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很冷,坐屋子裏,關緊了大門都覺得冷,而偏偏這樣時節,大虞皇宮文心殿大門敞開著,站門口小內侍能看到裏邊鎏金銅獸壺嘴裏吐出嫋嫋白煙來,皇上正一臉凝重坐闊大龍椅上,殿中站著兩位穿著紫袍官員,因為背對著門口,不熟悉人定然會看不出是誰,但那小內侍卻是知道,那是文心殿常客,太子太師張延之和太保路昭。


    朔風卷著雪花紛紛揚揚從天而降,那小內侍冷得縮了縮脖子,就這一縮脖子功夫,文心殿裏走出來一個人,他穿著宮中內侍品級高綠色衣裳,正是皇上寵愛中常侍那顏。小內侍覷著那顏手裏拿著一卷明黃色緞絹,嘴角噙著一股冷冷笑容,心裏不免一驚,不知道那公公又奉命去捉拿哪位犯事官員了。


    因為大門開著,文心殿裏一片徹骨寒冷,赫連燾也冷眼看著禦案前站著兩位大臣,張延之和路昭手捧著玉圭,揚著頭直著脖子,臉上一片通紅,沒有半分讓步意思。


    “張愛卿以為朕這道旨意下錯了?”赫連燾聲音異常不悅,冷冷音調裏沒有半分詢問意思,相反,透出了絲絲殺伐之音。


    “皇上,臣雖不敢妄議皇上聖旨,可畢竟人死不能複生,慕朗乃是朝廷重臣,他領雍州、涼州刺史已經十年了,吏治嚴明,政通人和,頗有美譽,絕不可能如中常侍那顏所奏貪婪財貨,暴虐州民,還是請皇上多方考慮,收回成命!”張延之迎著赫連燾目光,沒有半點退縮,手緊緊抓住了那塊玉圭,心裏充滿了憤懣。


    這中常侍那顏,仗著一點小聰明會揣摩君心,騙取了皇上信任,開始還隻是後宮張揚跋扈,慢慢這手竟然伸到了朝堂之上。從去年開始到現,因為他進讒言而被誅官員已有數十人之多,看著同朝為臣好友一個個死那顏手下,張延之充滿了淒涼,可又無能為力,皇上金口玉言,聖旨就是天意,如何能阻止得了——但袖手旁觀絕不是正人君子所為,無論如何自己也要試上一試!


    赫連燾望著張延之那堅定眼神,心中雖是不喜,可也有些佩服,這張延之真是塊硬骨頭,絕不會因為迎合自己喜好而改變觀點和立場。他轉眼看了看站張延之身旁路昭,聲音放柔和了幾分:“路愛卿,你有何事要奏?”


    “皇上,路昭覺得,皇上下此聖旨,是心裏對慕朗身世還有個疙瘩罷?”路昭一雙眼睛洞若觀火般看著赫連燾,嘴角浮現出一絲笑容:“皇上用這樣法子自然很聰明,那顏所參奏事情正是合了皇上心意,這樣一來國史裏自然不會留下敗筆,隻可惜這對那慕朗甚是不公平。”


    赫連燾心中一窘,暗自罵道這路昭好毒辣眼神,比張延之可看得遠了去。路昭所言不差,慕朗身世確實是他心頭一根刺,哪怕是慕朗妹妹現是後宮得寵慕昭儀,他還是心心念念想要除掉他。


    昨日接到中常侍那顏參奏折子,他心中大喜,這那顏真會投其所好,摸透了他心思,知道他對慕朗還是忌憚,及時上了個奏折,參雍州、涼州刺史慕朗暴虐無良,民眾多有怨聲,這讓他找到了殺人理由,於是今日叫人擬旨,著那顏帶一隊人馬前去雍州治所宣旨,將那慕朗捉拿,慕朗就地斬決,誅滅五族,成年女眷充為官伎,未成年女眷入宮為奴或賜予勳戚為奴。


    沒想到這事也不知道被誰透露出去,這邊方才擬好聖旨,張延之和路昭便一前一後求見,他心知兩人是為了慕朗這事來,所以沒給他們說話機會,直接點了那顏做欽差去雍州然後再問張延之和路昭所為何來。


    “路愛卿,你猜錯了。”赫連燾臉上沒有露出半分心虛,耳畔垂下幾根辮子卻有些微微搖晃:“大燕已滅國十幾年有餘,早已臣服我大虞,朕又怎會還意慕朗身世?確實是他做了錯事,朕這才下此旨意,兩位愛卿若是沒什麽事情,便可各自回家了。”


    張延之和路昭兩人麵麵相覷,知道赫連燾已經是吃了秤砣鐵了心,非得殺了慕朗不可,長歎一聲,行了禮退了出去。


    文心殿外邊比大殿裏冷,樹枝上堆著厚厚積雪,人從樹下走過,引發一絲顫動都能讓那雪花簌簌掉落下來。張延之和路昭兩人從大殿走出,走到皇宮門口,兩人身上全部都沾滿了雪花。


    “路兄,慕朗是必死無疑了。”張延之眼裏充滿了憤懣:“可恨閹豎亂我大虞,這等不入流小人竟然能左右朝政!”


    路昭默然看著眼前不斷飄落雪花末子,眼中也是蒼涼:“延之,你還以為隻是那顏進讒言原因嗎?不,絕不隻是這樣。你別忘了,那慕朗可是大燕皇上第三個兒子!雖然大燕十幾年前就下了降表,自願稱臣,大燕不複存,皇上也大度接受了他,還讓他兒子們大虞做官,可他心中終究是忌憚著他身份。”


    “現終於輪到慕朗了?”張延之頭腦也稍稍清醒:“大燕滅國已久,早就不複有再起之心,皇上這般做,也太小心了些,況且還要誅滅五族,這真是叫人難以接受!不行,我要去後宮見慕昭儀,她是皇上寵愛妃子,後宮地位僅次於皇後娘娘,她說話該有些作用,我要將皇上下旨事情告訴她,讓她去向皇上求情!”


    路昭臉上也露出一絲不忍來:“這道聖旨一下,不知有幾百人要命赴黃泉,延之,我們分頭行動,我去派人騎馬奔赴雍州告之馬刺史,你現轉去後宮求見慕昭儀,事不宜遲,我們行動!”


    張延之點了點頭,也不顧那雪花已經堆滿了肩頭,轉身便朝後宮宮門走了過去,他紫色官服外邊披著石青大氅,拖雪地裏踽踽而行,留下一道長長擦痕。路昭看著他雖然雪地裏走得艱難,可依然很堅強往前邊走著,他越走越遠,很就隻剩下一個淡淡青灰色點子,就如雪夜裏看見禽鳥一般,蟄伏冰冷樹枝上,可卻仍然精神抖擻,不會對惡劣環境做出半分讓步。


    “雖然不一定能夠奏效,但還是得試試。”路昭點了點頭,拔足迅速往宮外走去,他要派人搶那顏之前去雍州告訴慕朗,叫他速速做出對策。


    “大人,為何走得這麽?”侍立宮外隨從見路昭腳下打著滑兒,可依然飛走出宮來,不由一愣:“可是有什麽緊急事兒不成?”


    “路雲,你速速騎了馬去雍州給慕朗刺史報信,就說皇上派中常侍那顏帶人去捉拿他,要誅滅五族!”路昭捂住胸口,用力咳嗽了兩聲,風刮著細碎雪花末子衝進了他口裏,一種刺骨冰涼讓他興奮了起來:“你務必要保證有人能趕那顏前頭通知到慕刺史,這可是關乎到幾百條人命啊!”


    路雲見路昭說得嚴重,又聽到竟然有這麽多人要被連坐,一身熱血沸騰了起來,拱手向路昭行了一禮道:“大人放心,我現就出發,路雲就是拚了命也會將這消息報與慕大人知道!”


    路昭揮了揮手道:“你去罷,那那顏已經出宮有半個時辰了,就看你能不能追上了。”


    路雲也不說多話,牽過身邊馬,翻身坐了上去:“要勞駕大人雇馬車回府了!”說罷狠狠打了馬兒一鞭,那馬吃痛,拔足狂奔起來,“得得”之聲不盈於耳,不多時就隻見一個小小黑點消失遠方。


    路昭呆呆站那裏,雪花不斷飄落下來,頃刻間他似乎就變成了一個雪人,眉毛胡子上全是雪,這時身後傳來悲涼呼喊聲:“路兄!”回頭望了過去,就見一襲石青色大氅正往這邊挪了過來,那大氅上邊雪花似乎已經結成了冰,一根根細長冰棱晶瑩剔透掛了上邊。


    “找到慕昭儀了嗎?”看著他悲戚麵容,心裏便知不妙,可路昭還是心懷僥幸問了張延之一句。


    “後宮衛士不給通傳,說昭儀娘娘今日玉體欠安,無論是誰,一律不得幹擾!”張延之忿忿跺了跺腳,將大氅上雪花抖落了些,語調淒涼:“這又是誰下命令,不是禿子頭上虱子,明擺著事情嗎?天哪,慕家難道就要滅族了不成?”


    路昭眼前仿佛出現了一位謙謙君子,長身玉立,麵色白淨,見到任何人都是微笑待之,謙恭有禮,這樣一個人,難道老天也不容他活世上嗎?路昭心裏像堵著一塊石頭般,異常難受。同為漢臣,他希望同族能相互扶持,這才能大虞朝堂裏有一席之地,可近兩年,皇上雖口裏說要向漢人學習,對於漢臣提拔卻遠遠及不上胡族,甚至還這樣大肆濫殺漢人,這也叫他心裏隱隱發涼,以至於有種兔死狐悲感覺。


    “老天爺千萬要開眼,保佑路雲安全將消息送給慕朗!”路昭不由得合起手來喃喃自語禱告上蒼。


    這已經是救慕朗唯一方法了,路昭看著漫天飛雪,耳朵裏北風呼嘯,心裏空白一片,眼前似乎什麽都看不見,隻有路雲策馬狂奔影子。


    雪繼續紛紛灑灑飄落下來,徵宮門口站著那一行人身上都落滿了潔白雪花。赫連燾背著手站那裏往裏邊看了又看,想邁步進去,卻始終沒有提起腳。跟身後內侍們心裏暗自叫苦不迭,皇上這是做什麽,到底想不想進去看昭儀娘娘,這般不言不語站徵宮門口又是為了哪一樁?


    終赫連燾還是轉身,朝著內侍擺了擺手道:“擺駕,去東宮。”


    東宮屋子緊閉,裏邊一片溫暖,大炭盆裏銀霜炭燒得很旺,似乎讓人感覺不到外邊寒冷。太子赫連晟正站桌子旁邊,他十歲兒子赫連睿正抓著毛筆吃力寫著漢字,這時就聽內侍陰柔嗓音外邊響起:“皇上駕到。”


    話音未落,就見門簾被人打起,穿著明黃色衣裳赫連燾出現門口,赫連晟趕緊走上兩步請安道:“父皇,如此風雪,該回宮好好歇息,怎麽竟然就來孩兒宮裏了?”


    赫連燾看了兒子一樣,心裏頗為得意,赫連晟是他喜愛兒子,心地仁善,跟著太師張延之潛心學習,對漢家儒學頗有心得,治政上麵也很有才幹,唯一不足之處便是身子有些弱,這也讓他非常憂慮。


    “皇爺爺安好。”皇孫赫連睿此時也放下筆過來向赫連燾請安,他是一個長得虎頭虎腦少年,有著一雙聰慧眼睛,素日裏極得赫連燾寵愛,赫連燾經常褒獎他:“這是我赫連家俊才。”


    “睿兒些起來。”赫連燾親手將赫連睿拉了起來,帶著笑容看了看已經長到自己肩頭少年:“今日你可去了昭儀娘娘那裏?”


    赫連睿用力點頭道:“去過,昭儀娘娘教我寫漢字呢,皇爺爺你瞧,我寫得可好?”說罷喜孜孜拉著赫連燾走到書桌麵前,指著上麵幾個大字給他看:“這四個字便是今日昭儀娘娘教我,仁政愛民,說是要對天下人仁義,要愛護百姓,這樣才能得到百姓擁戴。”


    “是嗎?”赫連燾出神看著那四個字,心裏不住翻騰,一種說不出愧疚感湧上了心頭,他伸出手摸了摸赫連睿腦袋,沉默了一會,才長長歎了一口氣道:“睿兒,你好好跟著昭儀娘娘學,她才識過人,和她多多親近必有收獲。”


    “是,皇爺爺,睿兒遵命。”赫連睿抬起頭,看到了祖父眼中閃過一絲說不出神色,心裏不住想,皇爺爺今日為何如此奇怪,素日裏頭他提到昭儀娘娘時候都是滿眼笑容,現這神色,甚是古怪。


    注:一、胡人發育都很早,例如北魏皇帝們,大部分都是十二、三歲便已經育有子嗣,此文裏赫連燾雖然有十歲大孫子實際上才四十歲,並不是年邁之人。


    二、此文後宮等級采用是北魏後宮等級製度,隻有皇後、昭儀、貴人、中式、椒房等稱號,所以很多常見妃嬪稱號文中沒有出現。


    三、至於赫連燾,請大家不要用平常電視劇裏看那些心機重重皇上來揣摩他。電視劇裏那些心中有很多彎彎道道皇上,大部分都是從小便受了各種腹黑教育,文化程度高,像我筆下描寫這個赫連燾,實際上就是一個莽夫,偶爾有些小情感,因為他是胡人,對漢人那種曲折行事不是很理解,所以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結果卻被路昭一眼看穿。個人感覺對他描寫還算真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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