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以預言的口吻來描述,我想,這兩年應該是最重要的時期吧。這段期間沒有發生任何大事,不僅如此,還風平浪靜到極為安穩的程度,是段無可取代的時光。但是,得等到碰上了許多事之後,才能在回首過往時察覺這個事實。


    在碰上許多,需要思考的事之後。


    「你結婚啦?」


    正當我一如往常地打開妹妹做的便當時,一名大嬸向我問道。她是和我在同一個單位做事的打工大嬸,從我進公司前就已經在這裏工作了。


    妹妹的第二十一個冬季已然結束,樹梢上開始展露春意盎然的新芽。這陣子,我的工作內容都是烘焙、油炸麵包。就工作環境而言,是氣味最重、溫度最高的作業區塊。


    工作時,會覺得時間漫長到必須抵達地球的另一側,才能結束這些作業。


    現在則是從那嚴酷場所解放的午休時間。


    「還沒。」


    平常見麵時本來就會打招呼,但她今天似乎是因為看到我的便當,才會特地過來搭訕的。從她的問題大概可以猜到,她以為這是愛妻便當。


    「也是,你身上沒有已婚人士的味道呢。」


    大嬸笑道。我身上現在隻有麵包的味道而已吧?一直搬運剛出爐的麵包,使我腹部發燙。午休後會繼續同樣的業務內容嗎?還是會被派到人手不足的產線幫忙呢?直到現在,我還是不太擅長命令工讀生做事。


    「因為這年頭會自帶便當的年輕人很少見嘛。」


    員工餐廳會提供便宜的定食,自帶便當的人確實不多。


    「說不定這便當是我自己做的啊?」


    大嬸紮起的頭發中落下一縷發絲在左肩上,隻見她笑而不語。


    怎麽可能?言下之意就是這樣。看來我似乎給人不會做家事的印象。


    「可以坐這邊嗎?」不等我回答,大嬸已經自顧自地拉了把椅子挨到我身旁坐下。反正她就是這種人吧,之前也有過類似的情況,不過那次是被她拉著大吐苦水。


    大嬸有三個孩子,大兒子畢業後不肯找工作,變成家裏蹲。盡管這年頭這種情況並不稀奇,但就算再怎麽常見,也無法成為安慰當事者的理由。


    問題,還是確實地成為當事者的煩惱與重擔。


    「是你女朋友做的?」


    大嬸看著便當,問道。聽到女朋友三個字,讓我想起她。


    但是腦中影像很快地轉換成妹妹的臉龐,看樣子,她在我心中已經淡化相當多了。


    對於這樣的轉變,我卻沒有產生任何愧疚感,這讓我覺得有點寂寞。


    「是我妹妹做的。」


    我拿起剛開始吃的便當說道。今天的主食是炒飯。


    「哦!真了不起。」大嬸笑道,接著點點頭:


    「原來如此。你和家人一起住啊?真希望我家小孩可以向你們兄妹看齊呢。」


    「咦?不是哦,我的老家在其他縣市,現在是租房子和妹妹一起住。」


    說完,我發現大嬸的表情變得有點奇妙。有什麽問題嗎?盡管知道對方感到混亂,但我還是繼續說下去。因為妹妹要念大學,住在我這裏比較方便。說到這裏,大嬸總算露出理解的神色。盡管如此,我心中的疙瘩卻沒有消失。對社會大眾而言,兄妹離開父母住在一起,是會讓人想皺眉的事嗎?


    明明是家人,卻認為兄妹住在一起很不自然,這種想法不是更奇怪嗎?


    「是說,有人幫忙做便當真棒啊。哪像我,都隻有做給別人吃的分。」


    大嬸秀出她的手掌,以疲憊的神情打趣道。我回以苦笑,真是辛苦啊,這類的話一句也沒說。也許是因為我在她每次的呼吸中,都能感受到精神方麵的疲憊之故吧。


    比起工作時狂操身體,休息時更容易意識到「疲勞」這件事。


    老實說,我也很想吃得飽飽的,在餐廳地板上躺成大字型休息。


    從產線傳來的機械聲消失了,安靜到詭異的休息室裏,說出來的每句話都無法以噪音蒙混過去,明顯得有如飄浮在燈泡附近的塵埃,以具體的形式落下。


    大嬸手肘抵在桌上,拄著臉頰,表情單調地問道:


    「上工時,你都在想什麽?」


    「咦?」


    「以前我問其他人時,有人說會一直在腦子裏唱歌。」


    哦哦,確實有這種人呢。我笑著點頭同意。由於工廠的作業內容極為單純,不主動做點什麽的話,精神很快就會乾涸的。明明累到作業時不想使用大腦,可是又不能整個人放空地做事,真的是強人所難的職場。難怪員工來來去去的速度那麽快,快到會希望除了麵包之外,輸送帶最好可以連打工人員也一起送來。


    在作業間的空檔,我最常想的是妹妹。假如光聽這句話,應該會覺得我是變態吧?可是就兄長而言,我實在沒辦法不操心妹妹的事。擔心妹妹的將來,擔心妹妹各方麵能不能順利。雖然我總是被她那軟綿綿的態度療愈心靈,但同時也很懷疑她那個樣子,出社會後能不能順利適應職場環境,並對這件事相當不安。愈是了解自己妹妹,愈是沒辦法不擔心她。


    不過,假如我把這些心聲說出來,應該隻會讓大嬸再次露出微妙的表情吧。我決定保持沉默。


    因為我知道,隻要閉著嘴,她馬上會轉換成其他話題。


    「我介紹了很多工作給我兒子,啊,不過我沒有介紹過這邊,我知道他絕對做不來。雖然我介紹了很多工作給他,可是他老是回我『做那種工作可以得到什麽嗎?』、『那種工作有將來可言嗎?』之類的話……總之就是找盡理由不肯工作。唉——為什麽他變得那麽難搞啊——」


    大嬸整個人趴在桌上,抱怨不已。


    可以得到什麽?如果我是那兒子的家長,我應該會回:「可以賺到錢」吧。所謂的工作不就是這麽回事?假如想在工作中追求金錢之外的東西,就必須有相對的才能或專業才行。


    而我,既沒有才能也沒有專業,可是我需要錢,所以我工作。光是這個理由就夠充分了。


    「不要一直說想睡覺或隻肯做想做的事,可以騎驢找馬,邊做邊找啊……」


    如此這般的,大嬸不停抱怨著自己的兒子,直到午休結束為止。


    不久之後,這名大嬸也因為腰痛而辭職了。


    我很感謝父母生了一副比一般人強韌的身體給我。


    這個季節的氣候冷暖不定,今晚的溫度偏暖。


    理論上,被束縛在工廠裏的時間是到晚上七點為止,但這規定幾乎沒被確實遵守過。我與一群看似喝了酒,吵吵鬧鬧的大學生們擦肩而過,回到公寓。妹妹正坐在桌前,撐著下巴打盹。旁邊有本像是看到一半的書,被草率地倒放成人字型。


    我小心翼翼地帶上大門,脫下鞋子,發覺自己正在微笑。


    沾黏在僵硬肩背上的疲勞滲出一股暖意。


    我躡手躡腳地從妹妹身旁經過,順便把快被壓出折痕的書本放正,拿出換洗衣物前往浴室。每天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沐浴,因為我不想一直被工廠裏的氣味影響心情,也不希望房間裏染上這股氣味。


    難以控製火力的熱水器放出來的洗澡水忽冷忽熱,偶爾還會冒出非常極端的溫度,殺得人措手不及。盡管如此,工廠的氣味明顯變淡,還是令人感到安心。撥開頭發,熱水深入頭皮的感覺十分舒服,使人微覺暈眩,陶醉在「一天結束了」的解放感之中。


    我把額頭靠在牆上,很想直接滑到地板上睡著。


    關上水龍頭,從頭發與下巴滴落的水滴感觸使我渾身顫抖。


    擦乾頭發與身體,穿上衣服後,我大大呼了口氣。


    清洗完身


    上汙垢後的疲頓感,沉重得令人舒坦。


    接著,我走到流理台,把空便當盒上的汙垢也清洗乾淨。準備便當的是妹妹,洗便當盒則是我的日課——假如妹妹一直住在這裏的話。如果她畢業後回老家,或是遷就上班地點,搬出我房間另外租房子,我應該會改成在員工餐廳吃定食或買便利商店的便當作為午餐吧。手作便當消失可能會招來誤解,被同事看成讓老婆跑了的男人。是說,也不算誤會啦。


    洗好便當盒,我回到起居室。在離妹妹有點距離的地方坐下,麵對牆壁開始發呆。


    肚子有點空虛。但是比起饑餓,我現在更想躺下來呼呼大睡。


    我連打了好幾個嗬欠,讓自己漂蕩在短暫的自由時間中。


    有種載沉載浮的感覺。


    即使在這種時候,我還是不停地思考,不停地煩惱。


    眼前這種生活,能夠持續到什麽時候呢?


    妹妹是為了念大學才住在這裏的,所以最後期限是到畢業為止嗎?如果是那樣,那麽今年結束時,這樣的生活也就結束了。不對,妹妹已經把畢業需要的學分修完了,沒必要再去學校上課,所以已經沒有繼續住在這裏的理由了。就算四月理所當然地到來,每天的生活也沒有任何變化,可是在妹妹心中,難道沒有覺得哪裏不對嗎?


    至今為止,我很少使用大腦思考事物。不特別去意識什麽,隻是隨波漂流地活到現在。啊,又是這副德性。我不禁厭煩了起來。當初就是因為對這種被動的人生態度必然漂流抵達的終點心懷恐懼,才會離開老家到其他縣市念書的。一旦不小心鬆懈,似乎又快要變回那種生活方式了。


    意識著未來而活,很難。在筋疲力竭時,更難。


    正當我鬱悶地想著這種事時,妹妹醒了過來。她咀嚼空氣似地動了動嘴,軟軟地睜開眼皮。微微充血的眼睛注意到我的存在。


    「咦?哥哥——……你回來啦?」


    「是啊。早安。」


    我無視時間地使用問候語。妹妹暫時停下動作,有如開機中的電腦,半睜著眼定格了。也許是被乾澀刺激,我的眼睛需要滋潤的緣故,我在等待妹妹開機完畢的期間吞下了兩個嗬欠。不過這下子淚液反而分泌過頭,多餘的液體奪眶而出,難看地濡濕了雙頰。


    我的眼皮因溫熱的淚水而腫脹起來。


    老實說,在無關感動的情況下流淚,隻會讓人覺得悒鬱而已。


    我仰著頭等待淚水收乾,這時候,妹妹動了起來。


    她扭了扭腰,拉了拉右臂,讓手肘啪嚓作響。最後又壓了壓右腿,讓腳跟也發出同樣的聲音。結束了就打盹而言很誇張的醒腦伸展操後,妹妹轉頭看向我。


    有著柔和圓弧的眼眸,難以想像是成年人擁有的。


    那雙眸子總是注視著我,而我,也總是注視著那雙眼眸。


    「歡迎回來。」


    「嗯。」


    「我現在就去煮晚餐。」


    由於工作時一直聞著麵包的味道,因此就算現在胃咕咕作響,腦子也已經對饑餓無感了。但是自從我開始意識到像這樣與妹妹相處的時間所剩無幾後,就無法拒絕妹妹了。


    「我不是說過很多次,你可以先吃啊。」


    我下班時間不固定,有時甚至會很晚才回來,你大可先吃,把我的份留下來就好。但是妹妹總是笑著不把那些話當一回事。「噯——噫。」妹妹邊發出怪聲邊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朝廚房走去。剛才做了那麽多動作,身體仍然沒有完全清醒嗎?但就算如此,做菜時還是不曾切到手指,煮出帶著血味的味噌湯,也算是很厲害的特技吧。雖然有過腳趾撞上流理台邊角,倒在地上十分鍾爬不起來的情況就是了。


    妹妹突然又走了回來。眼睛依然半睜半閉,軟綿綿地咧開嘴角笑道:


    「剛才忘了說——」


    說什麽?我心裏感到疑惑,但是又很快地意會過來,是指剛才我向她說早安,她沒有回應我的事吧。


    「哥哥——工作辛苦了。」


    「…………………………………………」


    是因為這個時節不像冬天那麽乾燥嗎?


    妹妹的話沒有被空氣風乾,而是輕柔地撫過我的臉頰,潤濕了我的肌膚。


    「哥哥——好了不起——哥哥——好努力——哥哥——好棒~~」


    「……總覺得變得好廉價啊。」


    主要是感動的部分。眼球上的水分已經乾了,取而代之的是笑容的綻放。


    妹妹也跟著笑了起來,把頭發綁在頭上較高的位置。又是那種馬上就會散開的危險綁法,不管經過多少年依然沒有進步。我笑著眯起眼睛。


    洗過臉,妹妹打開冰箱。我愣怔地眺望著她的身影。


    看習慣後,會覺得妹妹的個子果然還是非常嬌小。


    自從沒必要去大學後,妹妹大部分時間都窩在這個房間裏,頂多隻有周一和周四會出門到超市采購必須品。也許因為時間很多吧,她平常會打掃房間,如果還有多餘的時間,就會鑽進被子裏睡覺。除此之外就是做菜。簡單來說就是負責大部分的家事。


    老實說,妹妹包辦這些事幫了我大忙。要是她不在了,我應該又得花不少時間才能適應新狀況吧。


    就在她把油豆腐切成條狀時,「哦哦!」發絲紛紛落下。雖然妹妹想繼續做事,但也許是因為瀏海太礙事吧,她用力甩起頭,想把頭發甩到兩旁。看不下去,我起身過去撈住她的頭發。妹妹停下動作回頭,兩人在極近的距離凝望著彼此。


    「我來幫你綁好。」


    我讓妹妹重新看向前方,開始幫她綁頭發。發稍劃過拇指指根,使我泛起一陣麻麻癢癢的感覺。微卷、柔軟的發質,彷佛本人特質的具體呈現。撫摸著那發絲,我覺得心中平靜安寧。


    是因為那觸感與小時候毫無二致的緣故嗎?


    綁好頭發,脖子周圍變清爽的妹妹輕快地回過頭:


    「謝謝哦。」


    柔和的表情溶化在空氣中,滲入我的喉嚨深處。


    記得以前有個同事稱讚過妹妹的長相。盡管沒有亮眼的豔麗,可是五官相當惹人憐愛。


    雖然也有偏心自家人的成分在內,不過我家妹妹果然長得相當可愛。


    所以身為哥哥的我才會這麽為她操心。


    接下來,就是安分地等晚餐煮好了。但其實我一點也不安分。要是什麽事也不做,隻是沉默地聆聽烹煮料理的聲音,眼皮立刻會開始變重。因此我時而起立蹲下,時而換位置坐下,為了趕走瞌睡蟲而忙碌不已。


    不消多久,妹妹端著晚飯走來。今晚的菜色是昨天煮的白飯(已加熱)、納豆、味噌湯,還有加了馬鈴薯與培根的歐式煎蛋。雖然這些料理看起來很簡單,但我自己可做不來。


    我的妹妹也成長了很多呢。我感慨萬分地想著。


    雖然這些菜色比較像早餐就是了。


    我啜飲了一口味噌湯。溫熱的液體流入胃裏,原本停工的內髒開始活動。


    我一麵咀嚼著湯裏的油豆腐,一麵問道:


    「你明天有空嗎?」


    「我多的是時間哦。」


    妹妹的說法相當正麵。


    就算換成這種說法,沒事做的事實也不會有任何改變,但既然多的是時間,那麽——


    「那麽,要不要出門去哪裏逛逛呢?」


    連我都覺得自己說這些話很稀奇,但我還是問了。


    妹妹的反應不大,隻是定定看著我。


    「和哥哥——一起嗎?」


    「是啊,和我一起出門逛逛。」


    我想起工廠大嬸那微妙的表情。


    不


    過,隨便啦。我並不想收回邀約。


    「好啊,我要去。」


    妹妹爽快地答應了。回答得如此乾脆,難道她沒有我以為的那麽居家嗎?


    話說回來,她的反應算奇怪嗎?一般而言,這種年紀的妹妹聽到要和哥哥一起出門,是不會覺得高興的嗎?難不成我個人的「常識」上頭,其實出現許多紕漏,長了許多蛀蟲,隻是我自己沒有發現而已嗎?


    ……就算這麽說。


    但是再怎麽思考也沒有用。因為我的妹妹隻有一個。所以,這就是我的「一般」。


    「啊,原來哥哥——明天休假啊?」


    妹妹看向月曆,發現這件事。


    「是啊。」


    我一麵咀嚼著油豆腐,一麵點頭。


    「可是哥哥——你不是一直都很累嗎?不休息好嗎?」


    「這是對疲勞的反抗。」


    這什麽鬼話啊?就連自己說完後都有這種感想,妹妹的表情當然不遑多讓。


    每天從事重勞動的工作,當然很累。休假時待在家裏讓身體好好休息,是很一般的想法。


    可是,那種「一般」會引來「理所當然」,讓人在不知不覺中隨波漂流。


    而我,因為發現了這件事,所以想稍微試著反抗一下那波流。隻是如此而已。


    在那之後,又過了一段時光,五月黃金周前夕的周四早晨。


    母親難得地打電話過來。上次聽到她聲音,是正月過年的時候。


    連句寒暄也沒有,母親劈頭就問我連假有沒有休假。


    「基本上,我是有拿到三天假啦。」


    其他日子當然還是要上班。但就算真的多放幾天假,我也無事可做。


    對於沒有休閑嗜好的人來說,時間是淡而無味的。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會有這種感想。


    那好,到時候你和妹妹一起回來。母親命令道。


    「啊?哦,可以啊。」


    但其實正題才剛要開始。母親話鋒一轉,談起妹妹的事。你妹妹已經大四了,畢業後有什麽打算?是要找工作?還是先回家住?你去找妹妹好好談一談,到時候跟我報告她的想法。


    母親若無其事地把極為麻煩的差事推到我頭上。


    「欸?讓我去談?」


    對,就是你。母親斷然說完,掛上電話。乾脆果斷的個性,和兒子截然不同。


    我們兄妹都沒有遺傳到那種個性。應該是因為心靈不夠堅強,難以承受那麽強烈的個性的緣故吧。


    原本在廚房叫嚷著「醬汁光束!」、「海苔粉閃光!」的妹妹端了兩個盤子過來。炒麵上濃鬱的醬汁香氣令人食指大動。


    可是上麵沒有海苔粉。喊出沒使用的招式名稱,這不是虛張聲勢嗎?


    「媽媽嗎?」


    「嗯。」


    妹妹問起是誰打來的,我點頭答道。從我說話的口氣,應該也猜的出對方是誰才對。


    「怎麽了?」


    「她叫我們連假時回去一趟。」


    「這樣啊——唔——說的也是——」


    妹妹挪動了一下身子,從正座改成較為輕鬆的坐姿。覺得她的回答有點含糊,應該不是我的錯覺。


    她應該也隱約察覺到,母親之所以找我們回去的原因了吧。


    我裝傻著吃起炒麵,除了高麗菜之外,今天還加了花枝。


    平常加的是切段的熱狗。用料不一樣的話,味道也會不同呢。我感歎地想著。


    「好吃嗎?」


    「很好吃。」


    那個妹妹居然會做菜了。每次吃飯時,我都會感動不已。


    光是麵對麵一起吃飯就會覺得感動,我也真是太忙了。我心想。


    與妹妹四目相對,妹妹什麽都不問地朝著我微笑。


    感覺得出她打從心底信任我。安寧的表情在我心中凝結成滾燙的水珠。


    我不禁想像起來。假如有那麽一天,妹妹結婚了,她也會像這樣,看著她的丈夫微笑嗎?


    食道忽然收緊,食物難以下咽。消化能力好像也跟著變差了。


    飯後,我麵對窗戶的方向坐下,稍微陷入沉思。


    畢業後有什麽打算?其實不久前妹妹已經主動對我說過了。


    她想繼續住在這裏。雖然順序顛倒,但總之我已經知道妹妹的打算了。可是,把這些話告訴雙親後他們能不能接受,就是另一個問題了。母親想問的應該是更宏觀一點的展望吧。重點在於畢業之後到底想幹嘛。


    多多少少,覺得妹妹似乎會繼續賴在我房間裏。


    為人父母者,能接受自己小孩選擇那樣的未來嗎?


    假如這樣問我,我和妹妹應該都會很困擾吧。


    「哥哥——」


    「嗯?」


    被妹妹一叫,我抬起頭。妹妹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我。你才是那個最不可思議的人吧。


    「你今天要上班吧?」


    聽她一說,我疑惑地看向牆上的掛鍾,時間過得比想像中快。


    「哦哦也是,我去上班了。我出門後你要記得鎖好門窗哦。」


    「嗯。」


    「不管是誰按門鈴都不能開門哦。我有鑰匙,可以自己開門。」


    我叮囑道,妹妹傻眼似地抬起眉頭:


    「哥哥——你每天都說一樣的話哦。」


    「因為我每天都去上班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妹妹以這樣的表情移開視線。其實我知道她想說什麽,可是,我搔著頭發:


    「沒辦法啊。放你一個人在家,我會擔心嘛。」


    假如有什麽萬一卻無法挺身保護妹妹,那麽還同居做什麽呢?


    「不管過了多久,哥哥——還是把我當成小孩呢。」


    好像爸爸哦。妹妹笑道。總覺得以前好像也被她這樣說過。


    那是一部分的事實。但不隻小偷,我也很擔心色狼闖進來欺負妹妹。雖然我把妹妹看成小孩,但同時也把她視為女性。


    概括這一切,才是我的妹妹。


    我收下便當後走向玄關。妹妹也跟到門口送行。


    「工作加油,慢走哦——」


    妹妹為我打氣,雙手在我背後輕輕一推,我向前踏出一步。


    隔著衣服傳來的,妹妹手掌的觸感,讓我的意識融化了好一陣子。


    我停下腳步,閉上雙眼享受著那滋味。


    回過頭,妹妹有點擔心地蹙眉:


    「怎麽了?背痛嗎?」


    「不是。」


    「呃?」


    「你用力打我的背,最好打到我會覺得痛的程度。」


    欸欸欸?妹妹大驚失色地看著我。確實,我在說完後也發現自己的說法會招來誤解。


    「我不是那個意思。」


    「哥哥——你平常總是欲求不滿的樣子,難道說……」


    「……我平常,都是那種表情嗎?」


    總之你快點打就是了。我催道。「既然是哥哥——要求的……」妹妹特地卷起袖子,轉動臂膀。而且不知為何還高舉雙手。


    「用拳頭打嗎?」


    「不,用手掌就好。」


    妹妹的手很小,就算用拳頭打應該也不會多痛。但比起被妹妹打痛,如果妹妹的手因打我而發疼就不好了。擔心妹妹是身為兄長者的義務,不過我好像有點保護過頭了?我自己也不禁這麽想。但真的隻是「有點」而已,不算太誇張,所以應該沒關係吧。大概。


    可是,妹妹一直沒有打過來。我才剛那麽想——


    「嗚哇!」


    上衣忽然被掀到一半高,我還來不及驚訝,啪啪!妹妹的手


    掌已經打了下來。


    「痛痛痛,痛啊。」


    衝擊力之大,讓我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傾斜。而且還一次兩掌,大概是高舉之後一齊打下的。我重新拉好衣服,布料與肌膚摩擦造成的刺激,讓我聯想到紅色的什麽。但我還是轉過頭,朝著妹妹微笑道:


    「打得好。」


    「是、是嗎?」


    妹妹有些退避三舍地道。就說不是那種意思。


    「我是希望能夠有一些比較具體的東西,讓我實際感受到自己身上背負著什麽啦。」


    如此一來,這種現實感薄弱的生活,應該也能變得開朗一點吧。


    簡單來說就是需要工作的動機。雖然說人類是為了生活才工作的,但工作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所以會覺得這種理由還是有哪裏怪怪的。賺錢很重要沒錯,但隻為了薪水而工作,總有一種不來勁的感覺。


    既然如此,想成是為了和妹妹一起生活而工作,就沒問題了。


    這樣的我,應該算是所謂的傻哥哥吧。


    「哥哥——……」


    「嗯?」


    「你是不是有看過《第一神拳》?」


    「……這麽說來,我的確有看過呢。」


    經她一說我才發現這件事。雖然沒有特別意識那部作品,但應該是被內容影響了吧。


    裝模作樣耍帥的臉似乎因此有點腫腫的,不過我還是乖乖去上班了。上午時分,我一麵期待著妹妹做的便當,一麵努力製作各式麵包。背部的疼痛意外地持久,假如坐著時不小心靠在椅背上,就會覺得刺痛不已。還挺有力氣的嘛,我不禁對妹妹的成長苦笑起來。


    今天的便當是炒飯、冷凍食品的燒賣、蛋絲炒豆芽。明明是中式料理,上麵卻謎般地灑了海苔粉。是海苔粉閃光攻擊沒錯。但是你用錯對象了吧我的妹妹啊。


    盡管如此,我還是心懷感激地吃起便當。邊吃邊思考著妹妹的事。


    我的心中一向隻有妹妹。


    她正在睡午覺嗎?畢業後會回老家嗎?


    我一麵感動地吃著午餐,一麵操心起各種事情。


    離開對方後會活不下去的,說不定是我。


    五月的連續假期,我照著母親的吩咐,和妹妹一起回老家。老爸正在外頭的停車場洗車。


    「我們回來了。」我和妹妹一齊寒暄道。父親微笑似地眯細眼睛,但是又難以判斷是否真是如此。他原本是更火爆一點的人,近年來隨著白發的比例增加,開始變得愈來愈沉穩。是說腰圍也愈來愈穩重,這部分應該留意一下比較好吧。


    我和妹妹隨著時間長大,雙親也隨著時間蒼老。「成長」總有一天會變成「老化」,不論是我,或是妹妹,全都不例外。盡管明白這點,我還是不夠有自覺,是一種半瓶水的領悟狀態。我覺得這其中好像潛藏著什麽錯誤。


    進入家門時,母親已經站在玄關了。她似乎正在化妝,眉毛一邊粗一邊細。


    今晚你睡客廳吧?打過招呼後,母親如此說道。我正想說好,可是妹妹卻插嘴道:


    「為什麽?哥哥——的房間在二樓啊。」


    那是你的房間。母親道。「是啊,」妹妹點頭。


    「是我和哥哥——的房間哦。」


    對吧?妹妹朝我笑道。「也沒錯啦。」我一麵窺視著母親的反應,一麵肯定妹妹的話。


    如我預料的,母親的表情變得相當微妙。帶著困惑的複雜感情旋轉攪拌不已,以細紋的方式呈現於還沒化妝的眉毛周圍。就成年兄妹來說,你們是不是太黏了?客觀而言,確實是這樣沒錯。


    先不論妹妹的外表看起來不像成年人這點。


    妹妹帶頭走向二樓,我正想跟上,你給我等一下,我被母親叫住。感覺很像被不良少年揪著領子找碴。你有好好問清楚妹妹以後想幹嘛嗎?母親省略所有前言,劈頭如此問道。看來母親的急性子並沒有像父親那樣隨著歲月變沉穩。


    ……因為找不到適合發問的時機,所以我就這樣直接回來了。


    但是,不用問也知道答案。


    「她好像還想繼續和我住在一起。」


    我簡短地替妹妹表明想法後,逃上二樓。母親並沒有追來。


    踏上樓梯的最後一階前,我回過頭,與母親對上視線。


    我就知道。雖然母親沒出聲,但我覺得她的嘴型彷佛在這麽說。


    那反應讓我有點記掛,但我還是走向臥房。一踏入曾經被稱為兒童房的那房間,我就吃了一驚,房間的模樣與當年我和妹妹共用時毫無二致。妹妹的高中時期,這房間可說是她的個人房,但房間裏幾乎沒有增加任何她的個人物品。


    房間的景象、從窗戶看出去的天空、紅色的鐵塔,全都與當年一模一樣。


    就連混著塵埃的空氣,聞起來也與當年相同。


    「寶寶熊,讓你久等了——」


    一進房,妹妹馬上拿出手機和充電器。手機電池太老舊了,不一直充電的話,撐不到十分鍾就會沒電,變得和固定電話沒什麽兩樣。但是對妹妹而言,這似乎完全不構成問題。「因為我很少和哥哥——打電話嘛。」她如此說道。


    其他會打電話找妹妹的人,就隻有雙親了。沒有任何非得以手機緊急聯絡的對象。


    妹妹的社交圈始於家人,終於家人。除此之外就是寶寶熊。不過我認為,這也算不上什麽社交缺陷。


    既然有希望相交滿天下的人,當然也有滿足於隻有少數朋友就好的人。


    既然她本人對這樣的社交圈很滿意,其他人就沒必要多嘴多舌。


    房間裏隻有一床被子。我也要一起睡在這裏嗎?


    妹妹似乎覺得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我們兄妹倆原本就是睡在同一個房間裏,對她來說這麽做是很普通的行為;但是父母怎麽想,就另當別論了。年過二十還睡在一起的兄妹,沒有多少家長會不擔心吧。這種事我還是知道的。


    就算知道,我還是放下了行李。


    直到晚餐時間為止,我在房間或躺或臥,翻著懷念的漫畫打發時間。品嚐著與休假時無處可去,或者該說沒事可做的感覺相去無幾的乏味時光。


    我不是熱愛工作,隻是不知道該如何消耗假日。


    妹妹似乎也和我差不多。她在房間裏或躺或臥,偶爾想到什麽似地拿出記事本寫字。在寫什麽?我將頭湊了過去,「呀啊!」可是妹妹卻抱著記事本逃走了。不怎麽可愛的驚嚇反應。


    「哥哥——不可以這樣哦。」


    「難道你在寫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


    「……唔——」


    妹妹歪頭思考了起來。我是以開玩笑的心情發問的,沒想到居然是個難以判斷善惡,無法馬上回答的問題。和學校有關的事嗎?但是又很難說。


    「不是壞東西,的樣子……嗯,應該不是壞東西。對吧?」


    「就算問我,我也……」


    不知道哇。


    到底是怎麽回事?


    雖然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但是隻要拉長脖子,裝出想偷看的樣子,妹妹就會脫兔般地逃走,還挺有趣的。


    那晚的深夜,妹妹已經睡了,可是我沒有睡意,所以下了樓。盡管說不上心潮澎湃,但是在久違的故鄉氛圍中,躺在久違的老家床鋪上,會難以入眠也是難免的事。


    客廳的燈光還亮著,我自然地走了過去。父母正在喝茶看電視。


    原本注視著茶杯的母親抬頭看我,問起妹妹在做什麽。「她已經先睡了。」我說著,在一旁坐下。父親正在啃餅乾充當茶點。


    會胖哦。我忠告道。來不及了啦。回答的人不是父親,而是母親。


    母親


    說完喝起茶。正當我覺得沉默的時間長得有點奇妙時——


    你們兩個該不會到現在還一起洗澡吧?母親忽然開口。


    我不由自主地瞪大眼。正在看電視的父親也轉過頭看著我們。


    「我們兩個,是說我和妹妹?」


    還有其他人嗎?你根本沒女朋友吧?母親輕笑道。是這樣沒錯。


    「哪可能啊。」


    說到洗澡,你們不是一起洗到小學時嗎。


    當時的妹妹,全身肌膚沒有一處不是光滑細致。


    把當時的身體與現在該成長的部位都有所成長的身體做比較,我的心頭不禁猛烈悸動了起來。


    白癡嗎我。


    「我們很普通好嗎?又不是什麽奇怪的兄妹。」


    我們隻是理所當然地關心對方,尊重對方,和對方一起生活而已。


    我啊,很擔心你們走錯路哦。有話直說的母親正麵發動攻擊,自上而下斜斜地深砍一刀。老爸雖然沒有插嘴,但是捏緊了還沒拆開包裝的餅乾。


    「什麽叫,走錯路啊?我說啊——」


    我一時半刻說不出話。被父母說成這樣,有誰能保持平靜嗎?最不想被碰觸的部分被母親毫不猶豫地狠狠扼住。麵對那樣的母親,我毫無招架之力。同時我察覺到,神經那麽大條的母親,怎麽可能需要透過我打聽妹妹將來想做什麽事呢?應該是在找藉口試探我吧。


    走錯路是不行的哦。父親以事不關己的口吻喃喃道。不可以哦。雖然他接著又這麽說,但我覺得他好像隻是說說看而已,矯揉造作的感覺很強烈,至少拿出洗車時的熱情教訓孩子啊。


    你離家念大學後,妹妹從來沒提過你的事哦。


    母親說道。


    可是到了要選誌願時,她隻選了你念的那間學校,完全不考慮去其他大學。


    聽到那些話的瞬間,我冷水澆頭般地起了雞皮疙瘩。


    隨便忖度妹妹的想法。這種不尊重妹妹的做法讓我覺得相當不高興。


    有種喝了太多水般的感覺,累積在胃底的東西不愉快地蠢動著。


    該怎麽說呢,我覺得自己愛護妹妹的症狀,已經到了無可救藥的末期了。


    這樣真的沒問題嗎?我彷佛感染了雙親的憂慮似地回到房間。我躡手躡腳地爬上樓,打開門。五月的夜晚,門窗緊閉的室內有點悶熱。妹妹不會又踢被子了吧?就算年紀增長,習慣也不會說變就變。我正想確認她有沒有踢被子時——


    「哥哥——快點來睡覺——」


    「喔哇!」


    忽然聽到妹妹的聲音,我嚇了一跳。適應了黑暗的雙眼注意到妹妹眼中的晶亮。


    「你還沒睡?」


    「剛醒。」


    不過又要繼續睡了。她躺了下來。嗯嗯,你快睡吧。我看著她躺好後,也鑽進被子裏。


    也許是基於不久前才剛誕生的內疚之情吧,我有種想對妹妹道歉的念頭。


    可是事到如今才又重新提起這件事,也隻會讓氣氛變得很奇怪,所以還是算了。


    就算合眼也無法立刻入睡。最後,我閉眼閉得煩了,睜開眼睛。


    「喂。」


    「什麽事?」


    我出聲叫道,妹妹立刻應聲。


    我知道妹妹也還沒睡著。同住那麽多年,可不是白過的。光是從她呼吸的狀態,就能明白她睡了沒有。


    「你之後想做什麽?」


    深夜裏,妹妹的視線朝下方移動。


    「我在想,明天要不要出門采購必須品。」


    「不是那個,是更之後的事。比如想做什麽工作之類的。」


    畢業之後想不想找工作。首先要確認這點。


    「工作……畢業之後,不工作就不行呢。」


    「嗯,是啊……所以說,你有沒有什麽想做的事?」


    我不抱期望地問起母親吩咐的出路問題。


    妹妹露出有點為難的表情。柔和的臉龐罕見地出現皺紋。看見那張帶著皺紋的臉微微點頭,呼,我鬆了口氣。


    「有嗎?」


    自主性薄弱的妹妹也有想做的事啊?我暗暗心想。


    從以前到現在,我從來沒有萌生過希望。夢想或目標、想從事的工作、能實現未來展望的路標……這些我全都沒有。我總是隨波漂流,在現狀中掙紮,隻求自己不被溺斃。盡管我人生經驗不算太多,但我早已領悟自己沒有任何特出之處。我沒有那種能以夢想來圓滿自己世界的長才。


    「你想做哪方麵的工作?」


    該不會想和我一起去麵包工廠上班吧……好像有可能。


    被我一問,妹妹吞吞吐吐了起來。


    「要是聽了,你一定會笑我。」


    「自家人的夢想耶。我怎麽會笑呢。除非太離奇。」


    說完我開始思考,什麽樣的夢想才會被人嘲笑。


    就算是不可能實現的白日夢,人們也在其中寄托了想振翅高飛的心念。


    那分尊貴與脆弱,究竟有哪裏可笑呢?


    就算我那麽說,妹妹還是難以啟齒地沉默著。我本來就沒有逼問的打算,隻要知道她有夢想就夠了。可是躺進被窩後就很懶得訂正自己的話。浸泡在被子帶來的,稍嫌過剩的溫熱裏,思考也跟著怠廢了起來。


    正當我動也不動地等待睡意到來——


    沒有任何決心可言的眸子荏弱地看著我。


    「我啊,」


    「嗯,」


    妹妹彷佛以布塊遮住嘴巴似的,以模糊不清的聲音小聲說道。


    「我在想,如果可以當小說家,就好了。」


    柔軟的聲音鑽入我耳中,意外尖銳的感覺。


    「小?」


    小說家?還真的冒出了「夢想」耶。我不由自主地掀開被子坐了起來。妹妹像是以我的反應為恥似地,拉高被子遮住臉。但就算隔著被子,我也知道她正在嘟嘴。


    「你果然在笑我。」


    「不對,我沒有笑。你仔細看清楚。」


    我驚訝到沒有餘力笑她。那個一向沒主見的妹妹說出的願望,大大超過我的預期。雖然我不認為自己對妹妹的事完全瞭若指掌,可是我原本以為,妹妹在想什麽,自己大致上是很清楚的。


    「看不到。」


    「因為你用被子遮住臉啊。」


    不過就算隔著被子,我也想像得出妹妹的表情。真是不可思議。


    其實妹妹應該也想像得出來我的表情吧。


    「這樣啊……嗯。」


    我含糊地點頭,再次躺回被窩,一麵看著天花板,一麵反芻著妹妹的話。


    「想當小說家啊……」


    這麽說來。


    我想起那個有同樣夢想,後來辭職的同事。


    最近流行當小說家嗎?因為好像很容易過日子?還是因為覺得容易當上?不像漫畫還得畫圖,隻要寫字就可以了,所以有容易辦到的錯覺?可是反過來說,因為小說隻有文字,不能借助圖像的力量說故事,所以是一種孤高的創作活動。真的有辦法辦到嗎?我的妹妹啊。


    我覺得前途昏暗,側過身子問道:


    「是說,真的沒問題嗎?」


    「什麽問題?」


    「因為你明明連日記都沒辦法自己寫完啊……」


    小說的篇幅可是比日記長很多的哦。


    「討厭啦——!」


    妹妹跳了起來,手腳並用地朝我這邊大力爬來。


    「你——要——一——直——提——那——種——古——代——的——事——到——什——麽——時候——啦——!」


    她隔著被子不停打我。雖然不


    會痛,可是灰塵被拍得四處飛揚。抗議完,妹妹又用力爬回被子裏。雖然她躺了下來,不過八成正氣呼呼地鼓著腮幫子吧。


    因為她以被子蓋住整個頭,所以有點難猜就是了。


    「你想寫什麽樣的故事?」


    「秘密。」


    聽得到被子裏傳來的布料摩挲聲。


    「可以讓我看看你寫的小說嗎?」


    「咕嘎嘎。」


    怎麽了?剛聽到那聲音時我驚訝了一下,過了半晌才意會過來,那是在假裝打呼。


    比起打呼,更像含糊不清的笑聲。


    「有在投稿嗎?」


    「……還沒。」


    妹妹拉下被子,露出眼睛。以被子代替屏障,偷窺似地朝我看來。每個舉動都是如此令人懷念,有種連我都縮短手腳,變回往日少年般的錯覺。


    「但是你有在寫作吧?」


    應該不會連篇故事都沒寫過,就作夢想成為小說家吧。應該。


    隻作夢不行動,就不是夢想而是妄想了。人們必須獻上時間與人生,才能把腦中的夢想編織成現實。由於我本來就沒有夢想,就某方麵來說反而樂得輕鬆。


    「是有寫……趁著上課之類的時候。」


    「喂。」


    我稍做斥責,又繼續說下去。


    「你可以去投稿,參加比賽啊。」


    我隨口說道。


    真的是,沒多想就說了。


    妹妹似乎對我的態度很傻眼,反駁道:


    「要是被刷掉了怎麽辦——」


    「被刷掉了就……再寫再投稿啊?」


    投稿一次就得獎,又不是所有人都能那麽幸運。


    「可是被刷掉的話,感覺好像被人說,我沒有才能……」


    「有才能又不一定能得獎。」


    能不能得獎,和評審的口味,甚至和機緣都有關係。


    說得更極端點,也許問題出在看文章的人那邊呢。


    所以不該隻投一、二次稿就放棄,而且光憑有沒有得獎來決定作者的優劣,也是很讓人很困擾的心態。


    ……之前看的某本小說後記裏,作者提到了這種辛酸與恨意。


    寫出那麽露骨的抱怨,不怕會招人反感嗎?或者是因為大家都知道那作者的個性就是這樣,所以他才特地寫出來,好符合讀者的期待呢?


    我也一樣,是因為身為哥哥,所以才會扮演哥哥的角色。如果我不是這妹妹的哥哥,現在的我是不會有哥哥樣的。


    ……嗯?這樣一說反而更混亂了。雖然是理所當然的事,不過轉化為心聲或言語之後,感覺就詭異了很多。雖然靈魂能理解那是怎麽回事,但是很難用道理來解釋。


    「不過能得獎的人通常都有才能啊。」


    「那倒是沒錯。」


    那些人的腦中一定有著我想像不出來的思考之海吧。


    我沒有沉浸在那種海洋中的本事,但我想——


    「你一定也是有才能的啦。不過我不是因為有什麽根據才這麽說的。硬要說的話,是因為你是我妹妹。」


    因為是我妹妹,所以我偏心。相信我的妹妹擁有能夠實現夢想的才能。


    「後半段根本莫名其妙……」妹妹如此嘟噥著,但還是露出了軟綿和緩的笑容。


    「哥哥——」


    「嗯?」


    「雖然我想當小說家,不過我也很喜歡和你住在一起哦。」


    「嗯……哦——……嗯。」


    這是可以相提並論的事嗎?雖然有這種疑問,但是能聽到這些話,還是覺得很滿足,而且有點靦腆。


    我也是哦。我看著相反的方向,低聲說道。


    「反正——總之你好好加油,我會支持你的。」


    「好。」


    除此之外,為了在明日繼續努力——


    「晚安。」


    「晚安。」


    我將目光從妹妹眼睛移開,再次看向天花板。


    我發呆了一會兒,連呼吸都忘了似的。


    接著,我感受到妹妹入睡後的穩定呼吸聲。那聲音神奇地讓我的心境變得安寧。


    我沒有做大事的長才。不過,我已經接受了以這妹妹的兄長身分活下去的命運了。


    那是其他任何人都做不到的事。


    所以我對自己的人生沒有什麽不滿。我一邊想著,一邊合上眼皮。


    原本焦慮地轉動不已的眼球也安定了下來,這次應該真的能睡著了。


    日後回想起來。


    重要的話語,總是在沒有多想的情況下脫口而出。


    水麵風平浪靜,水底暗潮洶湧。就是眼前這種表麵祥和的情況吧。照理來說,家族團圓的時光應該令人歡喜的,而事實上每個人也都表現得和顏悅色。我想,那神情應該不全是裝出來的,可是,沒錯,必須接上「可是」這個轉折詞才行。


    可是,在暗潮湧出水麵之前,我和妹妹就一起回到公寓了。不難想像目送我們離去的父母,特別是母親的心裏有何感想。因此,我也盡可能地不回頭看他們。走在我身旁的妹妹話雖不多,但是有一種放鬆下來的感覺。


    彷佛一起遁逃似的。


    宛如被某種令人厭惡的預感從背後推著走似的。


    覺得整個社會,周遭,他人的目光都很讓人悒鬱。


    假如把自己的世界縮小到最終極,是否連父母都會被排除在「外」呢?我覺得害怕,有種無法呼吸的感覺。這樣真的好嗎?心中被自問自答的狂風吹得淩亂不堪。


    可是,就算思考那種事,也沒有任何用處。


    即使心中存在著後悔之情,我也無法回頭了。


    ……不對,不是這樣的。


    人生原本就無法重來。不像電車一樣可以來來去去。


    不論從哪裏起步,不論走向何方,每個人都隻能朝著自己相信的方向前進。


    我和妹妹搭著電車回到公寓。隻要往前直走,就有可以回歸的場所。


    至少,目前那兒還是亮著燈光,歡迎著我們的。


    來到玄關,我正要脫鞋,又回過頭。


    拿著行李的妹妹不解地看著我,我也回望著她。


    纖細的雙肩,柔軟的發絲,以及,不曾從我身上移開的眼眸。


    有種身上佩戴著寶物的感覺。


    「哥哥——?」


    「你就留在這裏吧。」


    妹妹瞪大雙眼。


    不管世人或雙親怎麽想,隻要我允許就行。可是在說完後,我又用力拉扯頭發,加以訂正:


    「……不對,不是這樣的。請你留下來陪著我。」


    不隻是接受對方的存在。而是主動表明,我也需要對方。


    說完後,我終於發現這種說法很像是在求婚。啊啊,我的視野邊緣有些泛白。


    總算能理解雙親說的「走錯路」是什麽意思了。


    可是,那想法在妹妹抱緊我的瞬間,倏地煙消霧散。


    隔著她的肩膀,我聽見了行李落地的聲音。


    我單手摟著妹妹的後頭部,茫然地仰望天花板。


    平時從沒注意過的天花板很低,隻要伸手往上跳,就能構到。


    我默默承受著那低矮天花板造成的,彷佛要把人壓垮似的壓力。


    什麽叫做走錯路呢?是指像這樣被妹妹抱著嗎?


    我們正朝著不正確的方向前進嗎?


    那麽,誰能告訴我正確的道路在哪裏呢?


    即使長大成人,依然會被不懂的事耍得團團轉。假如這種情況會從出生持續到死亡,那麽人類不就沒有成為迷途羔羊之外的選擇了嗎?


    「……不對,不是這樣的。」


    已經完全變成我口頭禪的話語衝口而出,我眯細眼睛。


    假如沒人指出該走的路,我們就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成為迷途羔羊。


    我們不是走在鋪設好的道路上,而是在拓荒。為了揭開沒有人知道的,關於自己人生的一切,因而走上未知的荒野。我們不是迷途羔羊,是開拓者。


    聽起來真不錯。開拓者。比迷途羔羊浪漫太多了,好聽又順耳。


    從古至今,一定有許多人被這個辭匯欺騙吧。


    我也會成為其中的一分子。一麵自我催眠這是在拓荒,一麵不負責任地闖入未知的地帶。


    就算新天地的盡頭沉眠的是身上鑲著隻是幻影的寶石的怪物。


    相信自己珍視妹妹的想法,不是錯的。


    四季更迭,妹妹多了一歲,春天再次到來。


    妹妹在櫻花繽紛散落的時節畢業,理所當然地繼續住在我的房間裏。


    至少在當時,這還是理所當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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