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婆子被男子踢翻地,滾了個半圈,待爬起來,看清麵前人,氣焰消了大半,卻猶自不甘心地強嘴:“是成大娘叫奴婢押她回屋看著。”


    男子大喝:“成大娘那邊,自有我去說!”


    尤婆子被吼了一通,這才捧著心,喊冤呼痛地下去了。


    男子約莫二十有餘,綢袍青帽,裝扮並非讀書文士,倒像個精幹麻利商戶子弟,身量極清瘦,顴骨微顯,透顯出幾分陰鷙氣,鷹鉤鼻,薄嘴唇,一雙眼瞳沉陰陰,眼瞼下眼圈一片青。


    有黑眼圈瘦子通常都是內火重,心事多,思慮沉,加上這男子著裝相貌,歡娘隻覺得這男子似是個心思頗重,很有打算人。


    男子將尤婆子趕下去,才過來攙歡娘,觸手一碰,見她吃痛避開,驟生幾分憐愛,氣力溫柔了一些,慢慢將她扶到一邊廊下美人靠上坐下。


    近距相處,男子隻覺綿綿處子稚香撲鼻,指腹猶餘少女軟滑肌膚觸感,畢竟正是血氣方剛年紀,打從來了異鄉,妻眷也沒跟身邊,忍不住腹下一熱,泛出一些無邊際綺思。


    須臾,男子製住思緒,才將歡娘上下打量一通,大略猜出這少女身份:“娘子是昨天才從常春館來吧?”


    歡娘沒料到那個燒火粗使婆子這樣凶狠,坐到美人靠上,才反應過來腮幫子陣陣疼痛,驚魂未定地揉著,一時並沒來得及回應。


    那男子也不趕不催,站一邊,一邊兒負手任她回魂,一邊安靜欣賞這受了驚嚇小嬌娘。


    鄭家年輕丫頭不少,生得好看,也有那麽幾個,可哪兒又趕得上天生為男人訂製打造瘦馬?


    一舉手一投足,俱是風情……現下,連喘個氣兒,也是香噴噴。


    待歇過氣兒,歡娘才打量麵前人一通,不由又聯想起害了自己昭武校尉,若不是他多嘴賤舌,自己怎會受人汙辱還被掌了一嘴!腹內恨不得又將霍懷勳罵了上千回,再想這男子知道自己身份,尤婆子又如此懼怕他,忙躬身謝道:“多謝管事。”


    那男子一怔,笑得和煦:“娘子誤會了,下不是管事,隻是鄭家親戚,剛巧暫住鄭宅罷了。”


    歡娘若有所思:“公子是哪房貴戚?”


    男子走近兩步,猶含笑意:“你家柳奶奶,是我嫡親大姐。”正是柳倩娥親弟弟柳嵩,今年剛從桐城來了肇縣投靠姐姐,本想借著姐夫原先官場人脈同如今家業,做些買賣,誰知鄭濟安做事謹慎,並沒那樣好說話,如今隻被安排鄭家下麵一家香粉鋪裏當二掌櫃,幫忙料理些無足輕重事務,因為還沒來得及置產,暫時留居姐姐家中。


    歡娘撚裙福身:“原是舅老爺。”


    小小人兒素衫布裙,揖身一拜,說不出俏。柳嵩小聲關切:“娘子可沒被那婆娘輕薄吧?”


    這問題尷尬死人,被男人輕薄也就罷了,被個婆子輕薄,真是難說出口。歡娘臉一燒:“不曾,舅老爺有心了。”退了兩步。


    柳嵩見這女孩兒避諱,倒也風度地傾後幾寸,並不步步緊逼著,寄人籬下本不該多管事兒,卻傾前問:“剛剛瞧那婆娘下了死手,可沒傷了娘子哪處吧,可需下幫襯什麽?”


    歡娘見柳嵩關切,無緣無故竟想起那狗仗人勢、心胸狹窄賊官兒,都是男人,怎麽就懸殊這麽大?既然主動上門想要提供幫助,也不好費了這機會,想了想,垂袖福身:“並沒大礙,隻不知老爺現下可府中?不曉得奴家這會兒,可否有機會同老爺見上一見。”


    柳嵩隻當她要向家主告狀,眯目點頭:“這等惡奴,確實該要整治。”


    遭了滿口汙言穢語侮辱,加上一巴掌一腳,確叫人氣憤,可歡娘剛到鄭家,還沒底氣鬧事,這點兒委屈,尚且能忍。


    她找鄭濟安隻不過是考慮到,鄭繡繡後院遇外男,又遭了驚嚇後被抬走事兒,自己場,必定瞞不過。


    那個昭武校尉小肚雞腸,有仇必報,完全沒一點兒男子漢胸襟氣魄,萬一哪根筋不對,嘴巴發了癢,也不知會不會老爺麵前又添油加醋埋汰自己兩句。


    她原先隻當身正不怕影子斜,可現才知,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與其叫老爺對自己生了誤會與怨怒,不如拿個主動權,自行先去解釋,好過被他人栽贓。


    歡娘將顧慮和目說出來,柳嵩聽畢,道:“原來是誤惹了外甥女,她腿腳不好,家人自然緊張一些,娘子先行去說說,也是有道理。”


    歡娘聽柳嵩說鄭繡繡腿腳不好,一驚,再聽他細說,才知原來鄭繡繡走路怪異,並非是束小腳緣故,而是幼年發了一場燒後,得了小兒麻痹,治了幾年,年紀大些後,也不算嚴重,可還是略微一高一低。


    有人教她殘足繡花靴兒內墊個布塊,便於平衡,但走路姿勢還是跟正常人有些區別。


    這事兒到如今,鄭濟安對外都是瞞著緊,不許老宅裏人內外亂說。


    嫋煙雖是關不住嘴巴瘋丫頭一個,但怕挨打,故此歡娘並沒從嫋煙口裏聽說這樁事。


    今年上半年,鄭濟安也不知道是哪裏找來個極會保媒拉纖冰人,鐵齒銅牙,半哄半扯,給鄭繡繡說下一門好親事。對方是肇縣鄉紳一名兒子,年齡相當,會讀書,年紀小小便中了秀才,鄭濟安愈發是立下家規,不許內宅子中人亂說這女兒異狀,否則家法處置。


    歡娘是猜疑成紀氏像是對待傷殘人士似對待鄭繡繡,如今才知,好端端一個家世清白良家美人兒,原來是個殘疾,果然是瓜無滾圓,人無十全。


    聽柳嵩大致講完鄭繡繡情況,歡娘有些忐忑。


    柳嵩見歡娘臉色發白,主動道:“我正巧也得去找姐夫有點兒事,不如同娘子一道過去。”


    這男人,還是頭一次見麵,又是主母娘家男眷,於情於理似乎都該保持點兒距離,歡娘心底其實有幾分警惕,可想著他到底是鄭濟安內弟,去了,也算是個擋風板,總好過自個兒一人,便也應承下來,隻念著身份,怕被人瞧著不好,一路很隔開些距離,一邊走,一邊又將那名禍首罵了幾回。


    **


    正廳那頭,霍懷勳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鄭濟安叫婢子滿上熱茶,又及時慰問:“昨晚起了風,大人可不是著涼了吧?老夫不是囑咐那頭下人加過毯被了麽。”


    霍懷勳呡一口香茗,揚手一擺,大人有大量:“不怪,不怪。”


    鄭濟安瞧他二五八萬,還真拿起架子,恨得幾乎一腳踹響凳子,也隻得忍氣吞聲,字句應答著,想他這次來肇縣,說是協理郡王地方一些產業,居期不定。


    可這才來多久,便弄得一幹人馬雞飛狗跳,不得安生。


    自己早就退了官,該是頤養天年時光了,偏偏運氣不好,跟他是半個同鄉,又被他主動貼著,才被推到了風口浪尖,縱不大願意,也被縣裏官紳們逼著伺候這祖宗爺兒們。


    想來鄭濟安不免犯愁。


    現如今這年月,為政不得罪巨戶,商人地位不高,可是實權倒不一定小,京城宮牆官道上都開了皇鋪,管事人是公公,當朝天子都三不五時,換下龍袍,私下出外擷商人之趣,下頭就是不消說。


    稍稍說得上話皇親國戚中央與地方都有些大大小小生意,許多甚至是無本買賣,光各自府邸坐著,就有奇貨可居又有眼水商人托門客,找關係,主動尋上門來。


    一個有權,一心斂財,一個多金,想要攀貴,各有所圖,正好一拍即合。


    當今聖上對這些龍子鳳孫們生意經兒,還管得寬鬆,隻頒了幾條金科玉律:一不可販私,二不可開賭坊、地下錢莊以及收放高利貸,說白了,眾位愛卿你們撈錢歸撈錢,不可影響我小金庫,也不能丟了我這張龍臉。


    偏偏賭坊錢莊乃是從古至今,銀錢來得買賣,哪個不心癢?


    金錢便是萬惡之源首,但凡有成倍利潤,能叫一個人甘願冒著上斷頭台風險,一幹人明裏不敢,暗下妄為不少。


    有些爵位高或者名聲清廉,怕被有心人當成把柄彈劾,也有將店鋪頂他人名字,私下瞞了朝廷做這些黑市買賣。


    時日一久,京城各路生意門道兒被皇親國戚們蠶食瓜分,已經趨近飽和。


    肇縣位處江南一帶,雖比不上京城繁華富庶,卻人口密集,天然資源豐富,又是開國戰亂後朝廷重點關照修生養息之地,民生發達,也算是貴人們近來瞄中撈外水寶地。


    那老郡王肇縣有私產也並不稀奇,派來個正寵幸武官來視察產業,該也是常理事。


    **


    鄭濟安窩著一口氣兒,陪答陪坐陪茶,三陪到底捱到日頭又高了些,霍懷勳見這前胸貼後背、麵無二兩肉鄭老兒坐久了,臉色慘青,袍下兩個烏頭靴都打顫,生怕把他熬死了,才撩袍起身:“看這時辰也差不多了,昨晚貴宅叨擾了一夜,就不多逗留了。”


    鄭濟安一聽,回光返照一般,刷地站起來,疾步往大屋外頭走去:“老夫送大人,送大人。”


    霍懷勳見他起死回生,一副如釋重負喜氣洋洋,哪兒像是送大人,分明是送瘟神!鼻腔一哼,不順氣兒了,綠著一張俊朗臉,停住:“隔幾日,得去曹家莊查視水田,聽聞鄭家莊子上也有田產,我頭次去那邊,道路情況不大通熟,鄭爺可有興致一同前去?”


    鄭濟安見他驟然停下步子,心中已水桶般七上八下不知又打什麽主意,一聽他要自己陪著下鄉巡田,嗓門兒隔住似,臉紅一塊白一塊。


    這貨替主子巡產,命自己伴行開道,簡直一派狐假虎威!可鄭家曹家莊有田產事兒他都提前曉得,分明有備而來,不容拒絕。


    官字兩個口,何況這人有皇氣罩著,鄭濟安致仕前也是父母頭頂天,自然曉得不好得罪,隻好攏袖屏氣,答應下來:“大人說甚便是甚。”


    霍懷勳這才滿意,猛拍鄭濟安骨瘦如柴肩膀:“你我私下叫什麽大人,要論桐城稱呼,我還得叫你一聲年伯父,年伯身子不大好,無須親送了,折了骨頭,還怎麽陪我下田?我自行出府,順便活絡活絡腿腳,坐久了,酸麻。”


    論桐城稱呼,你還是個逃通緝犯,還是老夫親自押蓋緝文公章呐!鄭濟安心頭叱罵,卻不得不站門檻兒後頭,叫家奴好生牽引著,目送離了正堂。


    甫一見人影兒沒了,鄭濟安忍不住心頭火氣,扯了喉嚨開罵:“殺人放火舔屁股賣五髒道能雞犬升天,像我兒子這樣純良孩兒,怎老天就不開眼,偏偏收了去?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啊……”


    正巧歡娘到了堂外,這喋喋咒罵,正入了耳朵。


    殺人放火,這個好理解。


    舔屁股媚上欺下,那種嘴臉人,每天做十樁,也沒什麽奇怪。


    ……不過賣五髒道是個什麽意思?聽起來怎麽這樣邪惡?


    歡娘也沒機會多想,見鄭濟安罵夠了,才弱弱加默默跟柳嵩後頭進了正堂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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