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走在一起,距離會逐漸縮短。


    那麽距離遙遠,會是因為沒能走在一起嗎?


    ●


    少女很久沒和人對話,正評估自己做得如何。


    會不會說太多?


    會不會太激動?


    會不會太傲慢?


    等等。想像著自己表現的怎麽樣,對方對自己的印象,小心對話。


    不過,她並沒有刻意配合對方說話。雖不想造成對方反感,但也想避免屈就自己迎合他人。


    和芙露露這個人對話沒那種必要,或者說,她連那種機會也不給。


    討厭的就直接拒絕,喜歡的就欣然接受,而且拒絕也不會留下任何疙瘩。雙方坦然說出自己的想法與感受,且能互相包容,感覺不到隔閡。


    芙露露拿著土產結帳時,少女問:


    「芙露露,有沒有人說你很清爽?」


    「嗯嗯嗯!我都有乖乖洗澡喔!」


    「不是那個意思啦。就是說,和你說話都不會拖泥帶水,一直說下去。」


    「啊~是嗎?」


    「嗯。」少女點點頭。


    該怎麽解釋呢。稍一動腦,立刻就想到了答案。


    「你不會試著想說服我。」


    「?芙露露做錯什麽了嗎?」


    「咦?沒有呀。」


    「那就不用講道理啦~」


    雖然心裏希望她說話可以更有道理一點,不過跳著說話就是她的特色吧。不過,少女隱約找到了能填補其空隙的邏輯。


    既然沒做錯事,就沒必要說服對方聽話。


    ……啊。


    挑土產時有過很多「不要~」「不錯喔!」之類的對話,而那純粹是個人喜好。


    少女是以曆史或產地是否合乎收禮方的喜好來挑選土產,而芙露露隻看自己喜歡的東西。


    但是最後,芙露露還是在自己的喜好之中,將對方應該也會喜歡的擺上收銀台。


    少女不時會說「挑這個才對」之類的話,但若芙露露全部照做,她的喜好就要從收銀台上消失了。


    會得以留存,不是因為她說服了少女,也不是像少女一樣按道理挑選,單純是因為她喜歡。


    「啊……抱歉,我有點太雞婆了。」


    「太極波?」


    「呃,不是啦──就是給太多怪建議。」


    「沒關係啦~反正最後決定的是芙露露自己,這樣你還繼續陪我,真是太棒了。再說選得不好也不是壞事嘛。」


    ……啊……


    芙露露的話使少女痛感自己真是個控製欲高的人,不過說出來,她似乎也聽不懂。


    ……既然不是壞事,隨心所欲又何妨的意思嗎。


    好像不太對,但少女總歸是這麽想:


    「你的觀念很棒喔。」


    「因為媽媽就是那種感覺嘛!」


    笑嘻嘻的她抓起裝得好大一包的土產塑膠袋。她一邊向收銀台大嬸說:「很好很好!」一邊接過塑膠袋,轉向少女。


    「媽媽說過,不可以因為仇恨和搶電視就使用武力喔!我這些東西就是要送給在我差點做錯事的時候阻止我的人喔!」


    沒進四法印學院,是因為她在搶電視時做了某些事嗎。


    她看起來不像是有仇恨的人,事實如何也隻有她自己知道。


    唉,窺探一個人跟看人臉色或許是差不多的事。少女不禁這麽想。接著──


    「────」


    她想到了自己。


    很久以前,自己在受到各種評點,或者說批評時,是怎麽做的?


    還記得,是暗自迎合對方、看她臉色,嘴上卻說:「姊姊每次都這樣!」等自相矛盾的話。


    當時少女感覺自己備受壓抑,覺得自己應該用盡手段,無論如何都要反抗對方。可是──


    ……哇。


    自己設定的反抗對象,真的想逼人接受些什麽嗎?


    盡管對方經常以自身好惡為出發點講述各種理論,但若最後還是把決定權交了出來──


    ……不對。


    不是這樣。


    因為她沒說自己擁有決定權。


    然而──


    「────」


    少女看看芙露露,是這麽想的。


    即使她什麽也沒說,芙露露也認為決定權在自己手上。


    認為要等他人同意才能擁有決定權,是一種矛盾。


    對方究竟是怎麽想的呢。


    少女對自己居然在想這些事感到訝異,用一句「不曉得」在心裏拉開距離。


    像芙露露這樣的人,其實自己也曾見過、對話過。


    但現在感觸這麽深,是因為──


    「怎麽啦?」


    右手邊,芙露露探頭過來,少女搖搖頭。


    ……該怎麽說呢。


    「我隻是想起一些懷念的事。」


    就是這樣吧。來到這裏,發現懷念的人也來了。伸出手,卻被她罵了一頓。


    這麽說來,現在會有這些想法,是自己已經長大成人的表徵嗎。如果是──


    「芙露露,走吧。」


    少女指向車站外。


    「芙露露你好厲害喔──超乎我的想像呢。」


    「是吧~」


    少女點點頭,懷起期待。


    「──照顧你的人,也一定很厲害吧。」


    ●


    「臭杭特!為什麽用手拿薯條!」


    「喂喂喂,想當我老媽?你還早得很咧,堀之內。再等五年吧。」


    「準將,能請您點菜不要說『從這裏到這裏』嗎!」


    「瑪麗,人生不能這麽死板!要體驗新事物啊,新事物……!」


    「這種新事物也未免太刺激了吧!上限請定在請款過得了的範圍!」


    「呃,那麽小姐,我要點『從這裏到這裏』的範圍。」


    「停!給我住手──!」


    ●


    芙露露對身旁的人懷有小小的期待。


    還沒問她的名字。因為她母親經常說,魔女的真名比較敏感,不能亂問。


    以名字來說,由於術式型態本身有一部分與母親合作,沒有這問題。而且現在過得是不算魔女的生活。


    走在路上。


    十月底的天空,在這稱不上夜晚的時間已經黑得可以。宿舍那邊應該會更黑吧,不過這裏再黑也就這樣而已。現在正好是以前維護中庭花草的時間,她還記得時間所對應的天色。


    與身旁少女對話之餘,芙露露對少女有所感想。


    ……她好聰明喔!


    因為從買土產的時候起,她就有問必答,對日本各地特產和史地非常清楚。這需要很龐大的知識量吧,或許知識型的魔女就是這樣。


    而且,對話的節奏也和常人不同。


    芙露露和母親對話時,完全是高速應對狀態。當意見相左時,也經常「這樣啊~」就解決。即使彼此妥協,也知道結果必定有益,因為母女倆都深信對方深愛自己。


    和特待科的人說話就完全是個人主義了。由於互相尊重,基本上無法縮短彼此距離。


    雖覺得普通科很好相處,但她的術式和能力顯得太突出,所以保持原狀。


    這讓她交不到朋友,她又是第一名,中庭生活自然就日益加長。


    但現在有個人走在她身邊,和她交談。


    不是與母親對話那麽簡潔的應答,也不是當陌生人般保持距離。


    現在,兩人就隻是說著想說的話。一個聊學生宿舍的事,一個聊家人。聽不懂就吐槽,好玩就笑。


    盡管偶爾會夾一、


    兩句牢騷,不過雙方都會半同意地用一句「反正就那樣啦」帶過。


    隻要不任意將對方視為同伴,對話就不會遭任何一方支配,得以維持自由。


    這方麵是她母親的人生智慧。母親是她的同伴,某天對她這麽說:


    「芙露露,媽媽站在你這邊,不管怎樣都會相信你。


    可是,我不會把你的敵人當作自己的敵人。」


    「為什麽?這樣不是怪怪的嗎?」


    「因為要是把你的敵人當成我的敵人,你和我就會受到彼此的控製。」


    當時芙露露還不了解那是什麽意思,現在回想起來,令她不禁發毛。


    她和母親並肩作戰過許多次,知道母親一直在勉強自己。


    到了最後,母親保護了她。


    假如她們都將對手視為敵人,在那時應該要選擇攻擊吧。


    因為那是非打倒不可的對手。


    如此一來,母親當然會替她使用力量而消散。


    然而母親以自己的判斷行動時,選擇了保護。


    直到最後,母親都是她的同伴,但沒有受她控製,依自身判斷行動。


    正因如此──


    「────」


    即使芙露露光是回想就會顫抖或憤慨,仍能認為母親當初做出了最正確的選擇。當時的她或許糟得無可救藥,但母親並未受到她的控製。


    聽李斯別絲說,使役體的行為一般都會考慮到宿主的感情。不過──


    「芙露露,憑你還差得遠呢,知道嗎?──也當我是這樣吧。」


    總覺得最後是真心話,隨便隨便啦~


    總之,在重建區拓荒的途中,芙露露逐漸明白了母親的立場。保持忙碌就能與討厭的事保持距離,並看見其中的意義。


    以前僅是跟在母親身邊就會覺得幸福,而現在能在回憶中發現母親過去種種言行的意義。


    雖然每次這樣回首,都會為自己當時沒能即時理解而懊悔,也為母親已經不在的事實感到遺憾,但也覺得能在母親墳前向她報告已經不錯了。


    變了好多。


    現在會想好多事。能保持過去的樣子,應該是母親以正確方式教導的關係吧。要是被母親控製,這樣的自己恐怕已經不在了。


    而走在身旁的少女也──


    「──有事嗎?」


    她轉頭問,神色和芙露露極為相似。


    問過以後,發現那是因為先前常提起的「姊姊」,而情況與芙露露相反。


    「姊姊」對企盼成為小說家的她像是個大敵,少女雖希望作品能受到她的喜愛,但總是太心急而以吵架收場。


    不過她似乎也明白喜不喜歡這部分,與合不合對方口味大有關聯,不是道理可以說清。


    在芙露露聽來,少女聊的是會令人驚呼「這樣啊!」的有趣未知技能。感覺就像了解平時常接觸的漫畫或連續劇中的機製一樣。


    雖然對她和姊姊的攻防沒有了解到可以說「原來如此」的地步,但她說得應該沒錯,兩人之間恐怕有些認知上的差異。


    她的姊姊有個人的偏好,也能夠詳實說明,可是聽在她耳裏卻有遭到否定的感覺。


    不是那樣的。


    姊姊的「說明」是表示自己因為某些原因,不懂她作品某些有趣之處,反而覺得其他地方有趣。


    ……啊啊。


    她會想用姊姊的意見改寫,一定是想讓姊姊的所有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吧。


    而她自己似乎也已察覺到這點──


    「辛苦啦~」


    「是啊,嗯。知道那種事以後,難度就會跟著變高呢。」


    「是嗎?」


    少女回答:


    「因為要先了解姊姊說她怎樣怎樣是什麽意思嘛。」


    「那還不簡單?──她說出自己的評分理由之後,不是沒有要你配合她嗎?」


    「這──」


    母親到最後都沒受到芙露露的控製。


    她也沒受到母親的控製。


    那麽最後母親消散,是出於母親的自由意誌,同時──


    「──那是要你自由創作,並且讓她和每個人都能喜歡的意思。」


    ●


    這樣啊。芙露露心想。


    見到少女驚訝的表情,使她肯定自己說得沒錯。


    母親在那時候,盡其所能誦出了她的訊息。


    要自由,也要與他人共存。


    和少女的情況一樣。


    所以芙露露說:


    「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不隻你姊姊喜歡,我和大家也都能喜歡的作品。這樣我就能對媽媽和大家說我認識一個厲害的作家了。」


    「啊,嗯……」


    少女看看芙露露,臉色似乎有點僵。


    「怎麽啦?」


    「啊,沒事。」


    她和先前一樣微顫,接著深呼吸。


    「感覺上……」


    「怎樣?」


    少女垂眉而笑,說道:


    「我好像要被我做的東西趕上了呢。」


    「咦?」


    不曉得那是什麽意思。不過單純就這句話來說──


    「你這樣講感覺好帥喔!」


    「真、真的嗎?」


    「真的!」


    片刻,少女豎起右手大拇指。


    「這樣就對了!」當芙露露點著頭如此稱讚她時,她在y字路口選了右側的路。左側比較明亮,但是──


    「啊,走這條去家庭餐廳比較快──應該還能走吧。」


    結果不能。「奇怪了?」少女歪起頭,芙露露拍拍她的肩,一起笑著回到原路。


    這時,有個聲音。


    『得意忘形。』


    來自她側抱的提包。起先有點驚訝,不過這表示她也是魔女吧。


    「使役體?」


    「啊,嗯。對。」


    她語氣無奈,但伴著確切的笑容。


    「他叫阿梅茲。」


    ●


    比起薯條,現在杭特更關注芙露露的行蹤。


    原本認為既然是同年,應該不用說太多也能找得到這裏,隻怕沒發現她來了。


    ……窗外真的看不清楚耶~


    這幾天天色特別黑,在今天成了麻煩。暗視術式在明亮的店裏沒用,隻好求助於對麵的堀之內了。


    「堀之內~可以幫我用紅外線型的暗視術式嗎?」


    「想拍露點照嗎,杭特同學!」


    「你們到底都在想什麽啊!」


    「不要對這點國中常識反應這麽大嘛。」


    真是有夠麻煩。


    於是杭特打開通訊術式陣,聯絡第七艦隊。


    「呃……我問一下喔,既然你們在用gps,可以從上麵幫我用對人規格偵測流體嗎?現在上麵有定點衛星吧?」


    ●


    「『song cafe』你聽到了嗎!杭特妹妹的目標是個人喔!討厭,那孩子怎麽了!對方是情敵?還是負心漢?兩邊都無所謂吧!」


    「不要不經副官同意就隨便開啟發射管──!」


    ●


    雖然有點擔心,但既然「song cafe」在,應該製得住她。不在就沒轍了。


    總之杭特以手邊的gps叫出周邊狀況空照圖,每三秒更新一次,解析度比例為一像素五平方公分,人體大概占六~九像素,還去除了空氣折射,實在是做得非常好。


    畫麵雖暗,隻要稍加調高光量和並降低彩度,街燈和住宅的光線就變得很顯眼,能清楚辨識道路。


    人影出現了。每個都加上流體偵測標示,發出螢


    光。


    家庭餐廳屋頂處的流體光,強弱依序是瑪麗、堀之內、杭特。杭特一一點開檢視資訊。


    各務沒有維持流體的能力,什麽都看不見。再來──


    ……這是她吧。


    一個較強的流體反應,從站前經由之前見到的站前幹道往這裏走。


    是芙露露。即使複健中暫停使用術式,但流體仍會外泄,才會這樣不上不下。


    總之找到她的位置了。身旁的瑪麗跟著問:


    「第三名,找到芙露露了嗎?」


    「是啊,正在路上。大概再三分鍾吧。不過呢──」


    杭特鬆一口氣說:


    「等她快到店門口,我們再一起出去歡迎她吧──既然她是一個人來,可能會不確定自己有沒有來對地方。」


    ●


    芙露露發現身旁少女的腳步愈來愈輕盈。


    ……她很喜歡家庭餐廳嗎?


    她說以前很常來,身體不舒服時會在那休息,並照例又提到了姊姊。


    那在她心目中應該很重要吧。


    芙露露忽然有個疑問。少女從來沒說過去家庭餐廳是見人或做什麽,腳步卻有如此變化。這是為什麽呢?


    一個與芙露露自身狀況頗為接近的詞閃過她心裏。


    ……墓?


    無人等待,卻有人等待的地方。


    當然,家庭餐廳並不是墓地。那麽,那應該是個充滿回憶的地方,就像母親的墳墓一樣,會在那裏想很多事,報告自己的現況。


    現在,有人在那等芙露露。


    相較於她,自己是不是已經幸福得多了呢。這麽想之餘──


    「啊,慢點慢點。」


    「咦?」


    少女應是沒察覺自己腳步加快,先是一愣,然後帶著微笑轉身。


    「──啊,抱歉。有點恍神。」


    「你說身體容易不舒服,但其實還滿有精神的嘛。」


    「可能是拜阿梅茲所賜吧。」


    『醫病要先醫心嘛。』


    「是啊。」芙露露表示同意,並問:


    「進去以後要和我們一起坐嗎?」


    兩人並肩走過路燈底下時,少女思索片刻,回答:


    「嗯……不用了。我自己坐就好。」


    「這樣啊。」


    芙露露點點頭,不感到遺憾。不出所料,她以自己的回憶為優先。大概都是關於姊姊的回憶吧。


    等離開的時候再來想怎麽辦好了。


    「我們大概會鬧得很吵,要是改變心意就過來吧。」


    「謝謝。」


    「不客氣啦。」芙露露搖搖手,浸入家庭餐廳的燈光下。


    接著少女輕聲問:


    「不知道像你一樣的那些人能不能阻止我。」


    「……?阻止什麽?」


    「在我做壞事的時候。」


    「那是你姊姊該做的事吧?」


    「姊姊對我來說,大概就像我所想像的你的媽媽吧。」


    而且──


    「如果我不能阻止我,我會變成一個隻會依賴姊姊的人。」


    ……嗯?


    有點怪怪的。芙露露想了想她的意思,問:


    「你剛問我們不曉得能不能阻止你,可是你又要阻止你自己?」


    「咦?」


    聽了芙露露的話,少女才發現自己說了什麽而哈哈傻笑,和她一起走進燈光下。


    「對啊。謝謝喔,芙露露。」


    對話途中,有幾個人從家庭餐廳出來。原以為是有客人要走,結果是與芙露露相約在此的人。


    ……啊,全都在。


    既然這邊有兩個人,先簡單介紹一下比較好吧。


    於是芙露露在少女看向前方四人時說:


    「那個,不想回答也沒關係。請問你叫做──」


    就在這一刻。


    「……硝子?」


    答案從正前方來到。


    出自各務。


    在聚來的眾人視線中,她背著餐廳的光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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