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妻子是「ms」。


    不是mobile suit,也不是mars suit。


    是一種名叫多發性硬化症(multiple sclerosis:ms),大腦和脊髓的難治之症,在我國被認定是罕見疾病。


    這種疾病會引發運動麻痹或知覺障礙等多種症狀,目前發病的原因還不明。


    據說在歐美是每一萬人中就有―人,日本每十萬人就有一人的罹病率。


    妻子出生於神奈川縣,屬蛇,天蠍座ab型。光看列出的這些,就可以知道她的個性已經夠獨特了。


    然後這一串特色居然還和那位巨匠級大師——富野由悠季導演一模一樣(不過富野先生可不是「ms」喔,為了保險起見,還是說一下)。難怪我總覺得自己比身邊的其他人更能跟得上富野先生的話題,因為富野先生和我妻子的性格多少有點相似。然後再加上難治之症「ms」。


    簡直可以說就像是玩麻將時,裏懸賞直接跳成三倍滿那麽稀奇。


    在我們結婚之前,她就已經被診斷出有多發性硬化症了,不過我們剛認識時似乎正好是緩解期,所以外表看上去,生活得很正常。但是後來出現了各種征兆。有一次約會時,我和她並肩走在一起,本來很普通地在說話,結果下一秒她突然從我視野裏消失,砰一聲倒在地上。扶她起來之後,她很難為情地笑著說:「對不起喔,你嚇一跳了嗎?」明明費心打扮的洋裝都沾滿了灰塵,絲襪也脫線,膝蓋還磨出瘀青和擦傷,她卻沒有露出半點悲傷的神情,若無其事地拍掉灰塵繼續走路。後來在附近的藥局買了ok繃和絲襪,若無其事地繼續約會。


    我就是迷上她的這種勇敢和開朗,所以向她求婚。


    雖然她以這種疾病為由,遲遲不肯答應我。但最後總算說服她,然後我們結婚了。


    後來我才知道,多發性硬化症的其中一項症狀就是「欣快感」,腦內血清素會大量分泌。也有別的說法,是因為藥物治療所使用的類固醇的副作用才造成了這種症狀。不管怎樣,她就是個無論在何種痛苦的時候都能樂觀開朗,充滿魅力的女性。「十萬人之一耶,這不是很厲害嗎?感覺就像是被選中的人一樣呢,嗯!」她如此說道,一點都不認為不幸罹患這種病是種痛苦。我和她結婚的最大理由,就是這份充滿光輝的高尚情操。


    我有好幾次都是被這樣的妻子的笑容給鼓勵,才能夠持續工作。當然最低限度的看護是必須,不過靠著與生俱來的強顏歡笑而總算能克服種種難關。在我負責〈美少女戰士〉的各話劇本時,長女出生了。當時我還算是新手,所以那陣子工作非常繁忙,不過我們還是兩人彼此分攤家務事及照顧小孩。當時,我和劇本家同事們一起去聚餐喝酒,我在酒席上表示「因為要幫孩子洗澡,所以要先走一步」,結果那位星山博之先生就叫住我,問我:「隅沢,你是妻管嚴嗎?」我回答:「不是不是,是愛妻家(注:指結婚後深愛著妻子,生活大多以賽子為主的丈夫)。」然後他就說:「這世間沒有那種男人啦,至少靠筆維生的人就是必須給老婆添麻煩,才能賺錢。」然後接下來就被迫繼續聽了星山先生偷快的英勇事跡。後來總算被放行回到家後,我向妻子說明原委,結果她開心地笑著說:「哎呀,別人家是別人家,我們家是我們家嘛。」她一聽到星山先生的名字,馬上就會想到的不是《機動戰士鋼彈》,也不是《鬼太郎》,而是《無敵機器人tryder g7》,我把這件事向星山先生報告,結果星山先生就說:「是嗎……那你還是當愛妻家好了。」而且還說:「沒想到居然喜歡tryder,你太太的眼光真是太好了,要好好珍惜她喔!」之後我得到和星山先生一起參與《霸王大係龍騎士》以及《爆走兄弟》的機會,《?鋼彈》的企畫成立時,有一起參與。


    幫忙家事對我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是妻子總是會跟我道謝。「謝謝你總是對我這麽溫柔。」她一這麽說,我就會回她:「這是我才該說的話。」


    我們過著幸福又充實的家庭生活。以此為精神食糧,劇本的工作也接連地找上門。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或許是最「一帆風順」的時期。


    一九九五年在進行《新機動戰記鋼彈w》的時候,長男出生了。池田成導演體貼我家有如此的內情,於是替我接下劇本統籌,甚至還有劇情大綱的工作。因為我在聚餐時喝醉酒,不小心向池田導演脫口說出妻子生病的事。現在已經不曉得我當時是想自誇還是想被同情,但無論如何我就是說出了傻話,而結果最後就是害得導演留下那樣子的不幸回憶。這件事情,我到現在依舊是後悔萬分,大概會永遠都補償不清吧。池田導演退出之後,我竭盡全力地在瘋狂的行程當中將劇本完成,有一部分也就是因為這種贖罪意識。此外,sunrise的富岡秀行製作人能信賴這樣的我直到最後,也是一個很大的重點。我現在對這兩位的感激心情依然絲毫不減。


    不知是否由於《鋼彈w》的成功,之後常態節目的工作爆增,負責劇本統籌或電影劇本的機會變多了。在苦肉計之下,我們全家搬到妻子的娘家,我總算獲準從一切的家務事當中解放,專心工作。


    在我開始撰寫《犬夜叉》的劇本時,妻子再次發病了。當時她懷的第三個孩子流產,精神上受到很大的折磨。食欲降低,整個人變得削瘦,陷入沒有拐杖就無法走路的狀態。她的左半身及右手麻痹,痛覺也麻痹,由於視覺障礙也撞得渾身是傷。其他症狀也繁多至極,動員了各種領域的醫生,加起來甚至總共有好幾十人。由於病因不明,所以吃的藥量也大增,也嚐試了各式各樣的療法。妻子說她感覺好像變成了實驗用的白老鼠。就連在這種時候,她也是表現得很樂觀開朗。病都變成了這樣,就算「欣快感」再怎麽作祟,我想她應該也有無法以真心話說出口的悲傷及痛苦吧。不能夠再繼續把所有的事隻交給她年老的雙親了。


    為了回應她那勇敢又開朗的笑容,我同時兼顧工作以及照顧她,盡管笨拙還是完成了家事並照顧孩子。由於妻子的醫療開銷,積蓄不知不覺也快見底,我除了增加自己的工作量之外,別無選擇。結果漸漸地,我也因此而健康失調(醫生診斷是糖尿病並發憂鬱症)。明明也沒什麽才能,不知為何竟然也陷入了瓶頸期。幫孩子們做好便當,為了便當的完成而開心,文章卻一句也想不出來。基本上,我向來都是在製作便當時,同時在腦內進行劇本構思。這也真是傷腦筋啊。


    二〇〇五年左右,我這個早已不堪用的沒用劇本家在無奈之下,主動提出減少工作的請求。在茫然度日之中,二〇〇七年時,我單方麵視為恩師景仰的星山博之先生去世了。這消息太過突然。星山先生就宛如新人類一樣,我身為劇本家的靈魂仿佛也被他帶走了,空虛感席卷而來。我戒掉煙酒,隻專心於家事和照顧妻子。因記為以前的遺憾,所以在工作現場,我絕口不提妻子的病狀,始終堅持理由是為了醫治自己的病,辭退了工作。當然,動畫業界可不是能如此天真而通行的世界。原本我認為自已會就這麽成為過往之人而被埋葬。


    不過有一位恩人,他,直沒有放棄我,在背後支持我,帶給了我勇氣。


    就是sunrise的富岡秀行先生。


    我們之間的信賴關係從《鋼彈w》……不,是從更早以前的《龍騎士》就一直持續了約超過二十年到現在。回想起來,也是他幫我介紹了富野由悠季先生。


    二〇〇九年,富岡先生將《犬夜叉 完結篇》交給蟄居在橫濱的我,當作是最後的工作。度過了兩年的漫長空窗期,所以我接下了工作。其實這個時候的妻子已經住院了好一段時間。她的下半身站不起來,隻能以輪椅度日,連主治醫生也表


    示「她恐怕再也沒辦法靠自力行走了」。我很想拋開消沉鬱悶的心情。富岡先生或許是體貼這樣的我,才給了我工作也說不定。我把這件事告訴妻子,結果薄命的她露出笑容對我說:「加油……」為了回應期待,我燃起久違的幹勁。由於洗碗機和洗衣機的先進,家事已經變得輕鬆許多。孩子們也都長大,漸漸不再需要照顧。我又開始過著煙酒生活,傾注至今累積的經驗及所剩無幾的才能,一心埋首於原稿,忘我地持續撰寫劇本。反正年紀也夠老了,誰還去顧什麽健康?要是活得比妻子長壽也沒意義,隻要能寫得出有趣的東西就夠了。於是,就各方麵來說都完結了。我自己也結束了。我是這樣想的。言語實在不足以表現我對富岡先生的感謝。我對動畫劇本已再也沒有任何遺憾,打算就這麽無聲地引退,餘生就隻是專心照顧妻子,我是這麽想的。


    隔年年初的聚餐,富岡先生告訴我說,角川書店來申請出版《鋼彈w》的小說。以katoki hajime先生和鋼彈事業部的中島幸治先生為中心,正在推動要讓《鋼彈w》複活的企畫。「啊,那個,我要寫。」我藉著酒醉壯膽毛遂自薦。「不必太勉強沒關係,就當作是在寫一下就完結的短篇,輕鬆解決掉吧。」「明白了,小事一樁。」大概就是像這樣子,然後就爽快接下了。拿這樣的工作來度過餘生正好,我內心某處是如此盤算。


    就這麽喝到天亮,然後去病房探望妻子時,我嚇了一大跳。


    她正拚命想要努力站起來。一邊摸著、拍打著衰弱的大腿肌肉,並一邊激勵自己。妻子的願望隻有一個,就是「想早日出院」。她有著「不願就這樣結束」的堅強意誌。若是想要出院,不管我再怎麽去拜托都沒有用,一定需要主治醫師的許可。「醫生說你不在的時候,我不可以練習走路。」妻子這麽說。午餐端來了,她以顫抖的手抓住湯匙,挖起微量的稀飯,送進嘴裏。「雖然其實沒什麽食欲,但總之非吃不可,必須養足體力。」她如此說著,花了超過兩小時吃飯,徹底咀嚼怎麽看也不好吃的醫院夥食,努力吃光餐具裏的東西。她說:「要是剩下來,就隻能一直躺在床上了。」吃完之後,在我的攙扶下隻走了一步路,休息了幾十分鍾之後才又再跨出另一隻腳,向前一步。花了半天的時間,她走了一趟到門邊的五步旅程。這不是誇飾。對妻子來說,不管是吃飯、走路,甚至包括睡覺,全都是一項項嚴肅的挑戰。她持續著令人含淚動容的努力。驚人的是才僅僅約兩個禮拜,她就獲準可以在我的陪同下,不坐輪椅外出了。


    那天是個大晴天,前晚下的雪反射著陽光,十分眩目。雖然隻是獲準繞行醫院外圍一圈的這種小小外出,我們卻覺得好像去到比國外旅行還要更遠的地方。我回到家,開始著手《鋼彈w》的小說。我對於自己想要輕鬆去做而感到可恥。在那個世界裏,希洛?唯如此告訴我:「你就隻有這點程度嗎?」五飛說:「如果隻有半吊子的覺悟就不要做!」他們的話是如此地辛辣不饒人。


    一切都還沒有結束,隻是我自己擅自想要去完結。妻子是抱著什麽樣的想法站起來,以什麽樣的心情在走路?晚年的星山先生是怎麽看待我的?池田先生是多麽痛苦地中途退出《鋼彈w》?富岡先生又是多麽煎熬地辭退池田導演,將這個節目托付給我的?我根本沒有真正搞懂這些,卻擅自認定自己不幸,自以為主張需要同情是一種傲慢。


    我向富岡先生提出請求,表示雖然不知會寫到何時才結束,也有自知自己實力不足,但想要再一次認真挑戰《鋼彈w》。「你肯認真做啦?」富岡先生笑得很不懷好意。「是的,我要做。」我這麽回答。「就是嘛,你要引退還太早了。那你就放手去做吧。」富岡先生準許了。在這之前,sunerise已經交給我幾件企畫書,其中有一個是以火星為舞台。「這個,可以讓飛翼使用嗎?」我這麽問,於是得到「有何不可?不過要用一隻手解決掉」的答複。不施加多餘的壓力,這是富岡先生特有的體貼。這一天的酒,喝起來特別可口。


    在那之後,經過了三年的歲月。


    妻子已經平安出院,現在不但勤勉於家事,還會幫我的忙。要去商店街購物時,我也會一起陪行。她不使用拐杖,靠的是自己的腳走路,有時候我也會扶她一下。有時我們晚上還會一起去繁華街,到「voyage」喝點小酒。她每天都對我展露那張開朗的笑容。當然,多發性硬化症並沒有根治。醫生的診斷是「『ms』大概進入了緩解期吧。」反正原因不明,所以大概怎麽講都可以。不過我私心認定,正是妻子「想活下去的心情」,才讓她回複到了如此程度。


    最近我、池田先生和富岡先生三個人常一起聚餐。我們對那可恨的氣去全都絕口不提。內心總是如國王般從容,看的方向總是未來。池田先生還是老樣子,常常會突發奇想,總是洋溢著躍動感。雖然某些時候是有些太過樂觀,不過嘛,彼此彼此啦。


    世上有著各式各樣的不幸,有時也會遇到實在無法讓人心服口服的矛盾。可是我決定不管發生什麽事都要再次重新站起。消沉或沮喪之類的話語,拿去喂豬吃就夠了。就算用我不夠靈光的腦袋再怎麽苦惱,也搞不懂認真和裝腔作勢的差別,而且這也與我無關。我既無怨恨也不嫉妒。總之去寫就對了。明明連載暫停是很可恥的事,也會對許多方麵造成困擾,而且還有讀者在等待。真是的,我真是個無可救藥的新手(我有自知之明,對不起!)。但盡管如此,我認真的心情絕無虛假。我不敢說自己像妻子那樣,不過我也是有在撫摸、拍打自己生鏽的才能,才好不容易往前跨出一歩。在角川書店主辦的派對上遇到富野先生,他也鼓勵我:「寫作是見好事。(人生)若不一直寫下去的話。就會完蛋羅。」坦白說,我現在也從富岡先生那裏接下了新的企畫。所以現在就隻能去做,隻能站起來不可了。


    這次由於頁數關係,必須寫出漫長的後記,因此我就寫下至今以來的心路曆程。這部《frozen teardrop》也差不多進行到了折返點,所以我想回顧一下初心,應該也不錯。


    對於期待聊聲優們的秘密話題的讀者們,真不知該怎麽表達歉意才好。下一集第九集開始又會恢複正常運作了,所以敬請見諒。感謝大家看了我這麽漫長的連篇廢話,也真的很不好意思。然後這一部分不管看或不看都完全無所謂。


    話說回來,這一集的封麵真棒,白雪公主和希洛都好美。這是katoki先生和あさぎ桜小姐的渾身力作喔!兩人的才華真的讓人除了佩服以外,還是佩服。然後下一集的封麵也很精彩,敬請期待。至於內容嘛……啊,我還沒寫啦。


    那麽讓我們下次再見。


    隅沢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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