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音回門這天良宴有公務,臨走的時候在南欽額頭吻了一下,說今天要去趟南京,也許天黑前趕不回來了。


    南欽還有些迷糊,睡眼惺忪地坐起身,穿著睡袍一直送到樓梯口,“要去南京啊,開車來回就要一天呢!”


    她光腳踩在地毯上,瘦瘦的腳背和足弓,十個腳趾陷在短絨裏粉嫩可愛。他看著她,倒有些戀戀不舍了。重新折回去替她整整晨褸的翻領,笑道:“舍不得我走麽?你忘了我是幹什麽吃的,也不是光乘車一個法子。如果著急要我回來,地勤那裏調個專機也可以。”


    她說不必,“你忙你的,家裏也沒什麽事,不用當天趕回來。行程太緊了人辛苦,在南京住一夜,明天不慌不忙的才好。你這裏定了不回來,我今晚就住在寘台吧!雅言說妙音下午要打疫苗,怕大嫂一個人弄她不住。我們陪著一道去,回頭再陪雅言去燙頭發。”


    良宴說:“出去走走也好,不過你千萬不要燙。”


    南欽嗔怪地暼他一眼,“為什麽?我也想換換發型。”


    “那些電燙的拿捏不好會燙糊了的。”他正了正領帶道:“蠻好的一頭黑發,燙得滿頭卷,一個閃失就發黃,可惜了。你昨天看到劉處長的夫人了嗎?後腦勺簡直像個雞窩,發梢都焦了,那樣好瞧麽?”


    他就喜歡不經雕琢的,所以南欽常年都是直發。他說這樣子好,看著和上學時候沒什麽分別,似乎對海外那段時光無限眷戀。南欽卻有點怏怏的,他霸攬得太寬,很多新潮東西都不讓她接觸。雖然她偏好傳統,但是周圍的女性都嚐試了,她也有從眾心理,偶爾也會躍躍欲試。和他理論是理論不通的,隻有敷衍過去先斬後奏。她推了他一下,“知道了,你快走吧!”


    俞副官已經在大廳候著了,良宴略一頓,轉身便下樓去了。


    南欽目送他出門,又轉回房間裏。落地窗正對著花園大門,她撩起窗簾,透過花瓶式欄杆往外看。那輛黑殼的斯蒂龐克緩緩往外行駛,車窗玻璃擦得一塵不染,良宴坐在後座,美式軍裝把他的身形烘托得很好。平直的肩,端正的軍帽,拉開些距離,反倒可以發現他的吸引人之處。


    車子拐個彎駛出了陏園,南欽放下簾子進浴室梳洗。水龍頭裏汩汩放著熱水,她脫了睡衣站在洗手台前,鏡子上蒙了一層水霧,拿手去刮,刮出小小的一塊。把臉湊過去,邊上像朦朧的畫框,虛虛實實。看自己的臉,平板沒有表情。再往下掃一點,鎖骨上有淺淺的吻痕和牙印,她忽然麵紅耳赤,忙擰過身子踏進了浴缸裏。


    下樓的時候廳房裏的電話鈴響得正熱鬧,傭人阿媽跑上去拿聽筒,操著洋腔說“哈羅”。她也不甚在意,繡花拖鞋趿著,踢踢踏踏地從樓梯上騰挪下來。


    走廊的拐角處放了一隻方口樽,裏麵插著一大捧待開不開的深山含笑。傭人剛噴過水,枝葉間都是細碎的波光。她經過的時候不小心碰了一下,水珠淋漓灑了一腳。花束震動過後造型散亂了,她蹲下來重新整理一番,調整到滿意的位置,這才踱到門前,讓人去車庫吩咐備車。


    初春早晨的太陽光顯得單薄,她挨在門前眯眼遠眺,花園裏草坪修剪得很整齊,噴泉上張著肉翅的小天使經年累月立在柱子上,水門汀的質地常常澆注也不那麽粗糙了,在日光下十分的圓滑討喜。待想起裏麵的電話,下意識去聽的時候已經到了尾聲。阿媽說了句再會,嗑托一聲掛斷了。


    她回過頭問:“找誰的?”


    阿媽兩手在圍裙上反複拭著,趨身回話:“有位小姐找先生,我說先生出門去了,問她要不要找少夫人聽電話,她說不必麻煩了,就把電話掛了。”想想又補充了一句,“那位小姐好像是姓司馬。”


    南欽哦了聲,看來不是熟人,家裏傭人聽不出她的聲音。她招了招手,讓丫頭把她的外套和鞋送過來,收拾妥當便出門了。


    到寘台的時候德音還沒回來,女眷們在花園裏喝早茶,她過去請安,滿臉堆笑對馮夫人欠身,“姆媽,早。”


    馮夫人點點頭,讓傭人添杯碟,一麵問:“早飯吃過了嗎?坐下,再用一些。”


    南欽習慣早上不吃東西,但是馮夫人盛情相邀也不好推辭,便順從地坐下來,嘴裏道謝,端起茶盞抿了一口。


    馮夫人精神很好,對三夫人笑道:“孩子們大了,我操心的事越發多了。要過問他們的前途,還要擔心他們的婚事。德音結了婚,我肩上擔子輕了些,接下來是雅言和良澤。同他們說,他們都是西式做派,總覺得自己的事自己能做主。可是做父母的,天生就不是輕省的命,哪有不憂心的?我常說還好咱們家裏孩子少,要像李次長身後八/九位少爺小姐,那日子真沒法過了。”


    “李次長的夫人是有竅門的,她說孩子看著多,結起婚來一個帶一個,開了頭就順利了。”二夫人接口,想起過世的兒子,哀聲道,“我就是苦在孩子少,良潤走了,現在什麽念想也沒有了。”


    三夫人無奈一歎:“好在留了個妙音下來,看著孫女總還有點寄托。”


    南欽在邊上插不上話,良宴的大哥去世時她還沒有過門,對這位大伯子的映象也隻限於黑白照片上的軍裝照。馮夫人怕話題太傷感,今天又是德音回門,說那些不大好,因轉了口風問南欽,“婚禮那天的事我聽說了,你和良宴怎麽樣?回去鬧了嗎?”


    南欽不確定她說的是哪件事,心裏惶惶跳起來。轉過臉看雅言,雅言頗具正義感,正襟危坐道:“我把手鐲的事告訴姆媽了,本來二哥做得就不厚道,總替他遮掩,不是助漲了那個卿妃的氣焰嗎!”


    馮夫人是過來人,在南欽手上按了一下,“度量放大些,男人有的時候就是一時糊塗,別的都是假的,他心裏有你才是真的。你看良宴,他脾氣雖不好,可處處維護你,這個我們都瞧在眼裏。逢場作戲嘛,但凡男人都有的。尤其像我們這樣的,受的氣還比尋常人家更多些。你放心,等良宴來了我一定教訓他。夫妻間和為貴,不好吵起頭的。形成了習慣,動不動針尖對麥芒,一輩子那麽長,熬幾十年,不是把骨頭都熬成渣滓了麽!至於那個卿妃,看不過眼,想法子讓她哪裏來的回哪裏去就是了,何必為這樣的人傷了夫妻感情。”


    以馮家的勢力,要處置一個歌女不過動動手指的功夫。馮夫人這句話讓南欽吃了定心丸,她鬆散地笑道:“我知道,謝謝姆媽關心。回去的路上良宴同我說了,周小姐那個手鐲不是他送的,我也相信他。”


    在座的長輩臉上都浮起欣慰的笑,連連道:“是這樣,夫妻間信任最要緊。”


    雅言聽了不好說什麽,人往後靠,托著碟子擱在胸前,朝別處扭過了頭。


    二夫人又說起剛剛聽來的消息,“政府發了通知,據說市麵上大洋要禁止流通了,銀行裏開始兌換法幣,一塊兌一塊。還好銅幣暫時是好用的,不然買小菜倒成難題了。”


    “說起買小菜,我就想到上次蘇州老家來的遠房親戚。窮是窮得來叮當響,叫人家介紹女人去做幫傭,簡直是發癡。”三夫人笑道,“後來抹抹麵子真的到了一個富戶家裏,找準了機會又去問女人討錢。兩個多月沒看見雞蛋了,餅幹桶裏現抓起來,拿針兩頭一戳吸掉好幾個,弄得他女人沒法向東家交代。”


    馮夫人嗤地一聲:“老家是有人吃生雞蛋,聽聽也覺得膩心(惡心),像蚊子一樣。”


    她們的話題年輕人不感興趣,恰好大嫂汝箏帶著妙音過來,雅言忙來拉南欽,“妙音知道今天要打針,鬧了一個早上。過去給她做做工作,她一向聽你的話。”


    南欽和雅言一道起身,妙音穿著格子呢的小洋裝,頭上紮個蝴蝶結,小臉粉嘟嘟,是個漂亮的小姑娘。看見南欽,嘴裏喊著二嬸嬸就撲過來。南欽也愛孩子,抱在懷裏連親了好幾下,“今天早上哭鼻子了?穿得這麽好看,臉上掛兩根鼻涕,形象要打折扣的。告訴嬸嬸你怕什麽?怕疼嗎?”


    妙音含著淚點頭,那模樣可憐又可笑。南欽抱著坐在鐵製的秋千椅裏緩緩地搖,溫聲安撫著:“上次的大夫手藝不好,今天咱們換一個打針不痛的。要是害怕,眼睛閉起來不要看,忍一下就過去了。打完了針我們去百貨公司買洋娃娃,我聽說市麵上又有最新的娃娃啦,豎著抱眼睛睜著,橫著抱它合眼就睡著了,你想不想要?”


    孩子到底是孩子,三下兩下就哄住了,滿含期待地問:“那搖一搖會叫嗎?”


    南欽點頭,“當然。不單會叫,還會唱歌。”說著把妙音的兩個食指拿出來,“咱們來**鬥好不好?”


    妙音唔了聲,她歡快地把兩個細細的手指頭點在一起,嘴裏念念有詞:“**鬥,毛毛來,**鬥,毛毛來……”繞啊繞,把兩隻手往上一舉,“拱拱飛,飛到天上去吃蟲,落到地上啄白米。”


    妙音破涕為笑,這麽淺白的遊戲就是逗孩子玩,雅言囫圇笑道:“怪道她喜歡你,也隻有你想得起來玩這個。”


    汝箏過來抱孩子,在妙音頰上親一口,“好了乖囡,不要纏著嬸嬸,跟阿小她們去玩,回頭咱們買洋娃娃。”


    孩子被打發走了,姑嫂妯娌坐在一起談外麵時興的東西。說眼下雪花呢最受歡迎,舶來品裏有種玳瑁眼鏡,戴上尤其俏皮。南欽歪過身子問汝箏,“大嫂想好燙什麽頭了嗎?我覺得卷兒燙得大些,以後梳愛司頭也很好看。”


    汝箏是寡婦,早就屈服於現狀。臉上帶著謙恭的笑,極慢地搖頭,“你們燙就是了,我這樣的情況,打扮得太時髦,空叫人家說閑話。”


    雅言不以為然,“那又怎麽樣!大哥過世兩年了,活著的人總不能一直把孝戴在臉上吧!”


    汝箏朝二太太那邊瞟了一眼,“我怕要被說,男人都不在了,打扮給誰看?到時候難為情死了。”


    婆媳關係是千古難題,別人什麽看法不要緊,婆婆瞧不上,天天的橫眼來豎眼去,那才是真的煎熬。大家也不好再攛掇她,雅言轉而追問南欽,“那二嫂你呢?”


    南欽咬著唇憋了半天,“你二哥不讓我燙頭。”


    雅言立刻滿臉鄙夷,“叫我說你什麽好!”


    南欽挺了挺胸道:“不過我決定剪一下。”


    雅言很興奮地探過脖子來,“剪短嗎?剪得女學生似的?”


    剪成那樣……她在來時的路上想了很久,也生怕良宴要生氣,最後折中想了個法子,紅著臉囁嚅:“就剪個一字頭的前劉海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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