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執意要去,良澤隻得量滿足她願望。


    日光慘淡,照著遠處海,一片灰白色。南欽站岸邊閉上眼,海浪聲聲隨風襲來,她緊了緊大衣,臉一片嚴寒裏凍得失去知覺。


    她說:“我一個人走走,你不要跟著我。我不會自殺,我還有淑元。這是後一次,過了今天我就振作起來,但是今天不要看著我。”


    良澤沒辦法,無奈道:“那我這裏等你,不要走出我視線範圍,下麵轉一圈就回來,好不好?”


    她沒有說話,跳下了修築得高高水門汀堤岸。


    腳踩沙子裏軟軟,她茫然往前走,走到上次良宴堆沙堡地方。幾個月過去,以前痕跡早就沒有了。她怔怔看了一會兒,然後蹲下,照著他方法把沙子擁起來,她要把那座不完整樓蘭古城做完。


    大衣衣擺沙堆裏來回掃,什麽都不用顧忌,至少現是樂。她把城牆拍實,很堆砌出一麵門樓。城裏屋頂是半圓,她做出個葫蘆肚子,把頂掫得尖尖。


    蹲久了腿很酸,她坐沙堆裏,胳膊擱屈起膝蓋上,把臉枕上麵。她還盼著良宴帶她去看看呢,結果他卻一去不複返了。他總騙她,她抓起一把沙子往城頭上撒,一把又一把,慢慢堆成了個小小墳塋。都埋葬掉了,連同她希望和幸福,什麽都沒有留下。她輕聲抽泣,轉過臉伏臂彎裏。


    她現流不出太多眼淚來,仿佛已經幹涸了。到如今痛也不知是不是痛,隻是徹骨無望,他說會送她進手術室,孩子都滿月了,他人哪裏?這個騙子!她突然感覺那麽恨他。他倒一幹二淨了,叫她怎麽辦?他會奈何橋上等她三年麽?她抬眼看海,看不真切,她視力已經不行了,也許再過兩年就要瞎了。如果瞎了,下了陰曹還能認出他嗎?


    她站起來,整了整衣領。她對良澤撒了謊,她實堅持不下去了。堤岸離這裏有段路,他就算跑過來也回天乏術。至於淑元,她對不起她,可她顧不了那麽多了。她要去找良宴,滿腦子都是他,他們找不回他,她隻好自己去找。


    她往前走幾步,海浪經過地方留下深深印記。鞋頭踏到了邊緣,海水撲上沙灘,濺起水花打濕了她旗袍。隻要義無反顧走下去,就能從痛苦裏解脫出來。因為思念徹夜難眠,這種折磨讓人崩潰,死也是一種自我救贖。


    “囡囡。”嗚咽北風裏夾帶著良宴聲音。


    她微一頓,曾經不止一次聽到他叫她,每次她都去找,找過之後隻有大失望,她已經不敢相信自己直覺了。


    “囡囡。”那聲音恍耳畔,“囡囡,我回來了。”


    她狠狠地哭出來,“回來了,再也回不來了……”


    “囡囡,你看看我。”


    一個輕輕份量落她肩頭,她猛地顫栗了下,眼角瞥見一道身影,這刻簡直魂魄都飛散了,腦子裏一片空白。她轉過身來,眯起眼仔細看,瘦瘦,蒼黑,但是熟悉麵孔……是良宴!


    她愣了很久很久,“是做夢吧!又是夢麽?”


    他努力笑著,眼淚卻滾滾而下。牽起她手搭他頰上,“不是做夢,是我,我回來了。”


    她撫他眉眼,撫他臉,“是不是真?是不是真?”她顫抖得越來越厲害,“不要騙我,我經不住了,是夢話不要醒,求求你。”


    她原本就纖細,現是瘦骨伶仃。他哽咽著擁抱她,手杖孤零零倒沙灘上。他攬住她,瘦弱身子填不滿他胸膛。他失聲嚎啕,“你怎麽了?怎麽成了這副樣子?不要怕,不是夢,聯匪炸不死我,我真回來了。”


    他們都是高貴優雅人,從來沒有試過像獸一樣嚎哭,這次卻忍不住。緊緊攀住對方,大難不死後悲喜交加原來這樣激烈。


    “不是夢……真不是。”她又哭又笑,用力抱緊他,“良宴,你再也不要離開我了。你去了哪裏,他們都說你死了。你為什麽到現才回來?我等了你那麽久……”


    他吻她,溫熱唇貼她額上,“我對不起你,形勢所迫,我也是沒有辦法。”他鬆開她,讓她看他腿,“我受了傷,彈片割斷了肌腱,不知還能不能治。如果不能,以後走路有影響,恐怕會變成瘸子。”


    她根本不乎那些,“隻要你還活著,就算兩條腿都癱瘓了,我也願意伺候你一輩子。”


    良澤看著遠處相擁兩個人,說不出一種感覺。失而複得,這是多大造化!愛人之間是有感應吧,當大家都以為良宴死了,隻有她堅持他還活著,沒想到後他居然奇跡般生還了。


    他笑著退後兩步,那麽他就可以功成身退了。南欽永遠是他二嫂,良宴回來了,隻有他才能給她好照顧。


    原本以為這個年會過得愁雲慘霧,誰知良宴年三十從鬼門關爬回來了,雖然負了傷,但是他還活著。全家人一起抱頭痛哭,連一直隱忍大帥都抱著兒子淚水長流。重重他背上拍了兩把,“回來就好……回來了就好啊!”


    他跟父親去書房,把那天情形告訴他,“能活下來,全有賴於俞副官。遭遇空襲時候我們並不室內,敵軍派來執行任務隻有兩架戰鬥機,目標很小。起先上空盤旋,以為是偵察機,因此突然發動襲擊根本來不及防禦。繞良跟了我那麽久,他第一反應就是把我撲倒,有他擋著,我保住了命,他卻陣亡了。沒過多久有個逃難農戶經過那裏把我救了,用牛車把我拉到了商丘。重型炸彈衝擊力很大,我昏迷了兩天才醒,醒過來後什麽都不記得了。那個農戶老兩口是老實人,不敢和楘軍聯係,就這樣我商丘耽擱了五六個月。那時因為缺乏醫療條件,腿也沒能得到即時救治,就落下了病根。後來我跟隨那戶人家返鄉,漸漸才想起以前事。從周口回楘州,因為窮得叮當響,花費很大力氣才上了火車。”他頓了頓,嘴角帶著苦澀笑,“到了楘州自然就好了,路上遇見了軍區車,回到寘台聽說南欽去了海邊。好趕得及時,否則她要幹傻事了。”


    他說到這裏,南欽書房門口探了探頭,看一眼,見他還,心滿意足走開了。


    大帥對他長歎,“南欽是個好女人,這大半年她吃了苦,你要好好待她,不要讓她再受傷害了。”


    良宴道是,“以前發生那麽多不愉,都是我錯,以後我會量補償她。”


    廳房裏馮夫人把淑元放到南欽懷裏,“這下子可以好好看看孩子了,我們淑元可憐,想姆媽,姆媽連看都不看一眼。”


    南欽別手別腳地托胸口,淑元兩隻眼睛盯著她,嘴裏一個泡泡吹得老大,啪地一聲爆了,嘴唇上亮閃閃全是唾沫。她抽帕子給她拭,輕聲呢喃著,“父親回來了,咱們淑元有父親了。”


    雅言和良澤站一旁看,喟歎著:“恍如一夢啊,二哥居然真活著。我一直以為南欽是魔症了,畢竟那些人都已經無法辨認了。”


    良澤笑了笑,“但願我也有這樣運氣,能夠遇見一個和我心靈相通女人。”


    良宴衣裳全都已經燒了,二太太和三太太熱絡地張羅裁縫來裁,咋咋呼呼地讓阿媽把花廳桌子騰出來,“先買兩套成衣將就,其餘全請人做,做出來合身。”


    他從書房裏出來,身上還穿著莊稼人粗布棉襖。馮夫人笑道:“真是,這輩子沒這麽打扮過,走街上誰能認出他來?”轉身讓丫頭把成套衣服送到樓上去,“去把身上換了,洗洗幹淨收起來,往後看看,也是一段經曆。”


    南欽把孩子交給奶媽子,起身道:“我陪你上去。”她現是一時一刻都不能和他分開,隻有碰觸到他,才能覺得安心。上去攙他,“明天咱們到醫院去,肌腱斷了手術就能治好吧!真難為你,那麽疼,長途跋涉回來,路上受了多少苦。”


    他拇指刮了她眼淚,“這點疼能忍住,別哭。”


    她攙他上樓,邁了幾級台階回頭道:“姆媽,別忘了那個衣冠塚,派人去拆了,放那裏不吉利。”


    馮夫人點頭不迭,“是呀,我連夜打發人去。你們上去換衣裳,換好了下來吃團圓飯。”


    南欽眼下再沒有別祈求了,緊緊摟住他胳膊,可以不要全世界,隻不能沒有他。


    良宴吃了些苦,比以前瘦了。身上傷痕累累,全是那場空襲留下疤。南欽替他擦身,心疼不已,“這麽多傷,能活下來真是命大。”


    他看著她,眼裏柔情萬千,“如果不是見你願望支撐我,我可能真死了。肌腱斷了不是唯一傷。”他擼開頭發讓她看,後腦一道寸來長傷痕,“這裏有塊彈片栽進去,還好頭骨卡住了。要是換個地方,也許我現已經到閻王爺那兒報到去了。”


    她細細地啜泣,“所幸你回來了,如果我等不到你……”


    他捂住她嘴,“我都知道,我也慶幸回來得及時,再晚一點你要叫我抱憾終生了,是不是?”


    她把臉擱他頸窩裏,“我隻是太想你,我想見到你。”


    “我知道,我知道……”他輕聲嗡噥,嗓音她頭頂盤桓。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瀟湘過客賞,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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