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四日晚間九點十二分。


    我們平安抵達江守家了。


    「沒想到你會到我家來。」


    江守一臉害臊地說道。


    「要是早知道就會收拾得更乾淨了。」


    江守的房間亂七八糟的。好幾件衣服堆在椅子上,床鋪周遭丟著好幾本文庫書和漫畫,不是書衣弄掉就是摺到。可能是她沒有丟掉的習慣,不要的練習卷在房間各處堆成一座座小山。


    「就算我不來你也該打掃啊。」


    讓我坐在床上後,江守就先到房間外頭拿急救箱。從門外傳來的大聲交談聽來,她似乎是在拚命對父母說明狀況。女兒七晚八晚帶了個陌生男人回家,難免會受到不該有的誤會吧。我不會忘記進門打招呼時,他們所露出的堪稱典範的完美苦笑。


    拿了冰塊和急救箱來的江守,迅速緊急處理了我的傷勢。真不愧是我們田徑社的經理,大概是平常就負責處理社員的跌打損傷,手法很熟練。她替我冰敷用力撞到地麵的手肘,然後為我擦傷的右手消毒。


    「謝了,我一定會報答你的大恩大德。」


    之後要著手收集情報。我終於來到可以靜下心調查的地方了。


    我用手機搜尋「enokida haruto」這個名字,於是在姓名分析網站之外,還出現了一名少女的圖片。


    看來對方似乎是個名人。我以羅馬拚音搜尋,立刻就出現了結果。那名字的漢字寫作榎田陽人,那篇文章則是中體連(注:國中生體育聯盟)劍道大會的報導。榎田居然是個國中女生,真令人意外。束著馬尾的纖瘦少女,一臉無趣地盯著鏡頭。她就讀的國中換過好幾次,人生似乎不斷在轉學中度過。當然,我不曾見過她。


    我無法判斷她是不是這起事件的主謀。不過,若這篇報導屬實,榎田陽人和北崎他們就是同年了。這和社群網站上的個資相符。原來她是暴露著自己的本名在揭發我的罪行嗎?


    老實說這令人難以置信。這麽惹人憐愛的國中女生,居然想把我逼上絕路──


    「好了,你先休息吧。」大概是看穿了我的焦慮,江守遞了抱枕過來。「總之我們先在家裏按兵不動,我已經叫大家來了。我還會繼續搜尋,要是發現什麽新的情報,我會叫醒你。」


    「真是感謝。」


    「然後是這個──」


    江守靠近坐在床上的我,伸出了拳頭。她的雙頰微微泛紅,似乎是在害羞。我在她的拳頭下並攏雙手,掌心朝上呈碗狀,於是一件小東西掉了下來。


    江守丟了一隻戒指給我。上頭很樸素,就是單純的銀色素戒。


    「其他社員馬上就會來了。別擔心,你隻要在這裏躲到事件結束就好。不過──」


    江守遲疑了一下。


    「──不過,就算我們像剛才那樣走散,我也希望你記得還有夥伴在。」


    「……嗯。」


    「那個……也就是說……有我在……」


    我立刻將戒指戴在左手上。那似乎是隻女戒,戴在我的小拇指上尺寸正好。


    我舉起左手一看,戒指便反射著房間的燈光,發出暗沉的光芒。在隨時可見的地方有個江守的禮物,感覺還不壞。


    當我想開口道謝時,她已經去麵對自己的電腦了。是不需要我道謝的意思嗎?


    真的很謝謝你,江守。


    我就這麽直接躺在床上。可能是一直維持著緊張狀態,疲勞一鼓作氣湧了上來。我再也不要跑來跑去了。即使是在女孩子的房間和對方兩人獨處的狀況下,卻也意外地能夠放鬆,我真是佩服自己。


    所以我很快地就進入夢鄉了。


    感覺江守這份溫暖,稍稍緩和了我內心的紛擾不安。


    「不會吧……」


    然而,我的安眠隨即受到了阻撓。


    聽見江守茫然自失的聲音,我幽幽醒轉過來。畢竟時間不長,也沒辦法熟睡,所以睡得很淺。就連夢都沒有作。


    我緩緩起身,看向房裏掛的時鍾。那是一具兔子會隨著指針走動的花俏掛鍾,它讓我知道我閉眼還不到十分鍾。


    在我的視線一角,江守瞠目結舌僵在原地。看著我的她,雙肩不住發抖。


    江守怕我怕到可憐的地步。


    她瞪大了雙眼,雙手掩著嘴巴,手指抖個不停。


    「江守,你怎麽了……?」


    「不可能……」


    江守麵前的桌上放著一台筆電,裏頭播放的影片傳出了些微聲音。


    『所以你趕快拿出五萬圓來啦。』


    那是我的聲音。我被錄下來的聲音,聽起來令人毛骨悚然。


    那難不成是──


    我連忙離開床鋪衝到電腦前。江守小小尖叫了一聲便離開桌邊。我沒有顧慮她的餘力,隻是緊緊盯著畫麵瞧。


    影片映出的場景,是一座橫跨市中心河川的橋下。這地方我曉得。周邊除了部分區域外,應該都有架設圍欄,嚴禁進入才是。


    有一名高個子的高中生,正在那裏恫嚇兩名國中男生。我知道他們的名字,是北崎和雨宮。他們是在文化中心遇襲的其中兩人。那名高中生要脅、嘲笑著他們,有人試圖抵抗就會被揍。


    那名凶惡的高中生,每天早上我都會在鏡子裏看到他的臉。


    這貨真價實地是我恐嚇國中生的影片。


    這樣啊……原來我被偷拍了。


    我感覺到自己全身上下汗水狂噴,心髒跳得比本名被散布在網路上時還快。明明渾身發燙,血液卻像是凍結般逐漸冰冷。我的呼吸紊亂起來,丟臉地咳嗽不止。要是能夠就這麽直接昏倒過去,不知道該有多好。


    榎田陽人的準備實在周到無比,非常徹底。


    狀況糟糕到無以複加的地步。


    「這段……影片是……那個……在推特上流傳的……又是『enokida haruto』這個帳號……」


    從背後傳來的聲音不像是平常的江守,口齒不清很難聽清楚。


    我無法回應江守的話語。


    看到這種影片之後,我到底該怎麽推托才好?


    「噯……我說……這段影片是……什麽狀況?是某個人找了和你神似的人拍的……對吧……?你……不可能去恐嚇別人的……吧?」


    「…………」


    「這個敵人真有一套呢,又把莫須有的罪名安在你頭上──」


    「…………」


    「噯,大村……」江口開口問道。「……你為什麽都不說話?」


    不是那樣的。


    我蓋起筆電轉頭望向江守,想這麽告訴她。於是我麵對了最不想看到的光景。


    她緊握著黑色手機,一步步慢慢後退。正好來到房間的對角線上,和我正麵相對之處時,她撿起了掉在地上的美工刀。


    「回答我。」


    寂靜的房內,回響著美工刀的刀刃喀喀喀地伸長的聲音。江守淚流滿麵地將凶器指著我。閃亮亮的刀尖令我感到畏懼。


    「大村,恐嚇事件是真的嗎……?」


    她開口詢問,顫抖的音調令人哀傷。


    「江守,你先冷靜點……」我好不容易擠出的話語是如此地沒出息。「拜托你不要這樣看我。」


    「你先回答我。」


    「…………」


    但我隻能搖頭回應。現在的我連立刻衝上前抱緊江守,硬是說服她這個選項都不存在。指著我的美工刀說明了一切。


    江守持續以冷靜的口吻問道。


    「噯,大村,你和榎田陽人是什麽關係?」


    「我什麽都不曉得……我和她根本一次也沒碰過麵,所以想不到會


    是什麽關係。」


    「想不到?真的?」


    「嗯,是真的。我不會對你說謊,所以拜托你冷靜下來相信我。」


    「我也想相信你呀……」


    江守的淚水撲簌簌地滴到美工刀上。


    她帶著顫抖的語氣說:


    「我的本能理解到你不會做這種事情。它大聲叫喊著這不可能。可是呀,這一切都說得通嘛……不管是北崎他們被打倒在地,或是國中生為了同伴而奮戰,還有那段影片都是……」


    「這……話是沒錯,但不是那樣的。總之……!」


    「你說得對,那段影片或許是圈套或演戲,你可能是被陷害的。可是──」


    江守銳利無比的話語,帶給我勝過美工刀的壓迫感。


    「你為什麽沒告訴我,你最近都還有和北崎見麵?」


    「……!」


    江守又拋出了一個我無法回應的問題。


    啊,我該怎麽辯解才好?


    我臉上冒出的大量汗水沿著下顎滴到地上。我比手畫腳地試圖傳達,最重要的話語卻說不出口。


    我就像是隻渴求氧氣的觀賞魚一樣不斷喘著氣。


    感覺江守望著我的視線從畏懼變成了鄙視。


    「你該不會……真的把三個國中生……打到送醫?你……騙了我嗎?」


    「不……我……」


    「那你為什麽隻是遇到警衛就『渾然忘我地』逃跑了?這點我一直很在意。一般人不會丟下傷患跑掉吧……難道不是你做了什麽虧心事嗎?」


    「就說不是了!拜托你聽我說好嗎!」


    凍結的腦袋這次像是融化般運轉起來。我不斷難堪地述說著。感覺要是繼續直視江守畏懼的視線,我可能會瘋掉。


    再也忍受不住,於是我拚命叫喚著:


    「我確實沒有告訴你事實,也隱瞞了一些事情,但──我沒有說謊。激進的暴力犯罪千真萬確是榎田陽人嫁禍給我的!我一直都是這麽說的吧!『暴力事件是冤枉』的!我從頭到尾都沒有對你說謊!」


    「咦……那麽──」


    江守愣愣地弄掉了美工刀。


    「至少恐嚇是真的嘍……?」


    「啊──」


    接著我才察覺自己的失態──我的回答成了導火線。


    就在我為自己的愚蠢懊悔的瞬間,江守一個箭步跳向房門的方向。是打算逃到外麵去吧。她踹飛垃圾桶,握住了門把。


    不過,江守的體能沒有贏過我的道理。我在她試圖逃脫的瞬間抓住她上衣的下襬,硬生生將她拖回房間。


    我們順著勁頭滑倒在房間中央。練習卷堆成的小山被撞崩,四處散落。


    我以右手抓住掛在椅子上的連帽外套,使盡力氣壓向江守的嘴唇,塞進她嘴裏。然後我以左手將她的脖子按在地上,隨後直接騎在她身上。


    江守好像在叫喊著什麽,但她嘴裏塞了衣服,我聽不懂。


    江守即使倒在地上也依然操作著手機。為了不被我發現,她用身體遮擋手機,拚命地移動手指企圖報警。


    真是大意不得的家夥。


    我拿走江守的手機,然後丟在床上。


    「抱歉……」我向動彈不得,隻能在地上掙紮扭動的江守道歉。「要是我一開始就知道社群網站上麵的發文,就不會向你求助了。你願意相信這樣的我,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想背叛你啊。」


    當我如此告知的瞬間,聽見走廊有所動靜,還有說話聲。似乎是有人連忙趕過來的樣子。


    是江守的爸媽嗎?但人數也太多了。


    我凝視著用力開啟的門扉,發現站在那兒的是熟悉的社員。他們是除了我和江守之外的田徑社二年級成員,一共有六名。


    社員們在狹窄的走廊上拚命推擠,以怒不可遏的眼神瞪視著我。


    「大村……」


    站在最前麵的一個社員終於開口。他是尾野,和我最要好的夥伴。


    「你在做什麽……快點放開江守。」


    「……嗯,你說得對。」


    我從江守身上離開,拉著她的手硬是將她拖起來。但茫然若失的江守走都走不穩。我輕輕推了她輕盈的身體,於是她走了幾步後倒向尾野那邊。


    尾野溫柔地接住了她。尾野見到江守沒有外傷,表情放心地緩和下來後,隨即怒目瞪視我。他的神情像是見到殺父仇人一樣充滿憎恨。


    「大村,我問你,社群網站上的那段影片是真的嗎?」


    「……我不想回答。」


    「為什麽要做這種事……你也不是沒錢啊……」


    「……你人很好。」


    我感覺一切都完蛋了,不禁露出自嘲般的笑容。


    「而且冷靜又聰明,是個好朋友。所以我沒辦法跟你商量。」


    因為他們一定無法理解我。


    理解我這種墮落到極點的人。


    「不說那個,武田社長有來嗎?有他在的話就好辦了。」


    「……他沒有來。」


    「這樣啊。那該怎麽說才好呢?我……決定坦承說出真心話。」


    當我自覺沒有人站在我這邊時,全身欲振乏力,連辯解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深深坐在桌前的椅子上。


    尾野像是碰觸玻璃工藝品般謹慎地讓江守坐在地板上。其他社員則是保持沉默,靜待我的發言。


    所以,我一邊聽著時鍾的滴答聲,同時整理思緒。


    為了讓大家都能聽清楚,我緩緩地一字一句開口說道:


    「我說──大家可以忘掉這件事嗎?」


    「啥……?」


    尾野的口中流泄出吐氣般的聲音。


    剩下的社員也同樣說出愕然的話語。


    「……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當然,我知道這不可能。我也覺得很抱歉。不過這是最迅速的解決方式吧?榎田陽人就由我來阻止,拜托大家就裝作什麽都不曉得,今後一樣和我和睦相處吧。求求你們了。這是我半分不假的真心話。」


    「這還用說,當然沒得商量啊……我們憑什麽要和你這種恐嚇犯……」


    雖然現在才說有點晚,恐嚇犯這個詞真少聽到呢。既然有縱火犯和強奸犯這樣的名詞,或許也有恐嚇犯這種說法吧。


    總之──


    我為了找回自己的日常生活,接著繼續說道:


    「不過你們做得到吧。畢竟我們至今都處得很好不是嗎?也有許多愉快的回憶。像是集訓時大家明明累個半死,卻天南地北地聊些蠢話聊到早上,結果被學長臭罵對吧?體育課跑馬拉鬆的時候,要是輸給足球社或棒球社的人就要表演才藝,我們也這樣玩得很開心吧?隻要你們對我恐嚇國中生的可能性視而不見的話,快樂平穩的日常就會持續下去。這就是最好的解決方式吧?」


    「就說……辦不到了……」


    「別妄下結論啦。目前為止大家不也都和恐嚇犯很要好嗎?所以不要輕易地說辦不到嘛,很遜耶。」


    「大村……」


    尾野至此才解除警戒。他緊繃的表情鬆懈了下來,嘴巴微張,眼角像是要哭出來似的下垂。但是尾野的口中並未吐出和解的話語。


    「我第一次覺得沒有辦法拯救你。」


    「……這樣啊。」


    「什麽平穩才是最好的,根本就是老頭子在說的話。我內心在笑你真是個平凡小市民的代表。還有最好的朋友也是。但你跟我所想的不一樣。」


    「我再重複一次,你很聰明。」


    我如此說道。我隻能這麽告訴他。


    「所以才堅強到能夠輕易舍棄好朋友


    。」


    他似乎將那句話視為割袍斷義之言了。


    「快去自首吧。」


    尾野對我這麽說。其他社員也接著嚷嚷同樣的話語。過去的夥伴一個個勸我自首,或是拜托,或是斥責,或是大喊,或是期盼,或是哀憐,或是乞求。有人開導我,說還能重新來過。也有人困惑我為何不跟他商量。


    所有人都對我宣泄內心的想法。有人哭了,也有人拿東西丟我。


    啊,原來大家是這麽地愛我。


    這份事實擺在眼前,讓我僅是握緊了拳頭。


    然而喃喃道出的話語,卻是無可奈何的現實。


    「這世上也是有因為被愛才會孤立無援的狀況啊……」


    我也做好了要掠奪一切的心理準備。


    既然講不聽,就隻好來硬的了。一名社員拿出手機準備報警。


    我衝出去撞飛站在最前排的尾野,拍掉後麵的社員手上的手機。手機猛力撞向走廊的牆壁,手機殼彈了開來。某人放聲尖叫。


    我立刻想要脫逃,視線朝向玄關方向。但就在我看見門扉的那一瞬間,我的視野轉暗了下來。


    我倒向後方,這時才終於注意到自己的臉被毆打了。就位置來看,動手的人是尾野吧。我的背部撞上桌角,呼吸瞬間中斷。我一邊咳嗽,同時狼狽地在地上連滾帶爬,竭力和社員們拉開距離。


    「抓住大村!」


    一直默不作聲的江守怒喝道,那道聲音相當接近慘叫。人在走廊的社員們紛紛擠進房間。


    六對一。無論是哪個家夥,光論身體狀況都不會輸我。我非常清楚他們鍛煉得有多麽紮實。


    所以我已經──束手無策了對吧。


    隻有死心這條路了。我沒有辦法在毫無犧牲之下逃離這個山窮水盡的局麵。


    「大村,抱歉了,我要把你綁起來。」


    尾野抓起擱在床上的毛毯,丟到我這裏。正麵有香堇花圖案的毛毯攤了開來,覆蓋我的視線。就在毛毯蓋住我的頭前一刻,我看到尾野迅速起腳飛撲過來的樣子。其他五名社員同樣團團包圍著我。


    一瞬間我閉上了眼睛。


    啊,我所期望的日子究竟要上哪兒找呢?就在我思索著這樣的事情時──


    腦筋不好的我所能夠做到的──就僅有一個手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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