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百餘年,仔細一想,算是相當長壽。


    我脫掉總是穿在身上的道服,裸露出皺紋縱橫的身體。


    ……瘦骨嶙峋的年邁身體,一路走來受盡了無數折磨。


    注視著映照在修練場的巨大鏡子中的乾癟身體,我如此心想。


    如同枯枝般的衰老肉體,布滿了傷痕,數量比皺紋還要多。


    活了百餘年,這些歲月幾乎全貢獻在武藝之上。


    百年來受盡折磨的這副身軀,毫無怨言地陪伴我至今。


    ……登上顛峰嗎,為了區區這幾個不切實際的字,我至今做了多少毫無意義的事。


    肉體沒有一天不受到折磨,行住坐臥皆置身於戰鬥之中,在傷口上留下傷口。


    苦練而來的筋肉最終淪為無用之物而遭淘汰,僅剩這具瘦骨如柴的身體。


    然而我比起空有一身筋肉盔甲時還要強大。倘若能夠更早徹悟「武術」的力量,我一開始便會以此為目標了。


    「咳咳……」


    咳嗽的同時咳出大量的鮮血,不禁納悶這些血到底是藏在這具乾桔的身體何處。


    超過百歲的年老身體,體力已經所剩無幾,我跪坐著向前倒下。


    ……我罹患重症,是一種會侵蝕肺部,導致吐血直至死亡的怪病。雖然可以醫治,但必須動手術,這具年老身體恐怕無法負荷。


    畢竟這是師父也無法克服的疾病,初出茅廬的我不可能克服。


    師父在臨終之際懊悔地說道,比世界盡頭還要遙遠的祖國醫療技術,應該能夠治好自己。


    登上武藝顛峰的師父原來也會感到懊悔,當時的我對這件事感到震驚。原來如此,現在的我完全能夠體會那股心情。


    「呼……嗬嗬嗬……」


    不顧我的意識,鮮血隨著老人的笑聲一同湧出。


    ——仔細一想,這一生滿是悔恨。到了這個地步才發現自己的愚蠢,讓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一生奉獻給武藝,遑論是子嗣,連妻子都沒有。


    亦沒有多少積蓄,隻顧著全心全意精研武藝。


    來不及看見視為女兒的門徒出人頭地的一天,我正在迎接死亡。


    ……然而這些事一點都不重要。


    武藝精研百餘年,仍無法登上顛峰。這是我的遺憾。


    連師父都表示自己尚未達到一半,那麽我隻有達到師父的兩成,甚至是一成。


    倘若年輕時沒有倚賴力量,而是徹悟武術,或許便能夠更深入鍛煉自己。


    俗話說人一輩子活在後悔之中。即使活得比一般人還要久,我的人生仍滿是悔恨。


    我不需要妻子、不需要子嗣、不需要財物,什麽都不需要。


    所以老天爺啊,請賜予我登上武藝顛峰的時間。


    不禁覺得自己仿佛是個任性的孩子。即使如此,我仍渴求擁有時間。


    「——師父!」


    我向上天祈求的那一刻,心愛的門徒衝了過來,速度快到道場的門彷佛會被撞破。


    現在的我上半身一絲不掛,渾身是血地倒在地上。


    她衝向我,握起我那隻感覺不到重量的乾枯手臂。


    盈滿眼眶的淚水微微顫抖。


    「請不要走!師父,請不要離我而去……!」


    宛如決堤一股,身為門徒的少女淌下淚水。


    有股被纖細的手指輕輕拍打的觸感,於是我清醒過來張開雙眼。


    「師父!是我!艾爾瑪!您認得出我嗎?」


    我的門徒——艾爾瑪睜大雙眼看著我,隨即破涕而笑。


    不用大喊我也聽得見——我試圖撫摸她的頭,身體卻不聽使喚。


    她是我在五十歲時所收留的孤苦無依的少女,我們認識相當長一段時間。


    撿到她時年僅十二歲,現在已經年過六十,外表仍宛如十五、十六歲的少女。


    若是人類,這肯定是一種異狀,但從艾爾瑪的外表便能看出原因。比人類耳朵稍長的尖耳朵。艾爾瑪是被稱為精靈的長壽種族。精靈在十二歲前,與人類的成長速度一樣,超過十二歲後,衰老的速度比人類慢十倍——


    ……原本將她視為女兒般看待——真是的,看起來儼然是超過百歲的爺爺與十六歲左右的孫女。


    「不許……哭……艾爾瑪……靜寂流的人……豈能輕易落淚。」


    無法移動手,於是我努力擠出話語。


    隻見艾爾瑪淚水底下的笑容變得更深了。


    「您清醒過來了嗎……!」


    聽見我這麽說道,艾爾瑪發現我尚有一絲氣息,顫抖的聲音透出一股喜悅。


    這都要歸功於艾爾瑪拚命對我施以回複魔法的關係,讓我有力氣開口說話。然而,我現在形同是有漏洞的容器,注入的生命力不斷流逝而去。這個魔法本來的用途是用來治愈傷口,世上不存在著可以違背天理、阻止生命消逝的魔法。


    她肯定不願意接受這件事吧,曾經聽艾爾瑪本人說過,她將我視為父親般看待。看樣子那似乎是她的肺腑之言,不禁讓我感到有些欣慰。


    「好了……停止使用魔法。是時候該順從天命了。」


    我將好不容易能夠移動的手,放在艾爾瑪的手上。


    即使見到我稍有好轉,艾爾瑪的臉龐仍染上一層冰冷的絕望之色。


    「不要……我不要!還不到放棄那一刻!我的修行也尚未結束,請不要自作主張!」


    艾爾瑪像是哭鬧的孩子般,不肯聽進我的話。


    ……我可以體會她的心情。在師父過世時,我也要任性說過類似的話。


    剛剛也有想到這件事,來不及看見門徒的成長便離開人世,這果然是我的遺憾之一。


    那麽,有什事必須告訴她才行。身為靜寂流的掌門人,然後,身為她的父親。


    「艾爾瑪,聽好……這將會是我的遺言。身為父親、身為父親的遺言……懂嗎?」


    「——不要,不要……師父,不要死……」


    可能是從我的眼神中看出天命已定,艾爾瑪終於崩潰大哭。


    剩下的時間不多了,雖然沒能登上武術顛峰,但至少要將師父傳給我的靜寂招數流傳下去。


    我等待艾爾瑪冷靜下來,不僅僅隻是用說的,必須傳達給她,讓她繼承下去,不然一切都是白費。


    雖然花了一些時間——但艾爾瑪似乎稍微冷靜下來了。雖然仍在哭泣,但她的雙眼確實看著我……不禁慶幸自己是這孩子的師父兼父親。


    我猶如風巾殘燭般,生命之火隨時可能會熄滅。艾爾瑪,原諒我選擇延續靜寂流的香火。


    「首先是身為你的師父斯拉瓦·靜寂的遺言。」


    艾爾瑪抽著鼻子,聽從我的話,抿著唇點頭。


    「艾爾瑪,現在我任命你成為靜寂流第三代掌門人……雖然你還不成氣候……但我已將一切都傳授給你了……你要更加精進自己,將靜寂流的招式流傳下去……懂嗎……」


    我強忍著咳意,輕輕吐了一口氣。


    這恐怕是我最後僅存的力氣,已經無法再好好說話。艾爾瑪似乎看出這一點,隻見她流著眼淚,強而有力地點了點頭。


    幸好她是個懂事的好孩子,或許還有時間能以這孩子的父親身分留下遺言。我努力平緩紊亂的呼吸,繼續說道。


    「艾爾瑪,磨練……現在學會的招式。不久……你將會成為靜寂流的真傳……艾爾瑪,靜寂流就交給你了。」


    「……是,師父,我明白了。」


    「到那一刻,你就是艾爾瑪,靜寂了……嗬嗬嗬……咳!咳!」


    「師父!」


    可惡,這個破身體,終於撐不下去了嗎?


    每次咳嗽時便會感到一陣劇痛,不禁懷疑肺部是否破了洞。


    這具衰老身體給我撐著點,我還沒有交代完。


    「然後……接下來是身為你的父親——斯拉瓦·貝薩的遺言……!」


    「不要再說了!您真的會死的!」


    聽不見那個平常惹人憐愛的聲音,艾爾瑪用顫抖到難以聽懂的聲音大喊著。


    別這麽說。一同生活了五十年,我卻沒有盡過父親應盡的責任。


    雖然為時已晚,但至少讓我稍微當一下父親。


    我將手放在拚命阻止我的艾爾瑪頭上。


    明明自己已經沒有這麽做的力氣——但人類一到緊要關頭,便會發揮潛力。


    艾爾瑪沒有抗拒我那隻沾滿血的手,她明自我已經走到盡頭,默默地緊咬嘴唇。


    「我很愛你,你陪伴著沒有妻子、孩子的我,在我身旁綻放花朵般燦爛的笑容,對我而言,你無庸置疑是我的女兒……你要活得長長久久,在你漫長的生命中尋找出真正的幸福。」


    連自己都難以置信,我的語氣相當平穩。


    從艾爾瑪眼中不斷滾落而下的淚水,彷佛一瞬間靜止了下來。


    ……失去父親的孩子,與身為養父的我。雖然異於常人,但很幸福。


    我祈求女兒能夠建立幸福的家庭,過著和平的日子。


    我說完想說的話,方才所感受到的懊悔彷佛不複存在,我的內心被滿足感所填滿。


    ……然而,又有其他的懊悔油然而生。原來擁有孩子是如此幸福的一件事,或許我應該結婚才對。但是這麽做的話,不曉得艾爾瑪還會不會是自己的孩子……既然如此,這樣就夠了。


    「師父……?師父……!」


    艾爾瑪的呼喚聲漸漸變得遙遠。仍感覺得到她的溫暖,那麽逐漸遠去的是我的意識。


    啊啊——雖然充滿懊悔,仍是個美好的人生。


    我的手自艾爾瑪的頭滑落下來的同時,我的意識沒入了黑暗之中。


    ……可以的話,來世我想要過個不再有悔恨的人生。


    ◆


    ……這些想法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記憶了。


    回過神後,我的眼中映照著一對男女。


    外表的特徵……從尖長的耳朵來看,這兩人想必是精靈。


    我隻認識包括艾爾瑪在內的數名精靈——不,應該說精靈是一種終其一生不踏出國門的封閉種族。我隻曉得這兩人是精靈,當然對他們毫無印象。


    「老公,剛剛這孩子是不是看了我們?」


    「是啊,交互看了我們……這個年紀看得出我們是父母嗎?」


    兩名精靈探頭看著我的臉,同時滿臉幸福地笑著。


    ……不太對勁,這對男女像是描遊了我的動作後笑了出來。


    是旁邊有嬰兒嗎?我轉過頭,將視線移向旁邊。


    然而眼前隻有木製的柵欄。從背部傳來的柔軟觸感來看,我應該是躺在床上。


    ……不不,等等、等等。怎麽回事,我不是已經死了嗎?


    我為什麽會躺在這種地方?應該說這張床未免太小了。


    「哎呀,他在搖頭呢。是在否定我們的話嗎?」


    「討厭,怎麽可能啦。而且,若是真的,媽媽我會很難過。」


    「啊哈哈,說得也是。」


    那對男女相視而笑。


    ……有股不對勁的感覺。好像哪裏怪怪的。


    我到底是怎麽了?我拚命思考著,始終歸納不出答案,思緒亂成一團。


    然而,盡管頭腦不斷在否定,隨著答案逐漸浮出水麵,頓時內心感到一陣駭然。


    「吶,我可以抱他嗎?」


    「好啊,沒問題。」


    幸福洋溢的那對夫妻將手伸向我的身體兩旁。


    我順著精靈青年的手臂移動視線……不可能,縱然是年老的身體,我的手臂也沒有這麽細瘦。


    不,甚至顯得軟綿綿,與其說細瘦不如說是……嬌小。


    「好,我是爸爸喔~」


    我來不及抵抗,就被輕易抱了起來。


    「嗬嗬,不可以忘記媽媽喔。吶,斯拉瓦,我是媽媽喔!」


    我陷入一連串的混亂。突然被叫了自己的名字,讓我忍不住僵住。


    「吶,斯拉瓦,斯拉瓦這個名字啊,是偉大的傳奇武術家的名字喔!似乎是那位艾爾瑪大人唯一尊敬的人!斯拉瓦!你要好好長大成人喔!」


    ——剛剛她說了什麽?斯拉瓦跟艾爾瑪,這個組合讓我不禁感到一陣頭痛。拚命否定之下所得到的答案,直到自己的名字被叫了出來,證實了現實的荒唐無稽。


    莫非我真的變成——這對夫妻的孩子了!


    「嗯,耳朵的形狀像媽媽吧?線條纖細又秀氣。」


    「哎呀,眼睛跟鼻子跟你一模一樣喔。他可是我們的兒子,斯拉瓦肯定是個最棒的孩子。」


    我沒有理由可以去否定眼前這個非現實的景象。


    硬要說的話,我現在可能是在作夢——但意識未免太清晰。


    所以,我是真的——變成這對夫妻的兒子了。


    ……一輩子全心全意精研武藝,在人生盡頭迎接死亡。


    與死神的約定卻以意想不到的形式化為白紙。


    在夫妻的手中來來去去的我,一時之間無法接受這個突如其來的展開——抑或是出自於幼兒的本能——一股強烈的睡意襲來。


    下次睜開眼時,我或許已經在天堂了。


    若是仍維持嬰兒的模樣,待在那對夫妻身旁的話——


    這次我一定要過一個不留悔恨的人生。


    我要重拾一度中斷的習武之道,這次一定要登上顛峰。我堅定地許下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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