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瑞成將謝弘嗣拉下來,耳朵裏聽人說了一句“冉大哥,不敢這樣”,被這話一激,提起拳頭一拳打下去,待要再動,酒勁上來,便醉倒馬上。


    被拉下馬謝弘嗣冷著臉被長隨攙扶起來,看冉瑞成小廝忙著攙扶冉瑞成,竟是無人跟他賠不是,心內冷笑連連,又聞冉瑞成一身酒氣,也不跟他計較,徑直上馬走了。


    雖不似理親王設想那樣叫冉瑞成跟謝弘嗣廝打,但冉瑞成將未來嶽父拉下馬並打一拳事,已經被眾人看見,自然,早已準備好彈劾奏本便呈上去了。


    彈劾奏本跟冉家請封世子上書遞上去都石沉大海了,謝弘嗣、冉侯爺、冉太太、謝大奶奶等人都不免著急起來,就連謝瓔珞,也顧不得去計較月月紅母子三個,緊催著謝蘊、謝弘嗣上折子替冉瑞成求情。


    冉瑞成也著急了,月月紅溫言軟語勸他去謝家賠不是又要自請出府去住,冉太太見月月紅並非不懂禮數,對她稍有改觀,也勸冉瑞成去謝家。


    冉瑞成果然去了謝家,賠了不是後,跟謝家人又親密起來,仿佛兩家不曾有過嫌隙。


    這一群人同心合力、醜態畢露地要保住冉瑞成世子之位作為,實叫商琴倒足了胃口,再一次明白了“自作孽不可活”那句話,明白了對付那群人,這樣打打鬧鬧,壓根傷不到他們,那群人有厚臉皮這道金剛罩呢。


    十五那日,因商闡、商釋文章得了先生稱讚,商韜便領著他們父兄二人來這外宅吃飯。


    飯後眾人捧著茶盞坐商娘子前院裏看那輪滿月,滿月邊上圍著一拳淡淡光暈。


    商韜先說明日有雨,茶會未必辦得了,隨後無意間說:“這次為冉家求情,謝家花費不比冉家少。”


    “那可不,若是求不來情,叫冉大公子丟了世子之位,謝家丟了個世子女婿不說,跟冉家就結仇了。”商闡一十五歲,生得虎頭虎腦,方臉大耳,與商老太太十分相似。


    商釋一十二歲,有些削瘦,神韻與清臒商略有些相似,“真難為他們自己折騰一場,又要自己想法子周全。”


    商琴並不吃茶,伸手理著百褶裙子上蝴蝶結子,冷笑道:“物以類聚,果然是一山還比一山高,比起不要臉來,京裏還不定哪一家能得了魁首。”


    商闡、商釋二人拍手笑道:“琴妹妹這話說得好,論起旁,京裏達官顯貴未必肯吱一聲,論起不要臉來,那必定是群雄奮起。”


    “琴兒!闡兒、釋兒!”商娘子嗔道,一雙溫和眼睛看向商琴,她雖不舍叫商琴回謝家,但也不許商琴這般“詆毀”自己父母雙親,“琴兒也不許說,謝家也有謝家苦處,若是謝家不幫著,冉家大公子吃了虧,瓔珞姑娘下半輩子可就毀了。有道是寧拆一座廟,不破一樁婚,謝家也是為了瓔珞姑娘才咽下這口氣。”


    商琴原要說不過退個親,再嫁不拘門第,定會找到好人,又怕這“退親”“換人”等字勾起商娘子傷心事,畢竟商娘子原本是極遵從“從一而終”這話人,於是住嘴不提,見商闡、商釋向她擠眼睛,便也微微撅嘴。


    坐了一會子,因商闡、商釋明兒個要讀書,商韜便將他們二人攆去睡覺,聽商娘子跟商琴說起明日去靖郡王府事,便起身,對商娘子道:“要下露水了,你趕緊回房吧,我有幾句話要交代給琴兒。”


    “是,官人叫琴兒早些歇著,免得明日沒精神。”商娘子又看了商琴一眼,抿緊了嘴,自覺虧欠了商琴,畢竟原本商琴該是收到帖子去這等茶會,而不該是跟著旁人一同去。


    商韜目送商娘子回去,慢慢領著商琴向後走,走入閬苑旁邊竹園裏,看那杆杆綠竹,一歎之後道:“聽說你送了樣東西給謝家人……”


    “是,給連六了。”商琴伸手攀扶竹子上,一雙眼睛向地上看,等著看竹筍是怎麽冒出來。


    “我聽史媽媽說了,我知道你是想護著你娘親,但這不該是你幹事。”


    商琴聽商韜話裏有些嚴厲了,忙道:“爹爹,我知道那東西不是輕易就能給人……”


    商韜笑道:“你當我舍不得你送出去東西?那些原就是給你玩,你愛送誰全憑你心思。隻是你如今才不過十一,正是天真爛漫不知愁為何物年紀。你爺爺也常說你這人按麵相是有福,偏身上透出一股子深山老尼看破紅塵冷氣,雖也能跟人說說笑笑,但終歸不是安享尊榮模樣。少年時就如此,將來還如何得了?有道是難得糊塗,你如今又並非沒有依仗,便是你爺爺還有我老了,也還有兩個哥哥、三個表兄弟,正該是肆意胡為好時候,這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模樣,反倒壞了自己福運。”


    商琴不料商韜說得是這個,伸手掐了一片竹葉拿手上繞著手指,半響開口道:“爹爹說得有道理,但我生來如此,凡事看透一些,也未必不好,免得被人欺侮了。”


    商韜負手笑道:“你這話又糊塗了,不才我也活了幾十年了,這幾十年裏,據我所見,活得清楚明白,不是自苦便是叫別人苦;活得懵懂,才應了那句糊塗是福。你愛弄那些花粉釵鈿,那便去弄,若遇上旁事,隻管交給我來辦。比如你娘親事,我自會護著她,你隻管安心玩你。”


    “……莫不是女兒不孝,無意間叫爹爹苦了?”商琴小心地問,她自省除了釵鈿一事,並沒有給商娘子、商韜添上什麽麻煩。


    商韜收斂了臉上笑容,正色道:“如何能不苦?不獨我,就連你娘親也是,想你這般大了,隻認識身邊幾個丫頭,其他小姊妹、手帕交一概沒有,太孤僻了。”


    商琴笑道:“原來是這個,我有碧闌、朱軒幾個就夠了。爹爹方才還說護著我,怎又叫我去交什麽手帕交,難不成將來我要依仗她們?”


    商韜雙眼瞪向商琴:“別岔開話,所謂手帕交,不過是小女孩兒聚一起說說笑罷了,你娘是愛哭性子,你姑姑又是個大咧咧糊塗人,都不是跟你談心人選。原本這些話該是你娘來說,偏我又怕她一開口,提起你離群索居事又傷心落淚。交上兩三個好友,談天說地,不比你有事悶心裏強?“


    “爹爹叫我去郡王府裏,交上兩三個好友?”


    商韜嗔道:“我還沒糊塗到那地步,不過是叫你去郡王府裏見見世麵、開開眼界罷了,你要賣東西給她們,豈能連她們過得是什麽日子也不知道?過些日子,叫你姑姑領著去幾家門當戶對人家走走,那些人家女孩兒也不比大家閨秀差,多與人來往來往,也能將你藏骨子裏冷勁化掉。”雖商琴不是他親生,但他原就沒有女兒,此時看商琴一副小荷才露尖尖角模樣,心裏很有些得意。


    “……我明白了,隻是,若是旁人不喜歡我這性子,交不到朋友,爹爹千萬別替我害臊。”


    商韜笑道:“就是豬狗都嫌東西也能尋到同道之中,何況你還沒到豬狗都嫌地步。後一件事告訴你,上回子原是謝尚書理虧,因此容得你他麵前放肆,此番去郡王府,萬萬不可如此;且你跟著翠環閣太太們去,自然比不得那些拿了帖子過去姑娘們,大約不能與她們玩一處,你千萬別覺得屈辱,人有自知之明……”


    “爹爹,我知道。若不知道,我便不去了。”商琴看商韜這般細心,一時竟有些手足無措,她原沒將自己當成小兒看待,如今被商韜叮囑去交朋友、不卑不吭,便很是窘迫。


    商韜歎道:“若你不知道,回來後痛哭一場,鬧著不肯再去,我與你娘才安了心。過去了,全將那些太太、姑娘們當個西洋景看,若心裏太過意她們,那才是傻子。天晚了,回去歇著吧。”說完,先一步前頭走著。


    商琴踩著石子路緊跟著商韜,先不明白商韜話,隨後懂得他意思是自己心思太細,少了小女孩兒爛漫纖弱,通往閬苑過道裏目送商韜遠去,見手上還繞著竹葉,便將葉子丟了。


    碧闌、朱軒兩個笑嘻嘻地左右拉著商琴手,貼商琴耳邊道:“老爺好細膩心思,我娘都沒這麽跟我說過話。”


    商琴笑道:“那明兒個叫老爺也跟你說一說?”


    碧闌假裝得意道:“我小姐妹滿府都是,還用有意結交?”


    朱軒怕商琴意,伸手碧闌腋下掐了一把。


    碧闌忙收斂了得色,商琴對碧闌玩笑話卻不甚意,論起交朋友,她上輩子梁溪朋友多是,後來被薛令送回謝家,來往都是與謝家門當戶對人家,偏那些人家姑娘都跟謝琉璃、謝玲瓏、謝璿璣交好,大有三夥人鼎足而立,沒她插足份,於是漸漸地她就“形隻影單”不合群了——至於秦淮河上,她不主動去交什麽朋友。


    這輩子她早習慣了,不想今日商韜竟提出來了。


    商琴回到閬苑一番洗漱,躺床上將交朋友事想了一想,越想越覺得這事比想法子弄死薛令還難,床上輾轉反側了半日,到三才睡著。


    翌日,商琴看見床邊掛著一件雞心領海棠色襦裙,起床趿著鞋看了遍,見上頭還繡著熱熱鬧鬧折枝海棠,“這是哪來?太太那邊送來?”


    碧闌今日隨著商琴出門,早已經將自己收拾妥當,此時穿著一身鬆柏綠衣裳,笑道:“太太說了,姑娘定會挑一身綠衣裳穿上,她叫我先將綠穿上,再叫姑娘穿紅。姑娘身上顏色鮮亮一些,那些太太奶奶們見了也喜歡。”


    朱軒端了麵盆放紅木盆架子上,笑道:“虧得太太記得,我前兒個翻了一翻姑娘櫃子,果然一件顏色鮮亮衣裳也沒有。”


    商琴拿手那襦裙上一打,搖頭歎道:“可見上一世我受苦太多,留下毛病也多了。”秦淮河上,她哪裏敢穿鮮亮顏色去招蜂引蝶,避都不知道怎麽避呢。


    碧闌、朱軒也沒意商琴話,幫她將衣裳穿了,又幫著她梳頭洗臉,後尋了個豆綠絲絛禁步給她係腰帶上,吃了飯,將要帶到靖郡王府圖紙又準備一下,才向前院去。


    過去了,便見商大姑早等著了,商大姑見商琴過來,忙笑道:“幸虧姑娘是跟我們這些婆子一起說話,不然還不能做這打扮呢。”


    商琴手上捋著腰上絲絛,疑惑道:“姑姑,我這打扮過分了?”


    “原是不過分,可是我才打聽到,靖郡王府毓秀郡主不愛花兒粉兒,跟她好人,見她時候一律都不許打扮。據說有一回,一個跟毓秀郡主十分要好小姐妹手上戴了兩隻絞絲鐲子,毓秀郡主見了,便罵她蠢鈍糊塗,不知天然之美,非要扮出這樣來取悅男人。那姑娘被毓秀郡主罵得痛哭流涕,自此以後跟毓秀郡主就生分了。”商大姑伸手去拉商琴手,見她手上果然一邊戴著兩隻玉鐲一邊戴著兩隻金釧,手指上還戴著一枚小巧珍珠戒指。


    商娘子笑道:“毓秀郡主好要強性子,可見是個女中豪傑,巾幗不讓須眉了。”


    “哪裏事,早有人抖落出來了。”商大姑湊到商娘子耳邊低聲嘀咕,“毓秀郡主一出生,她前頭兩個嫡親哥哥便先後病死了,靖郡王怨她克兄,不大搭理她。毓秀郡主為討靖郡王歡心,求郡王妃叫她學騎馬,好給她們娘兒兩個爭臉,終於練得一身好騎射功夫,叫靖郡王對她刮目相看。可惜一次跟著靖郡王打獵,回來就見褻褲裏見了紅,王妃檢查了一番,見是毓秀郡主紅馬上破了。”


    商琴站得近,依稀聽到“見了紅”“破了”,大概猜到什麽事。


    商娘子嚇了一跳,撫著胸口道:“這可怎麽是好?女兒家還沒說親呢,若成親了又沒那東西,怎麽解釋得清楚……”


    商大姑低聲笑道:“這就是家家都有本難念經了,毓秀郡主生得跟畫上仙女一樣,可惜沒了紅,教她騎射師傅、出去打獵跟著隨從可不都是男子,除了靖郡王妃,哪一個肯信她是馬上跌破?還不要編排出許多難聽話來。自那以後,毓秀郡主生出這怪性子,看不得旁人塗脂抹粉‘取悅’男人,就好似打定主意自梳一般。她性子又怪,嘴上又不饒人,得罪了昔日姐妹,借著太後大壽姐妹們都來京裏了,可不就叫這事慢慢地傳開了。”


    商娘子道:“我知道你平日裏愛去人家家裏說閑話,可這終歸不是好事,不該跟那些人一起宣揚議論。”


    商大姑嘴裏敷衍著說是,問商琴吃過飯沒有,聽她說吃了粥,便對商娘子道:“我們去了,嫂子放心,定會將琴兒整個兒送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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