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到先前寅初坐的那個位置,伸手去摸南欽的額頭,還是燙,不過倒沒有吳媽向俞副官描述的那麽嚇人了。他心裏略緩了,對寅初道:“也是,那就觀察觀察再說吧!”語畢一頓,又笑道,“我倒忘了,單是南欽的事上道謝還不夠。這趟募捐,你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了。白氏實業果然是楘州排得上名號的,財大氣粗啊!像白兄這樣的愛國誌士,他日必定要上報南京予以表彰的。這次開戰,經費確實是叫人作難。我們帥府能拿出來的有限,到底還要靠兄弟們多幫襯。所以再有溝壑,還望白兄鼎力相助,方不負咱們同仇敵愾的決心麽!”


    軍閥斂財向來不是什麽秘聞,既然要在楘州生存,就得喂飽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豺狼。白寅初在商海裏浮沉,什麽樣的麵孔都見識過,論起應對,似乎也不在話下。當即道:“我是經商的,不能為國效力已是憾事,換個途徑,也算成全了我的道義。但凡我有能力,絕不說半個不字。隻是少帥也知道,生意人的錢來得快,風險擔得也大……橫豎盡我所能,有一分我斷不會出半厘,這點請少帥放心。”


    良宴仰唇而笑,“有白兄這句話,算是給我吃了定心丸了。且不說白氏名下的紡織廠和百貨商店,僅是碼頭倉庫就有十幾個。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對你的實力是沒有半點懷疑的。”


    雙方你來我往地周旋,各人話裏都還有話。麵上笑著,暗中揣著一把刀,隻等刮骨剜肉。寅初留下也是為了南欽,既然正主來了,就沒有耽擱的必要了。他寥寥幾句應付過去便待告辭,良宴道:“那我就不相留了,回頭的舞會你一定要來,容我好好答謝你。”又喚繞良,“代我送送白會長。”


    俞副官接了令,畢恭畢敬向外引路,把人送出了病房。


    良宴錯牙望著他的背影,這個白寅初,若不是還有地方用得上,他早就拔槍把他給崩了。以為他什麽都沒看見麽?那半邊窗簾吊著,從走廊底下經過,病房裏的情況一清二楚。


    南欽的臉摸上去手感好麽?她的唇溫柔多情麽?他妒火中燒,像要打上標簽一樣,俯身發狠吻她。她終於唔了聲,伸手來推他,他撐著兩臂盯住她,“你什麽時候醒的?是剛才,還是我沒來之前?”


    南欽臉上的潮紅還沒有退,多少替她打了掩護。其實寅初給她掖被子時她就察覺了,隻是累,不想睜眼。可是沒想到他撫她的臉,這讓她惶恐至極,更得裝睡,免得相對尷尬。他的每一分移動都是小心翼翼的,虔誠專注的,她能從裏麵分辨出很多東西來。然後他把手指按在她的嘴唇上,當時她嚇得兩耳嗡鳴,所幸良宴來了,否則真不知道後麵會如何發展。


    怎麽會這樣呢!熱度退掉了大半,身上輕鬆了,可心裏又沉重起來。這事不能讓良宴知道,他心眼小,有點風吹草動,又要沒完沒了找她吵架了。


    “不是剛才被你吵醒的麽!”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蓋住口鼻,“你不要靠我太近,沒的過了病氣。”


    他不以為然,“我底子好,哪裏像你!”接過吳媽手裏的碗,舀了一瓣橘瓤調侃,“來,我伺候你。”


    她搖頭說不要,“你那裏忙完了嗎?我沒什麽事了,你回去吧!這麽大的閱兵你不在,叫有心人參你個瀆職就不好了。”


    俞繞良傳話說她住院時,他正坐在主席台上準備發言稿。聽見消息心裏油煎一樣炸開了鍋,也顧不得旁的了,和洪參謀交代一聲就出來了。現在想想,扔下個爛攤子不收拾,似乎十分欠妥。


    “那讓俞副官留下,後麵的事由他處理。如果覺得還不舒服,不要回家,直接去空軍醫院,知道麽?”


    他說“知道麽”就顯得不那麽討厭了,雖然還是不容商量的語氣,但是南欽覺得有溫暖的成份在裏麵。她乖乖地點頭,“我記住了。”


    他在她耳垂上捏了下,起身道:“我走了,想吃什麽讓繞良傳口信,晚上給你帶回去。”言罷整裝走出了病房。


    應該沒有讓他看見吧!南欽把臉埋在枕頭裏,本來已經夠夾纏,寅初再來這一手,就更亂得理不清頭緒了。看來應該依著良宴的意思,寅初那裏以後斷不能再往來了。換作十五六歲的時候她也許會心動、會竊喜,現在除了困擾沒有其他了。時間永遠不對,她獨身時他有南葭。他恢複了自由之身,她又有了良宴,所以注定他們有緣無份。隻是那一聲“眉嫵”倒是勾起她很多回憶,然而回不去了,無非惹出一點傷感的情緒,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掛水掛了三個多小時,拔針的時候燒基本退了。南欽坐起來,頭有些暈。吳媽上來攙扶,慢慢挪下樓,上了俞繞良的車。


    俞副官從後視鏡裏看她,“少夫人眼下感覺怎麽樣?”


    她說:“沒什麽大礙了,回陏園吧!”


    車子開出公濟醫院的大門,俞繞良道:“二少臨走說起小蘿卜鴨舌湯,問少夫人想不想吃。反正是順道,可以打包帶回陏園。”


    南欽有點好笑,“他還操心這些,難為他。”


    俞繞良笑道:“您的事,二少從來沒有懈怠過。”又想起什麽來,話鋒一轉道,“空演之後在麗華酒店有場舞會,還是軍餉的事,要答謝各界慷慨解囊。本來要請少夫人出席的,您目下這情況也不適合操勞,還是在家好生修養。不過二少要應付的人多,可能得晚些回陏園。”


    南欽點了點頭,“他忙正事要緊,隻是要勞煩俞副官多勸著他點,他胃不好,不能喝太多酒。回頭替我把藥帶去,萬一犯疼也好克製。”


    俞繞良應了個是,其實不鬧別扭,踏踏實實的過日子,兩個人真可稱得上神仙眷侶。互相關愛,互相照應,普通老百姓不也這樣過麽!可惜愛得越深計較越多,他們的相處模式就是不斷爭吵,不斷和好。明明那麽在意,偏在最愛的人麵前執拗,這種事旁人真是無能為力。


    南欽回到家倒頭就睡,渾渾噩噩過了半天,醒過來的時天已經黑了。她撳鈴叫傭人來,換了衣裳,下樓喝了碗粥。不知廚房哪裏弄的醬菜,很脆很爽口。問吳媽,吳媽說:“這個在我們老家叫外國生薑,好像是外國進來的品種。學名叫什麽不知道,長在土裏的,模樣和老薑差不多。秋天開花,根子挖出來就能醃鹹菜。”


    吳媽是蘇北人,有時候老家來人看她,常會帶些自己種的農產。像蘘菏啦、荸薺啦、還有慈姑和茭白之類,說給少夫人換換口味,南欽少不得要打賞。


    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了幾句,就有些意興闌珊了。歪在沙發上朝外看,花園裏點了燈,映照出的天卻是深藍的。客廳裏的擺鍾指向九點,她往院門上看,鐵門緊閉,便奇道:“先生還沒回來,門怎麽關上了?”


    吳媽哦了聲,“這是俞副官吩咐的,說現在時局不好,一入夜都要關門閉戶。外麵有瘌痢頭看著,先生回來會撳喇叭的。時候不早了,少奶奶別等了,還是上樓休息吧!身體才好的,自己多保重。”


    南欽扶著額歎了口氣,也是,他應酬那些人,說不定要折騰到一兩點,她在這裏死等也不是辦法,便起身上了樓。回到房間仍舊無事可做,坐在床上捋了捋他的枕頭,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可笑。先前分了十個月的房,從來可以當他不存在。如今倒好,他沒回來,自己居沒法安心睡了。


    她脫了鞋上床,床頭一本書倒扣在那裏,拿過來看,是空軍作戰綱要。她重又把書扣回去,抱著胳膊環顧室內,這是個帶轉角的房間,是他們的婚房。空關了大半年,到底還是住回來了。尤記得當初布置它時的心情,就像開啟人生的另一扇大門,她簡直按捺不住喜悅。挑淺綠色的牆紙,把弧形的窗框刷成白色,一切都是她想象中的樣子。可惜後來和他漸行漸遠,這個屋子也就成了擺設。現在既然回來了,但願還有機會從頭開始吧!


    她懷著美好的希望住回這間屋子,可是這夜良宴沒有回來。


    極不安穩地睡了一晚,天亮轉過臉看,另半床被褥依舊是整齊的,連枕頭也還是昨天的樣子。她心裏犯嘀咕,洗漱完了下樓問大廳裏打掃的傭人,“昨晚先生回來了嗎?”


    眾人都說沒有,她心裏隱隱發愁,連去南京都能當天趕回來,究竟什麽要緊事忙到夜不歸宿呢?


    電話機在檀香木的方幾上擺著,她走過去拿起聽筒,看著那圈數字又迷茫了。該往哪裏撥?時間還早,空軍署辦公室應該還沒有上班。往寘台打,又怕弄得那邊也憂心。左右兩難,還是把聽筒放了回去。自己安慰自己,不就是一夜未歸麽,那麽緊張幹什麽!可是總有不好的預感,也說不清是為什麽,沉甸甸壓在心頭,叫人喘不上氣來。


    廚房的阿媽說早點都準備好了,南欽挪到餐廳去,餐桌上擺著今天的報紙,她坐下來隨手翻閱,頭版就是昨晚麗華酒店的拍賣。有張圖片非常醒目,是位年輕的小姐托著一方珠寶盒,圖片附錄寫著“名媛為國捐獻祖傳紅寶石項鏈”。再往下,座位名牌上的四個字也拍得非常清晰。南欽怔怔看著,心道雅言的話真靠不住,司馬及人分明是個美人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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