的顏色變了……不重畫的話……」


    我聽見他如此喃喃自語。


    雖然我一


    直跟其他學生擦身而過,也沒有人注意到我的動作。在這校園內,邊拍攝邊走路的人並不稀奇。


    我走到被校舍所包圍的中庭,上個月的學園祭曾在這裏架設一座巨大主舞台,似乎也擺了好幾間攤位。因為我一次都沒參加過,所以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樣的光景。


    正當我轉圈拍攝中庭的中心時,突然在畫麵中看見了惡魔。


    「那是什麽?」


    我的視線離開手機,用自己的雙眼親自確認。校舍三樓外的走廊上,的確站著一位長著羽毛和角的男人。


    我揉了揉眼睛之後,這才想起,那邊應該是設計學科的校舍。他大概正穿著上課時做的其中一份作業,或是正在做月底的萬聖節用服裝。


    我操作手機拉近鏡頭,雖然畫麵變得很粗糙,但也確認到他背上的羽毛根部裝有固定用的皮帶。路過的女學生為了不要撞到羽毛,彎下腰從惡魔的後麵通過。


    為了清楚捕捉打扮成惡魔的男學生,我往後退了幾步。


    此時,在畫麵中,剛剛從惡魔後麵通過的女學生正好瞄了一眼自己的手表。也許是因為從她看著手表的角度延伸看過去時,發現到了我的身影吧,她的視線也自然而然往我的方向移動。這時,她突然用力指向我。


    她是不是在氣我擅自偷拍?我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這瞬間,腳後跟似乎撞到某個東西。


    當我整個人的重心轉移到背後時,腦中突然掠過這座中庭的別名。這所大學的學生,都稱這座中庭為「噴水公園」──


    唰啦!一陣銳利的聲音後,我的耳裏灌滿了水,視野搖搖晃晃的,口中吐出的泡沫不停地往上浮。


    「噗呼!」


    我一邊吐出從嘴巴和鼻子入侵的池水一邊浮出水麵,抓緊水邊的圓形圍欄後才爬了上來,比起寒冷和疼痛,最先充斥我整個腦子反而是丟臉的感覺。


    一邊拍攝一邊在校內走路的學生並不稀奇,但因此絆到腳之後還直接往後翻下噴水池的學生可就沒那麽常見了。


    「小心背後啊──!」


    站在走廊上的惡魔把雙手圈成擴音器取笑著我,經過這附近的學生也不禁失笑出聲。


    雖然我也很希望有人可以事先告知,不過對方如果是個天使那也就罷了,要求惡魔這種事也未免太不合理,況且這次完全是我自己太過粗心大意了。


    我坐在噴水池畔看向腳邊,找到了自己的手機。跌倒的時候手剛好沒抓穩,手機才僥幸沒有跟著落水。倒是包包和裏麵裝的東西全都濕透了,我把掛在脖子上的耳機拿起來一看,水沿著耳罩滴個不停。


    「──哈啾!」


    突然吹起的風撫過我濕漉發冷的身體,讓我反射性地打了一個噴嚏。就在打完噴嚏並睜開雙眼時──


    〈你沒事吧?〉


    寫著這個問句的便條本攤開出現在我的眼前,抬頭一看,發現有位女性站在眼前。


    光線在她的周圍形成一道七色的結晶,給我一種彷佛身處於極光之中的錯覺,直到自己的瀏海滴下水滴後才回過神來。


    她重新整理自己身穿的柔軟奶油色的針織薄外套衣襟,再度把寫著〈還好嗎?〉的便條本舉在胸前。


    「呃、我沒事。沒問題,完全沒事。」


    她把自己色澤典雅的茶色頭發編成一條辮子,掛在右肩上。辮子編得輕柔鬆軟,發根的部分還包覆著柔軟的空氣。


    她的鼻子並沒有特別挺,眼睛也不是很大,但我的視線還是離不開她的臉。那柔和的表情堆滿了親切感,彷佛我是她認識許久的朋友。


    我的心跳加速,有股時間正緩慢流逝的錯覺。是因為她的麵孔?還是她的舉止?又或是我正在思考這簡直像是電影的其中一幕呢?眼前的畫麵幾乎要讓我脫口說出「好美」。


    「啊,你是剛剛的……」


    我記得這一身白色洋裝搭針織薄外套的打扮,她就是剛剛在走廊上指著我的女性,看來她還特地從那邊走過來。


    她轉動夾在便條本後麵的原子筆並握在手上,在便條本的反方向振筆疾書。


    〈來不及幫你,真抱歉。〉


    她在這段文字後麵畫了流汗的圖案,看起來就像是郵件中會用的繪圖文字。她沒有用聲音來表達意思,而是隻用手勢和表情、文字傳達。


    「不,不會。畢竟是我自己犯蠢跌倒……」


    大腦比平常還無法正常運作,不隻是因為對方用文字詢問我的關係,還要加上她身周的空氣感非常清澈這個原因。她那純粹的視線,令我比平常還要緊張。


    「啊,話說回來、那個,課、要開始了……」


    她在自己的臉蛋旁邊比出一個ok手勢。


    「啊,這、這樣啊……」


    我像是義務般地答腔,並偷看她的臉色。她是不是正在心底嘲笑著我呢?是不是很瞧不起我呢?雖然心中很不安,但她並沒有發聲說話,使得我也無法確認她的「聲之色」。


    她用指尖摸了摸放在鎖骨上的辮子後,又寫下其它文字。


    〈有沒有東西可以擦?〉


    「吹(注1:日文的擦和吹的假名寫法相同。)?咦?笛子之類的嗎?」


    她聽到我的回答後,先是睜大了雙眼,隨後緩頰而笑,然後再度提筆寫字。


    〈我是說,擦的東西。〉


    「啊,這樣啊,擦的東西啊!抱歉,因為我剛剛在聽笛子的聲音,所以搞錯你的意思了。還讓你特地重寫,真是抱歉。話說回來、那個,我沒事。這點程度一下子就會乾了。」


    我一邊語無倫次地說著話,一邊狼狽地站起身來,闔起包包。而她又再度拿便條本給我看。


    〈慢慢來,沒關係。〉


    好漂亮的字。每一撇一劃及收尾的線條都清晰細瘦。


    她確認了一下看著她寫的字而沉默不語的我之後,又再度振筆疾書。


    〈因為我講話也很慢!〉


    她像是在捉弄人似地歪著頭笑著,一道風吹來,長度到膝蓋以上的洋裝下襬搖曳飄動。


    「那個……我沒有受傷,沒事的。」


    隨著她的文字影響,我清楚了解到自己的思緒似乎也開始變得清晰起來,即使整頭濕淋淋,也感覺舒服的不得了。即便如此,我似乎因為隻有腦部充血的關係,感覺不出是冷還是熱。這種不可思議的感受一直圍繞著我。


    「反正福利社有賣襯衫和毛巾,幸好手機沒壞。」


    她聽完我的說明之後,一臉純真地豎起大拇指,臉頰上浮現了酒窩。


    你叫什麽名字──這句話差點從我的喉嚨蹦出來,但我還是選擇說出其它台詞:


    「那我先走了……」


    「小川澄!你在幹嘛啊!」


    朝我們拋出這句話的聲音來自於我妻學長。他突然從路過的情侶中間穿過,往我們的方向走來。


    「嗯?這不是誠一?在冬天遊泳啊?好像很好玩,我也試試看吧。」


    「學、學長,你認識她嗎?」


    我交互看著學長的臉和這位女性的臉,她則是對學長點頭致意。


    「喔,她是川澄真冬,是我女友!」


    ●


    「──開玩笑的啦!」


    我妻學長大口咬下沾滿咖哩的炸豬排。


    我和學長和川澄真冬三個人圍坐在學食的圓桌前,隻有我和學長兩人之間的椅子距離比較近。


    現在已經過了中午時分,學食內隻有零星的人在。


    「看她的反應就知道是騙人的了……」


    川澄同學很難為情似地玩起右肩上的辮子。


    放在她手邊的便條本還殘留剛才在噴水廣場中寫的文字


    。


    〈不是女友。〉〈第二次見麵!〉


    那淩亂的文字看起來像是隻懂得隻字片語日語的外國人寫的,讓我回想起她焦急寫字的模樣。


    不管是拚命否認的時候,或是一起來到學食的時候,她都沒有發出任何一點聲音,但我卻完全沒有開口詢問原因。


    「話說回來這件運動衫這可真適合你啊,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穿呢,超好笑!」


    我妻學長用湯匙指向我身上的運動衫,這是我用濕答答的五千日圓鈔票在福利社購買之後,在廁所邊發抖邊更換的衣服。胸前印著大大的「shishido uy of arts」美術字體。


    「我也沒想過自己竟然會穿上這種衣服,自從在大學介紹博覽會看到學長姐們穿過以後就沒見過了。」


    「下次聯誼的時候穿吧,可以用來吸引對方喔!」


    我妻學長扯著我的衣服下襬,把印在上頭的文字縱向拉長。


    「別這樣啦。」


    〈多少錢呢?〉


    從打算推開學長的我和學長之間冒出一本便條本,川澄同學的上半身向前,從圓桌的對麵探了過來。


    「價位嗎?我看看,是二千五百日圓。」


    川澄同學的眉毛動了一下,在便條本上振筆疾書。


    〈貴?便宜?〉


    「很貴啊!材質又很廉價,是我的話一定能做出更好的衣服!」


    我妻學長自信十足地高舉湯匙。


    〈設計費?〉


    難道她想買這件運動衫嗎?她跟我不一樣,如果讓她穿上的話,或許看起來會變得很時尚。


    「這隻是叫學生免費畫的東西啦。隨便去設計科找個人說:『你被選上了!』然後煽動對方動工。」


    川澄同學理解似地用力地吐氣後,點頭表示明白了。


    她毫不膽怯地正在跟大嗓門的我妻學長對話,從旁人的角度來看,我說不定看起來還比較像是碰巧跟他們並桌的人。


    「小川澄你不會畫圖嗎?我記得你是文藝學科的吧?」


    她明確地點了頭,試圖讓她的動作更明顯可見。


    「校內學科多成這樣,其它學科的人根本就和陌生人沒兩樣啊──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幹嘛。況且這校地根本大到瘋了,大概有幾萬個巴掌大吧。」


    川澄同學聽見學長用狹窄的代名詞當作例子後,做出大笑的動作。


    「你都在文藝那塊做什麽啊?」


    她一聽見詢問就開始動起原子筆,不知道是不是寫了好幾個筆畫多的漢字,應答的時間比之前都還要長。


    〈我正在學雜誌編輯論和圖書館員的資格證照。〉


    我在他們一來一往交換基本情報的對話中插嘴問道:


    「咦,我妻學長和川澄同學是朋友吧?」


    不知道為什麽,隻有在說出「川澄同學」的時候,音調變得有點低。


    「喔!我們是命中注定的好夥伴喔,是我老友的學弟的朋友的追蹤者介紹給我的。在上禮拜。」


    「根本就是陌生人嘛。」


    川澄同學的肩膀突然晃動了一下,她緊閉雙唇拚命忍笑並動筆。


    〈透過朋友介紹的。〉


    然後她翻頁,給我看寫著〈請多多指教。〉的頁麵。


    那句文字是用粗字麥克筆寫的,寫滿了整張紙。我想她應該是先在本子上寫了好幾句常用句子吧。當她正要闔起便條本時,我看見後麵的頁麵上寫著〈咖啡。一份牛奶。〉


    既然準備得這麽完善,想必她發不出聲音並非一時的狀態,應該不是因為唱卡拉ok而破嗓,也不是是因為感冒而聲音沙啞吧。


    「小川澄想要幫忙做我們的作業,因為她很好奇。」


    「幫忙?」


    我偷瞄了一下川澄同學的臉,發現她正盯著我看並點了點頭。結果我又因為條件反射的關係而別開視線。


    「詳細的狀況我也不清楚就是了。」


    我妻學長看向川澄同學,催促她說明,她便立刻開始寫字。我在一旁沉默不語,學長則是一邊咬著咖哩豬排的豬排,一邊等她寫完。


    〈我平常並沒有在進行創作活動,不過倒是經常看見有人在校園內著手創作,所以想親身體會一次看看。〉


    「哼嗯──因為是藝術之秋嘛!雖然說藝大是一整年都在幹這種事就是了。所以,那你可以做什麽呢?畢竟是學文藝的,會寫腳本之類的嗎?」


    我妻學長把最後一塊豬排放入口中之後如此問道,盤子裏隻剩下咖哩醬汁和白飯。


    〈我隻會看書而已,我很喜歡看兒童文學。〉


    川澄把寫著這段文字的頁麵攤在我們眼前時,又在另一頁寫下其它文字。


    〈所以不管是什麽雜事我都願意做。〉


    在我讀完句子以前,我妻學長就開口說道:


    「演員吧。」


    「咦?」


    我妻學長用雙手比出一個框架,把川澄同學收入其中。


    「因為你是美女啊。既然要幫忙的話,出現在影片中應該是對我們最有用的吧。」


    川澄同學別開視線,遲疑了之後,才答覆道:〈如果能幫上忙的話。〉


    「不,可是學長……」


    我在反駁前打住了,而我妻學長則代替我繼續說道:


    「你想說她有失聲症對吧?」


    那是浮現在我的大腦角落,想要避免去確認的單字。而我妻學長卻輕易地脫口說出來了。


    我偷偷看了川澄同學,她沒有做出否定動作,連表情都沒有變化。


    「需要聲音的話,另外再錄製就好了。就像你有技術、而我有企劃能力一樣,必須出現在影片中的人就要擁有不錯的外貌,我們要把能準備的東西全都活用到最大極限啊。」


    「你這麽說或許沒錯啦……」


    我幾乎就要同意學長說的話。當我準備換下一個話題時,他卻用詭異的高聲說道:


    「總而言之,小川澄,要不要跟我來一場吻戲啊?」


    緊張感一口氣煙消雲散。我感受到的「聲之色」是鮮明的桃色。


    「你在胡說些什麽啊!」


    我用手擋住了學長對川澄同學拋的媚眼,她滿臉通紅地快速在紙上飛舞著原子筆。


    〈接吻!不行!沒辦法!〉


    寫出來的文字又變得斷斷續續了。


    「請你冷靜下來,他是開玩笑的啦!不用當真也關係!」


    「什麽嘛!有什麽關係!我想要接吻啊!」


    「演員要有不錯的外貌才能當不是嗎!」


    「幹嘛說得好像我很醜似的!啊,對喔,我的確是滿醜的!可惡──被反將了一軍啊!」


    看著學長自顧自地想通後,我再度對川澄同學說:


    「開始拍攝之後,就不能換發型之類的喔,這樣也沒問題嗎?」


    川澄同學謹慎地點頭。


    「反正就算換了,大不了叫誠一想辦法合成就好啦。」


    「不,請你不要強人所難……那種事我辦不到。」


    我妻學長老是覺得電腦和編輯軟體是萬能的東西,之前還想叫我幫忙刪除色情影片的馬賽克。我當然辦不到。


    「如果是在同樣的狀況及同樣的環境下拍攝倒還說得過去,既然沒那個技術,那麽用手動調整是最好的方式。」


    川澄同學不知道是讚同我說的話,還是顧慮到我的心情,她像是在叫好似地頻頻點頭。


    「所以小川澄也要注意不可以發胖或變壯喔。」


    我妻學長說完開玩笑般的發言後,不等我們做出反應,便徑自站了起來。正想著發生了什


    麽事,就看到他拿著餐盤往學食的配膳區走去。


    「喂!阿姨!我點了咖哩豬排飯,可是上麵沒有豬排耶!」


    「回去想點更好的謊言再過來吧!」


    學長和學食的阿姨短暫對話後,就「嘖」地一聲抿著嘴走回圓桌前。


    「不好意思,他就是個我行我素的人……」


    川澄同學低著頭,邊笑邊左右搖頭,表達出「沒關係」的意思。


    「好了,轉換一下心情,接下來要說點正經話了。」


    「那剛剛說的那些到底算啥啊……?」


    我妻學長無視我的吐嘈,麵對川澄同學說:


    「五千日圓可以嗎?算是打工費。」


    川澄同學揮著雙手,表達自己不願意接受的意思。


    「我可不是出於好意才要給你錢,學生製作的東西是很隨便的,畢竟大家沒把這當工作看待啊。你也無法證明,你可以好好地把指派的工作做到最後吧。」


    這赤裸的發言聽起來像是在懷疑對方的責任心,但我從我妻學長的發言中感受到的「聲之色」卻毫無懷疑他人的感情,他隻是平淡地說明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畢竟也是有成員在拍攝途中談了戀愛,或是變得很忙。為了拿來譴責那些人的良心,我才會付他們打工費。這算是一種保險吧。」


    川澄同學一臉困擾地低著頭,輕輕撫摸著自己編成一條的辮子。


    「這影片關係到我和誠一的重要學分,而你既沒有相關作業的經驗,也沒有想要挑戰的事情對吧?講白了就是因為不知道你的目的為何,才沒辦法信任你。所以對我們來說,讓你收下打工費也是……」


    川澄同學用力地搖頭,打斷我妻學長所說的話。其力道之大連辮子也跟著左右搖晃起來。接著她拿起自己的包包,從裏頭取出一個收納袋。


    水藍色的厚實收納袋令人聯想裏麵該不會放了寶石之類的東西吧,結果袋子裏拿出來的是一台卡式隨身聽。


    「這是……錄音帶?」


    「真古老啊。」


    在最近,把任何東西數位化似乎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放在白色圓桌上的卡式隨身聽,看起來就像是從過去穿越時空而來的物品,實在非常不協調。


    川澄同學把插在卡式隨身聽上的耳機遞給我們,耳機本身是新型的流線型設計,和卡式隨身聽之間產生奇妙的反差感。


    我妻學長把耳機戴在右耳,我則是戴在左耳。川澄同學確認我們都戴好之後,按下隨身聽本體凸出的播放鈕。卡式隨身聽的機體當中,數個零組件發出了聲音開始連動起來。從製作成橢圓形的本體窗格中,可以看見錄音帶的圓型鏤空處開始轉動。令人不禁回想起小時候放在媽媽的車子裏那台令人懷念的卡式音響。


    一段聽起來像是下雨的雜音流入耳中,雖然那算不上甚麽讓人聽了感覺舒服的聲音,但隨後播放的音樂卻讓我頓時無法言語。


    一個透徹又沉穩的女聲正唱著英文歌曲,沒有吉他或鋼琴的伴奏聲,聽起來就像是在哼歌似的。


    即使雜音仍然沒有消失,但我的耳朵卻似乎忘了它的存在,隻有歌聲傳達到自己的腦中。我的心隨著拉長的尾音一起震動,就連在間奏時,都著急得希望女聲能趕快接著唱下去。


    「〈free as a bird〉……」


    我妻學長在旁邊如此喃喃說道。而我甚至專心聽歌到對學長的發言毫無反應。


    喀嚓。歌曲隨著這個聲音停止了。


    「所以這是……?」


    我妻學長問到一半看著我的臉,欲言又止。不知道為什麽,連川澄同學也盯著我不放。


    「咦?怎麽了?」


    川澄同學用手指著自己的臉頰,我也跟著她做出一樣的動作,卻發現自己的臉上流下一滴淚。


    「咦、抱歉、不知道為什麽、因為、歌聲很美……該怎麽說……」


    我也很訝異自己居然會流下淚來。我妻學長沒有因此而調侃我,但他重新看向川澄同學問道:


    「所以,這首〈free as a bird〉怎麽了?」


    「那個,學長,〈free as a bird〉是什麽?」


    我妻學長隻用雙眼盯著回問的我。


    「是這首曲子的曲名,披頭四的歌。」


    「喔……」


    我不經意地盯著放在桌上的卡式隨身聽,發現川澄同學把便條本放在隨身聽的旁邊,她似乎在我們聽歌前就已經寫好這段文字:


    〈希望你們使用這首曲子。〉


    其實不需由她提案,我更覺得這首曲子擁有讓我們拜托她讓我們使用的價值。


    「與其說是拜托,不如說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小川澄啊。」


    川澄同學謹慎地點頭。


    「誠一,你怎麽看?」


    「咦?這個……畢竟歌聲很好聽,再說了,反正現在我們也還沒計畫好要拍什麽。」


    「我不是問你這個啦,是問你雜音之類的問題能不能克服。技術類可是你擅長的領域耶。」


    「啊,對喔,你說得對。」


    川澄同學用力看著我,令我不由得退縮了起來。


    「該怎麽說呢,畢竟這是錄音帶,雖說雜音很多,但如果能去除掉的話,會比較適合用來拍攝……話說回來,能不能找唱這首歌的人過來重錄?」


    唱這首歌的人。當我說完之後,不知為何聯想到了川澄同學。我莫名地覺得,如果她能發出聲音的話,或許就是這種音調吧。


    而川澄同學的回答讓我知道自己的想法不見得是錯的。


    〈這是我姊姊唱的。〉


    她寫下這句話後便拿出自己的智慧型手機,外觀看不出任何明顯的傷痕,她把手機放在桌上操作,打開一張照片。我和我妻學長跟著探頭看去。


    螢幕上出現的是一張老舊的實體照片,看起來像是重新用手機內建相機翻拍的。照片角落的日期是用橘色點點排列印刷的。


    照片中的人是一頭金發的川澄同學。當然,從剛剛的對話可以推斷出,這個人應該是她的姊姊,隻是隻是她們實在相似到了讓人一看就可以做出如此聯想。


    「這是你姊姊的話,這邊這位是……?」


    我妻學長指著躲在金發女性的影子下的小女孩。在學長發問以前,我根本沒發現那邊還有一個人。


    〈是十年前的我。〉


    「那就請姊姊過來再唱一次……」


    聽見我的提議後,川澄同學緩緩地搖頭。


    筆尖斷斷續續地發出摩擦便條本的聲音,聽起來比之前寫字的聲音還要大。


    〈姊姊在十年前死了……〉


    不知道是不是太過使力的關係,〈死〉這個漢字的第一筆又短又歪,看起來不太平衡。


    我和我妻學長在公車站牌送川澄同學離開後,便走向停車場。從道路一旁延展的田地當中,還殘留著一點一點的稻草根部。附近飄散著割完稻子的味道,幾乎讓人鼻子為之發癢。結束一年耕作期的田地看起來有些寂寥,也帶著一股做好過冬準備的平靜感。


    「學長,真虧你知道那首曲子。」


    我妻學長把鑰匙圈插在手指上,快速地轉動他的自行車鑰匙,看來他已經把剛剛鑰匙差點飛出手指掉到水溝裏的事情給忘得一乾二淨了。


    「你是說〈free as a bird〉嗎?與其說曲子,不如說是它的製作背景很有名。」


    「製作背景?」


    「那首曲子是約翰藍儂死後製作的曲子,他生前把這首歌的樣本帶製作到一半,之後由剩下的成員做完剩餘的部分。因為那本來就不是


    正式錄好音的曲子,所以也刻意在完成後原曲內放了一點雜音進去。」


    「原來如此,我都不知道。」


    川澄同學的姊姊川澄千夏小姐似乎大她九歲。據說是她的家人趁著讀大學前大掃除的時候,碰巧發現了錄有那位千夏小姐所唱的歌的錄音帶。


    川澄同學用了好幾張紙向我們如此說明。


    〈我是真的很想體驗創作活動,但是明年開始我預定要開始進行就職活動,因此我認為這次會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經驗。既然如此,我希望能夠使用姊姊唱的歌來製作作品。〉


    我和我妻學長並沒有再深入追問千夏小姐的事情。


    和作業有關的討論也隻得出了「總之先試著去除雜音看看」這個結論。因為如果不先確認究竟能否把那首曲子編輯到堪用的程度,就沒辦法決定下一步該怎麽走。目前的作業進度是,預計川澄同學會在幾天後,把轉到電腦中的歌曲檔案傳給我。


    「反正就算不使用那首歌,製作的時候有那麽漂亮的女生在,也很讓人開心啊。」


    我妻學長露出色眯眯的模樣。


    學長說的話我同意一半,畢竟我也不是個多一個女生加入就感到困擾的硬派男人。但是,我的心裏同時也有另一半對此有所抵抗。


    「幹嘛愁眉苦臉的,不開心嗎?」


    「不,沒這回事……」


    披頭四在約翰藍儂死後完成的曲子,由川澄同學的姊姊親口哼吟。而她姊姊死後,又由我們把曲子製作成影片。不知道為什麽,我似乎感受到某種命中注定的命運。


    以前的我曾經懷抱如此殷切的想法來製作過影片嗎?


    當她提起跟千夏小姐相關的事情時,我的心底有股想要立刻逃離現場的衝動。因為我很害怕深入接觸他人內心纖細的部分。既然不知道,那就永遠不知情比較好。


    我會不會讓她失望呢?我實在沒辦法無視在自己心中某處持續累積的那股不安情緒。


    ●


    我來回在擺出整排dvd的架子之間走動,店內播放的「萬聖節鬼片特輯!」宣傳廣播和我的耳機所播放的音樂混在一起,然而不管哪個聲音都沒有傳進我的腦海裏。


    前幾天,我在站前的家電量販店買了便宜的新耳機,之前掉到噴水池的耳機雖然花了我一天的時間晾乾,但依然沒辦法像以前一樣正常運作。


    我手上拿著好幾片dvd,挑選明天開始要在六日兩天鑒賞的作品。


    這間出租店和我住的公寓隻有大約一首歌不到的步行距離,整間店麵非常狹窄,彷佛被周圍的建築物壓縮過。架子間的空間隻有勉強可以與人擦身而過的程度。


    租五片以上享有折扣、海外影集一片一百圓。就算學生優惠券的期限隻到這個月底,但我無論如何都想租這個回去看……


    我拚命使用進了大學以後幾乎沒動過的數學腦,計算並尋找最劃算的出租組合價。


    這間店有各式各樣的折扣優惠,-而這些豐富過頭的優惠總是讓我煩惱不已,不小心花上超過一小時計算怎樣比較劃算也不稀奇。


    這間店的優惠之所以會如此豐富,是因為同一條路上開了一間知名連鎖出租店。


    就我的角度來看,開了一間品項多、折扣方法單純的新店麵當然是一件幸運的好事,但現在我已經不去那邊消費了。理由是以前曾在那發生過的事情。


    大約半年前去租電影的時候,看著陸續收銀台回收的整排dvd的當下,店員突然對我說:


    「我也很喜歡這部電影喔!sammy wei真的很棒耶!」


    他的聲音纏繞著彷佛新鮮現采橘子般的顏色,我也隻好回答:「這樣啊。」其實我隻是因為介紹寫得很有魅力才會拿起這部片子,根本沒看過那部電影,就連店員說的名字究竟是演員還是監督,我都一知半解。


    後來,我因為害怕對方再度找我說話,直接把dvd放在深夜還片用的箱子以後,就再也沒去那間店了。


    「就是這個……」


    徹底計算之後,我終於發現最便宜的優惠組合,不禁自言自語了起來。幾乎就在同時,放在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響起。


    一開始我還以為是我妻學長,所以一臉無所謂地開啟手機郵件,沒想到寄件人欄位上顯示的名字是「川澄真冬」。這封由意外的人所傳來的郵件,害我差點沒拿穩手上的dvd。


    〈我是川澄真冬!來告訴你關於你們請我做的姊姊的歌曲相關的事情!就結論來說,這對機械白癡的我來說太困難了……照你們說的樣子,我本來以為自己也可以辦得到的。


    我去問了電器行的店員後買了需要的器材,可是怎樣都沒辦法跟電腦連線……問了家人也沒人知道該怎麽辦……真要說起來,我家除了姊姊以外,每個人都是機械白癡!之前光是電鍋的預設時間就花了超多時間,好不容易才設定成功,結果卻忘記把米放進去!而且……〉


    接下來好幾行寫的都是使用家電時遭遇的失敗小故事。


    「真是……長舌啊……」


    郵件當中到處散落著繪圖文字,這封郵件與其說是文章,還比較像是一張圖。補充的部分幾乎都是無關緊要的話題,總之重點就是她沒辦法把錄在錄音帶裏的聲音轉到電腦裏吧。


    〈由我這邊試著轉檔看看吧,可以跟你借一下錄音帶嗎?〉


    一打完這段話,我把〈可以跟你借一下〉修改成〈能否請您借我〉後再送出。


    令人訝異的是,我才剛準備把手機放回口袋時,她就立刻回覆了。


    〈謝謝你!很抱歉一開始就派不上用場!可以麻煩你幫我轉檔嗎?我會盡可能配合你的時間前去拜訪你!〉


    她回覆的速度快到彷佛早就先準備好文章,讓我嚇了一跳。她到底是用多快的速度打字啊?直到現在,我打一篇文章都至少還是會有三次按鍵按過頭而錯過想打的文字。


    〈我星期二的課隻上到中午。〉


    剛打到一半,我突然停下大拇指的動作,並關閉回覆欄,重新再看一次川澄同學剛剛寫的郵件。


    裏麵的確寫著〈去拜訪你!〉


    她打算直接來我住的公寓嗎?


    畢竟要用我的電腦轉檔,直接來我家的確是最不費工的做法。可是,川澄同學突然就說要來我的房間,這進展實在是有些太快了。畢竟就連我妻學長都沒來過我的房間,也就是說,除了我以外,曾經出入我房間的人,隻有搬家業者而已。


    我用流著手汗的手送出〈給我錄音帶就好。〉之後,手機又馬上震動了起來。


    〈很抱歉冒失地提出建議!可是,那卷錄音帶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可以的話,讓我待在現場會覺得比較安心!抱歉說出這麽任性的請求!〉


    雖然我絞盡腦汁思考有沒有讓她不用進來房間就可以解決的方法,然而最後我還是不得不認命。


    我深深歎了一口氣後回信給她:


    〈我星期二的課隻上到中午,可以的話就選那天。〉


    到時候就快快地讓她進來,快快地轉檔,再快快地讓她回家,應該就沒問題了吧。


    我默默地把被我夾在硬派電影dvd之間、一部在講述時間暫停後對女生惡作劇的dvd放回架上。


    在約定的日子當天,我刻意在最後一堂課上到一半的時候偷跑,提早離開學校。雖然在回家的路上去了一趟超市,但因為不知道應該準備什麽東西比較好,結果隻隨便抓了幾樣手邊看到的飲料和點心。


    到底該端出日本茶還是紅茶比較好呢?現在天氣涼爽,說不定應該準備熱茶。然而她隻是來把錄音帶轉檔而已,準備得這麽周到會不會顯得不自然呢?讓她待


    太久一定也會造成她的困擾吧?應該說要是她真待得太久,我的精神也會承受不住的。


    在跟她碰麵之前,我的大腦就已經陷入一片混亂。正當我用除臭噴霧噴灑房間的各個角落的期間,也差不多到了該去車站迎接她的時間。


    車站驗票口的人潮稀稀落落,看來應該不需要花太多時間來尋找對方。


    過了一段時間,我從連接月台的樓梯上看見了川澄同學的身影。她一邊搖曳著長度及膝的黑色裙子,一邊快步走向我。今天的她也綁了一條辮子,輕盈地放在自己的右肩。和上次不一樣的是,她用淡褐色的發圈固定辮子。


    川澄同學把車票塞入驗票機之後,從掛在肩上的包包中拿出手機來,然後用自己的慣用手把歪掉的寬鬆毛衣的衣領拉正。我拚命忍耐不要看她外露的鎖骨線條。


    〈我來晚了!〉


    她把打著這些字的畫麵拿給我看。


    「是不是坐過站了?抱歉,是我的說明不夠充分嗎?」


    川澄同學歪了歪頭。


    「因為你剛剛從下行的路線出來……」


    她轉頭往驗票口的方向看去。剛剛她是從分成左右兩邊的右邊通路走出來的,如果是從大學的方向過來的話,應該要從上行路線的月台出現才對。


    「抱歉,因為來到這裏要換車站,很麻煩吧……或許真的是我說明得不夠清楚……」


    我低下了頭,不停變長的瀏海遮住了她的臉。盯著她所穿的淺咖啡色短靴好一陣子,也沒收到她任何一句回答。


    應該惹她生氣了吧。正當我為此感到惶恐時,肩膀突然被敲了兩下。


    我抬起頭來,隻看見川澄同學一臉困惑地苦笑,用手指著她自己的手機。


    「啊,對喔……」


    她沒辦法說話。我一直低著頭,哪有辦法看到她的回答。


    「抱歉。」


    一道歉就想要低頭是我的壞習慣。我強迫自己的視線不要飄移,直直盯著川澄同學的臉。


    沒辦法不去看對方的臉這件事令我感到很不安,況且我本來就因為不想看到「聲之色」,會習慣性地別開視線。但既然她沒有聲音,那麽也沒有害怕的必要。我如此說服自己。


    就算如此,每次和她四目相交,都讓我緊張到背後流了一身汗。


    〈我沒有搭過站喔。〉


    她舉到臉旁的手機上打著這些字。


    川澄同學用沒拿手機的手搔了搔自己的臉頰後,再用手指向驗票口上方的看板。我的視線循著她的手指看去,發現上頭標有紅色和藍色的洗手間標誌。


    「啊,原來是這樣……」


    因為上行月台方向並沒有洗手間,所以她先去下行的月台那邊上完洗手間後才出站。


    川澄同學在手機裏打出〈要多體貼一點啊〉,笑著拿給我看。


    「對不起……」


    〈不會不會,隻是開個玩笑罷了!〉


    她在螢幕上滑動手指,隻用兩根大拇指,速度就快到簡直像是倍速播放影片似的。難怪她可以快速回覆之前那些郵件。即使速度快,和一般對話相比還是需要一點時間,不過等她回覆的期間時,我不會感覺到任何不愉快或無聊。


    「你、你今天是用手機呢,不是用便條本。」


    〈螢幕文字不好辨識嗎?〉


    她的手機是智慧型手機,螢幕畫麵比我的機種還要大,而且畫麵內的字型尺寸也有調大,三行以內的句子不需要轉動卷軸就能看完。


    「沒關係,嗯,看得很清楚。」


    她仔細聽完我結結巴巴的回答後,立刻鍵入回答:


    〈我都用手機和親近的人交流。〉


    「啊……」


    親近的人。被這樣形容反而覺得有些困擾,畢竟我也隻不過跟她見第二次麵而已。


    〈如果正一你覺得失禮,那我就改用便條本。〉


    「不,不會,沒有關係的。啊,不過……不,沒事。」


    原本我還想要糾正一件枝微末節的小事,但隨即改變主意把話吞進了肚子裏,沒想到這反而讓她在意了起來。


    〈什麽事?〉


    「不,沒什麽……」


    〈我很在意!〉


    「真的什麽事也沒有。」


    〈有什麽問題請糾正我!〉


    〈別在意,直接說出來吧!〉


    川澄同學給我看螢幕的時候,一邊緊鎖眉間一邊逐步逼近,感覺好像要一頭撞過來似的。


    「就是,那個,你打錯我的名字的漢字了。是誠實的誠和數字一,誠一。」


    我一邊在手心上寫字一邊說明。


    〈誠一。〉


    「對,沒錯。」


    川澄同學苦笑著回答寫道:


    〈因為我妻學長一直都寫成正一。〉


    這麽說來,我跟他第一次一起製作的作品中,他在結尾的工作人員表中把我的名字寫成「杉野正一」,雖然我當場就訂正過,看來他似乎到現在都還沒記起來。


    「你沒帶便條本嗎?」


    川澄同學在一瞬間呆了一下才回答:


    〈有帶。畢竟有些地方沒辦法使用手機,果然還是用便條本比較好嗎?〉


    「不,因為你打字速度比我慢吞吞的對話還要快,反而讓我覺得是不是我造成你的麻煩了……如果真是如此,那真的是很抱歉。」


    川澄同學聽了我的道歉之後瞪大雙眼,僵直不動一段時間後開始大笑。她的肩膀不停地震動,用雙手遮住她那張笑得開懷的臉蛋。


    「咦,抱歉,我說了奇怪的話嗎?」


    她笑了一段時間後,先調整自己紊亂的呼吸,再左右搖動滿臉通紅的臉頰。


    〈隻是因為我還是第一次被人這樣說。〉


    看著搞不懂她為何而笑的我,她直接提議:〈我們走吧。〉


    〈打擾了。〉


    川澄同學在踏入玄關以前,謹慎地用手機打招呼。


    「啊,請、請進,雖然裏麵很髒亂。」


    我緊張到差點要摔一跤,趕緊脫下鞋子。


    〈一個人住好棒喔!〉


    這是她看了我的房間後的第一句感想。


    「川澄同學住在家裏嗎?」


    她整齊放好自己的短靴之後站起身來,點了點頭。她身上飄散出一股微弱的洗發精香味,害我心跳加速到往後退了一步,頭不小心撞到牆壁。


    〈我的房間也差不多這麽大。〉


    「喔──這樣啊。」


    我一邊揉自己撞到牆的頭,一邊想像她的房間。會是榻榻米呢?還是木質地板呢?不管是哪一種,從沒進去女生房間過的我都想像不出來。隻能想得到既然她是文藝學科的學生,房間裏一定有書櫃吧。


    〈因為哥哥對我過度保護,不肯讓我一個人住。〉


    「原來你有哥哥。啊,要不要開暖氣?會不會冷?」


    川澄同學搖搖頭。


    「這樣啊,覺得冷的話不要見外,請跟我說一聲。」


    為了不要冷場,我拚命說著客套話,並讓她先進去房間裏麵。我則留在走廊上的廚房,打開冰箱並說:


    「要不要喝點什麽?」


    才剛問完,又改變詢問的方式說道:


    「有茶跟果汁,想喝哪個?」


    我從冰箱裏拿出兩瓶還沒開封的寶特瓶。她用手指指向茶之後,再用另一隻手在手背上比出手刀的動作。


    「那個,喝茶就好了對吧?」


    發現我因為看到她多做出其它動作而重新詢問之後,她立刻慌張地補充寫道:


    〈這是謝謝的意思。不好意思,這是我的習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傾聽你的顏色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小川晴央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小川晴央並收藏傾聽你的顏色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