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鼓角四雞,日色高升月色低。幾日晃過,歡娘謹守鄭家家規,按著柳倩娥交代,倒也習慣了,並不如之前想那樣難熬。


    日子短,素食能熬得住,時間久了總得有個辦法。


    供品根據季節天氣,隔幾日一換,每次都是韓婆子從灶房拿來,由歡娘親自奉上。


    歡娘由不得,打起了供品心思。


    除了一些時令水果,就是整雞全鴨肉食,太招人眼,缺了一口兩口,就算韓婆子不注意,拿到灶房去,也得被別下人懷疑。


    歡娘每回跪堂前蒲團兒前念經禱咒,盯著口水都嘩了半尺,也不好下手。


    沒幾日,正巧趕上小公子生祭,供品裏出乎歡娘意外,有一大瓷碗鮮肉小餛飩。


    韓婆子說是小公子生前喜歡,以往過生時,人家小孩兒都是吃長壽麵,這小公子另外還得加一碗餛飩,後來慢慢成了習慣。


    後來,每逢這兒子生死兩祭,老爺仍是差人做上一大碗,放來東院這邊。


    端過來奉上供桌上時,還冒著熱氣兒,湯上飄著綠油油蔥花和金燦燦油星子,皮薄肉餡餛飩一個個透著粉色鮮肉光澤,勾引得歡娘哈喇子又掉了幾顆,許久沒見葷,眼珠子都綠了。


    這散食好啊,缺漏一兩個,也叫人察覺不出來。


    無奈鄭濟安也是習慣成自然了,雞鴨魚肉倒是日日不落,偏偏一碗餛飩,還非得等著有紀念意義日子才端來供著。


    當天趁韓婆子不,歡娘悄悄舀了兩顆,填了點兒沒油肚子,世界頓時精彩了。


    歡娘摸著可憐兮兮小肚皮兒,對著手指頭琢磨,也不能每年就等著這兩次吃點肉啊。


    翌日破曉前夕,還不天明,韓婆子早起燒水,剛晃著肥胖身子下床,隻聽見內幃尖叫一聲,等衝進去,見歡娘由榻上坐起,滿頭大汗,氣兒都沒喘勻,直勾勾盯著半開窗欞外。


    韓婆子忙問:“姨娘這是幹嘛?”記得窗戶昨夜是關了,晚上也沒起風哇,現下大敞著,支架子都地上滾了老遠。


    歡娘白著一張臉兒,指著窗戶,顫聲:“少爺他可是走了?”


    韓婆子出了身冷汗,卻也隻當歡娘發了噩夢,再聽她說得似模似樣,想著搬進東院頭一夜,這丫頭也是鬧過一場,難不成這屋真是有什麽不幹淨?嚇得趕緊跟鄭濟安說了。


    打從兒子沒了,鄭濟安從沒夢過,一聽歡娘夢到了,喜憂交加,激動得拉了歡娘,要她說個明白。


    堂下十幾歲守靈小妾侍,麵色寡白寡白,揪著個裙角喃念,隻說自己睡到半夜,也不知是夢是醒,見著個藍衣公子,約莫二十上下,溫文儒雅,修俊如謫仙,站窗戶邊,問自己可是來家人,自己當時睡得糊裏糊塗,也不知道害怕,點頭說是。那藍衣公子忽冷眉一翻,變了臉色,咆哮開罵,說自己既然是家人,為什麽逢生辰才給自己煮餛飩。再等歡娘驚悟,眨個眼兒,藍衣公子已經是翻窗而過……不見了蹤影。


    歡娘師承田六姑,演技自然不弱,說得神神叨叨,又恐慌至極,聽得鄭濟安那叫一個捶胸頓足,老淚縱橫,兒子生前喜好身著圓領大袖藍色襴衫,再聽歡娘描述相貌,那夢中人不是兒子又是哪個。


    兒啊兒,你要餛飩都要到了夢裏,可見為父是有多怠慢,隻曉得燒紙馬僮仆,叫你陰間不捱窮,哪兒又想到你還留戀陽間舌尖上一點煙火……鄭濟安想著心肝脾髒腑都是疼,每日照三餐地給東院那頭供上餛飩一大碗,又悉數將小公子生前愛吃酥點甜糕羊油烤餅等添加上麵。


    其中有道菜叫“過門香”,就是將各式各樣雞鴨牛羊肉捏成團兒,下油鍋炸,也是那小公子生前摯愛。


    歡娘簡直被小公子嘴巴嗜好感動得淚花兒直迸,這不就是為自己量身訂造菜式麽。既便利,又是全肉大宴,早晚給他奉香磕頭都響了不少。


    時間一長,歡娘知道了分寸,看著情況東挪西移,便能私下借著供品撈點兒肚子油水,餐食不至於太寡淡。


    吃肉補營養問題,勉強算是暫且解決了。


    那小公子長什麽樣兒,她哪兒知道?不就是瞧著鄭繡繡模樣胡亂懵,聽嫋煙說小公子是個美男子,鄭繡繡生得也好,那麽這兄妹兩人,五官該不會差得太遠。再說了,長得俊古代讀書人,再怎麽千變萬化,總不是麵如冠玉,皎若玉樹,濯濯如春日柳?再如何,也不會是個矮子胖子麻子。


    而那藍衣,就是花了點兒心思。主屋紅木四腳衣櫥內,亡人服侍冠帽保存得極好,歡娘見裏頭藍色袍子居多,想必是這小公子喜歡顏色,便順帶加了一句。


    除了小公子服飾,歡娘發現個好去處。


    小公子臥廂外西側是兩層樓書房,離歡娘這邊住耳房都東院內,但隔了一扇月洞門,拐個彎兒就到,修葺得很花心思,從臥廂邊挑出一間,單獨而造,青瓦元寶脊上祥獸鴟吻高佇,頂樓兩排梨木萬字書格不沾灰塵,架上藏書豐富,分門別類。


    這年代科舉同明代相類,考試重頭內容近似於四書五經與八股策論嚴謹,可小公子藏書內,卻有很多寬鬆風雅詞賦詩論,甚至還有通俗易懂民間話本和傳奇演義,這些書壓裏麵,外頭統統包了一層皮,遮得嚴實。


    歡娘意外,這小公子麵上是個成績好乖學生,其實也不算太老實,私下偷看武俠小說和言情小說呢。


    原先常春館內,雖能看兩個字,卻哪兒又叫讀書,零零碎碎不全麵。歡娘也就主動領下掃除書房任務,每日過來讀書打發時光。


    ——


    不覺近秋,天氣漸涼,幾日下了連綿秋雨,添幾分瑟冷。


    這天正是月中十五,鄭氏夫婦一如平時,去城內佛堂找送子觀音娘娘求子,按往日慣例,得是用了午飯,添完香油才回,家人一道跟去有高姨娘、焦婆子同各自幾個小廝丫鬟,浩浩蕩蕩走了一排,家中頓空了不少。


    鄭繡繡知道爹爹一向不許自己出門,往日也從沒費嘴皮子懇請過,這日卻不知道怎麽,站門口送行時,咬了半會兒唇,才托身邊婢子臘梅過去,說想一道兒去。


    鄭濟安看上去很意外,可自然不許,手一揮,叫臘梅將女兒強攙進去。


    歡娘彼時也站人群堆裏,見鄭繡繡霎時變了臉色,還不願意進去,又多求了幾次。


    鄭濟安不高興了,高姨娘生怕惹了老爺出外興致,這才過去跟鄭繡繡勸了兩聲。


    鄭繡繡不敢忤逆爹爹,很是不滿地望了這姨娘生母一樣,輕輕甩了手,一副小臉扭成了個絲瓜饢兒,才一步一回頭地看著大門,心不甘情不願地朝閨房走去。


    養家裏好好閨女兒,鬧著要出門,歡娘免不了心頭一動,悄聲問韓婆子:“老爺這次出門,是不是跟友人同行?”


    韓婆子心想這小鬼靈光,還挺會看形勢,答應著:“還不是那霍大人,說是這肇縣香火地兒還沒去過,到個地方當然得要拜一拜當地神靈,今兒見老爺一家要去,說順便一道,門口接人馬車都是霍大人特地賃來,今兒卯時便來了,停了半天。”


    鄭濟安被趕鴨子上架,被那霍懷勳硬生生逼成了個陪遊。


    果然那鄭繡繡就是害了相思病,可憐,可憐,哪裏找不到個多情公子,非得惹上這麽個孽緣。


    歡娘呲牙感歎著回了東院,待料理完小公子供奉事兒,轉去書樓撣揚塵,半途下了雨,想著今天也不用去給鄭氏夫婦請安行禮,幹脆一邊等雨停,一邊隨手抽了本豪傑刺馬案,不自覺倚著櫃角兒,坐木頭地板上看了小半卷,再一抬頭,天色還陰著,但時候已經不早了,起身下樓,隻聽樓下門外傳來人聲動靜:


    “歡姨娘裏頭?”


    樓梯窄陡,陰天白日裏,又沒掌燈,烏漆漆,歡娘聽見是柳嵩聲音,想這家主都不宅內,他怎麽跑了這兒來?吃了驚,腳下一滑,差點兒沒跌下去。


    柳嵩聽裏頭“啊”一聲壓得低低呼叫,大聲問:“歡姨娘怎麽了?”


    歡娘怕他進來了,連擱樓梯拐彎兒毛撣子都忘了拿,扶牢了把手:“沒事兒,這就下來。”慢慢下去開了門,見這舅老爺腋下夾了個彩陶製長方奩盒站門口簷下,出外福了個身子,左右望:“韓婆子去了哪兒?舅老爺怎麽跑書房這邊來了?”


    門一開,柳嵩看小婦人從樓上奔下來,站定麵前,見歡娘著淺藕小襦衫,銀白縐紗褲,軟軟一具腰肢兒間還係個鸞帶,側邊打個花結子,烏鬢鬆款款地綰個髻,除了一小柄茉莉簪子,渾身上下,半點耳璫吊墜飾物都沒,卻是俏到了骨子縫裏,再見她露出一段頸項雪白如玉,竟呆了小半會,口幹舌燥。


    他打理鄭家香粉鋪,宅內每月脂粉香膏、胰子頭油等女眷用度都由他安排分配,然後叫各房婢子婆子過來挑選領取。


    今兒晌午前,正巧鋪頭那邊長工將宅內用度送來,不知怎,柳嵩見這宅子一空,竟發了別樣心思,親自拿了粉膏,過來了東院。


    想著那小嬌娘身邊跟著個婆子,又不便進去院子裏,柳嵩並不作指望,遠遠月門外頭,望一眼圖個眼睛舒爽舒爽也好,誰想天從人願,老天爺竟是給了個大好機會,那婆子說歡娘去了死鬼外甥書樓那邊。


    他夾了妝奩,隨便說了兩句,趁韓婆子進廂,鬼使神差由另邊籬笆小門進了主臥那邊書樓,本還揣著一絲兒不安,這會兒見著麵,那點兒不安都沒了個幹淨。


    歡娘也不好這兒逗留,隻道:“怎好麻煩了舅老爺親自跑一趟送這些身外物,這哪像話,韓媽媽也是……妾身去拿撣子,再跟舅老爺去主院那邊。”


    拿撣子?歡娘事後隻恨不能掌自個嘴,這當口還管什麽雞毛撣子我去。一轉身,隻覺背後熱浪一撲,兩邊腰被人一掐,抱了個不撒手。


    柳嵩是個不白走路勢利人,既然來這一趟,總不能空手而歸。


    本來還撐得住,見這小嬌娘回個頭,上樓去拿打揚塵撣子,屁股一扭一扭,柳嵩忍不得一股子滾熱由頭往下沉積,直衝小腹,摔下盒子,上前就摟住一團軟玉,想要借這外甥黑咕隆咚書樓行個好事,將懷裏肉兒推著就往地板兒上壓,呐呐懇道:“嬌嬌,打從你進了家門,我是早也想晚也想……想得我做事都不得力了、你就可憐可憐我、從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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