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到了三月,桃李開遍時節,商家隔了那麽些年,終於又有了一門喜事。


    喜事前半個月,商琴就因為想念商娘子落落寡歡起來,她心裏商娘子比謝大奶奶還像她親娘,不覺回想昔日商娘子每常撫著她背感歎她幾時能長大。


    商老太太、商大姑將她心思看眼中,卻也沒法子開解。


    過了七八日,商韜叫商琴隨著她去給商娘子上墳,又不許商大姑陪著,商大姑雖納悶,卻隻當商韜要私下裏叮囑商琴些什麽話。


    商琴知道商娘子有個衣冠塚,又想商家已經算盤給商韜娶續弦了,大家又都當商娘子死了,顯然商娘子是不會回來了。一路又哭了許久,等馬車停下,卻見進了了一處莊子,向內走了幾步,先聽一小兒嘟嘟嚷嚷罵聲,隨後便見商娘子淚流滿麵地迎了出來。


    “我琴兒大了,終於要嫁人了。”商娘子因離開商韜、商闡幾個,又蒼老了不少。


    緊跟著她,是個白胖小和尚。


    小和尚伸手抓住商娘子衣襟,就仿佛怕商娘子哄他,一轉身甩下他走了。


    “娘親。”商琴喊了一聲,跟商娘子抱著哭成一團。


    哭了一會子,商琴又去看奉卿,笑道:“奉卿。”


    奉卿扭頭緊緊地抓住商娘子裙子,等看見商韜,便來回看了他兩眼,然後不說話了。


    “來,為娘給你洗頭,叫你幹幹淨淨地嫁出去。”商娘子擦了眼淚,因奉卿這般神態,歉疚地給商韜賠不是。


    商琴道:“娘親是來了就不走了?還是還要走?要是還走,咱們就一起說說話,洗什麽頭發?”


    商娘子哽咽道:“我當初嫁人時候,我娘親自給我洗了頭發。如今我也給你洗一洗。正日子裏不能給你梳頭,如今先替你梳一梳。”又拉著商琴向屋子裏去。


    隻見屋子裏,商娘子早準備好了米湯、雞蛋、香皂、花露……,商琴看她準備停當,不敢再推辭,便由著商娘子給她解了頭發,一邊洗頭,一邊說話。


    商娘子手指插商琴青絲裏,隻見她滿滿一頭頭發將臉盆都填滿了,不由地喟歎道:“大奶奶頭發也不像是你這麽多。許多人要梳高髻還得用假髻,想來你是不需要了。隻是日後行事還該小心一些,這世上轉有一等輕狂人,看人頭發多,便心裏嫉妒,發話叫人剪了頭發給她做假髻。”


    商琴歪著頭,不覺也用手牽住商娘子衣襟,兩眼一紅,這世上能擔心她到唯恐人要剪她頭發地步,也隻有商娘子了,“娘親放心,沒人有那膽子敢要我頭發。”


    商娘子笑道:“那樣才好。要是不能叫人沒膽,就藏著一些,有人問你發髻,你隻管說是假髻,凡事藏著一些,總是好。”說罷,眼淚滴商琴頭發上。


    商琴又聽商娘子事無巨細地叮囑她許多事,商老太太、商大姑已經是十分心細,不想商娘子越發細致了。


    母女二人屋裏說話,忽地聽到屋外動靜,商琴去握商娘子手叫她去聽。


    隻聽屋外奉卿問:“你是多沒用才讓人搶了媳婦?還是我爹有用,能搶了你媳婦。”


    商娘子聽奉卿出言冒犯商韜,不覺一僵,一邊用帕子給商琴絞幹頭發,一邊低聲道:“我回頭就帶他走。”


    “……你又沒有媳婦,問這麽多做什麽?”商韜聲音淡淡地響起。


    隨後奉卿叫道:“誰說我沒媳婦?你等著,我也搶媳婦來。”


    “……然後叫媳婦剪了你雀兒?”


    商娘子手一頓,並未出去說話,依舊默默地看著商琴,慢慢替她將頭發擦幹,又叮囑她:“嫁了人,當以夫為天,聽說你還做了個小買賣?那也好,幫補家計也不錯。隻是別跟姑爺太生疏,若事事都算清楚,你銀子是你,我是我,那還成親做什麽?成了親,不能去想著日後他變心了該怎麽辦,也不能想著日後……出了差錯,生出隔閡怎麽辦,打上花轎那一天起,就當知道這是一輩子事。”


    商琴眼淚簌簌落下,握著商娘子手不住地點頭。


    屋外,商韜也不知聽沒聽到商娘子話,沉默無語了,隻剩下奉卿一個人叫囂“你們都不許我娶媳婦,我偏要娶!我明兒個就搶媳婦來!……哎哎,跟你說話呢,沒用,連媳婦也護不住。”


    “……奉卿脾氣比早先好了,至少,沒喊打喊殺。”商琴道,凡事往好一麵想至少奉卿如今不會罵商娘子了。


    商娘子無奈地一笑,將商琴頭發擰幹,又拿了梳子慢慢給她梳理,塗了一些桂花油,便將商琴推到鏡子前,細細地替她去梳頭。


    商琴跟商娘子鏡子裏對視,不覺握住商娘子手,問:“娘親可還會回來?兩個哥哥都出息了。”


    商娘子慢慢搖頭,說道:“不回來了,他們兩個出息了,娶了好媳婦,若媳婦知道了我,少不得要看不起他們。不回來了。”


    商琴哽咽住,不再說話,對著鏡子,果然看見商娘子給她輸了個蓮花髻,真頭發梳出來發髻自然比假髻多了五分天然韻味,待頭發梳好,商琴料到商娘子、商韜兩個礙著奉卿也沒好好說話,便出了門,見商韜靠柱子上看天,奉卿蹲他腳邊不住地念叨著“沒用”等話,心裏一氣,伸手提著奉卿耳朵向外拉。


    “哎呦,你這臭丫頭幹什麽?!”奉卿嘟嚷著,伸手去抓商琴袖子。


    “走,咱們姐弟一同敘敘舊去。”商琴道。


    奉卿喊道:“誰跟你是姐弟!”眼睛瞅見商娘子出來跟商韜站一起,就如被人搶了娘一般撲過去。


    商韜伸手拉住商娘子,步進了屋子,拿門栓將門栓上,任憑奉卿踢打也不開。


    “有用了吧?我又將媳婦搶回來了。”商韜門內冷笑,見商娘子立一旁,二人尷尬地別過臉去。


    奉卿踢打不開門,便又開始哭喊:“娘親,娘親,你來救我!”


    商琴看奉卿這無賴模樣,嗤笑道:“人就這屋子裏,你怕個什麽?你來,跟我說說想要個什麽樣媳婦。”


    奉卿白了商琴一眼,又去撞門。


    商琴道:“有道是出嫁從夫,你鬧得娘親不高興了,娘親就不要你了。”


    奉卿一哆嗦,人靠門上不動也不說話了,就仿佛是一隻被人拋棄哈巴狗。


    商琴矮了身子蹲過去,用手指他臉上戳了戳,“五台山大和尚就這樣教你?叫你大了搶人家媳婦?”


    奉卿伸手將她手拍開,滿身匪氣地道:“你信不信我搶了你!”


    “我是你姐姐,你搶我是*,不但要被剪掉……還要下地獄。”商琴恐嚇道。


    奉卿拍了拍門,依舊不肯離開一步。


    “……你跟我走,我給你雞腿吃。”商琴低聲道。


    奉卿眼睛一亮,回頭向後看了眼,心裏也明白商娘子不會棄他不顧,便低聲對商琴道:“不光要雞腿,還要蹄髈、魚肉。”


    商琴點了點頭,心說終歸是個小孩子,雖說破了他一戒……算了,滿嘴要搶媳婦人,能有個什麽戒律?忙領著奉卿換了一間屋子,趕緊拿了自己錢叫人去買來。


    少頃,便有下人去熟肉店買了肉回來,又有機靈隨從去獵戶家買了兔子、獐子,燉了兩大盆送來。


    商娘子茹素,奉卿又是和尚,自然奉卿想吃肉都沒地去找,此時大魚大肉當前,便大吞大嚼起來,商琴不時給他添湯,思量著商韜、商娘子兩個能去說什麽話。


    轉眼桌上菜肴被奉卿掃去一半,商琴看見奉卿那肚子,便道:“別吃了,撐壞了可了不得。”


    外間忽地想起一個女人聲音,奉卿尚未分辨是不是商娘子,便嚇得趕緊去躲,待要躲,又舍不得桌上肉幹,急得要用手去抓了塞袖子裏。


    商琴忙道:“別急,不是娘親。”待要拿自己幹淨帕子給他裹肉幹,又怕他拿了肉幹又去找商娘子,於是就靜靜坐著看奉卿抓耳撓腮幹著急。


    奉卿身上沒有一處能裝東西,但今日一別,下回吃肉又不知道今夕何夕,於是滿屋子亂轉,待要撕了自己衣裳去包裹肉,又怕商娘子看出破綻不喜歡他不要他,後終於將眼睛盯商琴身上,“你把帕子拿出來。”


    商琴坐著不動道:“要帕子做什麽?”


    “你拿來。”


    “我是誰?”


    “我怎知道你是誰?”


    屋外又響起女人聲音,奉卿額頭流下汗,抓了一把鹿肉幹塞嘴裏,又實吃不下了,忙一邊喊著姐姐,一邊去商琴袖子裏掏。


    商琴看他急忙忙地將鹿肉幹裹帕子裏,又將帕子塞衣襟裏拍了拍,不覺失笑,心道奉卿還是有個怕頭。


    又將桌上剩下東西看了一回,奉卿道:“都是你吃,我可沒碰一口。”唯恐被商娘子看出破綻,反倒期期艾艾,不敢主動去商娘子跟前。


    商琴聽人說商韜、商娘子出來了,才領著奉卿過去。到底是再生之人,商琴依稀看出自己替商韜、商娘子爭取來了“金風玉露一相逢”時機,心裏不尷不尬地誇自己孝順。奉卿一是破了戒律,二是年幼不通人事,並不知道他不商韜夫婦做了什麽,隻顧著掩飾身上鹿肉,竟是連抓商娘子衣襟舉動也沒了。


    “我們去了,明兒個一早有人送你們走。等我回來,我再去看你。”商韜望向商娘子道。


    商娘子含淚道:“再娶一個,咱們了斷了吧。”


    商韜道:“又說這話做什麽?我心裏隻有你,娶了誰,就是辜負誰,何必呢?”


    商娘子又哭又笑地看著商韜,忽地聞到什麽味道,便去看奉卿。


    奉卿雙手壓著衣襟裏鹿幹,心虛又著急地道:“娘親,我沒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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