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份一過,妙姐肚子逐漸隆起。


    冬季大雪覆城,很有一段時日,雪封官道,城門不通出入,鋪店關門閉戶,鄭家人倒也閑散,幹脆個個窩房間內,燒了火盆,捂了手爐,室內休養生息。


    鄭濟安大半辰光還是陪妙姐這邊院落,高姨娘猶風頭上,日日來西院,三人共作伴。


    整個冬季無聊,歡娘也沒別事,除了完成日常基本任務,就是繼續給香鋪滕單撰筆,研弄那些脂粉調香,因為過年期間,鋪子幾名工人告假回鄉,香鋪生意也沒個明顯淡旺季,案頭工作比平日還增加了。倒也不賴,按勞分配,做得多,拿得多,還能攢豐厚些銀錢。


    歡娘將霍懷勳強行贈那個珍珠扳指用牛皮紙包好,跟越攢越多銀錢一起放了瓦罐裏頭,雖然是不情願收下,但丟掉?大可不必,她可沒這麽傻。


    這暴發戶手上東西,不會是廉價貨。


    隻是雖留著,但也不能被人瞧見,歡娘心忖自己一個孀居內宅婦人,哪兒來這麽個貴重貨,就算不當成賊贓,也當成偷人鐵證,便藏板子下,夜夜貼了腦袋睡覺,才放心一些。


    除此之外,歡娘便是隨柳倩娥偶爾去妙姐那兒,眼見妙姐肚腹越來越高挺,身邊這奶奶臉色越來越陰戾,又是高興,又有些說不得怪異,總覺一口心宛如肇縣冬雪,積得厚厚,剖開後又不知道裏麵露出什麽。


    柳倩娥因受了鄭濟安氣,又因高姨娘和妙姐耿耿於懷,總鬧著說喉嚨管兒堵著,胸腹不暢,欲嘔難嘔,加上天氣緣故,整個季節都是手腳冰涼,麵色蒼青,原先白淨臉皮兒,猶添了些瑕斑,穿得再多也不禁寒,以為染了病,請郎中回來,又查不出個所以然,隻當成普通婦人帶下不暢症狀調養著。


    鄭濟安問過幾聲,再沒個下問,大半時光仍是陪西院,餘下小半也是窩高姨娘香帳玉枕。柳倩娥心思越發悲涼,原先還焦婆子麵前罵上兩句老不死沒良心,慢慢,言語都少了,隻窩軟被厚衾內晃神兒,一晃就能發呆個大半日,整個人都蕭條下去。


    恰好鄭家香蒲由溫室送來些培育花卉,這日嫋煙從鋪子帶些回來,歡娘見其中有芍藥,配了些夏秋尚存著幹製玫瑰瓣,另加了蜂蜜和生薑,泡作熱飲給奶奶端去,也算是趁人落難時,討個歡心。


    柳倩娥頭兩回見著歡娘端花茶來,並不當回事,隻是寂寥之餘,隨口多問了幾句。


    歡娘知無不言:“芍藥養血柔肝,散淤祛淤,泡製成熱茶飲,能促得血脈通暢,猶適嚴寒。”柳倩娥喝了兩口,味道酸甜,倒也不賴,嘴巴上仍不屑:“你才幾大,連正經學堂都沒進過,稍微接觸些花花粉粉,倒還成了郎中。”


    歡娘也不好說自個兒成日書樓扒製香焚香書,隻道:“這類花茶,常春館媽媽們也偶爾飲,有幾名媽媽喝得久了,容顏如玉,肌膚柔膩,臉上色斑都是淡化了不少,妾才覺得可以一試。”女子不管年歲,到底總是愛俏,柳倩娥聽了這話,再沒別話好說,免不得開始叫歡娘每日煮幾回送來。


    歡娘見她將這花茶當水飲,又有些無奈,不得不阻止:“再好茶飲跟藥劑一樣,過猶不及,適可而止即好,芍藥雖豔,卻有小毒。”焦婆子旁邊總得逞個能,咄嘴:“有毒野花野草還給奶奶喝。”


    歡娘連忙道:“此毒非彼毒,女子身子屬陰,虛不受大補,這類花茶都有活血排淤效果,喝多了,怕反倒透支了血氣。”


    柳倩娥當場並沒言語,隔了半日,卻差歡娘過來,說是喝了這茶,近來手足確實熱乎了,隻是不能時時飲,幹脆磨成粉子,方便。


    歡娘照做,磨杵成齏粉,裝了瓶罐裏送過去。


    又過十來日,年後瑞雪漸融,鄭濟安趁精神好,由成管家陪同著,一道親去鄉下祖產處佃戶家收租子。


    臨行前家人聚集正堂內,鄭濟安將家事交了柳倩娥好生打理,別倒沒什麽,惟獨擔憂妙姐懷孕近七月,肚大如鑼,路都難得走,性子又不比正常人,隻怕自己不時出些紕漏,想這段時間高姨娘照顧得很妥帖,本來還是想交給她料理,見柳倩娥臉色蠟黃,懨懨少語,心裏也曉得這些日子虧待怠慢了她,一時不好開口。


    柳倩娥見老爺眼神遲疑,提到妙姐安排就打了哽,不時望座下高翠翠,也猜出八/九,攏起雙袖,眼皮兒也不抬,半垂了臉,疲乏道:“妙姐那頭,妾身定會看護著,離生產還有兩個來月,老爺也用不著操心,一路也別太惦記著。”


    鄭濟安見她這副提不起精神病秧兒樣,說話中氣都不穩,哪兒能放得下心來。


    一對家主形色,高姨娘收眼底,立身福腰:“妾身也會輔著夫人,一齊陪著妙姐兒,不得有事。”柳倩娥舉目瞥去,眼神微微渙著,像是個病患,連個中心點都捕不到似,一臉頹然。


    高姨娘看得心頭歡喜,這夫人原先一雙眼看人還算凶厲,如今連這點兒精神都沒了,再折騰個幾月,丟了命好不過,年輕又如何,陽壽還不一定長呐。


    柳倩娥緩道:“妙姐這幾月都是你照顧,你順了手,又有育兒經,我也不跟你搶這功勞,家務事多,我身子近也不爽利,就勞煩你多費心思,兩頭跑跑吧。”鄭濟安就等自家夫人主動講這話,立馬心裏一寬,朝高姨娘提了聲兒:“是啊,夫人近日身子也不好,一人挑不起兩頭事,你就代她繼續照顧你三妹妹吧。”


    高姨娘得了柳倩娥退讓,又聽鄭濟安托付,橫下腰肢,喜滋滋應了。


    鄭濟安離府七八日,家宅一如平日,無風無浪。這日不到昏光,天暗下來,風刮得勁道,隱有雪兆,歡娘正要叫韓婆子和嫋煙將院子前門後窗閉緊,外頭傳了婆婦惶惶步伐聲,出去叫嫋煙抓了個人問,隻曉得是西院那邊出了事,披了個毛氅,趕了過去。


    去到西院,門口有婆子守著,歡娘遠遠一看,籬牆內柳倩娥和高姨娘都,柳倩娥麵朝廂窗,看不清頭臉,脊背挺得高直,愈顯身子清冷。


    高姨娘卻是抽走了三魂六魄般,垮著一張背,往日不疾不徐溫雅氣態,早沒了。


    廂內女子痛苦聲不絕,壓得極低,像是想叫又不敢叫,或是根本已沒力氣叫了。歡娘心猛跳,正要幾步進去,卻被焦婆子迎過來,一手擋了,皺了花白眉,壓低聲兒:“歡姨娘到這頭來是幹什麽,夫人又沒叫你,回去。”


    韓婆子得令,忙將歡娘胳膊一挽,不管不顧,強拖了回院。


    歡娘心裏明白有事,雖妙姐身上,卻又察覺得跟自己脫不了幹係,整夜和衣無眠,再等次日天剛亮,汲鞋下地,呼著冷氣,連炭盆都來不及生就叫嫋煙去探,才曉得妙姐昨夜六月早產,鬧騰一夜,生下個死胎,還是個男嬰。


    破曉甫過,清晨空氣還是寒涼,歡娘由腳趾頭冷到了頂,抓住嫋煙袖口問:“產婦怎樣?”


    嫋煙也是頭一次經曆這事,神魂還沒完全回轉,半晌才搓著手,吐出白霧:“小姨娘大出血,又疼了一夜……還昏睡著呢,不過依穩婆和郎中講,勝年輕,性命該是沒大礙。倒是高姨娘那邊不得了,聽聞小姨娘早產前,喂她喝湯劑裏有些孕婦碰不得,還一連喂了好幾日,郎中說,怕就是這個,催了產,如今被夫人關了柴房內,打了幾棍子,呼天號地叫老爺回家主持公道。”見歡娘臉色寡白,隻怕凍出毛病,連忙去拿了個熱腳爐放邊上,又去拾掇炭盆。


    歡娘盯著嫋煙風風火火背影,將兩隻腳攏進毯,卻仍是鎮不住寒意。


    鄭濟安接信兒,慌張趕回家,惟見著妙姐兒消癟下去肚皮,卻見不著自己心心盼著肚皮裏那塊肉,大為悲慟,隻覺希冀全消,管他三七二十一,先衝了柴房去,不分青紅皂白將高姨娘拳打腳踢一通。


    高姨娘曉得自個兒是著了柳倩娥道,見老爺正是怒火滔天,求情隻會火上澆油,怪隻怪自己當初為了討歡心,又為了接近老爺,扒上了西院孕婦,後來又被夫人攛掇著攬下照顧孕婦任務,才被人擺了一道,也虧得有些忍性,忍著劇疼,被鄭濟安踹完,才趴柴禾草垛裏頭,雙淚長流,說自己並不知道藥湯裏會有異物,別說自己壓根兒不曉得這些花草藥性,就算曉得,也是沒渠道拿到手,自己每月用例都有單有據,如若不信,大可一查對外筆筆花銷。


    鄭濟安雖心神崩潰,卻也曉得高姨娘是個什麽道行,況且,既然她被交付料理孕婦責任,也不會笨得正撞矛頭上,總是有些猜疑。


    柳倩娥見老爺遲疑,叫來鄭繡繡,一盤一對,搜出小繡樓中有不少芍藥花瓣兒,也就是妙姐接連幾日安胎藥中投粉末。


    鄭繡繡本就是個嬌弱性兒,遇這大事,哭泣不止,除了不知道三個字,再不懂說別,見老子雷霆大怒,主母冷眉循誘,才抽泣著小臉腮兒,說繡樓裏這些花草,都是平日跟歡娘一道玩時,順手拿來縫製香包,也不是頭一天了,並不是這一回才特意拿來,旁邊婆子婢子都可作證,至於少了一些,根本沒注意,不提還跑去追問是哪個拿。


    這話一出,再不用柳倩娥補刀了。眾人都能想到,許是高姨娘現如今一邊照顧妙姐,一邊也就是陪著那待嫁女兒了,大有可能妒忌心起,從女兒閨處偷來碾磨成粉害性命。


    那具死胎,柳倩娥也沒丟,對著宅內人,隻說隆冬臘月,腐不了,暫找鋪子臨時租了個小棺材,將血水糊糊,渾身粉毛皺皮嬰孩放進去,留著叫老爺回來看後一眼,免得是個遺憾,述完高姨娘罪證,又將那具四尺多長楠木小棺木叫家丁抱過來。


    鄭濟安一見那老鼠般縮一團死兒子,驚悚不堪,肺腑劇痛,那何止是個嬰屍,全然就是鄭家企盼毀了個絕,老淚縱橫,再聽不進半句話,倚靠枕上昏了半會兒,念著舊日恩愛,又覺得對不住鄭家香火,思前想後,將高姨娘五花大綁了,叫上兩個老蒼頭和一名粗使婆娘,將她押出了府,送到了郊外莊子上。


    等押送家奴回來,稟了莊上安置情況,鄭濟安隻覺心胸一痛,又虛空一大片兒,嘔出一大口烏血,仰頭昏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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