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燕卿料想定是穆行了,忙激動地嗚嗚出聲,掙紮著要探出車窗。


    傅驚鴻探著頭向車外看,見追來人是商韜,鬆了口氣,對前頭葉大哥說道:“大哥沒事,是自家人,停車吧。”


    葉大哥、墨香鬆了口氣,薛燕卿不敢置信地看瞪向傅驚鴻,心道自己跟他有何冤仇?除了這幾個,他們還有同夥不成?


    馬車停下,傅驚鴻抱著謝琳琅出來,迎上去,見商韜下馬,便泰然自若地問:“商官人過來做什麽?”


    商韜略一拱手,然後對傅驚鴻說道:“我早覺小哥行徑古怪,似乎知道我進穆家所尋何人。內子病中自省,想起那日令妹說‘闡兒’,不知令妹從何得知小兒小名?內子說,薛令原不將我放眼中,並不曾提起過闡兒名字。”


    傅驚鴻笑道:“商大官人,令夫人沒死?實可喜可賀。至於闡兒那名字,是……”


    “下查到,四年前你帶著令妹來梁溪,可見穆府人說你家小妹三歲話做不得準。下細細問過內子內子說她仿佛見過你,請問四年前,小弟人何方?蘇州動亂之時,你可曾……拿著菜刀搶走一個女嬰?說來,內子也記不得那會子給姑娘包著被子裏有沒有順便藏上犬子寄名符。或許是有,小哥見過才告訴這小姑娘?”商韜有理有據地推測說,心道這小廝怎與早先判若兩人,原是個憨厚老實人,如今看著卻圓滑得坦蕩。


    傅驚鴻不言語,懷中謝琳琅瘦骨伶仃,商韜原本不會將她往謝家女兒上想。


    “小弟為何不說話,當初為何動手搶人,又叫我娘子跑?”商韜循循善誘,原本穆娘子,如今商娘子因驚恐對那會子事記得不大清楚了,但據她說,搶孩子小乞丐看似並沒有惡意,繼而看了眼謝琳琅,“你家小妹,莫不就是……她繈褓何?”


    “商大哥給她一條生路吧,她這般,哪裏能回到謝家。回去了,定被眾人嫌棄。況且那假琳琅姑娘也無辜,她是沒有去處。那繈褓早被我丟了,尋不著了。”傅驚鴻目光灼灼地看向商韜。


    “但她終歸是謝家女兒……”聽傅驚鴻這話,商韜已經認定傅驚鴻懷中女孩就是昔日小乞丐搶走女嬰。


    “商官人此時說這些義薄雲天天,除了自己個心裏舒坦,與旁人並無一絲益處,反倒虛偽得很,就似拿了幾人一輩子去博個忠義虛名。假琳琅姑娘已經進京,大抵京中謝家親戚都已見過她了,商官人當真肯叫那小姑娘無辜受牽連?況且,商娘子也不能夠光明正大謝家露麵吧,你當她記錯了,告訴她小妹並非什麽謝家姑娘,免得商娘子心裏過意不去,平添出心病來。”


    商韜心知謝家人看似溫潤,行事卻十分狠絕,先送京一個假琳琅,又來個真,為了顏麵,謝家定不光不會再認真,大抵還會覺真連累謝家叫謝家有個無能名。總之,若再送回去一個琳琅姑娘,真假都得不了好。隻是他思量再三,依舊不肯叫真謝家姑娘隨著傅驚鴻流落外,風餐露宿,“小弟言之有理,但你這正該長見識、用功年紀領著個孩子做負累,定會耽誤你許多功夫。不如叫我將她領回去吧,既然我娘子也不能再謝家露麵,就置辦了宅子,叫我娘子外養著她,並不告之謝家。”


    隨著謝弘嗣人許多都知道商娘子跟薛令事,人言可畏,商娘子又良善軟弱,若日日被人指指點點,少不得要逼死她。


    傅驚鴻怔住,忙道:“商官人……”說話間,懷中謝琳琅掙紮了一下。


    謝琳琅衝商韜伸出手:“奶爹。”


    傅驚鴻錯愕地睜大眼睛,原當謝琳琅不肯回京。


    商韜忙伸手將謝琳琅接過,抱懷中,憐惜地摸了摸他臉,又勸傅驚鴻:“你也隨著我進京吧,或讀書、或經商,商家總會如你所願。你再照顧姑娘幾日,十日後,蘇州碼頭等我,我接了你們一同進京。”說完,又將謝琳琅還回來。


    傅驚鴻想起穆行是何等人物,唯恐穆行追來,傅驚鴻便忙拉住商韜韁繩:“穆府管家他……”


    商韜臉色有些凝重,說道:“穆府一片火海,並未搜出穆管家行蹤。不過他莽夫一個,也不怕他能成什麽事。”


    傅驚鴻連聲稱是,隨後道:“商大哥也是個是非恩怨看得清楚英雄人物,怎不圖謀離開謝家自立?何苦再為奴為仆任人驅使?謝家……並非我有意詆毀,活了這幾年,耳濡目染,聽到都是謝家壞話。”


    商韜怔住,無奈笑道:“商家世代皆為謝家之奴,如今商家也是廣廈大屋住著,男仆女婢使喚著,黃金白銀流水般花著。有道是積重難返,商家越是功高,謝家越不肯放了商家走。”頓悟到傅驚鴻意思,又道:“你放心,定不會叫你進了謝家。”


    傅驚鴻連聲道慚愧,抱著謝琳琅目送了商韜遠去,“你當真想離謝家那般近?”


    謝琳琅見傅驚鴻問她,眨了兩下眼睛,卻不言語。


    傅驚鴻笑道:“小妹,聽我,去了商家,好處咱們拿了,見有不對,咱就跑。”


    謝琳琅心說傅驚鴻想得倒美,天底下這麽便宜事哪有。


    “走,賣了大學士去。”


    “走。”謝琳琅發自內心地高興道。


    傅驚鴻扭頭深深地看向謝琳琅,謝琳琅此時也不掩飾臉上笑意。


    傅驚鴻待要逼出兩句話,叫謝琳琅清清楚楚地承認自己也是再生之人,轉而又覺沒意思,心裏想著即便她跟自己一樣是重生之人,又何必逼她承認上輩子那段不堪歲月。於是拉著謝琳琅又上了馬車,跟已經改名叫傅振鵬墨香說:“謝家商管家叫咱們去他家,有道是宰相門前四品官,他家廣廈大屋、奴仆如雲,咱們去了他家做客人,再不給人做小廝了。”


    傅振鵬吃驚道:“葉、驚鴻,你與謝家人有來往?”


    傅驚鴻有意笑說:“你不知,謝家老爺就跟活了兩輩子似,料事如神,叫我盯著穆家幾年了,如今才肯動手。”


    “果真?”傅振鵬錯愕地睜大眼睛,抱緊懷中珠寶,心裏盤算著謝家家大業大,去了謝家也不錯。


    薛燕卿愣住,一顆悲憤心瞬間因絕望發涼,暗道原來竟是這麽回事,難怪穆娘子還有穆琳琅換了人,難怪許許多多事跟上輩子不一樣。


    謝琳琅埋著頭勾著嘴角,滿意地看著薛燕卿臉色蒼白,心道他若不重生,還不會賣了他呢。


    馬車傍晚進了蘇州城,一家下等妓院外停下,不一時,葉大哥便將薛燕卿抱著弄進去,跟鴇母討價還價一番,後將薛燕卿賣了二十兩銀子。


    葉大哥滿臉興奮地出來,對傅驚鴻說道:“鴇母見他細皮嫩肉,又看他模樣俊俏,還會做幾首應景酸詩,當即滿意了不得。葉經,這銀子……”


    傅驚鴻笑道:“自然是大哥占大頭,大哥給我個零頭就夠了。”


    葉大哥不信傅驚鴻從穆家出來沒順走什麽東西,當即答應,說了幾句回去後掩人耳目如何辛苦等話,便給了傅驚鴻五兩銀子,當即與傅驚鴻三人分道揚鑣。


    傅驚鴻得了銀子,領著傅振鵬、謝琳琅蘇州遊逛了幾日,將吳地風光看遍,給謝琳琅祖父謝蘊歌功頌德亭子邊轉了轉,到底沒將那壇子挖出來,便碼頭處等著商韜,等了一日,果然見商韜船經過,就領著謝琳琅、傅振鵬上了船。


    傅驚鴻、傅振鵬與商韜說話,謝琳琅偷偷瞄了眼,料到商韜不隨著謝弘嗣一同回京,是要隨後押送謝弘嗣兩吳之地貪來銀子東西,聽人說商娘子要見她,便隨著一個媳婦去。


    待去了商娘子船艙,便見商娘子躺床上,不曾看見她,便先抹淚。


    “娘子——”謝琳琅低聲道。


    商娘子不覺淚下,哭道:“姑娘受委屈了,我見過你兩次,都沒看出你是哪個。若是奶奶見著你,不定心疼成什麽模樣。”


    “……見不著,就不心疼了。”謝琳琅低聲道,見商娘子伸手,便將手遞過去。


    商娘子想到自己回京,隻能偷偷摸摸地被商韜養外麵,心裏心酸不已,又看謝琳琅幹幹瘦瘦,越發悲切,“敘舊”不成,哭了半日,喝了藥睡了覺,才鬆開謝琳琅手。


    謝琳琅握著自己手,慢慢走出船艙,見船外板上固定著一個粗糙楠木椅子,傅驚鴻正坐椅子上抬頭看天上飛鳥,便走過去,坐船板上。


    “……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謝琳琅握著兩隻手,仰頭看著天邊暮色。


    傅驚鴻見她不再遮掩,便笑道:“男兒當有淩雲誌,若進了京……”


    “進了京,咱們就永別了吧。”謝琳琅用手墊著下巴,收了眼。


    傅驚鴻一愣,忙道:“小妹、琳琅……”


    “琳琅那名字我再用不得了,你也知道我並非你小妹。與其見麵尷尬,不若不見了。”謝琳琅看向這運河上往來船隻,這輩子頭回子說了這麽多話,一時有些氣喘,又覺嗓子幹疼,“多謝你兩世救命之恩。”


    “……算不得救你,不過是我出身卑微,想借著你躍入龍門。生來便比旁人少了三分風骨多了七分市儈。”傅驚鴻合上眼睛,感受那迎麵吹來蕭瑟秋風,不禁想,若是自己生來錦衣貂裘,還會否惦記著前生妓、女,大抵自己並不會去救她,早早地就奔向錦繡前程了。


    “姑娘,冬不坐石,夏不坐木,別坐船板上。”商韜過來說,彎腰將謝琳琅抱了進去。


    傅驚鴻一驚之下站了起來,見謝琳琅矮小身影商韜懷中越發顯得幹瘦如柴,不由地眼睛一酸,苦笑一聲,暗道自己忘了,便是謝家不知道,商韜夫婦也會待謝琳琅如小姐一般,既然是小姐,如何會叫他養著?再者說,既然承認了二人原是上輩子舊相識老相好,那他們兩個就一個是妓、女,一個是嫖客,謝琳琅那般自尊驕傲人,怎肯日日麵對自己這嫖客。隨後坐下,因這半邊瑟瑟秋水,想起那旖旎綺麗秦淮河,閉著眼睛慢慢地想著秦淮河上豔歌,手指膝蓋上隨著心中豔歌打著帕子,勾勒出秦淮河上環肥燕瘦中一個暖不熱冷美人,嘴角掛著一抹笑,從懷中拿出蘇州買一把簪頭梳子,披散了頭發慢慢梳理他那頭幹枯頭發。


    “傅小哥進了京城決心做什麽?讀書、經商?”商韜過來說道,原本看傅驚鴻拿著精致發梳豎著一頭雜亂頭發,不由地莞爾,又因他那泰然神色覺得此情此景,也未必十分荒謬。


    “……小弟才下定決心自力生,請商官人借我百兩白銀,小弟自行去金陵。”傅驚鴻握著梳子,梳子細密齒紮他掌心中,天高任鳥飛,早先是他糊塗了,救了謝琳琅,便先入為主地想借著謝家飛黃騰達。


    商韜蹙眉道:“有道是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你正當是好好學一些能耐時候。”


    “多謝商大哥,小弟心意已決。”如今身邊沒了謝琳琅,原本做不得事,如今也能做了。可見他們二人不過是彼此連累,分開了也好。


    商韜舒展開眉頭,到底與傅驚鴻交情不深,怕傅驚鴻,謝琳琅一直粘著他,不好教養,便道:“你與振鵬小兄弟孤苦無依,兩百兩哪裏夠,總歸不過是借花獻佛,我便拿給你五百兩吧。”


    傅驚鴻一笑,心道好一個“借花獻佛”,借可都是民脂民膏,“……商大哥,琳琅,嫁給與謝家無關人吧。”


    商韜一怔,明白傅驚鴻言下之意,謝琳琅回了京,不被謝家發現還好,若發現了,謝家雖不會認回她,但也會插手她親事。謝家……不管是對商家而言,還是對謝琳琅而言,終非久留之地。


    “商某明白。”


    傅驚鴻也不知商韜是否真明白,晚間與傅振鵬說了一說,傅振鵬自然願意跟著傅驚鴻走。


    這二人明日一早下船,傅驚鴻站渡頭不見謝琳琅送出來,心道自己拉著她死水裏,如今就這水邊分散兩地吧。


    “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小妹。”傅振鵬一笑,昔日小廝如今懷揣千金,不禁心潮澎湃。


    傅驚鴻笑道:“若要再見,不是你我出將入相日,便是她……”待覺下半句不祥,便住了嘴,領著傅振鵬向金陵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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