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自己在天際飛翔,她看見漫天的雲彩,看見無垠的山穀,看見風與煙霧同行,看見雲霞與星月爭輝。


    她好似忘記了許多事,她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自己身為何物,也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光陰。


    這世間,好像隻剩下她,與天地。


    慢慢的,小春從夢境中醒過來。


    她睜開眼的一瞬,尤自迷茫無依。她一動不動地躺著,躺在一個寬厚堅實的懷抱裏。


    她總覺得,有一絲不一樣的感覺在。


    等過了很久,她才反應過來,李青在唱歌。


    她起初感覺不到他在唱歌,是因為李青的歌聲好似與天地融在了一起。


    李青的聲音很低,他哼唱著一支無人聽聞的曲子,曲子裏沒有曲詞,隻有簡單的旋律。那調子像一個年邁而蒼白的老人,卻別有一番難尋的意味。


    他唱得很慢很慢,聲音很小,卻綿綿無息,就像那片看著靜謐,實則永不止息的薄芒山川。


    小春從他的歌裏聽到了山野,聽到了雲濤,聽到了一望無際的草原,聽到了整個世間。


    所有人都醒了,他們全都寂靜無聲。


    在黎明的青白微光裏,李青盤腿坐在淡淡的薄霧中,他就像古老的山神,用樸實的語言,為偶遇的世人講述山林的傳說。


    李青唱完之後,很久,都沒有人說話。


    是梅茹最先有了反應,她拿出包裹中的口糧,一語不發地發給大家。直到這時,眾人才恍然清醒。


    小春抬頭看著李青,她動了一下,並沒有從他懷裏出來。李青並沒有花大力氣抱住小春,可他的手臂對於小春來說依舊是銅牆鐵壁。


    “你......”


    小春開口,卻沒想好要說什麽。


    李青低下頭。


    “咕嚕。”


    聽到這聲熟悉的叫喚,小春終於也跟著活了過來,她掙紮著從李青的懷裏出來。所有人都在吃東西,隻有衛青鋒坐在角落裏,手裏拿著硬饃,眼睛卻看著對麵樹下糾纏在一起的兩個人。


    也許是因為守夜的原因,衛青鋒看起來有些疲憊。


    他們收拾好東西,繼續趕路。


    小春抽了個空問梅茹,有沒有聽到李青的歌聲。


    “他吼得方圓十裏都聽見了,我能聽不到麽?”


    “......”小春幹笑一聲,道,“這有些誇張了吧,他明明很小聲。”


    “嗬。”梅茹輕輕地笑了一聲,淡淡道,“在你們聽來,自然很小。”


    小春沒有明白梅茹的話。“什麽意思?”


    “他在告別。”


    “?”


    梅茹沒有看小春,她牽著馬韁,緩緩往前走。清晨裏,梅茹的臉色有些平淡。


    “他在向薄芒山告別。”


    小春:“向薄芒山?”


    “嗯。”梅茹淡笑一聲,道,“他雖元神不全,可還不至於傻到沒救。他知曉自己要離開了,剛剛的頌唱,是他在對孕育他的山穀告別。”


    小春聽來這句話,莫名覺得有些傷感。


    “你看那邊......”梅茹抬起頭,看向右方的天空。


    小春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剛好看見飛過的一排秋雁,在它們上方,是一片難以形容的色彩。天際泛著淡淡的彩色虹光,穿插著各型各狀的祥雲,福瑞漫天。


    小春瞪大眼睛,情不自禁地低呼一聲。


    “好美......”


    “那是山穀的回應。”梅茹也看著那片天。“它比你能看到的更美......”在梅茹的眼中,天邊的顏色濃鬱得讓人發狂,雲海與煙霧劇烈的翻滾,整座山野都在嗡鳴。


    他們知道太陰即將離去,這些相互陪伴了無數歲月的友人,他們在為他送行,並祈求他再次回歸。


    “劍氣不喜離別,他們喜歡熟悉的環境,在那裏他們最為強大。”


    梅茹輕聲說著,像是在同小春講,又像是在低聲自語。


    小春:“他不喜歡走?可我問他的時候,他很高興要走。”


    “嗬......”梅茹輕笑一聲,“他當然高興要走。”


    小春迷茫道:“梅茹,我不懂你的意思。”


    梅茹轉過頭,看著小春。


    “小春,你不要覺得他真的傻。太陰劍氣獨立於世,他比任何生靈都更為高傲,就算他現在元神不全,可他的本質還在。”梅茹的目光深深地看進小春的眼中。


    “隻有他認定的人,才能讓他心甘情願地跟隨。”梅茹說著,在小春詫異之際,她又加了一句,“所有的劍,都是如此。”


    那一日,小春都在思索梅茹的那句話。


    其實那短短的一句話,隻需想個一兩遍就能明白個通透。但是小春依舊在思索,她在思索為何她在聽到梅茹說這句話的時候,心跳得如此之快。


    【隻有他認定的人】


    到底是怎樣的程度,才算做“認定的人”。


    小春看著走在一旁的李青,她的百般思慮他渾然不知。他隻知道拉著小春的手,她往哪裏走,他就往哪裏走。


    李青身材極為高大,即便小春騎著馬,也能不用彎腰就輕鬆摸到李青的頭。小春試著碰了碰他,李青很快反應過來,咕嚕咕嚕著將腦袋湊過來。


    小春心裏軟軟的,臉上也帶著笑。


    也許,李青對她來說意味著更多,隻是她還不懂。


    這一天晚上,他們趕到了巧來鎮。


    巧來鎮算是中原北部比較大的城鎮,商業發達,旅商極多。


    商人多的地方,錢就多。錢多的地方,花天酒地就多。


    小春睜大眼睛看著琳琅滿目的街頭,這比薄芒山山腳下的小鎮熱鬧多了,她還從沒見過這樣繁華的景象。


    在街道上,他們停下了。前麵帶隊的衛青鋒和賀涵之明顯在某些問題上出現了矛盾。


    “不,絕對不行。”


    “這不是你說行與不行,我們隻有這點盤纏。”


    “那也不行。”


    “......”


    “巧來鎮是北部出了名的旅商鎮,好說也有百十家客棧,你選哪裏不好非要住這間柴房。”


    “這家也是客棧。”


    “衛青鋒,這就是柴房。”


    後麵的人堆著不敢上前說話,大宗師一個人在馬車裏睡了個昏天黑地,小春下馬往前擠了擠。


    “怎麽了?”


    賀涵之聽見小春的聲音,馬上回頭對她道:“小春,你說這地方你願意住麽?”


    小春探頭瞄了一眼,後麵陰區區的巷道裏,有一間小院子,院子沒有門——其實也不能說沒有門,隻不過破得不成樣子,往裏看是一口大水缸,地上全是土石。因為水缸擋住了視線,小春看不到再裏麵是什麽。


    但是這間屋子明顯跟巧來鎮的整體形象有些不搭。


    “呃......”


    衛青鋒也轉頭對小春說:“小春,這間是家客棧,我以前來巧來鎮的時候都是住在這裏。”


    “哈,”賀涵之抱著劍靠在馬身上。“你確定那是‘住’麽?”


    衛青鋒皺起眉頭。


    “賀秋,注意你說話的態度。”


    賀涵之扯著一邊的嘴角,皮笑肉不笑道:“大師兄,你確定你那是‘住’麽?”


    衛青鋒抬眼,目光中隱約已經有了怒氣。


    小春不知道這兩人忽然間的怨氣是哪來的,她連忙出來攔在兩人中間。她扭頭對賀涵之小聲道:“住就住唄,昨天我們還睡在山裏呢!還有,清濤院呢,清濤院那麽破我們不還是住得好好的。”


    賀涵之麵無表情道:“那是沒有選擇。”


    小春狠狠眨眨眼,賀涵之就當沒看見。


    小春回頭衝衛青鋒諂媚地笑了笑,然後再次轉頭拉著賀涵之的袖子給他拽到角落裏。賀涵之知道她要說什麽,背一靠,雙眼一翻,開始裝死人。


    “你怎麽這麽愛胡鬧?”


    “嗯。”


    “我們帶的盤纏不夠,還得買口糧,咱們住不了好客棧。”


    “嗯。”


    “大師兄這一路辛辛苦苦地給我們盤算,昨晚還守了一宿夜,你能不能別給他添亂。”


    “嗯。”


    “......”


    “嗯。”


    小春終於忍無可忍,她拍牆怒道:“你嗯來嗯去到底是同意住還是不同意住啊!”


    賀涵之俯視地看了她一眼。


    “不同意。”


    小春:“......”


    賀涵之輕呼一口氣,他站起身,彎下腰對小春道:“他願意住他來住,我帶你去別處住如何?”


    因為賀涵之靠得有些近了,小春脖子往後縮了縮。


    “啥意思哦。”


    賀涵之輕笑一聲,道:“我說,我帶你去別處住如何。”


    小春拉著嘴,道:“你有銀子麽?”


    賀涵之貌似很認真地想了想,道:“算是有,也算是沒有。”


    小春:“什麽亂七八糟的。”


    賀涵之誘惑她道:“你知道名品軒麽,那是巧來鎮最大的客棧和酒樓,他們家的黃酒燒鴨天下一絕,外焦裏嫩肥而不膩。你這麽喜歡吃,一定得去試一試。”


    小春聽得有些動心,“真,真的?”


    賀涵之點頭道:“當然。”


    小春還是有些猶豫,“但是大師兄,我們能不能一起去?”


    賀涵之的臉立馬黑了。


    “不能,他要住這破柴房,那就讓他住好了。”


    “......”小春剛剛萌發出來的一點點猶豫馬上打消了,她白了賀涵之一眼,道:“那我也不去了,丟下同門獨自享樂的事我陸小春不屑去做!”


    賀涵之陰沉著臉,“......”


    小春拍拍手掌就要往回走,踏出三步,賀涵之終於妥協了。


    “好吧,一起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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