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醉酒男女的說笑聲此起彼伏,酒館內一片嘈雜。


    才剛入夜不久,店裏就已坐滿了麵目熏紅的酒客。廳堂的女服務生們剛剛還領到了滿座獎金,我們廚房的員工卻享受不到這種福利待遇,這是哪門子工種歧視?我已經不滿很久了,下回一定要找老板娘——我的母親——討個說法。


    店裏的客人全是些年輕人,店員也一樣。廳堂的員工除了母親,其餘都是來打工的學生。廚房裏最年長的是我,下來是我家三弟,再下來則是兩個打工的高中生。要不是母親拉高了平均水平,店裏的人均年齡就隻有十來歲,簡直和校園慶典上的模擬餐廳一樣。


    其實店裏的年齡狀況並非一直如此,我剛來的時候還有一位三十多歲的年長廚師,可他後來辭職了。為什麽會辭職呢?原因出在我身上。


    他身材胖墩墩的,皮膚偏白,說話語速非常快。平時不管多忙,訂單堆得再高,隻要打工的女孩一湊近,他就丟下手裏的工作,興高采烈地開始閑聊,我對此忍無可忍。


    “忙的時候就別和服務生聊天了吧。” 我禁不住抱怨了一句。


    他正一臉傻笑地在和女孩子聊,聽到的瞬間,立即橫眉怒目瞪向我,大吼一聲:“老子不幹了!”然後從廚房飛奔而出。


    我的勸告和他的怒吼間隔不到一秒。我從未見過火氣來得如此迅猛的人,當場就愣住了,而他此後再也沒回店裏露麵。


    在那之後,廚房就隻剩下年輕人來打理。沒有專業的廚師,我們隻好看著總部送來的食譜邊學邊做,但客人倒不減反增。這世道有問題,絕對有問題。恐怕誰也不在乎飯菜的味道,全是衝著廳堂的打工妹們來的。說來從未有人抱怨過飯菜難吃,他們嚼得那麽起勁,難道嚐不出一點味道嗎?自打開始在這兒工作,我對人的味覺徹底失去了信心。


    店內一坐滿,訂單便如潮水般湧來,廚房忙得像過節一樣。但隻要能設法殺出重圍,後麵就輕鬆了,隻需處理似乎是客人一開始忘了點、零零星星想起來的追加菜品。


    望著廳堂員工滿手端著玻璃杯,應接不暇的樣子,我呆站著開始琢磨今天該在網站上更新什麽內容。這時,名叫亮介的打工高中生過來和我聊起了天。


    “瞧那家夥,正問小島要電話號碼呢,臉皮真厚。”


    他指的那個學生打扮的年輕客人正在勾搭女店員,而她也不是個省油的燈,收下了客人給的白色便條。


    “哇,她還真要了!今天下班之後肯定會打電話過去。”


    “關我什麽事。”


    “絕對會!那個臭女人,碰上的男人但凡長得有點顏色,她就什麽都不顧了。”亮介恨恨地咬著大拇指甲說道。他才十六歲,上高二,我來之前他就在這裏打工了。


    他的發型和眉毛都模仿時下流行的音樂家,整得幹淨漂亮,然而同外表不同,他對女人根本沒有抵抗力,總是被廳堂的女孩們調戲,回到廚房再發牢騷。


    前不久那個叫小島的帶他出去一玩,亮介就徹底醉心於她了。以前亮介還說她的壞話,罵小島醜、胖,最近卻感慨:“你說她怎麽那麽可愛呀!”好笑極了。他單純的性格估計也是遭女性戲弄的原因之一。到了關鍵時刻他卻被巧妙地打發,被玩弄於股掌之中。


    亮介好像絲毫不覺得在店裏工作累,每天他都值班。他穿著校服前來上班,換上店裏的工作服,一幹就幹到晚上。胖廚師剛走的時候,他連續工作了一個多月,給店裏幫了大忙。他還說今後自己想一直在這裏打工。


    聽到他如此鍾意這家餐館,我很高興,但心中五味雜陳。這家店年底就要關閉了,而他對此尚不知情。


    這家酒館原本就是父親的副業,而他本人現在則已失常,終日四處亂逛,遊手好閑。等父母離婚手續辦理完畢,我們撒手走人,這家店就隻得關張大吉了。


    其實生意這麽興隆,我們不是不能占著店麵繼續經營,這樣生活也應該能過得比較寬裕。


    然而,全家上下沒有一個人提出這個方案。


    母親想要盡早開始新的人生,我們三兄弟也都年輕力壯。誰願意在這家以打工妹為賣點的酒館當一輩子服務生啊。


    何況隻要店還開著,我們就必須繼續償還父親的事業借貸。而且,要是父親在我們快忘記前嫌的時候冷不丁跑回店裏,提出和好如初,我會惱火不已。誠然,我也想趁這大好機會全家一起丟掉這家店,把業務和負債統統推給玩樂成性的父親,然後開溜。家裏其他人怎麽想我不清楚,至少我是有這種報複心理的。


    再說了,我不認為目前店裏的盛況能維持多久。有朝一日客人們清醒過來,開始認真品嚐我們做的味同嚼蠟的飯菜,這家店也就完蛋了,前途一片黑暗。所以就該趁現在能賺多少賺多少,存上一筆錢再走人。這不單是感情用事,某種程度上來說也算是明智的決定。


    總而言之,出於這些因素,店鋪關張、變賣家裏的房子早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母親和弟弟們已經開始做之後的準備,我也沒時間磨蹭了,得早點定下來新的住處。全家離散已經近在眼前。


    十一月已臨近尾聲,是時候貼些通告來告知店鋪即將關門了。員工們理應事先得到通知,可眼看關門日期已經迫近,我們還什麽都沒有告訴他們。


    問題在於,我們因為家庭糾紛要放棄經營的這件事,究竟該怎麽說明?這和在網絡日記上插科打諢,給素昧平生的人講故事決然不同。網絡上哪怕再不幸的事也能寫進文章,可麵對麵地說明時,不管用什麽樣的表述都很難引人發笑,即便最後亮介笑了,我也會很窩火。


    一邊想著這些,我一邊聽著亮介對小島的埋怨。


    最後直到下班我也沒能說出口。酒館收檔前客人沒再點菜,亮介就先回去了。我獨自留下收拾廚房,完工後和廳堂的員工打過招呼,便從店裏離開了。明天休息,走出大門時我如釋重負。


    我居住的廢棄事務所就在酒館二層,但回去之前,我要先到母親和弟弟們的住處洗個澡。這所我大學之前一直生活的獨立式住宅位於酒館的斜對麵,隔了一條馬路。客廳透出的燈光映得夜空閃閃發亮。


    三弟已經回去了嗎?我疑惑著跨進門檻,見到的不是三弟,而是二弟在客廳裏看電視,我十分驚訝。


    上次見到他已經是多久之前了啊?父親離家出走後,二弟一直縮在房間裏閉門不出。我知道他住在這裏,但見麵的機會並不多。


    “喲。”我打起招呼。


    “嗯。”他頭也不回,盯著電視答道。


    我對他完全無法理解。曾經見過一次他蝸居的房間:屋裏空空如也,隻有一床毛毯、一台cd播放機和一對啞鈴。以前還要雜亂得多,我和他一起看賽馬的那台電視也不知道丟哪兒了,八成是被處理掉了吧。


    cd機中放著一盤瑪麗蓮·曼森3的專輯。沒見到其他的cd,恐怕他整天都在聽這個。唱片的封麵上畫著一排像是用來施巫術的人偶,令人毛骨悚然。


    或許他呆在房間裏的時候,每天都一邊聽這盤碟,一邊舉啞鈴鍛煉膂力。二弟過去一直參與體育運動,長期服用蛋白飲品。現在是不是也喝著蛋白,在房間裏鍛煉肌肉呢?


    可再怎麽說,他都過得比我奔放、朋克得多。我對自己法外狂徒般的生活竊竊得意,見到這些時,我為自己感到羞恥。


    不得不說,二弟擁有一片獨屬的世界。記得有一天深夜,我看見他在車裏狼吞虎咽地吃狗糧。那大概是早春時死去的那條狗遺留的。想到為它送終、埋葬的正是二弟,我想他的行為應該是某種吊唁儀式。他有著外人很難窺察的獨到想法。


    而眼前這個弟弟正在像普通人一樣


    笑嗬嗬地看著綜藝節目,我感到相當稀奇。我經過他身旁時,他回過了胡子拉碴的臉龐。


    “下班了?”他問道。


    “嗯。”我回答。


    對話進行不下去,他正打算離席時,我叫住了他。說起來,他終日窩在屋裏,可能還不知道這間房子將被變賣吧?


    果不其然,我說完,他瞪大了眼睛,明顯慌了神。這也沒辦法,本來他還能把自己關在屋裏以躲避世間喧囂,現在連房子本身都要被拿去抵債了。


    “那、那悟哥你怎麽打算?”他向我問道,狼狽得像一隻被奪去了貝殼的寄居蟹。


    “我考慮了這份工作結束後的打算,在做一些準備。其他人也一樣,就剩你沒有任何安排了。房子沒了,以後你要怎麽辦?”


    聽到我的話,他無言佇立了半晌,接著愁眉苦臉,像呻吟一般痛苦地說道:


    “那我去上學吧。”


    他說要寄宿在認識的醫師家裏,上所職業學校。聽說母親很早就這麽勸他,可他總不答應,為此母親沒少抱怨。


    “真的?”


    他似乎已平複了情緒,奮力點頭作為回答,從表情看來也並非敷衍了事。他本來就不像我和三弟一樣話多、想到什麽說什麽,而是經過深思熟慮才會開口,所以應該能說到做到。知道了他的這份決心,仍在酒館工作的母親肯定會高興不已吧。


    原來要想治好孩子閉門不出的病症,隻需變賣房子、全家離散就好。是不是該把這門秘方教給那些苦於同樣問題的家庭呢?


    一邊想著,我一邊向澡堂走去。


    第二天,到了下午我才緩緩睜眼。


    雖說是假期,我並沒有出去玩的計劃。盡管從小到大都住在這附近,但我與中學時代的朋友已徹底斷了關係,退學回來後,和大學的熟人也再無聯絡。回想起來,已經很久沒有像樣地玩一回了。每天工作結束,閑暇之餘就是上網。然而我對這樣的生活卻沒有絲毫不滿。


    我已經醒來,但仍窩在睡袋中,呆想著關於諾斯德拉達姆斯大預言的事。


    恐怖大王從天而降,人類將在1999年7月滅亡——諸如此類的預言曾盛極一時。


    許多新書出版、節目上映,頂著高貴頭銜的學者和神秘學專家探討恐怖大王的真身究竟是什麽。而等到關鍵的七月結束,便沒有話題可炒了。就這樣,人類又安然無恙地度過了一年。


    先前那麽大的騷動如同虛假的一般,沒有人談論預言的事了。要不是剛睡醒,混亂的大腦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來,恐怕我也會忘得一幹二淨吧。


    話說回來,天上下來一個莫名其妙的東西毀滅人類?這也太荒誕無稽了吧。再怎麽說也不是現代人會相信的東西,小時候的我似乎還當真了,可那都怪大人們在一本正經地談論啊。


    於是我算了算預言的末日那天自己的年齡,深信自己會在二十一歲死去。不過當時覺得能活那麽久也足夠了,畢竟年紀太小,二十多歲的未來太過遙遠,幾乎沒有現實感。


    而現在,我已年滿二十一,過完年很快就二十二了。談何活夠,我還什麽都沒做呢,真煩心。


    雖說七月已過,要是天上還能降下來點什麽該多好。不要恐怖大王,來些更好的東西。比如大夥最愛的女高中生怎麽樣?穿著校服的可愛女高中生們劈裏啪啦地摔在馬路上,爆出紅漿。孩子們看到了瑟瑟發抖,嚎啕大哭。我打上一把特製的傘,穿著黑色的橡膠長靴,在鮮紅的大街上漫步。豔陽高照,七零八落的肉體隨即開始腐爛,空氣中彌漫著腥臭。天空的蔚藍與地麵的血紅交相輝映,愜意極了。


    正在我迷迷糊糊神遊之時,有人推門進來了。


    媽呀,小偷!我趕忙起身,站在那裏的卻是父親。不是別人,是我的父親。我險些大叫出聲,驚愕程度不亞於發現內衣小偷。


    我與父親闊別已一年有餘。看到自己的大兒子在這種地方像流浪漢一樣睡覺,他也同樣詫異不已。


    “你來幹什麽?”我一步開口。


    “你說你退學了?怎麽自作主張退了呢,學費那麽貴……”父親嘟噥著說道。他的態度從沒有如此含混過,是因為現在有了自知之明嗎?然而我對他低聲下氣的樣子十分看不順眼。


    “自作主張?你以為這怪誰!”


    其實要說原因,究其根本還是我沒有心思學習,一直在窺伺退學的機會,結果恰好鬧出了這樁問題,便趁著這天賜良機主動退了學。論責任還是在我自己身上。保守地來說,稱父親是共犯比較恰當,但我對他實在火大,便把責任都推給了他。


    父親沒有作任何辯解,令我泄氣。他茫然的視線搖擺不定,接著像是為了躲開我,跑到了架子邊開始翻箱倒櫃。


    “我在找文件,房產檔案,你見過嗎?”他的話像是在找借口。


    “我怎麽知道。”


    方才很失態地大喊了起來,我有反省。這次盡管壓低了聲調,語氣中的厭惡卻仍難以遮掩。


    說到底,我從很久以前就一直討厭父親。他年輕時非常粗暴,學了一身武術與格鬥技巧,體格健壯,屢屢把幼小的我毆打至吐血。從錢包裏偷錢便會挨打,態度稍有忤逆也會挨打,盡管確實是我的不對,可令我憤慨的是他對弟弟們卻從不施暴,唯獨對我,無論在家在外,甚至當著外人的麵都打。


    拜過於頻繁的毆打所賜,我非常容易流鼻血,上小學時經常會流。為此我還落得了惡名——“那家夥一天到晚滿腦子都是女人,真下流”——盡管多半確實沒錯。更可恨的是,每次打完之後,父親總會麵露憂色,似乎隱隱有些悔恨。毆打的疼痛我早已忘記,但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我至今記憶猶新,傷我最深的反而正是這幅表情。他難道不知道克製一下悔意,不要當場表現出來嗎?我怎麽是這麽一個蠢貨的兒子。


    我還有不少其他理由討厭他。比如說,我帶回來的動物無一幸免於他的虐待,令我很不快。


    他曾用魚鉤把我的貓割得渾身是血,也曾把我在狗窩裏一隻一隻親手接生的幼犬,第二天便活埋在了河邊。據在場的弟弟說,當時土裏傳出小狗汪汪的哀鳴,父親一次又一次地踩踏地麵,直至哭號消失。小狗們出生的那天恰好是我的生日,當時我深信它們是上天賜予我的禮物,因而也深受打擊。


    啊,不停吐恨水的我真惡心。公平起見,來回想一下我犯的過錯吧:在小學教室裏亂扔椅子;好奇滅火器裏麵裝的東西,結果噴得走廊裏到處都是;天天都被老師叫家長。我自己也不是什麽好孩子嘛!


    出了家門,隻有雜務工婆婆站在我這邊,她經常給我點心吃。其他大人都對我深惡痛絕。我也自知做了壞事,害怕父母會趁睡覺的時候把我殺掉,每晚睡前都會把書桌搬到門前死死堵住,鋪蓋底下再藏一把菜刀。那時的我是個時刻提心吊膽、令人惡心的小學生。


    到頭來,我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外人大概也會評價有其父必有其子吧。所言極是,我隻得頷首。


    遠離家庭開始一個人生活後,我也隱隱約約意識到了這個不察覺反而更好的問題——我確實很像父親。同為一丘之貉,我卻還如此討厭他,我自己也有些過意不去。話雖如此,讓我對他立即產生好感也很難。人類的感情從來不是三言兩語就能理清的東西,更何況我還是個人渣呢?


    我的心中一直回蕩著一股無名火,尤其是今天,父親戰戰兢兢的奇怪態度讓我極其不快。


    他又沒有殺人,有必要這麽害怕嗎?雖然不該由我說,但他犯的過錯也沒什麽大不了。無非毀掉了一個家庭而已,他就嚇成這樣,真丟人。雞毛蒜皮的小事,少在這兒擺寒酸。一看見他蜷縮的背影我就來氣。他脖子上的黑痣惹


    得我心煩,運動外套的褶子也令我惱火。我想讓他趕緊滾出我的休息之處,一秒也不許多待,可說了無數遍,他都裝作在找文件,不願離開。


    “悟呀,別喊了,有什麽想說的,咱們好好談唄。”


    盡管嘴上這麽說,父親的視線卻飄忽不定,不願正視我的眼睛。


    事已至此,他還是不打算與我直麵嗎?


    怒火湧上心頭,我攥緊拳頭,幾乎不由自主地打在了父親臉上。他嚇了一跳,卻並不打算還擊,僅僅在狼狽地顫抖。我的身體比過去被他肆意毆打時已經強壯了不少,但單拚力氣恐怕還是他更勝一籌,可他為什麽不還手呢?


    哦,原來如此,我們的立場完全顛倒過來了。在過去,父親永遠是對的,犯錯、違反家規的永遠是我,無論規矩本身是對是錯。不管挨了多少打,受了多重的傷,該反省的人從一開始便注定是我。而現在,我們對調了處境。


    如今,父親從一開始就注定是惡人,他本人也接受了這一點,想必母親和弟弟們也會支持我打他吧。即便使用暴力不對,這種道德因素也不足以逆轉加害者與被害者的立場。其實對我來說,事發前我就已厭惡了他很久,動用暴力無非是順水推舟,然而誰也不會非議,連身為被害者的父親都無法違抗。原來如此,這就是舉著“名正言順”這杆大旗的恐怖之處啊!


    我震驚極了,這是以前我無法想象的。原本被全家人厭棄的古怪長男,在這一年內竟然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過去甚至正常談話都不可能。而我相比以前也沒什麽長進,不知為何得到了大家的信賴,害得我最近也不得不承擔起長子應盡的責任。這就是所謂的家貧出孝子啊,周圍人逼出來的孝子。我並沒有盡孝悌的打算,一點也沒有,隻是因為父親實在太差勁了。要不是他犯下了這樣的錯,離家出走的恐怕就是我了吧,至少我是這麽打算的。結果卻顛倒過來了,輕易得如同山中猴王交接一樣。想不到俄狄浦斯情結——兒子想要取代父親的欲望——會如此完整地投映在我身上。這無意識中表現的心理實在殘酷。多麽荒唐,多麽悲涼。唉,說真的,我根本不希望情況變成這樣。


    父親驚恐萬狀,呆滯的視線搖擺不定。淚水快要從眼中溢出,我很想擦掉來遮掩,可此時一旦側開臉龐,一切就都前功盡棄了。我直直地瞪著父親,任由淚滴從臉上滑落。


    這可能是我自小學以來第一次在別人麵前流淚。父親一麵偷偷瞟向我,一麵拉來了一把鋼管椅,是看見我毫無征兆突然哭了出來,他有些不知所措嗎?我清楚自己十分可笑,然而現實如此,我也沒有辦法。我對自己的行為一星半點也無法理解,父親,你肯定也一樣吧。


    他取出了煙,卻沒找到打火機,隻好又收了回去。


    “悟呀,一起去吃頓飯嗎?”他問道。


    我沒有答應,而是一腳踹開了正打算坐下的父親。


    他失去平衡,翻倒在地上,撞翻了背後的電熱壺。熱水灑了一片,散發著白色的蒸汽。“燙!燙!好燙!”父親丟人地哀嚎,滿地打滾。


    我呆住了,沒想到會做到這個地步,險些脫口道歉。但父親受的傷好像沒有他的舉動那般誇張,我趕忙將到嘴邊的話咽下。


    我無言地望著他。父親慢慢爬了起來,恨恨地瞪了我一眼,揉著通紅的手指,慌張向門口走去。


    “你怎麽就成了人渣啊!” 對著他的背影,我聲嘶力竭地吼道。


    “我也不想變成這樣啊!”


    父親的語氣出乎意料得動情,幾近哭喊。他不敢讓我看到他的臉孔,飛奔出了房間。將來我恐怕也會成為這樣的人吧。


    虛脫了半晌後,我抓起錢包去了賽馬場。順道吃的路邊攤蕎麥麵異常美味。好不容易跑一趟,我卻沒有半點賭意,賽了一圈就回去了。一到家我立馬打開電腦,給讀者們寫起回信。隨後又花了兩小時在日記裏寫道自己喜歡蕎麥麵,真希望以後頓頓都吃蕎麥麵,寫完便睡下了。


    二


    大包廂正麵的卡拉ok大屏前,鬆井正弓著腰歡唱橫濱銀蠅4的歌。我本以為她是個溫和的人,沒想到卻如此喜歡叛逆題材的歌曲。她已經連唱三首銀蠅的歌了,看上去卻仍不打算放下麥克風。她長發披散,酒後的臉上泛著紅暈,身材上挺下翹,腰肢纖細,沒想到她曲線還蠻不錯。要是我裝醉摸一把的話,會不會嚐到一記粉拳呢?


    其他的女孩都坐在各處談笑。對麵的亮介又在和小島低聲說些什麽。三弟則在對廚房裏最年輕的佐竹慷慨陳詞。


    母親收到了廳堂員工們送的花束,感動得流下眼淚。她生日時好像也收到了一台咖啡機作為禮物。沒想到她雖然冷淡,倒很受打工的年輕人們愛戴。另一方麵,我身邊則空無一人,看來我確實不受歡迎,這也在意料之中。


    昨天是我們酒館最後的營業日,今天則是年終聯歡兼散夥宴。宴會場在二樓,也就是我住的那層。會場大廳的餐桌上堆滿了我們廚房員工忙了一下午準備的生魚片、沙拉、油炸食品等等。


    不必多說,擺菜的自然是店裏的服務員。身著便裝的她們看上去就像一群打扮花哨、淨會使喚人的大小姐,可當她們幹起活來,每一次行動都非常利索,這景象真是奇妙。話說她們也太能幹了吧?店裏每天人山人海,卻隻安排最低限度的人手,也難怪她們會鍛煉得這麽厲害。我看著她們,為她們出乎意料的精幹深感驚訝。以前覺得她們隻顧討好男賓,工作全都敷衍了事,實在是抱歉。


    在我感慨之時,斜前方的三弟仍在對佐竹滔滔不絕。他似乎已經喝高,眼睛都直了。從小以來一直有人說三弟和我很像,我應該沒他那麽粗魯才對。


    “悟哥,喝點什麽嗎?”看到我在寂寞地吞雲吐霧,一位名叫江幡的女孩過來搭話。


    啊,終於有人找我說話了!我一抬頭,眼前是一張燦爛得可怕的笑臉。我對她的笑容沒有意見,見她開心也很好,而令我無比在意的是:咦?她原來長的是這樣嗎?


    握著我遞來的紮啤杯,她向我說起一大堆閑話,但她的臉龐實在令我好奇不已,聊天的內容左耳進右耳出。要說具體在意的部位,主要是眼睛和鼻子。她的眼睛變得碩大無比,鼻梁也直得出奇。雖然有無數的地方想要指點,但總覺得後果有些恐怖,不敢說出口。聊了一陣後,她終於放我走了。我如釋重負,剛歎完一口氣,亮介又湊過來了。


    “悟哥你聽我講啊,那個婊子,不知道什麽時候好像傍上別的男人了!真是過分!”


    亮介依然是平時的亮介,一如既往地說著小島的壞話。


    “你見到江幡了嗎?她的臉不得了啊,看著跟圖坦卡蒙5似的。”


    “你說江幡?她做整形手術了。”他滿不在乎地說道。


    “哦,她是不是整了眼睛和鼻子?”


    “對,你不知道?”


    這件事最近幾天似乎成了廳堂的那群女孩間的熱點話題,而我毫不知情。不過這樣一來就解釋得通了:原來她是想顯擺自己新整好的容貌,才會如此親昵地來找我搭話。她投入了大筆本就不高的工資,想必現在開心得不得了吧。


    盡管已經搞清了原委,但端著酒回來的江幡一笑起來,我還是難以保持鎮靜,心裏發慌。在臉上動刀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到底是什麽驅使的她整容呢?以前反而還更可愛一些。


    在我心不在焉地應答期間,她對我失去了興趣,跑去找三弟和佐竹他們,結果把那邊的氣氛也搞得很僵。或許她期望的僅僅是得到更多的愛、更親近大家,現在反而所有人都躲著她,真可憐。我回想起了過去看的電影《弗蘭肯斯坦》6,不禁悵然。


    宴會的最後,我們全體照了張相,之後便散席了。


    廚房的夥計們之後要去附近的店裏喝第二輪,但我已經灌了不少酒,便推辭了,他們也沒有強拉我去。亮介和佐竹向我低頭道別:“辛苦了,再見。”


    “辛苦了”,回過禮,我走下了樓梯。今後再也見不到他們了吧,恐怕一生都見不到了。


    回到母親家中,我從冰箱中取出水壺裏冷藏好的麥茶,滋潤被煙酒傷到的喉嚨。二弟理應在家,可屋裏鴉雀無聲,房間被寂靜籠罩。


    這氣氛甚是懷念。緊張感在死寂中油然而生,令人不敢鬆懈。小時候在這緊繃的空氣中,我每一次呼吸都提心吊膽。多少年過去,如今已大不相同,可為什麽與往昔分毫不差的氛圍會一直縈繞在這裏呢?難道是某種詛咒嗎?


    無論怎樣,不久之後這所屋子就不再屬於我們家了,到時候會被銀行競拍,以一個極其低廉的價格交到別人手上。今後生活在此處的人會呼吸著和原來相同的空氣嗎?還是說這裏將變得煥然一新,充滿幸福與燦爛呢?


    初中時買的仙人球依然放在窗邊。電視旁的小盒子裏收納了死去的那條狗的項圈。那條狗表麵上是我三歲時撿回來的,實際上帶它來的卻是父親。父親謊稱是我鬧著無論如何都想要這條狗,勸母親留下了它。結果時至今日,父親的謊言依然是我們兩人間的秘密,所有人都相信是我撿的那條狗。


    我拿起項圈聞了聞,一股動物的味道。握項圈的手指上沾了些黏糊的脂肪,纏著黑毛。這是狗的體毛,是它活著的時候在脖頸上沙沙搖曳的體毛。它是條溫順的狗,無論何時,隻要看見家裏的親人,它就會搖著尾巴一路小跑到身邊。年老力衰後也依然如此,一見到我便甩開飼料,一瘸一拐、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高興地抬頭望著我,哧哧喘著粗氣對我笑。狗這種動物,為什麽這麽溫順啊?


    就在家裏被父親的事攪得雞犬不寧的時候,它悄悄死去了。我沒有見到它的遺體,大概是葬在某處了吧。它現在應該是在泥土中一點點化為白骨,或許還有蚯蚓從它的眼窩裏鑽進鑽出。蚯蚓們不知道這條狗是我從小養大的,不會知道。


    放在這盒子裏肯定會被人丟掉,我疊好項圈,收進了口袋。


    就這樣,舊年過去,新年到來。年份都變了,人也要跟著改變。我決定趁著新年期間,移居至新的住處。


    清晨,街上十分冷清。我穿著羽絨服,雙手插兜,盯著自己呼出的白霧。這時,遠處一輛卡車開來,停在了我眼前。駕駛窗打開,逆野探出了臉。


    這位皮膚偏白、頭發睡得有些亂的男青年是我自高中以來的朋友,碰巧他最近和我一樣大學退學,迫於一些情況需要從家裏搬出去,便決定和我一起合租。


    他的大件行李似乎去年已經搬入了新居,隻有幾件隨身行李孤零零地扔在貨台角落。他借到的恐怕是普通駕照能開的最大的車,有這麽大的容量就沒必要跑第二趟了。


    我們將我獨居時用的床和家電從倉庫裏搬出,堆在了貨台上。逆野幹活時一言不發,連我的必殺笑話都無法逗笑他。認識了這麽久,他一直是個無趣的家夥。


    而後,直到搬運結束,全家也沒有一個人睡醒。招呼都不打,我這是在乘夜逃跑嗎。不對,都已經是大早上了。也罷,這樣就好。


    我雖然有駕照,但沒自信能駕馭這麽大的車,便把方向盤交給了逆野。由於是正月,大街上空無一物,車子在清爽的晨光中風馳電掣般疾駛。


    啊哈,終於離開那個家了!這次比高中畢業開始獨居時要徹底得多。終於甩掉那些從小就對我死纏不放的人和事啦!終於從三流中產階級的家庭內戰當中解放啦!打死我也不想再和那些蠢事扯上關係了。今後我將走向社會,開始我自己真正的人生,開始大展宏圖!一想到這些,我心裏輕鬆快活,飄飄欲仙。


    “對了,新住處開通isdn7了嗎?”


    “還沒吧,放完年初的三天假應該很快就能開。”


    與我高昂的興致正相反,逆野板著麵孔,時不時還鬆開抓方向盤的手去撓鼻子,似乎是有些癢。


    “那就沒法上網了啊。真難受,我還有郵件沒回呢。是個女孩子發來的,她也有個人網站,訪問量好像還不少,前一陣還發照片,說自己過去是網絡偶像呢。人家可是偶像啊!網絡偶像!嚇壞了吧?這樣的人怎麽會看我的網站,還發郵件過來?她還自稱是我的粉絲。”


    “嗬,是嗎。”


    “不過她已經不幹了,現在正在經營一個滿是學術氣息的網站。最近熱潮已經消退,網絡偶像也少了一大批,估計都轉行了吧。唉,我還蠻喜歡的。怎麽說呢,感覺她們大勢已去了,網絡偶像有些地方和衝鋒隊8挺相似的。對了,最近我把網站的‘日記猿人’和‘read me!’9標簽去掉後,訪問量反而增加了。一開始要是沒有它們就沒人看,真奇怪。”


    “是嗎。”


    “是啊。小心,那輛車好像要出來。”我指向正打算從角落裏駛出的淡藍色汽車,逆野放慢了速度,讓它先行。


    “好啊,安全駕駛,我再支持不過了,沒有人比我更希望長命百歲……對了,我買了你之前說特別好玩的那個遊戲。”


    “《帝國時代2》10?”


    “對,就是那個。反正還沒連網,找到活兒幹之前也閑得慌,到了家咱們建個局域網玩唄。買來之後我還一次都沒玩過呢!之前一直忙工作去了。我抽根煙不介意吧?算了,不能把車裏搞得烏煙瘴氣的……話說車真少啊!新年剛到就搬家也是傻得可以,正常人肯定會悠閑得多——全家老小聚在一起,喝個滿麵通紅,滿不情願地給親戚家的孩子發紅包……真是的,街上跑的怎麽全是貨運卡車。你看馬路,掉色掉得這麽厲害,都是過年害的。今年叫做千禧年、千年紀,知道嗎?這麽值得紀念的新年居然在給別人搬行李,物流運輸真是個倒黴行當。對了,我打個岔,你退學以後怎麽辦呀?經濟這麽蕭條,一窮二白地走進社會,前途可是一片黑暗,不覺得太倉促了嗎?人生已經完蛋嘍。不過我也沒資格說別人,哈哈。管他呢!今天天氣真棒,照進前窗的陽光有股說不上來的暖和。完了,這下我要變健康了。好兆頭!真難得。人生在世要是沒有幸運眷顧,幹什麽都不會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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