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走了,宴會卻從下午一直舉辦到深夜。南欽喝了點酒,身上燥熱。良宴三教九流朋友多,忙於應付顧及不到她,她抽身出來,一個人站走廊底下歇涼。傍海地方濕氣重,這時候起了霧。那霧是流動,一陣陣,像輕紗拂臉上。


    裏麵太熱鬧了,處處皆是霓裳倩影。她聽不慣那些西洋打擊樂,自己裹著披肩往園子裏去。因為入了夜,又有霧,外麵幾乎沒有人。這樣正好,南欽喜歡安靜,她海外兜了一圈,看到無數潮景象,骨子裏還是老式作派。也許有點土,她倒是喜歡以前生活,夏天時候坐穿堂裏,擰開無線電聽《義妖傳》。門口老媽子點上煤球爐,煤餅和著木屑燃燒氣味隨風擴散,有種很平實家常味道。現想起來,連父親大聲咳嗽聲音都覺得親切和溫暖。


    花園裏棕櫚樹被風吹得沙沙響,她小徑上慢慢地走,突出地麵鵝卵石拱著腳底心,有些痛,但痛過之後渾身舒爽。回過頭看大帥府,那座龐大建築溶夜色裏,隔著霧氣迷迷滂滂,連簷頭燈都發淡了,恍世界另一端。


    她駐足看了很久,再挪動時發現前麵有人,一步一步,也是緩緩。大概是哪位客人出來醒酒吧!花園四圍豎著半腰高景燈,十步就有一盞。她循聲看過去,薄霧後麵出現一張熟悉臉,斯文內斂,嘴角含笑,是寅初。她微微驚訝,“你也這裏啊!”


    寅初笑了笑,“裏麵有點悶,還是外麵好些。”他是克己人,每一道目光都控製得恰到好處。水一樣滑過她臉,溫聲道,“既遇上了,一起走走吧!”


    南欽不置可否,但是悠著步子和他並肩前行。兩下裏無話,她心裏卻思量南葭,想打聽一下她現狀,剛要問他,他卻率先道,“那麽久了,今天才有機會和你說話。你過得好不好?良宴對你好嗎?”


    南欽說好,其實對於她來說沒有什麽好與不好。雖然良宴總讓她不痛,但是夫妻間事也不足為外人道,誰家沒有一點矛盾呢!


    寅初點點頭,“過得好就好……”聲音漸次低下去,隔了一會兒才道,“良宴這樣出身和性格,我以前生怕你應付不了。眼下看情況,一切都順遂,我就放心了。隻是你為什麽要躲著我呢?總歸親戚一場,從你出國以後就不常聯係了。那時候我以為你至少會給我打電話,有幾次我到了美國想去看你,但是苦於沒有地址,街頭徘徊了很久,後隻得回旅館。”


    南欽心頭顫了下,以前事飛從腦子裏掠過去,不過一瞬又消弭了,沒有留下什麽痕跡。她抱著胳膊說:“你多心了,我沒有躲著你。隻是年紀越來越長,不能總想著依靠你們。況且你生意忙,我再打攪你,自己也覺得過意不去。”


    “是嗎。”他兩手插褲袋裏,輕輕歎了口氣。轉而換了個輕鬆語調,笑道,“我剛才想請你跳舞,隻是同南葭離婚不久,也要避諱外麵傳聞。你舞跳得不錯,是國外學?”


    南欽隨口應個是,她思路和他不同一層麵上,還悵惘他們婚姻,無限惋惜地說:“我沒想到你們會鬧得這麽不可開交,我也勸過南葭很多次,可惜她不聽我。”


    寅初倒是無關痛癢樣子,“這種事勸也沒有用,她過得不樂,我同樣覺得痛苦。與其彼此折磨,不如撒開手,像《紅樓夢》裏說那樣,各自須尋各自門。她有她想追求東西,我也不願意就此拖累一生,所以分開好。隻是奇怪,法院裏反而可以心平氣和地說話,真是夫妻緣了,做朋友也許合適。”


    結婚五六年,到頭來說適合做朋友,實是有些諷刺。露水寒浸浸,南欽覺得冷,撫了撫手臂道:“你們做這個決定必定是深思熟慮過,如果對大家都好,也沒什麽可說,就這樣罷!”


    寅初點頭,“確實沒有什麽可說,不過她將來有需要,我也會我所能幫助她。畢竟夫妻一場,情分總還是有。”見她瑟縮也沒言聲,把外套脫下來披她身上。她慌忙推辭,他手上用了些力道,“別這麽見外,我和南葭離婚不假,對於你,依舊像小妹妹那樣看待。”


    他西裝有寬闊肩,把她整個裝進去也顯得空蕩蕩,有點沒著沒落。又是長時間緘默,霧氣越來越重了,麵對麵幾乎看不見人。南欽覺得很不自,到底還是把衣服還給了他,“出來有陣子了,我怕良宴找我。姐夫進去嗎?霧太大了,別受了寒。”


    她習慣叫他姐夫,出了口才想起來今時不同往日,一時有點訕訕,“你瞧,我都不知道應該怎麽稱呼你了才好。”


    “叫我寅初吧,再叫姐夫確實不稱頭了。”他把外套搭手腕上,想起什麽來,又道,“南葭去了香港,你楘州沒有娘家人。如果你不嫌棄,以後有什麽需要就來找我,隻要我力所能及,一定想法子替你辦妥。”


    南欽倒未必會去麻煩他,畢竟現什麽關係都沒有了。但是他能說這話,還是讓她感到很安慰。她略頷首,“謝謝你,你和南葭事誰對誰錯我也不好評價,但是既然離了,希望你們彼此都過得好。”她緊了緊披肩,找不到道別詞,呆板地說了句再會,轉過身朝那片燈火闌珊處去了。


    進了門,頭上身上都是水霧。她拿帕子拭了拭,朝大廳裏看,人很多,簇擁成堆舞池裏旋轉搖曳。樂隊演奏音樂很舒緩,燈光也變得朦朧曖昧。她從托盤裏端了杯果汁找座位,遠遠看見雅言和守雲衝她招手,她忙過去了,角落裏沙發上坐了下來。


    “剛剛我們找你半天,你到哪裏去了?”


    南欽哦了聲,“我喝多了有點上頭,到外麵走了一圈。找我做什麽?難道看中了哪家公子,叫我做參謀?”


    看來是說中了,守雲臉一下子紅起來,雅言笑道:“二嫂果然神機妙算,連職務都猜個正著。你曉得二哥身邊來個參謀長麽?好像是姓洪,長得一表人才。剛才聽他談吐,也不是等閑之人。你想呀,二哥身邊能容得下庸人麽?所以請二嫂找機會和二哥說說,促成一段姻緣也是功德一件。”


    南欽遲遲地看雅言,“那好那好,我愛做媒了,回頭探探人家洪參謀意思,要是家裏沒有妻室,就把你介紹給他。”


    她絕對是故意,就是要看守雲著急。鴛鴦一錯點,姑娘當真滿心煩惱起來,那又害臊又可憐情狀,簡直難以用語言來描述。


    南欽找到了樂子,捂著嘴隻管竊笑。雅言直歎氣,“弄錯了,不是我。”邊說邊使壞去揉守雲胸口,操著蘇白調侃她,“阿唷急得來,心裏相窮跳,阿要作孽!”


    守雲賭氣站起來,跺著腳說:“你們都戲弄我麽,我可要翻臉了!”一時又頓住了,翣眼盯著舞池裏喃喃,“那個唱歌怎麽來了?”


    “什麽唱歌?”南欽順著她視線看過去,良宴戎裝很打眼,和他共舞女人穿著大露背晚禮服,那身白花花肉戳人神經。她愣了一下,“那是大舞台卿妃小姐吧?”


    雅言對她哥哥風流韻事早有耳聞,眼下他又和緋聞對象公然跳舞,這種行為不是觸犯南欽底線麽?她看南欽一眼,生怕她難過,義憤填膺地指責著,“二哥眼光真稀奇,就是隨意玩玩也不用找這樣貨色吧!”那邊卿妃慢回嬌眼,對她們這裏慵懶一笑,款款地搖擺著,湊良宴耳邊說了什麽。這簡直就是示威,雅言看得火冒三丈,“那個女人底細我知道,蘇州姨娘帶出來學說書,後來不知怎麽混進了大舞台。現卿妃長卿妃短,說出去滿響亮藝名,其實本名叫周桂。一個名字裏三個土,要比有教養她是比不過人家,比土麽,誰也不是她對手。”


    女人動嘴皮子挖苦也是一種自我排解方法,南欽垂首靠靠背上,心裏有些難過,嘴上卻道:“她們出來討生活不容易,沒有你二哥這樣人,她們日子定然要艱難得多。”


    語畢一曲罷,好些人交換舞伴,良宴攜人進了舞池深處,卿妃卻推了別人盛邀,端了杯紅酒,花搖柳顫地往她們這邊來了。名利場上翻滾女人,從來沒有矜持守禮一說。和誰都能攀談,和誰都能裝得推心置腹。她熱絡地打招呼,“少夫人你好呀!哎呀四小姐你好呀……”


    她戴著長及手肘黑色/網眼手套,隔著薄薄料子套了一枚磚石戒指,右手捏著高腳杯,手腕上卻赫然扣了個寬鐲子,不細看,簡直和她一模一樣。


    南欽記得守雲先前說起過,她留神瞥了眼,霎時像被人澆了桶冰水,頭頂到腳底都涼透了。!@@##$l&&~*hah*~&&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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