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歸隻是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


    事情源自於大村音彥和齋藤由佳這份兒時玩伴的愛,這時以北崎為首的班上同學再涉入其中,進行三方向的金錢流動──可怕的無限恐嚇就此完成。我不過是在之後追尋著事件的偵探罷了。隻是個中途會合至他們故事的局外人。


    完美的配角。


    沒有人需要的第三者。


    明明打從一開始就有自覺,現實如此攤在眼前還是令我感到愕然。


    我隻是個齋藤由佳中意的人。然而在我和她相遇前,大村和齋藤以及班上同學們都已經到達了我望塵莫及的遙遠地點。


    啊,大概就是因為這樣吧。


    身為局外人的我才會和齋藤──


    ?


    五月十五日午夜兩點十六分。


    設置在公園的時鍾顯示著這個時間,但我沒有實際感受。管他到底幾點都不重要。我現在所坐的地方並非長椅也非椅子,而是地麵。我沒出息地一屁股坐在冰冷的石磚上頭。路燈發出了好似低鳴的細小聲音。車站東公園一片鴉雀無聲,甚至連如此細微的聲音都聽得見。


    齋藤由佳的身影已經消失無蹤了。我對她消失到哪兒去了一點也不感興趣。


    視線前方有個我丟出去的小小手提包,裏頭的物品散落一地。有這座城市的地圖、防狼噴霧器、錄音筆,淨是些已經用不到的東西。昨晚我為了慎重起見將它們塞進了包包,又因為太重的關係拿了出來,如此反覆好多次。隻能錯愕地覺得,自己真像是個要出門遠足的小孩子。


    我根本什麽都不知道。


    明明不知道,卻又太多管閑事了。和我沒來由厭惡的人如出一轍。做什麽都搞得雞飛狗跳,一個誇大不實又令人煩躁的低能兒。


    真是──令人忍不住發笑。


    最後居然還不斷痛毆自己試圖保護的人。


    我像個隻會重複呼吸動作的人偶般全身無力地待在原地,這時背後傳來了腳步聲。不知為何,不用看我也猜得到是誰。


    「你竟然回來了呀……」


    「嗯,姑且還是頗在意。」


    聲音的主人是大村音彥。


    因為沒臉見他,所以我並未回頭。隻是事務性地回覆他的擔憂。


    「你要找由佳的話,她已經──」


    「不,我有事找你。」


    我想告訴他齋藤的去處,但我們的對話雞同鴨講。不過,我隨即察覺了大村真正的意圖。


    沒錯,我和大村之間還沒有做個了結。單方麵地打了人家一頓後也沒有開口和解,我們就那麽分道揚鑣了。


    我該說的話隻有一句。


    「抱歉,大村……」我朝著地麵說道。「我對你做了很殘酷的事情。」


    大村僅是為了齋藤由佳,在被設計的狀況下持續進行著恐嚇罷了。


    盡管如此,我卻過度單方麵地企圖製裁他。不單是這樣,我還煽動毫無關係的人,將大村的人際關係破壞得體無完膚。散布到社群網站的影片,永遠不會從人們的記憶中抹去。


    「我現在要去自首,向警方坦承一切。」


    大村持續站在我身後,我打從心底想要向他贖罪。


    「蠢斃了……」


    然而,大村好不容易說出的回覆卻十分冰冷,語氣相當無情。


    「這是怎樣?你跑去自首,我的日常生活就會恢複原狀嗎?我的本名和恐嚇影片都攤在世人的眼光下了,我的平穩哪有可能回來。你做了無可挽回的事情,可別做出徒具形式的贖罪就感到滿足啊。」


    「……!」


    「所以,我現在要去自首。」


    大村在我緊咬嘴唇的瞬間,說出了意想不到的話。


    「無論是恐嚇或是暴力事件,我都會坦承是自己的所作所為。如此一來,你仍然能夠回到平常的生活。你還有挽救的機會。別耍帥地說什麽再也無法握起竹刀了,趕快恢複成那個聰穎的自己啊。就算你去自首,也隻是讓世上多一個不幸的少女罷了。」


    我反射性地轉過頭去。站在那兒的男人原本應該很難受才是,卻不知為何露出了自豪的笑容。


    「為什麽?」


    「這起事件的開端,源自於我無法徹底拋下齋藤的天真。由我來負起責任結束這一切。你隻要照著自己的劇本,當個試圖保護班上同學的少女就好。將五名國中生打到送醫的人是我。」


    「那樣不對吧,你隻是……」


    「總之不管你做出什麽樣的口供,我在街上大鬧還有恐嚇國中生都是事實。小小一兩條罪名就由我來背。況且──」


    大村低聲說道。


    「我不需要再犯下多餘的罪行了……是你從齋藤身邊解放了我。這件事令我痛苦萬分,但喜悅的心情更勝其上。今後我會慢慢花時間找回自己的平穩。」


    大村爽朗地說完這番話。


    但他的表情讓我無法接受。大村身上背負的罪行,並沒有輕到能用那股氣氛帶過。


    「為什麽呀,大村!」我哀求似的呼喚道。「我這種人根本就沒有幫助的價值!我已經深深察覺到自己有多麽膚淺、多麽差勁了!」


    我從衣服上揪住自己的左胸,感受自己沿著指尖傳來的脈動,忍受著這份現實。


    我實在愚蠢得可以。這股自責的念頭摧毀著我的理性,內心滿溢的情感傾泄而出。


    「你上臂所受的割傷、肩膀的挫傷,還有衣服隱約露出的瘀青,全都是我害的!是我煽動的人跑去攻擊你,而我自己也不斷拿竹刀敲打你。我知道你的左眼張不開,也發現你拖著左腳走路。你身上的傷重得應該立刻去醫院──」


    於是,大村嘲弄似的歎了口氣。


    「就叫你別煩惱了,那是我自作自受。你不也是打了同學而渾身發抖嗎?毆打齋藤由佳時也在嚎啕大哭吧。沒有理由輕忽內心的傷痛,更重視皮肉傷。」


    我不曉得大村的歎息是竭盡全力打圓場,抑或是在跟我套交情。但我立刻理解到,大村這個人一定是前者。


    我搖了搖頭。我想要的不是簡單的安慰。我的罪孽在更為根深柢固之處。


    「不對……我的愚昧……並不是那點。我傷害了你,自己也受傷,但內心的念頭卻完全相反。」


    我抬頭看向大村。


    「我呀──覺得亂開心一把的。」


    這番發言簡直無可救藥了。


    「為了齋藤由佳鞠躬盡瘁,逐漸走向破滅的道路,真的令我既開心又幸福。能夠就真正的意義下當她的好朋友,讓我雀躍不已。」


    我有時甚至會覺得,自我犧牲是種無上的喜悅。我陶醉於獻身的行為。我傲慢地認為,能夠為了某人不遺餘力的自己是很特別的。破滅的誘惑將我拖進了無底沼澤中。我無法忍受自己隻是個局外人。我想成為當事人和由佳同進退。


    而且,和齋藤由佳一同度過的日子,開心得令人無法擺脫。我沒辦法再獨自裝模作樣地活下去了。


    即使犧牲奉獻的盡頭,會迎向愚蠢至極的結局亦然。


    我真的醜陋無比。


    因為我的內心某處,享受著將他人逼上絕路的這一晚。


    「『我』是個愚昧得莫可奈何的人(注:此刻起榎田不再使用「ボ?」,而是中性的「わたし」)…………無法在不和他人聯係的狀況下過活。沒有特別到值得你救。」


    無論在什麽樣的場所,無論是什麽樣的時候,都要堅定貫徹自己,並引以為榮。


    這種事情我做不到──事實擺在眼前。到頭來我為了私欲、為了由佳將許多人卷進紛爭中,最後還拋棄了她。根本什麽特別的人也不是。


    然而,大村不


    知為何哀傷地微笑道:「和我一模一樣。」


    他摸了摸我的頭,說:


    「所以你才應該受到拯救。不過現在先好好休息吧。」


    這份溫柔令我很不甘心,緊握的拳頭顫抖著。


    在大村滿是割傷的右手下,我隻能淚流不止。


    愚昧得無可救藥的「我」就在那裏。


    我和大村之間的戰爭就此落幕。


    真是漫長的一夜。


    我為了齋藤由佳,以警棍對同學極盡折磨之能事。為了製裁恫嚇齋藤由佳的人,煽動許多人將大村音彥逼上絕路。我為自己不斷痛毆同學的恐怖顫抖,蔑視著自己為獻身而喜悅的卑微,同時卯足全力下手襲擊。


    不過,大村音彥卻是單槍匹馬地擊退許多襲擊者及夥伴,盡管傷痕累累,最後仍然來到了我身邊。然後從齋藤由佳口中親耳聽見她的背叛,進而成功拋棄她。


    為了從一名少女身邊獲得解放而逃亡的大村,以及為了和同一名少女成為摯友而奮戰的我,兩人將往各自的平穩之路邁進。


    我知道刻劃在大村身上的傷痕。


    我明白烙印在我精神上的痛楚。


    為了當個大人,不得不舍棄某人。


    為了成為大人,非得和某人相係。


    我們的生命反覆著邂逅及割舍。


    這就是「我」們犧牲奉獻的故事。


    所以,我永遠不會忘記今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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