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欽擔心寅初,晚上睡得不怎麽安穩。風扇不能整夜開,怕弄個熱感冒,打針吃藥對孩子不好。她床上翻來覆去,窗開著,聽得見外麵蟲蝥叫聲。透過綃紗看天,稀稀朗朗幾顆星嵌鴉青色天幕上,忽明忽暗,沒有月亮,很是寂寥。


    扇子慢慢地搖,搖著搖著困了,沒過多久又會被熱醒。現總是弄得一身汗,有時候起身看,簟子上留下一灘深深印記,背上像按了自來水龍頭一樣。大約真像孫媽說那樣是個男孩,可是良宴似乎喜歡女孩子,還自說自話取了個名字叫淑元。


    想起來真要氣死,原來左等右等,等還是自己肚子裏孩子。知道隔壁那點動靜是他弄出來,她也就不再害怕了。據說他是太忙,常常半夜裏才能趕過來。過來了見不到人,就門外站一會兒,似乎也能聊作慰藉。她覺得他有點可憐,但是他騙她,她又為自己感到悲哀。腦子裏兜兜轉轉地思量,不知道將來路應該怎麽走。漸漸睡著了,再醒來時候看見床沿坐著個人,正一下一下給她打扇子。


    她撐起身,“你怎麽進來?”


    “我有房門鑰匙。”他低低嗓音中氣不足,看來累得厲害。


    “怎麽不去休息?”


    他說:“我進來看看你,看見你熱得滿頭汗,就想給你扇會兒風。”


    南欽心疼得揪起來,他現善於示弱,善於掌控她情緒。再恨他,和他麵對麵,恨能持續多久?她把扇子接過來,“不用你扇。”


    他手耷拉下來撐床幫上,垂頭喪氣地說:“我好困。”


    她紅了眼眶,“困就去睡呀。”


    “我想和你一起。”他把身子挪過來,偎她肩頭上,“我不想和你分開,可是後天就要走了,也不確定什麽時候能回來。”


    戰區是不能通書信,這就意味著他們要失去聯係,幾十天甚至幾個月。南欽怔那裏回不過神來,他要去打仗了,生死未卜。戰爭麵前,小情小愛東西那麽微不足道。她心裏亂得厲害,一則為自己,二則是為他安危。他靠著她,她沒有避讓,隻是問他,“寅初放回去了嗎?”


    他不想提起情敵,潦草地嗯了聲。


    南欽歎息著往裏麵讓了讓,“躺下吧!”


    他竊喜著睡她外側,臉貼著枕頭,聞見殘留一縷百合香。見她坐著,伸手拉了一把,“你也躺下。”


    兩個人同床共枕不知是多久以前事了,南欽躺下來,眼尾瞥見他,說不出五味雜陳。


    他一手仍舊懸她上方,蒲扇來來往往,未有一刻停息。邊扇邊道:“明早我們早點起床,我帶你到海邊去看日出……我答應過你,那麽久了都沒有做到。這趟要出征了,臨走之前把承諾兌現,我也就沒有什麽遺憾了。”


    南欽被他說得心驚,“你也忌諱點,不要這麽口沒遮攔。”


    “你放心,我不會有事,一定會毫發無傷回來。”他轉過身來麵對她,扔了扇子把手搭她肚子上,“我還要等著我孩子出生呢!送你去醫院,抱你上手術台,不假他人之手。”


    南欽無言地望著他,他沉寂下來睡著了。她摸摸他脖子,拾起扇子來給他打。他累透了,鼾聲漸起。南欽突然覺得自己這幾個月所作所為對他是種巨大折磨,他不是無所事事公子哥兒,他那麽忙,還要被她拖累得費苦心。他愛她,她早就試出來了。如果不乎,她登報聲明後就該撇得一幹二淨。可是他沒有,他來給她做飯,雖然手藝不好,至少讓她下班後有現成飯菜可吃。現又演這場戲,如果不愛,也沒有必要顧忌她感受,強行擄來就是了。不過這一鬧,他似乎長大了,行事不再像以前那樣乖張,懂得委婉,也懂得體諒人了。


    他翻了個身,嘴裏含糊地叫了聲囡囡。南欽以為他有話說,探過身來聽,他呼吸勻停,並不像醒了樣子。就著門下光看他,長長眉,挺直鼻梁,除去下巴上青青胡髭,還是初見麵時樣子。


    她陷進回憶裏,猶記得剛被送出國時恐懼,金發碧眼洋人堆裏隻有她一個是中國人,那種落了單感覺令人窒息。然後下船時有人舉著牌子來接她,那是個英俊青年,穿著夾風衣,不苟言笑,但是有爽朗眉眼和烏黑頭發。就像海上漂流了幾年人,眼前突然出現了島嶼,她頓時感覺自己獲救了,他是她救命恩人。


    他就讀空軍學院離她學校有點路程,她練習室吊嗓子時喜歡站窗前。那扇刷了白漆哥特式窗戶正對小路,每次看到窗下有鑲著飛行翼徽章軍帽經過,她就知道是他來了。他們像兄妹那樣相處,慢慢她發現他並不冷漠,雖然大多數時候武斷霸道,但是他有純淨笑容,偶爾也會讓她感動。可惜他顯赫出身讓她望塵莫及,對他也有天然敬畏,這種敬畏大概來源於自卑吧!越自卑越要強,她不想讓他看不起,她必須想方設法證明自己。


    她以專業第二成績畢業了,可他卻是第一。畢業那天他說:“我想和你結婚。”她心裏那麽高興,她說:“好。”她就這樣把自己嫁了。


    婚後她才知道,他和家裏大鬧了一通才爭取到娶她過門,所以他母親臉色一直都不怎麽好看。馮家是迫於無奈才接受她,她所有依靠都他身上。可是有一天一個所謂朋友提起了白寅初,他回來後就翻了臉。長達一個月漠視,他們還婚中,誰能夠忍受?南欽覺得自己嫁錯了人,不管她怎麽示好,他根本就不理睬她,於是才有了後來分居十個月。


    現想起來,婚前時光反而幸福。她美國沒有什麽朋友,他是黃埔軍校保送出去進修,校友一大堆。剛開始他有聚會,大不了中途給她打個電話,後來漸漸帶她參加了,那些人都打趣管她叫“良妹妹”,她是他欽定太太人選。她以為嫁給他是件榮耀事,他們也一定會過得很好,誰知結婚了,卻鬧到這樣田地。


    她唯一慶幸是他還愛她,他們彼此相愛,隻是缺乏溝通。她撫撫肚子,眼下又有了孩子,也許等打完了仗,把一切都處理好,他們可以從頭開始。


    她倚他身邊睡去,那麽久了很少這樣踏實過。醒過來時候兩個人緊緊纏一起,這是老習慣了,無意識裏依然搜尋對方身體,要互相依偎才能睡得好。


    太熱了,身上黏膩,是汗。他拉她起來洗澡,洗完了要帶她去海邊。


    南欽暈頭暈腦被他剝光了,他滿意地上下打量,覺得她身材比以前好了。兩個人對坐著,他給她擦洗身子,大不了揩點油,也沒有太出格動作。後捧著她微微突起肚子親了兩口,讓她搭著胳膊下地,叮囑她,“當心地上滑。”


    她披上浴袍回頭看,他到底沒有離開浴缸。她曉得是怎麽回事,現站起來一定會很尷尬。她臉上發燙,忙退出了盥洗室。


    他換了白襯衫出來,頭發剛洗過,神清氣爽模樣。近海灘離零和路不遠,開車過去十幾分鍾,趕到差不多能看日出。


    萬點金光躍出海麵時候他攜她下車,牽著她手一本正經告訴她,“我不會娶那位趙小姐,我有太太,不管鬧得多凶,我們結婚證還,我們沒有離婚。要做妾也是她,你是正房太太,永遠都是。”


    南欽古怪地看著他,他也想到妾了,難道真打算來個聯姻麽?


    他忽然意識到,愣了一下忙改口:“沒有妾這一說,我們是受過教育,不能像老輩裏那樣。我回頭找姆媽談談,你現懷著孕,不要讓那些不高興事壞了心情。我明天中午就要走,你是零和路還是回陏園去,你自己決定。要是你願意,跟我一起回去吃頓飯,以前事就讓它過去吧!不過是出了點小岔子,過錯都我,你陪我一起回去賠罪,好不好?”


    她想起馮夫人茶館裏那些不留情麵話,如今再回去麵對她,不知道該以什麽樣心態。她有些怕,可是他要去打仗了,她得讓他後顧無憂。就算是為了他,她也應該答應回去,至於回去後是怎樣局麵,她簡直不敢想。


    他倒不逼她,笑道:“你暫時不願意也沒關係,我先和母親知會一聲,然後再去同父親告罪。他們知道咱們有了孩子,一定不會為難你。”他來捧她臉,用力搓了搓,“怎麽愁眉苦臉?不高興麽?”


    她勉強扯了扯嘴角,“良宴,我會一直等著你,你一定要平安回來。”


    他說好,“我要把那些聯匪打個落花流水,等勝利了,我帶你和淑元出去旅行。”


    南欽奇道:“你為什麽那麽肯定是女孩呢?”


    “我照著清宮表推算。”他說得很篤定,“俞副官打聽來,據說這個表很準,我就派人手抄了一份。對照你年紀和受孕月份,查來查去都是女孩,所以先取了個名字,萬一那時候還沒打完,別耽誤了登族譜。”


    她有些哭笑不得,這麽傻人,還去查什麽生育表。心裏卻暖和起來,鼻子酸酸又想哭,怕被他看見,便蹲下來拿枝椏沙地上胡亂畫畫。


    “我來堆個城頭。”他卷起袖子攏沙,像模像樣做出個樓蘭古城來。又旁邊造了座斜塔,“可以去意大利轉轉。”


    南欽點點頭,“然後去以前學校看看。”


    他笑了笑,“就這麽定了。”看看表,無奈道,“時間差不多了,我先送你回去,等晚上再來接你。”


    他們手挽著手往堤岸上走,誰都沒有發現,身後斜塔已經轟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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