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4點5分。


    事務所前台開始收拾桌麵。律師們不坐班,所裏靜悄悄,除了她還剩下金小田沒走。後者握著筆,托著腮幫不知想什麽,似乎想得很認真,連下班時間到了都沒意識到。


    “金小狀,我先走了。”律師忙起來也有開夜班時候,前台關掉電腦,和金小田打了聲招呼,踩著5點準時走了。


    西斜陽光照牆上,馬路上鳴笛多了起來,金小田盯著吳明夾材料裏紙,他上麵寫了三行字:1、道路交通安全法;2、不可抗力;3、責任方。


    吳明寫是標準楷書,筆跡剛勁有力。他從小練字,雖然窮得連襪子都買不起,除了冷兩個月,其他時間光腳穿雙舊解放鞋,但學習上錢該花還是花了。按自家老爹說法,這孩子有長遠目光,不是一味隻顧眼前。


    吳明給她提示太籠統了,金小田咬著下唇,翻開委托人自訴,努力從中尋找答案。


    這是一起簡單交通事故:重型貨車高速公路發生爆胎。事出緊急,貨車失去控製,和小客車發生碰擦,導致小客車撞高速隔離護欄上。事故中兩車和高速公路路產受損。


    交警認定:交通意外事故。


    貨車投保了交強險,沒投保商業險,保單有效期內。貨車掛靠某運輸公司,實際上車主另有其人。


    小客車屬於一家貿易公司,駕駛員是公司員工,吳明是這家公司法律顧問。現這家公司委托吳明起訴肇事方。


    明明看上去是一樁隻能自認倒黴交通事故,但吳明接了,肯定是裏麵有文章可做。


    責任方?這個容易定,金小田刷刷寫下:駕駛員、車主、運輸公司。運輸公司從車輛掛靠中獲得收益,收了錢得承擔相應責任。錢,不是那麽好拿。


    不可抗力從委托人利益出發,當然要證明對方事故不屬於不可抗力。但是,天,誰知道那隻輪胎會爆?恐怕天都不曉得。


    慢,如果貨車沒做定期保養,沒按使用年限及時換輪胎?輪胎是消耗品,橡膠會老化,到了時間不管輪胎表麵花紋有沒有磨平都必須換,否則遇到路況不好,或者氣溫過高容易發生爆胎。金小田感覺自己找到關鍵了,她飛地網上搜索貨車輪胎使用年限、公裏數。


    車主保養不當,或者駕駛員駕駛車輛上路前沒對車輛安全係數進行認真檢查,沒及時排除隱患-車輛爆胎是常見駕駛隱患,駕駛員應該能預見,所以車主和駕駛員對事故意外負有責任,而不是不可抗力。小車損失,扣除交強險賠償後部分,由駕駛員和車主分擔,掛靠單位對駕駛員和車主不能清償部分負補充賠償責任。


    金小田喜滋滋地抓起手機打電話給吳明,然而對方並沒有表露出任何滿意地方,“我給你材料是下午三點,到現你才想明白,速度真夠嗆。如果上庭,難道法官和對方律師都能等你慢慢想?”


    胖子又不是一天吃成,金小田摸摸鼻子上不存灰,不敢出聲頂撞。


    吳明放緩語氣,“行了,我還有事,你寫好起訴書,發到我郵箱裏,我晚上看。”


    掛了電話,金小田對手機做了個鬼臉,什麽有事,以為她沒聽出來,肯定又哪“應酬”。吃吧喝吧,早晚有一天你會變成你自己鄙視胖子!金小田沒忘記她初中時悲慘減肥經曆。由於胖毛外號跟著到了初中,屢屢被同學笑話,終於有一天她爆發了,撲上去狠狠撓了吳明,因為他用冷淡語氣說所有胖子都是缺乏自控力懶人。


    吳明那時已是高中生,抹幹淨滿臉血,居然還冷淡地說,“即使你打了我,也不能掩飾事實。不是誰看上去可憐,就能堵住別人嘴,總有人會站出來說出真相。”


    回想當初,金小田慚愧地抹了把臉。氣頭上她說了些傷害吳明自尊話,回家被老爹胖揍一頓。竹筍烤肉,她有好幾天睡覺隻能用屁股朝天式。


    真是,不堪回首少年,熊孩子上身沒藥治。


    起訴書要打完時,手機響了,丁維娜約她晚飯。


    “怎麽這麽晚你還沒回家?”還有兩句話,金小田爭分奪秒,把手機夾耳朵和肩膀之間,邊打字邊問丁維娜。


    “今天有個家長來晚了,我一直學校陪著小朋友。”丁維娜說。


    “這家長太不負責了。”金小田把郵件發出去,“你哪?等著,我來接你。”她走到電梯口,想起黎正,不知道他今天有沒有好點,打電話過去,居然也還沒吃飯。她邀上了,“一起吃吧。”


    為了抓緊時間,金小田路上打電話到常去餐廳訂了桌子和菜式,“酸湯鱸魚,日式牛排三份,海鮮粉絲,豆豉鯪魚油麥菜。”


    剛掛掉,藍芽顯示有來電,她開了車載模式。


    黎正問能不能加多一個李周,被堵主幹道上金小田看看前方車隊,“當然沒問題,恐怕我們會遲到,這邊堵成一團。菜我點好了,你讓他們牛排晚點上,等我們人到了再上。”


    黎正聽完菜名,有小小抗議,“不能每人點個菜嗎?我不想吃這些。”


    “那你到了再點一個。”金小田漫不經心地說,“前麵動了,不說了,我開車要緊。”


    李周雖然沒聽到金小田話,但從對答中猜到了。他上次已經發現,不知道是不是獨生女關係,金小田有點霸道。隻要和她一起吃飯,點菜叫飲料什麽都輪不到別人做主份,她劈裏啪啦一股作氣定了,還容不得別人反對。從好處說她這人做事爽利,壞處則是不尊重別人。


    而黎正呢,為人隨和,但不代表他沒主見,他隻是不願意跟外人計較而已,跟他熟了會發現他想法挺多。像剛才,如果是行裏同事聚餐他不會抗議,但換成私人交情金小田,他不客氣地提出來了。


    這兩個能湊得到一起去嗎?李周想是想了,沒說出來。行長下午見了他和黎正,就分理處意外殺人事件開了個小會。行長本來意思是把黎正調回總行,哪怕降級做櫃員,也是總行來得好,免得還要麵對分理處同事。但黎正拒絕了行長好意,說工作沒做好是他問題,既然如此他有必要原來分理處好好工作,免得留下一個遺憾。


    行長被黎正誌氣打動,決定暫時不設分理處主任,派李周下去駐崗,監督並促進分理處日常業務。


    李周沒想到自己也受到波及,不過再吃驚也隻能藏肚子裏,表麵仍是高高興興感謝領導給學習機會。會後他把手頭工作移交給同事,做完移交想到跟黎正聯絡下感情,就這樣四個人又坐一起吃飯了。


    丁維娜心情不好,見到李周不好了,勉強維持著禮貌,打過招呼後沒再跟他說話。哪怕有時李周把話頭拋到她那邊,她也是一付茫然不知道你說什麽表情。一來二去,李周生氣了,知道你們仨都是天之嬌子,瞧不上我這個普通人家子弟,但有必要做得這麽明顯嗎?虧得他初認為會瞧不起人是金小田,接觸下來倒是長相柔和丁維娜有富家女架子。


    李周一動氣,桌麵形成兩組人馬。一組是男性組,漫無邊際地聊天,從天氣聊到近時事;另一組是女性組,表姐表妹低聲討論一個小朋友家庭狀況。


    丁維娜剛目睹一場離婚進行中男女對轟場麵,心情久久不能平複。她一個學生,今天遲遲沒人來接,她隻好自己把小朋友送回家,誰知才到孩子家樓下就發現圍觀者眾,原來學生家長從樓上打到樓下,女指責男花心,男指責女虛榮,扯破臉皮互相對罵。小朋友見到父母凶神惡煞樣子,哇咧開嘴來哭了,抱住丁維娜腿,怎麽也不肯回家。


    “身為人父人母,一點都沒自覺性,居然當著孩子麵繼續吵架,還讓孩子選擇到底跟誰。”來路上丁維娜已經把經過告訴金小田,“我看他們早點離了算了,這種哪是夫妻,根本是仇人,不知道當初為什麽要結婚。”


    “喂!”金小田啼笑皆非,表姐跟小朋友一起呆久了,怎麽思維也跟小朋友一樣簡單,婚姻哪是說分就分。孩子歸誰,財產如何分割,達不成協議話要上法庭,第一次不判離話,還要等半年;當然第二次多半會判離婚,但都鬧上法庭了,這個半年多艱難。“有話還是得好好說,既然愛過,哪怕分手也好好分,至少曾經一起過,而且還有個孩子。”


    “你沒看見他倆樣子。”丁維娜心有餘悸,“把孩子嚇得直哭,恐怕她今晚會做噩夢。”


    “我怎麽沒見過,事務所工作,離婚案子常見。”金小田爭辯道,“聽多了真覺得結婚沒前途,兩個人可以恨對方到那種地步,恨不得咬下肉來那種。”


    “你辦過離婚案沒?”


    “沒。”真是,明知道她沒獨立接案,表姐還直捅她心窩子。金小田毫不斯文地給丁維娜胳膊來了一肘,發誓似說,“我會變成大律師。”


    丁維娜沒理會她,反而喃喃道,“要不我把你推薦給他們?你也該自己辦案了。”


    李周直皺眉,有錢人思路不能以常態論之,都說勸和不勸分,小夫妻打打鬧鬧是常事,虧丁維娜上來就給人家介紹律師辦離婚。


    敬而遠之,必須敬而遠之,他想。


    結賬時金小田一把拿過賬單買了單,“走吧。”


    丁維娜注意到,李周從頭到尾沒付賬意思。果然是喜歡吃白食,她暗暗下了定論。


    金小田以為表姐說著玩,誰知道過了兩天,她竟然領著女方來了,而女方提出要求是,“我要跟他離婚,讓他淨身出戶。”


    咳,用得著一上來就高難度嗎?金小田無語地看了眼丁維娜,淨身出戶這種事一般得男方自動自覺,要是男方不願意,律師多半沒轍,要不怎麽有渣男這種稱號呢。


    年輕貌美女方指著臉上手掌印,氣憤地說,“他外頭有人,還打我。”


    金小田無力地想,要不,她幫女方找兩個混混,揍男一頓好出氣?


    丁維娜倒是站居中位置,不偏不移,“你也打他了,幸好沒傷到眼睛,隻是充血。”


    呃,針尖對麥芒麽,一個枕頭睡不出兩樣人。


    金小田求助地看向小辦公室裏吳明,希望他主動過來解圍,但他沒有。金小田沮喪地想,她不該一邊打電話一邊打字,分心兩用壞處多,起訴書裏出現了“這家長太不負責了”,離題何止十萬裏,難怪吳明生她氣。


    唉,小律師日子難過,難過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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