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田雪路


    黑田雪路感到緊張。平時散漫放鬆的嘴角閉得緊緊的,眼角也微微顫抖。訂作尺寸大了一號而讓肩膀部分顯得鬆垮垮的西裝,現在也因為雙肩抬高剛好變得體麵。保持十指交握的他默默低著頭。


    開業第一天就有客人上門的可能性不高。黑田知道歸知道,然而從今天起擁有自己的事業這股激昂難免會造成過度期待與不安。手汗被他抹在大腿上。


    黑田租下住商混合大樓六樓的一戶,幹起了「殺人」生意。黑田雪路這個男人是個殺手,過去在別間事務所早就做出許多成績。執業數載的他到了今年決意自立門戶,半年後就這麽開張大吉了。


    前東家並沒有送開幕禮。做這一行的人往往無法跟身邊新出現的同業共存共榮,到最後互搶飯碗的機率不小。黑田創業的舉動自然完全不受歡迎。


    相對的,倒是有朋友送來的華麗花束裝點在入口。因為那不能明目張膽地擺在門外,就被拿來放在事務所裏頭充熱鬧了。華麗花束寫上了送件人的大名「木曾川」。朝那名字瞥了一眼的黑田想起同業朋友的輕佻笑臉。他們最後一次見麵大概是在兩個月前。


    「我看那家夥是在提醒等他開業時也要記得回禮吧。」


    黑田和那個朋友討論到最後,在「頭一個委托者最好是有些難言之隱的美女」這項結論上得到了共識。他們還做出了另一項結論:「如果能奢望,最好連下一個、下下一個委托者都是美女。」簡單來說,是美女的話隨時歡迎。對二十出頭的黑田而言,這樣的意見算是天經地義。


    不過他早認為事情八成不會跟妄想的一樣。環顧事務所就能看到現實。


    隻有黑色辦公桌以及大樓裏別間事務所轉讓的中古書櫃,要接待美女實在不夠氣派。原本還預定在牆上掛幾幅畫或擺觀葉植物做裝飾,但是在業界宣傳及其他零零總總的花費幾乎已耗光儲蓄,沒有餘裕顧及那邊。


    由於正對麵蓋了棟公寓,窗外景致同樣缺乏情調。可是黑田也不好抱怨,因為他的租屋處就在那棟公寓裏。位於二樓邊角的房間即使從窗口俯視也瞧不見,但既然身為那裏的住戶也不便有意見吧。


    這棟住商混合大樓的六樓除了黑田以外,還有承攬活動的企劃公司當鄰居。黑田上個月將辦公桌等東西搬進來之際,那裏正在募集陶藝班的參加者,目前則有標榜能快速瘦身的瑜珈課報名廣告貼在外頭,再過去則有畫商在旁邊占了一塊很小的空間。黑田一去問候就差點被人推銷壺,隻好倉皇而逃。不過那裏員工少而且也不算吵,因此黑田倒沒有什麽牢騷。


    剔除瑣碎不滿後若要舉出事務所的另一項大問題,應該就是高度。雖然說方便的地段隻租得到這裏才讓黑田被迫落腳,但是六樓這個樓層會帶給他不滿以及強烈不安。簡單說就是他怕高。


    坐也坐不住的黑田起身在事務所內無法靜下心地到處走,然後撕下承租後就備妥的日曆,這樣事務所也和社會上一樣迎接了6月1日。他將31日在手裏揉掉以後,又來回踱步於辦公桌周圍。


    從窗邊探頭往下瞧,就看到了走在人行道上的女性。然而頭暈目眩的感覺隨即來襲,黑田連忙抽身。雖然窗戶沒開,依舊很恐怖。


    黑田從還空蕩蕩的書櫃後麵抽出收藏在裏頭的工作道具。煩惱到最後選擇用手槍的他覺得對工作道具還是該講究,才在開業前決定購入一整套。拆開透過人脈介紹的男子交來的貨物包裝紙以後,黑田粗魯地坐到事務所的綠色沙發上確認。他將缺乏光澤、呈暗藍色的那玩意舉向天花板的照明使其透光,並且握緊瞄準。接著,他將手指擱到扳機作勢擊發。


    黑田不使用任何刀械,他的信念是不屑用那種舊世代手法殺人。朋友木曾川和他在這方麵意見不對盤,因此經常起口角。過去黑田都向事務所借東西用,以後就需要專屬於自己的道具了。


    黑田擦了又出汗變滑的手掌以後,將手槍扔到一邊,想確認招待客人用的茶和點心。成套道具還留在桌上,他就匆匆跑到事務所的流理台去。


    黑田打開小冰箱,拿出整包茶點。顧慮到大剌剌地拿給客人不禮貌,他決定先用褐色托盤盛好。剛開始營業要闊氣一點,從在鬆阪屋地下街設櫃的「虎屋」買來的最中餅被擺到圓形托盤上。喜好甜食的他甚至想自己全部吃掉,不過盛好的三色最中餅並沒有被私吞。假如


    沒客人上門,過幾天大概就會變成他的午餐。黑田一邊期盼生意可以興隆得沒機會吃這些,一邊確認茶葉和即溶咖啡都已經準備齊全。他順便在向午時分思索:吃飯時間快到了,要吃些什麽呢?出社會以後,黑田的樂子頂多隻剩下吃。


    髒過頭的流理台曾花了三天才清理完,黑田用指頭撫過那幹淨的表麵,然後心滿意足地坐回沙發上。他朝目前還沒運作過半次的傳真機瞥了一眼以後,再瞄電話的插頭有沒有插好。有插好。黑田歎息。


    黑田住的地方離名古屋車站不遠,隻要出門走兩三步,看似忍受著不滿的人們每天都滿坑滿穀。有那麽多人彼此錯身而過,與他人有所牽連,低著頭活著。


    所以,委托殺人的差事應該馬上就會上門。黑田樂觀地如此思考。


    而且,那想得美好的展望將意外地實現。


    狀況發生在黑田苦思接下來要檢查什麽的時候。門外傳來敲門聲,他的肩頭與外套過大的部分同時彈了起來。急忙起身的黑田回應「來了」就想趕去開門,不過看了桌上又「哎呀」一聲停了下來。


    之前隻顧著茶點的黑田將忘記的手槍收進外套裏,才快步趕到事務所入口。將原本就沒鎖的門一開,外頭有個站得直挺的女性。


    這個人就是事務所的頭一個委托者。


    不對,真的是委托者嗎?為避免空歡喜一場要慎重確認。


    「請問,你是來委托工作的嗎?」


    「對。」


    女性斷然點頭。黑田確定是頭一個委托者以後,忍不住眉開眼笑。


    她身材苗條,所以不必確認是不是跟隔壁搞錯了。快速減肥塑身法應該與她無緣。


    而且正如黑田希望的,是個美女。看上去多少有點年紀,但不讓人覺得蒼老,美麗的麵孔流露出知性。落落大方的女性向黑田行禮,讓他看似不好意思地也跟著低頭。他低頭藏起的臉正望著沒有鋪地毯的樸素地板竊喜。


    這肯定是上天祝賀他開張的賀禮。


    黑田懷著一股不合本色的虔誠,意氣風發地將那位女性領向綠色沙發。


    岩穀香菜


    猛回神的香菜差點失去意識。每次頭一偏,意識就差點中斷。她也希望可以拋開矜持直接入眠,可是想到自己從昨天早上就一直沒睡,又覺得可惜。哪裏可惜?冷靜下來想理當會覺得莫名其妙,但香菜根本不會冷靜下來,因為那會讓她直接睡著。


    岩穀香菜今天仍在熬夜後迎接早晨,始終醒著。可是,那段期間她什麽建設性的事情都沒做。一整天及一整晚,香菜都在上網。她沒玩線上遊戲,隻是平淡地度過時間。有時看個影片,搜尋忽然想到的詞,查瑣碎知識查得入迷。光做著這些事沒完沒了地消磨掉時間,乃至於今。


    香菜在今年上了六年級。當然那指的並非小學,而是在大學的第六年。升上四年級以後她就幾乎不上學,學分壓根兒不夠。從四月起的兩個月之間,她一次也沒去大學,更不曾選課。隻要下學期將學分修滿還是能畢業,但香菜的心思不在那上麵。她自從留級以後就被老家斷了學費和生活費,並沒有給家裏多添負擔,吃虧的隻有無償替她出錢的好事者。


    沉重的腮幫子和眼皮都已經撐到極限,香菜起身。她離開影片播個不停的電腦,輕手輕腳地走在東西到處亂擺的房


    間裏。沙發上擱著脫掉的衣服及內衣褲,地板上有看完的漫畫和寶特瓶堆積成塔;全白桌麵上滿是超商塑膠袋以及雜七雜八塞在袋子裏的垃圾。反正有努力保持每個月做一次大掃除,最要緊的本尊也天天都洗澡,所以不構成問題。香菜這一套見解老是被苦口婆心的朋友否定。


    那位朋友來到香菜房間,是在她洗完臉正要挑一塊幹淨毛巾的時候。門鈴被按響,香菜立刻選了綠色毛巾擦掉臉上的水滴。


    現在會來她房間的隻有一個人。香菜連外頭都不確認就開門。


    公寓走廊上正如所料,有個穿著深藍色整齊服裝的女性站在那裏,和一身皺巴巴睡衣的香菜成對比。身穿高島屋店員製服且妝化得稍濃的女性將手擦在腰際,低頭看著香菜。


    「哇~~凱碧,早安安。」


    盡管香菜被走廊亮得遮住眼睛,還是舉起另一隻手問候。被稱為凱碧的女性對於那疑似綽號的稱呼似乎不中意,眉頭皺在一塊。不過她好像聽慣了,也沒反駁就開始脫鞋子。由於玄關隻有香菜的外出鞋和涼鞋各一雙,是屋裏僅存的淨土。隻不過那鞋子已經被穿得破破爛爛,慘不忍睹。破成那樣,即使解釋成是貓狗惡作劇的結果也能被接受。


    「你總該買鞋了吧?房仲公司旁邊不是有鞋店嗎?」


    「啊~~原來還沒倒喔?真努力耶,了不起了不起。」


    香菜獨特的軟綿綿口吻讓凱碧整張臉又凶了起來。


    「你從什麽時候開始繭居的啊?受不了。」


    「咦~~我有出門啊。呃,我去了從big camera再過去一小段,然後拚命走就會到的那間王將。那裏中午的時候老是客滿,我還特地排隊耶。雖然吃便利商店旁邊的sukiya也可以啦,但我昨天心儀的是炒飯嘛。」


    「就穿這套睡衣去?」


    「我外麵有披一件運動外套。」


    香菜有的衣服大致上隻能分為睡衣和運動服兩種,以前去大學時穿的衣服放著沒穿就變得像破抹布一樣了。看不過去的凱碧「嫌浪費」還真的將那些縫成抹布,把流理台裝點得花花綠綠。


    折回客廳的香菜露出傻笑,跟在她後麵的凱碧歪著頭。


    「幸好~~」


    「好什麽?」


    「咦?畢竟要是我不在,凱碧你就白跑一趟啦。」


    聽朋友想將沒去大學的行為正當化,凱碧不吭聲。經過片刻的沉默,她說了句「傻瓜」並敲了香菜的額頭。她似乎想不出更合適的形容。


    盡管挨揍的香菜噘著嘴,還是隨腳將地上的寶特瓶和衣服踹開,替凱碧騰出坐的空間。


    然後,她擺了一個原本在沙發上用來代替枕頭的軟墊。凱碧不客氣地坐到那裏,香菜則屈膝坐在成堆衣服上頭。


    香菜和凱碧同年,氣質卻大相徑庭。凱碧與她的差異不僅服裝,還包括梳理到後麵的頭發,臉上容光煥發。不顯稚氣的鳳眼是與生俱來,能充分表達出她身為大人。相反的,香菜沒化妝,留著一頭被自己隨便剪得毫無協調感的長發,而且大概是沒曬太陽的關係,渾身有股高中生般尚未成熟的嬌嫩氣息。加上她個子矮,一坐下來活脫脫是孩子樣。


    「今天不用上班?看你的打扮,應該不是吧。」


    「我巧妙地溜出來了。吃完飯立刻要回去。」


    凱碧從包包裏拿出裝便當盒的布包。香菜看到那就像海獅一樣拍了手。


    「好厲害~~你還在做便當啊。」


    「早起又不辛苦。你的午餐呢?」


    「大部分是吃sukiya或超商。到車站那裏左轉的某某佳味鋪,我偶爾也會去。」


    香菜扳著手指頭回答。由於住處在車站附近,香菜也曾經跑去凱碧工作的高島屋尋開心。但凱碧大概不好意思被看見工作的模樣,香菜自從被她用一句「你這家夥別再來了啦」趕走以後就不進車站了。


    意料中的答案讓凱碧板起麵孔。不知香菜對那張臉是怎麽想的,笑著催促她:


    「我之後會去吃啦,你別在意,先用吧。」


    「我才沒在意。」


    凱碧拿筷子伸進小小的便當盒。香菜嘴上表示別在意,卻在旁邊盯著她吃飯,眼裏表達出「分點什麽給我吧」的訊息。凱碧察覺到那種視線,仍然決意不理對方,因為她知道一喂就沒完沒了。


    「……你是不喂鴿子吃東西的人嗎?」


    「我是連煎餅都不喂給鹿的人……這什麽啊,玩具?」


    凱碧忽然停下視線,撿起桌子旁邊的某樣東西。那形狀怎麽看都是被人稱作「手槍」的玩意,握柄異常地黑,吸引住人的視線。凱碧沒想什麽就把那當玩具,用槍口對著香菜。香菜差點忍不住抬臀,但還是偷偷捏了自己的腿故作平靜。


    「嗯,差不多。用郵購買回來了。」


    「你又亂花錢。你那些錢是怎麽來的?」


    「秘密。」


    香菜簡短回答並別開視線。凱碧並不知道香菜的爸媽已經停止匯生活費給她,不過似乎知道光靠生活費也買不起這種東西,才對香菜存有疑心。


    凱碧把手槍扔到地上以後,朝周圍看了一圈。


    「茶呢?你這裏有沒有?」


    「嗯,有有有。你可以自己從冰箱拿。」


    香菜一催促,凱碧便站起身。當然,便當盒也被她帶到了流理台。


    香菜咂了嘴,撿起凱碧隨便扔到一邊的手槍,「唔~~」地歪著頭。


    毫無知識的她無法分辨那是否為真槍。


    岩穀香菜並沒有買這把手槍。她是偶然撿到的。


    昨天,香菜騎腳踏車取巧穿過和公寓稍有距離的停車場時,由於是晚上就沒有注意到那東西掉在地上,車輪不小心輾了過去。險些摔車的她氣得瞪向地麵,便發現了這把手槍。


    她撿起來時覺得是仿製品或玩具,就直接帶回來了。可是回房以後,那種份量及質感讓她冒出懷疑:「咦?說不定是真槍耶。」這麽一來,事情似乎就麻煩了。


    雖然扣一次扳機答案就會揭曉,但香菜沒有那種勇氣。


    一落單,差點忘記的睡意立刻湧上。香菜試著將手槍槍口對著自己的鼻子,嗬欠瞬間停了。其魄力令她仰起身體,將手槍擱到地上。


    這太適合用來驅除睡意了。僵笑著背後冒出冷汗的香菜感到不舒服,同時點了點頭。


    萬一不小心撿到的東西是真貨,即使交給警察也會讓事情變得很複雜。誰知道會被警方傳訊幾次,最壞的情況下,說不定還會被當成持有者而觸犯了所謂的槍械管製法。與其那樣,還不如自己收起來活用。香菜努力用自己的方式做正麵思考,結果處理手槍的方式就如此定案


    了。


    將瓶裝綠茶夾在腋下的凱碧走了回來。她默默吃起便當,但最後有留一塊冷凍食品炸蝦餅並夾到香菜嘴邊。香菜開心地迎上去連筷子一起咬,好釣的程度讓凱碧端正的臉孔也綻露喜色。


    香菜那種軟綿綿的笑容讓凱碧很難招架。香菜有股不可思議的親和力,可以讓身邊的人對她包容。香菜本身也明白對那一點有自覺會讓魅力減弱,幹脆就迷迷糊糊地過著每一天。


    不知道算幸或不幸,從某天開始,她的腦袋就時時罩著一層迷霧,變得難以思考些什麽。那也是她活得有氣無力的原因。


    看凱碧收拾吃完的便當盒,香菜有了動作。她把沙發上的內衣褲和脫掉亂放的睡衣扔到窗邊,空出躺的位置。


    「要不要一起睡午覺?」


    香菜才開口,凱碧就板著臉拒絕了。


    「我馬上要回去上班。真羨慕大學生。」


    凱碧如此挖苦並瞥了她一眼。香菜對此仍不顯動搖


    。


    「嗯,當學生很棒呢。」


    香菜感觸良多地說了。她那溫馨得和現場不搭調的悠哉態度讓凱碧感到傻眼。


    過去香菜曾在漫畫咖啡廳打工,不過那家店在今年三月底歇業了。他們隔壁的老舊電影院要拆除,老板才決定一起把店收掉。從那以後,香菜就無所事事地過著自甘墮落的日子,不工作、不去大學,也不會主動先找娛樂消遺。


    隻有凱碧這個朋友會擔心香菜都不和別人交際而親自找上門。


    「對了,你今天來做什麽啊?」


    有凱碧關心是很好,但她太好事的個性讓香菜一直有所提防。香菜低姿態地帶著曖昧的笑容一問,凱碧便淡然回答:


    「為了逼你去買履曆表。好了,跟我一起去便利商店。」


    「咦~~」


    香菜明顯表露出不服。凱碧輕易地抓住想抽身逃走的香菜,然後起身,簡直像在教訓不懂事的小朋友。揪住香菜的凱碧用下巴示意門口。香菜低頭看著地上的手槍,還是不改有氣無力的態度。


    「希望你不要變成沒有建設性的人。」


    「凱碧~~」


    香菜的語氣不像在叫朋友的綽號,而是像在叫苦。


    像貓咪一樣被凱碧揪著脖子的她不甘不願地把腳伸進了破破爛爛的鞋子。


    首藤佑貴


    上學前;等待上課的空檔;上課中。始終直接觸及皮膚的那陣冰冷讓他不禁打起哆嗉。


    一直待在教室裏卻覺得每個人的聲音都模糊不清。對坐在後麵的首藤佑貴來說,昨天前一成不變的現實如今已顯得褪色。佑貴的意識隻因為一個道具就大幅轉變,那道漩渦至今仍不規則地造成刺激。他將身體稍微向前彎,隔著衣服捂著側腹部的模樣由旁人看來隻像在忍耐肚子痛,不過向現在的佑貴要求客觀性是太苛刻了。


    就讀高中三年級、今年滿十八歲的首藤佑貴懷裏有手槍。豁盡過去積蓄的他決意將東西買下,在昨天終於收到貨以後就一直沒讓手槍離手,甚至連昨晚就寢時都伴在枕邊。他就是如此在意且疼惜那東西。


    佑貴曾是個和「凡庸」一詞相稱的高中生。他和大部分學生一樣,並沒有什麽特別傑出的才華。即使奮發用功也有花上再多時間也贏不過的對手,就算將泰半的青春奉獻給社團活動亦無法如願活躍。佑貴自從加入劍道社以後一次也沒有怠於練習,可是在團體賽當中全然沒有被選上的跡象。


    如此持續挑戰到最後,佑貴比其他同年級學生更加了解「才能」這道牆。人身上有怎麽靠努力也改變不了的特質,那使人與人之間產生隔閡。佑貴深信萬般競爭都會牽扯到才能的優劣,而且那就是一切的動機。


    他會這麽相信還有另一個理由。


    首藤佑貴具備奇妙的緣分。


    天生容易跟具備才能的人相識的特殊緣分。


    那從佑貴上幼稚園時就發揮了效果。他的朋友全是在童蒙時期就嶄露罕見才能而受矚目的人,無論是鋼琴、心算之類的才藝,奇特一點的,還有人靠玩劍球的精湛技術上了報導。


    佑貴由小學、國中一路在近距離看著那些人的才能開花結果,才領悟自己的命運就是這麽回事——他自己沒有才能,卻有辦法跟才能邂逅。


    當然,佑貴本身絲毫不樂見這種事。就算身邊的人有了大成就,他的度量也沒有大到能坦然為此感到欣喜。況且那種人對他來說,隻不過是「魯鈍」而非有度量。光是接納別人的才能會失去刺激自己成長的機會——執著於輸贏和優劣的佑貴這麽認為。


    然而佑貴何止沒有激發自己成長,還盡是屈服在才能之下,無法理解也不接納他人,光會丟人現眼地吃味。厭惡自己這種定位的佑貴卻始終無法從中掙脫,結果拯救他的既非愛情也非友情,而是手槍。


    自己現在可不是普通高中生了。手槍這種連人命都能輕易剝奪的道具;普通人連拿到手的機會也不一定有的玩意被他隨身攜帶著。佑貴一直把自己遇見才能的特質視為詛咒,但現在他終於得到可以對抗才能的玩意了。


    眼睛會興奮得躁動不安分,說來也是理所當然。


    佑貴根本不覺得自己買了手槍。他隻是得到了特別性。


    現在在這間教室裏,也有一個時常讓他羨慕其才能的同學。


    對方的背影就在眼前。佑貴平常會排斥那道背影,總是低頭不看。


    然而,現在不同。他在外界給予的勇氣扶持下待在這裏。


    現在也承受得住自卑感了。打直背脊的他不低頭,甚至還笑得出來。


    畢竟佑貴現在得到了他的「特別」。


    時本美鈴


    時本美鈴在與班上組員一起吃營養午餐這段期間:心情始終雀躍。


    因為放學後她預定要跑第一個離開,將「第六名」殺掉。光是想像自己實行那項計劃,連平常會剩下一半左右的黑麥麵包都吃得津津有味。那副吃相和衝勁,看在明白美鈴平時常賣乖的組員眼裏都覺得意外。


    美鈴對遺傳自母親的輕柔自然卷頭發感到驕傲。將那修齊剪成鮑伯短發,單看發型就給人成熟的印象。然而她的個子比小學六年級學生的平均身高矮得多,照身高排隊總要站到最前麵。對此美鈴並不覺得苦,她學到了小不點有小不點的便宜可占。


    比如去吃到飽的餐廳,還可以用小學生的收費多蒙混個兩年。好處主要在費用方麵。


    美鈴留下一口黑麥麵包,拿了別盤菜。茄汁青豆被她用筷子一粒一粒夾進嘴裏。其間美鈴還是和組員有說有笑,而且對答得體。不過她關心的始終是放學後,連自己回答過什麽幾乎都沒聽進去。


    今天美鈴的藍色書包裏有手槍和筆記簿。她把存了又存的壓歲錢還有祖父母給的零用錢全部花在買手槍上。得知網上能買到手槍算是碰巧,不過美鈴一明白以後就付諸行動了。她買手槍有明確用途。


    那就是把討厭的人一個個殺掉,理由簡單明了。


    美鈴開始記錄是在今年三月,時間還不到三個月,不過已經寫到第七本的筆記簿裏麵,反複記著日期和人名。她每天寫功課都會順便更新的那個排行榜,記載的是「討厭鬼」的名次,名字填了前十名。美鈴日複一日將天天都會因為小事情而大幅變動的排行榜列出來,活得好惡分明。那也算是她的一種小小哲學。


    而且循著她表露出的心思,就會得出將討厭鬼收拾掉的解答。


    討厭鬼不要存在絕對比較好。可是,隻要活著一定會產生討厭的對象。但既然不存在比較好,就應該為此而努力。美鈴不欺騙自己的內心,才決定對環境付出努力。她要做的,就是將討厭鬼抹消。


    美鈴其實是想從第十名依序殺掉,子彈卻隻有六顆,因此她改成從第六名開始動手。她存的錢不夠多買幾顆子彈,所以非得一人一槍、彈無虛發地確實將對方解決掉。美鈴在這件事情上展現出十足氣魄,絲毫不緊張。


    以負麵意義而言,時本美鈴是個能積極麵對任何苦難及逆境的少女。


    依然帶著笑臉的美鈴不動聲色地看了班上的另一組。位於她視線前方的女生用吸管喝著盒裝牛奶,對於親人成為被索命目標一事渾然不覺,隻專注在營養午餐上麵。


    美鈴今天要動手的對象,是和她同年級的小泉菜菜實的親姐姐。


    花咲太郎


    「唉……真令人歎息。」


    花咲太郎麵對便利商店的雜誌架搖了搖頭。他捂著戴在頭上的綠扁帽,誇張地歎氣。帽子加背心及長袖襯衫的穿搭,手裏還握著銀亮鋁合金手提箱,打扮酷似外國人,就像英國的偵探一樣。


    其實,這名叫花咲太郎的青年任職於偵探事務所,要用「不


    折不扣」來形容可能有語病,但他是偵探。主要負責找尋走失的貓狗,偶爾也調查外遇。身為偵探的信念是絕不和殺人案扯上關係,也沒有意願推理,他就是這樣的一名青年。


    太郎有副不講話就能得到女性好評的外表,但扭曲的癖好使他隻要一談及對女性的喜好就會在三秒內遭人唾棄,因此沒有一本雜誌能看到合乎太郎品味的「可愛女生」登上封麵。


    雖然不可能有,不過那是社會的考量,與他無關。


    到了午餐時間,在附近大樓工作的人及補習班學生、專科學生各自捧著午餐,排成了一條長長的隊伍。太郎就站在空出來的雜誌架旁邊,觀察著排隊的那些人。


    他不時會拿出疑似便條紙的東西過目。每次看完上麵所寫的字,都會在轉開視線時冒出歎息。太郎既不是來買午餐也不是來消磨時間,他是為了工作才來到這間便利商店。


    今天打一早就到了偵探事務所的太郎發現已經有客人等著。那是個眼窩底下有瘀青的中年人,自報的姓名為筱崎達郎。那個叫筱崎達郎的男人委托的工作是「找尋遺失的模型槍」。


    雖然協尋失物也包含在太郎的工作裏,找模型槍倒是頭一遭。


    筱崎達郎表示自己昨晚被醉鬼糾纏上,東西不知不覺中就弄丟了,對於晚上帶那種玩意外出走動的理由則是支支吾吾地交代不清。基本上筱崎達郎臉腫得就像和人打過架,還貼了塊膏藥。即使進一步深究糾纏他的人有什麽特征,得到的回答隻有:「給人很高調的印象,留著一頭金發,記得挺年輕,感覺是個囂張的家夥。」


    從缺乏自信和心虛的態度看來,當時筱崎自己似乎也喝得爛醉,宣稱被糾纏的證詞也令人懷疑其可信度,也很有可能是喝醉的筱崎找人打架。


    筱崎希望無論用什麽辦法都要盡早找回東西。拗不過他熱切拜托的太郎便在當天展開行動了。找尋失物遠比找狗來得難,太郎曾想對這項差事敬而遠之,但他的同事正在調查外遇,有空閑的事務所成員就隻有太郎而已。


    「模型槍是嗎……」


    筱崎表示被糾纏的地點是公共停車場,來便利超商以前就去確認過的太郎當然沒發現任何蛛絲馬跡。雖然還沒有向利用那座停車場的相關人士打聽,但他認為去了恐怕也是白跑一趟,畢竟連東西是不是在那裏遺失的都不確定。筱崎斷定是在那時候弄丟、被偷的,然而太郎不會立刻下定論。想找的東西進了固執所造成的盲點就會一直找不到,這是太郎從經驗中戒懼的一點。


    筱崎大概沒想過會被拒絕,還用影印了模型槍實物的圖片自己做了一把紙槍,專程帶到事務所。盡管多少有點皺、槍柄又短,以外行人的作品來說堪稱手工靈巧了。筱崎把那交給太郎,要他在尋找時當成參考。


    那把紙槍就收在太郎拿的鋁合金手提箱裏麵,但是他也不能拿著這款沒有槍口的紙勞作,語氣輕鬆地問人:「有沒有看過這個?」


    追根究柢,就連筱崎達郎丟失的東西是不是真的純屬玩具都說不準。


    「他掉的,總不會是真貨吧……」


    太郎眯起眼睛嘀咕。嘴巴上說「總不會」,那還是被他算在「有可能」的範圍內。哪怕是再精巧昂貴的玩具,若沒有隱情就不會動用偵探幫忙找了,更不會打一早就規規矩矩坐在事務所等人才對。再說筱崎達郎多開的條件也很可疑。


    「請不要扣扳機。」


    喂喂喂——太郎腦裏隻閃過負麵的想像。


    而且筱崎之後立刻說自己要上班,馬上就跑了。雙方雖然打了有關工作的契約,卻連詢問細節都沒空。太郎拿著一張整理好的證詞和排隊結帳的年輕人比對,工作內容草率所帶來的心冷外加疲倦,讓他垂下肩膀。


    筱崎的證詞和大部分年輕人都能吻合。留金發的人多,而且小夥子大致上都挺囂張。


    太郎回想起筱崎臉頰有多腫以及受傷的是哪一邊,就注視了年輕人的左手。筱崎是將膏藥貼在右臉,雖然當不了確切證據,不過糾纏他的年輕人想來是個左撇子。


    既然使勁揍了人,動粗那一方的手也不會安然無恙。本來太郎還期待有沒有人在指頭上裹膏藥,但就是碰不上那種輕鬆明了的好事。盯了一陣子以後他打消靠運氣的念頭,朝著跑到外麵垃圾桶打包垃圾的亞洲人店員後頭追了上去。太郎待的這間便利商店在公共停車場前麵,店員或許有目擊深夜發生的鬥毆。


    太郎站到拿著垃圾袋將垃圾桶倒過來的店員旁邊。


    「不好意思,方便打擾一下嗎?」


    「好的……」


    他向看似不安的外國人店員露出了客套的笑容,並開始幹活。


    綠川圓子


    有一棟仿佛躲在郊區山林間的老房子,屋齡逾四十年,遠遠看去會誤認是棄屋。屋瓦經曆數次台風後少了幾片,剩下的也已經褪色。但住在裏麵的人認為隻要不漏雨就好,對外觀並不在乎。


    有人就窩在自宅兼工坊的那棟房子裏。屋內悶熱,待在略顯破舊的烤窯前難免汗流涔涔。短褲配短袖襯衫的打扮有如小孩,頭上則裹著毛巾。這人叫作綠川圓子。


    姓氏後麵的名字讀作「enji」,但別人大多會誤念成「maruko」或「enko」。這狀況早從小學持續到現在也習慣了,不過連性別都被搞錯就讓人難以接受,因為沒念錯的人會從字音判斷綠川是男性。綠川圓子是個妙齡女性,長相並沒有出色到需要特別提起,但也沒有糟


    得令她自卑。


    沒什麽特別之處的秀氣臉孔傾向中性,男女雙方要打交道都容易。肌膚和頭發都有曬得稍黑的色澤,可是綠川待在太陽下的時間算不上多。大多情況下,她都窩在工坊埋頭幹活。


    綠川圓子是陶藝家,從開始創作已經過了約六年,不過多少算有了名氣。綠川的父親原本是個和陶藝無緣的公司職員,然而卻在某一天和朋友協力砌起了烤窯。花四個月才完工倒是無所謂,但他隻用了兩三次便生膩,後來窯裏有好幾年沒點火。對那感到可惜的念頭大幅左右了綠川的人生。


    大學畢業後,變成啃老族的她拉了五年左右的陶坯就開始慢慢得到肯定,乃至於今。雙親已經過世也沒有兄弟姐妹,和親戚間更是完全不往來,變得除了工作對象外一概不與人交談。但正是喜歡這種環境,構成了綠川選擇這項職業的部分原因。她明白自己是社會不適應者,傲慢得對人欠缺禮節及敬意,完全體會不到人際往來的價值,性子不會為孤獨所苦。


    最近接到的委托還不算少,當中比較大的案子是製作讓點心店用來裝布丁的陶器雛形。


    她曾被人拜托做一款在大量生產黑陶之際,可以用作參考的陶器。綠川本身也不明白那種工作為何會找上自己,不過她對完成的作品本身倒是很滿意。日後看到工廠生產的陶器幾乎沒有重現其設計而失望一事,如今也已經成了美好回憶。


    綠川對窯裏取出的壺以及受托製作的水瓶成品似乎不甚滿意,臉色顯得陰沉。做給自己當新飯碗的容器,釉藥也融過了頭而黏在坯底。那是她花了時間上彩的作品,因此不吭聲仍然看得出灰心。


    以前綠川隻要對東西不滿意就會丟在院子,但自從山中的黃蜂飛進倒在地上的壺裏麵築巢並大量係殖以後,她就不擺在那裏了。


    綠川淡然地將那些打破,然後默默收拾碎片。假如這些能二度利用就好了——她每次都會覺得可惜,黏土費用也不可小覷。錢不夠時她會擅自翻掘山裏的土收集材料,不過那是得費上一整天的作業,腿腰還會酸痛個兩天,根本無法工作。她舍不得花那種時間和工夫。


    「師父,差不多到出門的時候了。」


    寄住的徒弟從外麵探頭進來。綠川還


    隻有二十過半,創作年資也不算長。基於性格,她無論到幾歲都不會想要收徒弟,然而這男的卻在大約一年前忽然來訪,還自封為徒弟住了下來。綠川起初也對他生厭,不過到最近也已經放棄把人趕走,就當失敗作一樣中途擱置。反正沒付薪水傷不了荷包,他又願意代任秘書,因此並不會派不上用場。這個人對離群索居的綠川來說反而重要,因為綠川可以將性格上不擅長的行銷交給他。


    「是嗎?你要一起下山?」


    「當然了。不管師父去哪,我都會跟著去。」


    徒弟微笑不絕,給人溫和的印象。頭發美麗如金絲,親切到幾乎可疑的清秀麵孔;歲數不詳,但感覺年輕、個子高。即使由不太在乎別人外表的綠川看來,也明白這個徒弟是被歸類成所謂的「型男」。隻不過,綠川對他唯一不予置評的是「眼睛」。況且綠川在舉辦個展的畫廊被人稱呼為「老師」,讓他叫成師父總覺得不對味。


    打掃完碎片的綠川洗了手與臉,然後回到住家換衣服。她覺得照現在這身穿著就行了,卻被徒弟帶著笑容用一句「不可以」否定,隻好不情願地回去打扮。


    目前綠川在市區的文化講座擔任陶藝部門講師。明明不習慣和人麵對麵講話的她根本不適合當講師。綠川對此也有自覺,卻無法堅拒。在舉辦個展及介紹客戶方麵多有來往的可靠畫商拜托她務必要賞這個臉,大約拒絕過三次的綠川到最後就讓步了。這個參加者通常有二十名左右的講座意外長壽,即使她期待能早點打住也難以如願。


    「……穿這樣可以嗎?可以吧。」


    綠川穿上已經舊了的長袖上衣以及看得出破洞的牛仔褲,在鏡子前自問。她沒有發現那就和上次出門的裝扮一樣,連頭上的毛巾都沒拿掉就離開房間了。


    等在外頭的徒弟瞥了師父那模樣一眼,也隻是微笑而已。徒弟全身穿著藍色西裝,體麵得像是待會要去上班。或許他有他的講究,連平時的工作服都是統一成藍色。


    由於挖完黏土後要運載很方便,綠川外出是直接搭以前在父親名下的小貨車到處跑。後頭載貨台上散放著水桶、大箱子以及大型鐵鍬。


    綠川坐上小貨車的副駕駛座。她有駕照,不過車都讓徒弟開。


    「師父真棒耶。深居山中的陶藝家感覺就很有架勢。」


    「那倒不是。」


    要推銷、參加熟人個展或者籌辦自己的個展都會造成不便,因此這年頭的陶藝家不太有意願住山上。然而這裏就是綠川的老家,她也沒其他地方可住。


    綠川以前念書也是住家裏通學,因為在外獨居實在覺得不安。


    「而且能靠一技之長謀生也很令人羨慕。」


    「是這樣嗎?」


    徒弟這時候笑了。綠川從窗口望著蒼鬱相連,沒察覺那一點。


    「師父很喜歡用『是』這個字呢。」


    「是嗎?」


    「是吧。」


    「也是呢。」


    綠川說得平淡,徒弟答得委婉。


    兩人之間的對話總是這副調性。


    黑田雪路


    「請問是不是想殺任何人都能勞煩你?」


    剛坐上沙發的女性一開口就朝黑田問了。雖然事務所的宣傳詞大意確實是那麽寫的,經人一提要承認倒是讓黑田退縮了。


    黑田一邊準備茶一邊用溫和語氣回答:


    「若是我無法隻身應付的對象就愛莫能助了。」


    「比如說?」


    「好比總統。再說我沒有護照。」


    這是黑田自己開的玩笑,但女性沒笑。她似乎和黑田懷著不同性質的緊張,身體僵直,脖子和肩膀動起來都顯得生硬。來委托殺手難免有這種反應吧——黑田在觀察對方的過程中讓自己稍微鎮定下來,對於頭一個委托者是美女的亢奮感也發揮了正麵效應。不過,這種氣氛在殺手事務所裏就太肅殺了些,是不是該把表麵上的名義定為偵探事務所才好呢?如此後悔的他衝了茶。


    黑田將自己和女性的茶擺上桌,然後坐到了對麵的沙發。


    「還沒請教怎麽稱呼呢。」


    「早乙女。早乙女未森。」


    「了解。啊,我叫黑田,黑田雪路。不巧就是沒有名片。」


    對方想來是不會對殺手事務所的人報上本名,黑田自己用的名號也和本名相差甚遠。他本身把那當成和筆名類似的玩意看待。會用到的盡是筆名,這陣子都快忘記本名了。


    「那麽早乙女小姐,談工作前我有件事想請教,請問你是怎麽得知這間事務所的?」


    黑田一麵將盛著茶點的托盤推向對方一麵提出問題。


    「那和我們要談的工作有什麽關係嗎?」


    「畢竟今天是首度開業,我想做個問卷調查當經營的參考。」


    黑田端茶就口。早乙女未森對茶與點心都沒有伸手,握著的拳頭就湊在擱於身邊的手提包上麵。或許她根本無意喝殺手端出來的茶。


    「熟人介紹的。我獲得的建議是無論如何都非得下手的話,可以到這裏看看。」


    「熟人?」


    「嗯。」


    女性隻是短短應聲點頭,不打算多說,對於熟人的姓名似乎也有意保持緘默。黑田在心裏捉摸那人會是誰,卻無法立刻想出一個對象。人與人之間的交集會出現在意外之處,單靠黑田個人掌握不了。


    「介意我將話題帶回工作的委托上嗎?」


    早乙女未森客氣地催促黑田繼續往下談,黑田感到掃興,但對方是客戶。而且由於是頭一個客人,他也不太想搞砸。黑田切換心情,好聲好氣地待客。


    「讓你久候了,請說。」


    「就是這個女的。」


    早乙女從手提包裏拿出照片以及類似履曆表的玩意,遞向黑田,黑田把茶杯放回桌上,然後接下。他將照片和詳細資料拿到與眼睛同高,同時過目兩者。可以用左右眼專心看不同的東西,這是黑田具備的詭異特技。或許是受此影響,他有著獨特的視野,那曾救了他逃過幾次危機。


    「綠川……maruko?」


    講出名字的黑田腦裏浮現了某個家喻戶曉的動畫主角。


    「要殺害這名女性?」


    「嗯。有勞你了。」


    早乙女未森點頭。黑田凝視著畫質粗糙得隻像偷拍的手震照片,上頭是個用毛巾裹著頭的女性。他用手指按著下嘴唇,嗯嗯喔喔地應聲充場麵。


    「看起來不像壞人呢。哎呀。」


    黑田捂了嘴。他認為當著客戶麵前發表私人感想是失言。


    「請你放心。總統以外的人我就能殺。」


    打起圓場的黑田令早乙女未森表情僵硬。或許她是不信任黑田那種亦稍嫌輕浮的態度。


    黑田清了清嗓,看向另一邊的詳細資料。他的視線在綠川圓子的職業欄那裏停了下來。


    「陶藝家啊。滿少見的職業。」


    「她的作品是這副模樣。」


    早乙女未森將別的照片交給黑田。黑田頓了一拍,然後才接下照片。照片上拍了壺。這張照片看來就沒有手震。以褐色牆壁為背景,在櫥櫃上當擺飾的那玩意是從正麵拍的。黑田盯了幾秒以後,才在手裏交換所看的照片。


    「你說的我明白了。還有住址……雖然有點遠,嗯,嗯。好,這樁工作我接了。」


    畢竟頭一項差事就拒絕好像不吉利——這話黑田沒說出口。他算是挺相信吉凶的人。


    事情就這樣談了個七七八八,之後則是做一些瑣碎的確認和商量契約事宜。


    黑田向早乙女未森確認費用,還問了是否有設期限。


    「有沒有希望在何時以前要


    動手?」


    「那倒沒有……能盡早是最好。」


    「我明白。交給本大爺……啊,不是。我會盡心盡力為你提供服務。」


    黑田一邊整理收到的資料一邊挺起胸口。他的話裏沒有虛假,為了不讓千辛萬苦開張的事務所早早就倒閉,他卯足了十二成的勁。


    然而,那股熱忱似乎不太能傳達給對方。


    「那個——」


    「嗯?」


    早乙女未森向前彎身,看似不安地望著黑田。以為有哪裏處理得不周到的黑田做了點心理準備,等待對方開口。


    「你真的殺得了人嗎?」


    「……啥?啊,哎呀哎呀。嗬嗬。」


    黑田對早乙女未森的問題露出微笑。


    他想起來了,偶爾會碰上這樣的委托者。


    麵前的黑田雪路看似是個好人,有的客戶就會起疑。


    懷疑他到底是不是殺手。


    證明自己是殺手。這件事意外困難,不過黑田采取了解決問題的頭號方法。


    他從沙發起身,走向櫃子。


    「我有這樣的玩意。」


    黑田抽出手槍亮給對方看。他顧及禮貌就沒有用槍口向著對方,但早乙女未森的眼光隨


    即變了。看對方已經釋懷,黑田就把手槍收進了櫃子。


    除工作時以外盡量不帶在身上。當然,那是因為被警察發現可就麻煩了。


    早乙女未森抬頭看了時鍾,並且向坐回沙發的黑田提供進一步的資訊。


    「中午過後有她開的陶藝班。」


    「才藝班嗎……教陶藝?怪了,我怎麽記得最近才看過類似的玩音?」


    早乙女未森將黑田拍額頭的反應忽略掉大半,又告訴他陶藝班的時間和地點。那是在名古屋車站一帶,離黑田的事務所也滿近的一棟大樓。


    黑田被早乙女未森用期待的眼光看著,便婉轉地開口否定:


    「在太多人看著的地方無法下手喔。不過,去參觀一下是不錯。」


    他得體地應付過去。早乙女未森表麵上未顯失望,低頭囑咐:「拜托你了。」接著她直接起身,準備離開事務所。黑田本來還想把人叫住,然後找個壞心眼的問題問對方,但是想到沒必要冒險搞壞印象就打消了主意。


    黑田默默目送對方。之後他走到窗邊,垂下原本緊繃的肩膀。從緊張獲得解脫的他眼神渙散地俯望底下的人行道。嘴還沒張,表情看來正在忍耐。


    等確認過早乙女未森出現在底下人行道以後,黑田才發出累積已久的歎息。


    「唔~~結果是個不近人情的美女。」


    雖然他並沒有期待會發生什麽,但現實比想像中更冷漠。


    感覺這女的瞞了許多事——黑田俯視著那顆褐色的頭心想。


    早乙女未森極力克製多餘的發言,隻有她亮出的第二張照片比較接近多此一舉。拍了壺的照片。畫著奇特圖樣的那玩意,在黑田履行工作之際是完全不必要的情報。可是對方卻給了那張照片,這讓黑田感到相當不對勁。


    早乙女未森憎恨綠川圓子的理由,或許跟這隻壺有關。


    盡管黑田沒有直接問,但他對委托者的「動機」抱有強烈興趣。辦正事還為了究明那些而輕舉妄動,是黑田最大的壞毛病。


    「我就是喜歡揭露潛藏的動機。會不會適合當偵探啊?」


    從窗邊折回來的黑田撕開了一個最中餅的粉紅色包裝紙,將外形仿照櫻花瓣製作的點心啃掉一半。內餡是白豆沙,櫻花風味在口中濃濃擴散開來。是讓人想配茶的滋味。


    他灌下早乙女未森一口都沒想喝的茶,然後抬頭看時鍾。


    「照這時間……先吃午餐也還來得及吧。」


    黑田撥轉腦內時鍾的長短針推算,開始準備出門。


    他決定先去那個教陶藝的地方瞧瞧。


    岩穀香菜


    「哦,~~melonbooks。哦~~章魚燒。哦~~沒去過的漫畫咖啡廳。」


    「幹嘛興高采烈地把看到的東西一一指出來?」


    你是小朋友啊——凱碧傻眼地說。香菜還是在憨笑,而且她離開公寓後依然被凱碧揪著脖子。屈身走路也開始累了。


    出了公寓的兩人穿過五金行旁邊的巷子,來到一條小街。右手邊有章魚燒攤,往那直直走就能見到大馬路及車水馬龍的景象。製藥公司的高樓大廈十分醒目,旁邊則有香菜之前打工到三月底的漫畫咖啡廳。


    「我很慶幸店家全都沒有倒嘛。雖然對麵的幹貨行倒了。」


    「那就不叫『全』了吧……」


    離開小街後經過melonbooks前麵的香菜用手一指。隔著車道的對麵有扮裝風化店和漫畫咖啡廳,香菜提到的幹貨行店麵已經拉下鐵卷門。凱碧朝那裏瞥了一眼,什麽也沒說。她們倆走過斑馬線,朝便利商店前進。


    其實不來這一帶也能在公寓附近找到便利商店,凱碧卻不知道。香菜故意默不作聲讓她一路拎著自己過來,因為香菜有意看一下昨天撿到手槍的停車場,說不定會有人來找東西。


    「話說,你也該好好走路了啦。走很慢耶。」


    「誰叫我腿短。」


    香菜剛反駁就被凱碧輕輕打了一下屁股。當香菜鬧著說要告她性騷擾時,向章魚燒攤點了好幾盒炒麵的女職員捧著東西輕輕鬆鬆就追過了她們。香菜目送對方的背影,然後又抬頭看向凱碧,一臉開心地問.


    「凱碧也會參加女生的聚會嗎?女生聚會是在做什麽?需要『女子力』嗎?」


    「我曾經回了一句:『我們都幾歲了還算女生嗎?』之後就沒人約我了。」


    「哎呀,女子力零分耶。」


    「你沒資格說我啦。」


    凱碧看不過去香菜睡衣掀起來露肚臍的模樣,伸出手幫忙整理。盡管兩人同年,互動卻像母女。香菜大概也意識到這一點,仿佛要主張自己不是小孩似的帶起了話題。


    「我問個完全無關的問題喔,凱碧交到男朋友了嗎?」


    「還真是毫無脈絡可循耶。」


    「不是常有人找你搭話?就是公寓裏那個感覺有點帥的家夥。那一型的你覺得怎樣?」


    「有那種人?」


    「西裝尺寸不合的那個。」


    哦——凱碧的印象似乎兜起來了。她斜斜地仰望天空,然後歪了頭。


    「那算長得帥喔?看慣我弟弟以後,實在沒感覺耶。」


    「啊~~記得你弟是個型男嘛。」


    雖然香菜隻和對方見過一次麵,還是想起了那副長相。


    「那張可愛精悍的臉孔超吃香的。」


    「我可不會吐槽你那矛盾的形容。我弟弟有那張臉再加上過度體貼的個性,想找對象應該挑不完,但我就是擔心他有偏愛糟糕女的傾向。我看他遲早會被不中用的女人纏上。」


    凱碧擺出做姐姐的麵孔嘟噥。於是香菜看似高興地對她開了剛剛想到的玩笑。


    「啊~~比如像我這樣嗎?」


    「就是啊。」


    凱碧毫不客氣地點頭。香菜隻好要寶地「咯咯」笑著裝蒜。


    後來她們又過了一條斑馬線,行經專科學校前才抵達便利商店。旁邊就是ukiya,黃幡隨暖風飄揚。香菜也常受這間店關照。


    香菜她們一到便利超商門口,有個戴綠扁帽站在垃圾桶旁邊的青年向店員行了禮後便離去。青年拎著的鋁合金手提箱灰亮亮地反射陽光,讓香菜忍不住閉起眼睛,凱碧也用手捂住眼睛。


    「剛剛那個也是帥哥嗎?我猜啦。」


    「你明明對別人的長相沒興趣,不要裝好奇了。」


    香菜麵對熟知自己為人而言詞辛辣的朋友,還是隻能笑著敷衍過去。


    何止是臉,除此以外她沒興趣的事情可多了。


    香菜覺得這樣的自己是個空洞的人,心裏一直有些不舒服。


    接著,她隨口向將垃圾桶裏頭的東西打包扛起來的店員打了招呼:


    「嗨,小內。」


    穿著藍白條紋製服的店員看到香菜,也用笑容回應:


    「啊,你好。」


    那是從「你」字聽得出獨特發音的問候。凱碧從腔調察覺店員是外國人。


    被叫成「小內」的店員是中國來的留學生,和經常光顧的香菜彼此認得。盡管發音仍顯


    得奇怪,還是能不出差錯地做好店員的工作。算來他已經上班第二年了。


    大概是香菜乖乖被人揪著脖子的模樣太逗人,店員笑容裏摻了工作性質外的情緒。


    「剛才那個人怎麽了嗎?來找你問路?」


    「不是,他問我昨天晚上那裏是不是有人打架。」


    小內捧著垃圾袋,騰不出手似的指向公共停車場。那裏就是香菜昨天撿到手槍的地方。


    香菜抬頭望著和停車場隔了一條狹長馬路蓋在對麵的藍色五層樓立體停車場,並且疑惑地表


    示:「打架?」


    「即使問我,當時我不在所以也不知道。」


    「哦~,外麵果然很恐怖,還是不出門比較好~~」


    當香菜聊著這些時,心裏也在思索那與撿到的手槍是不是有什麽關係。


    在鬥毆衝突中不知不覺掉了手槍——想來有可能。


    既然如此,難道剛才那個綠扁帽男就是手槍失主?不過如果是衝突當事人,就不必打聽事情有沒有發生過。那麽他是受托來找東西的?那樣的話,剛才那家夥就是偵探或便衣警察羅?香菜憑衝勁推理到這一步,然後就不當回事地輕易放棄了。


    香菜才不會相信光是簡單牽個線就得到的答案。她沒有發現自己猜對了。


    「哪有哪有可能~~」


    「你幹嘛忽然跳起舞?」


    「別在意。哦~~安利美特。」


    停車場後頭的建築物是安利美特,剛才正好有兩個女生說說笑笑地走了出來。香菜上大學的時候也會在那裏買漫畫,現在她完全不求那些東西了。


    「好啦,反正我們走吧。」


    凱碧大概怕放著不管會讓香菜一直聊下去,拉了人就想走。香菜伸手向小內求助,但對方隻是陪笑目送著她們離開,然後就直接回去工作了。被拖進便利商店的香菜含蓄地看了看凱碧的臉色。


    「凱碧,我告訴你喔。」


    「怎麽樣?」


    應聲的凱碧眼明手快地拿了履曆表。香菜別開視線,聲音變調地說:


    「我……我忘記帶錢包了啦~~」


    「我買給你。」


    「咦?真的嗎?那我還想要兩條美式熱狗……一條就夠了。」


    v字手勢的中指彎了回去。凱碧將手放到額頭上歎息。


    「既然臉皮可以這麽厚,我覺得你耐性要強一點。」


    「哎呀,我自己也覺得很不可思議。啊,還有呢。」


    「這次又怎麽了?」


    「我、我完全沒說過自己想工作耶……沒沒沒沒事啦。」


    香菜看出凱碧變臉,說到一半就改變了主張。打算排到長長結帳隊伍尾端的凱碧停下腳步,放開香菜的脖子。凱碧看準香菜不再屈身,雖然駝背但腰立直,就將未開封的履曆表遞到她眼前。


    「不然你選吧,要寫履曆表,還是乖乖去大學。」


    平靜的口氣仍有魄力,本來想排隊的上班族轉頭看了她們倆。盡管香菜在意那種視線,還是對凱碧陪笑。然而,這次似乎用笑容也混不過去了。


    「呃,我想大學那邊已經沒辦法去了耶。再說我也沒選課。」


    連課都沒選?凱碧瞠目結舌。香菜連忙解釋:


    「那個,我們先把大學的事放一邊吧。對於打工,我並不是沒有幹勁喔。真的沒意願的話,我寧可抱著公寓大廳的柱子也不會出門。」


    「喔。」


    凱碧的反應冷淡至極。香菜又繼續找借口:


    「雖然我不是沒有幹勁,不過一回神我會發現自己在發呆,歪著頭時間就過去了。前陣子我還以為是春天的關係才會愛困耶。」


    「這樣啊,真是不得了。」


    現在是六月啦,混蛋——凱碧眼裏如此訴說著。香菜也就此沉默。她默默收下履曆表,歡歡欣欣地排進結帳隊伍。凱碧也排到香菜旁邊,再度揪住她的脖子。


    任人宰製的香菜不免歎氣,但她認同凱碧做的一切都是對的。


    盡管凱碧多少是熱心過頭了,不過香菜對於她的照顧與關心抱持著感激。早就被父母放棄的香菜在人際圈裏有深厚關係的頂多隻剩這個朋友。


    「謝謝媽媽為我操這麽多的心。」


    「我真的覺得自己就像你媽。」


    買履曆表花了約十五分鍾排隊。香菜逃也似的離開隊伍,立刻跑到了外麵。


    「呼~~結束了結束了。有完成一項工程的感覺耶。那我們回去吧。」


    「傻瓜,接下來要去買衣服,之後還要修剪你那顆亂糟糟的頭。剪完就麵試。」


    凱碧陸續排好行程,使得香菜臉色驟變。香菜差點想用自己一晚沒睡來求情,但是立刻又領悟到就算說了凱碧也不會饒過她。


    「凱碧,你自己的工作呢?」


    「我會回去上班啦,等把你照料完以後。基本上,你穿那套鬆垮垮的睡衣出來走動就是一種羞恥。明明你去大學的時候還穿得比較像樣。」


    「哎~~那時我年輕嘛。」


    凱碧捏了香菜的臉。逗弄過那光滑的臉頰以後,她放鬆表情。


    「好在你還是會乖乖洗澡。」


    「我每天都泡三個小時左右喔。多虧如此皮都泡軟了。」


    凱碧就這樣拿香菜的臉龐玩弄了一陣,卻被唐突的變化嚇住。


    「你在哭什麽?有那麽排斥嗎?」


    香菜一臉意外地望著凱碧。她用指頭擦了擦眼角,「啊」地叫出來。


    「又來了。我最近變得隻要一發呆,就會立刻冒出眼淚。」


    「……喂喂喂。」


    「還有,我看了以前買的花卉圖鑒眼淚就流個不停,真傷腦筋。明明看的是圖片卻有染上花粉症的感覺耶。」


    香菜跟著確認鼻子底下是不是又流了鼻涕。那邊似乎倒是沒有漏水。


    「像我這樣,女子力高不高啊?」


    「情緒太不穩定,看得我胃都痛了。」


    捂著肚子的凱碧並沒有說笑,香菜則麵無表情地望著她。


    其間依然有暖風吹過,讓淚濕的臉頰知道有多冷。


    此時香菜才發現,擅自落下的眼淚隻會是冷的。


    綠川圓子


    是那樣嗎——關於自己說話的方式,綠川圓子在副駕駛座忽然介意起來。雖然她並沒有刻意多用,不過被點出用詞裏常有「是」便試著回顧。


    「……是嗎?」


    綠川根本不太記得自己平常說了些什麽。因此,她想不出個所以然。


    徒弟開的小貨車已經下山,到了市區裏頭。兩人目前被塞得長長的車陣耽擱,身體隨老舊小貨車的振動而搖擺。大概是因為肉太少,綠川隻坐上一會臀部就痛了。徒弟則不改那副從容的笑,望著外頭的景色及車號。


    這人和小貨車一點也不搭調。綠川每次望著徒弟泰然自若的臉就會這麽想。


    和他們從紅綠燈得到解脫幾乎在同


    一時間,手機響了。並不是綠川那支。她瞥向徒弟擺在旁邊的塑膠手機套。由於正在開車,看得出徒弟正猶豫要不要接。綠川開口:


    「我來接吧?」


    這次她刻意試著用了「是」以外的詞匯。對於她的提議,拿不定主意的徒弟視線遊移。


    「唔~~怎麽辦……呃,還是麻煩師父接好了。請告訴對方我現在正在開車,之後會再回電。」


    「我明白了。」


    綠川打開又黑又薄的手機套,掏出藍色手機,有銀色的貓咪吊飾掛在上麵晃來晃去。來電顯示寫著「雅」。綠川按下通話鍵,隨即轉達:


    「現在在開車,之後會再回電。」


    『咦?哥,你連裝女生聲音的特技都學會啦?』


    從手機傳出的是女性嗓音。綠川徹底忽略對方的疑問,隻把事情轉達完就切掉通話,然後將手機塞回套子。對方沒有再打來,因此綠川在內心對順利講完電話的自己叫好。


    徒弟對她一連串的舉動瞠圓了眼,不過立刻又擺回笑臉。


    「真不愧是師父。」


    這家夥在誇獎什麽呢——綠川自認剛才電話接得還不錯,可是並不覺得有好到可以無端受人恭維的程度。她一點也不懂,就是那種「偏差」獲得了相當的肯定。


    「你有妹妹?」


    「咦?對啊。我想她打來肯定沒什麽大不了的事。」


    徒弟對答的內容有點前言不搭後語。綠川沒瞧出其中端倪,隻應了一句「是嗎」收尾。


    之後車裏完全沒有人吭聲,綠川閉上眼等車子駛達。


    經過將近一個小時,他們到了車站前的文化中心。那棟大樓蓋在穿越交叉路口斑馬線以後立刻會到的地方,原本經營的是補習班。結構和蓋在隔壁的法律專科學校一比顯得弱不禁風,樓層也低。整棟灰色建築仿佛被漆成黑色的大樓影子所掩蓋,毫無存在感。


    「師父,你的道具。」


    將車停到停車場的徒弟跑了回來,將上課用的道具遞給綠川。確認綠川默默收下以後,他拿出手機,稍微走遠了一點才開始撥話。綠川認為那應該是要回剛才的電話就由著他去,自己則抬頭看向大樓。豔陽今天仍延續著五月的勢頭,灑落的強烈陽光仿佛要將鼻頭烤焦。


    當綠川正打算盡快進入室內時,便被人喚了一聲「老師」。她轉頭看向左側,有個穿和服的女性走了過來。綠川也記得這個聽講的學生。


    對方是名叫姬路燈的大學生,不知道為什麽總是穿和服出席。略長的臉蛋五官端正,還有近距離看會覺得烏黑得嚇人的秀發,讓她在教室裏比誰都醒目。


    「老師,你這身打扮跟上次一樣呢。」


    「咦!是嗎?」


    經姬路一提,綠川拉了拉衣服的領口。


    「嗯。老師應該有好幾件同樣的衣服呢。」


    姬路看似開心地斷言。綠川起初在想那是不是挖苦,不過從眼神來看似乎是說正經的。


    綠川窘於應對,想向徒弟求援,徒弟的身影卻在不知不覺中從周遭消失了。他是個感覺不出動靜的男人,給人緊要關頭時總會跑不見的印象。


    反正這堂課也不需要助手,認為也罷的綠川便朝教室走去。分配給陶藝課的教室是在二樓內側,當中還留著以前補習班的形跡。書桌、講台及黑板都沿用到現在,綠川每次從教室外麵看都會回想起學生時代。


    綠川和姬路一起進了教室以後,就發現聽講的學生在裏麵已經有說有笑的熱鬧得很。畢竟也不是在學校上課,縱使擔任講師的綠川出現也不會變得一片安靜,參加活動的主婦們原本就屬於把閑聊當成重心的客層。自知不適合當講師的綠川則因為沒人認真投入或期待能做出正宗的陶藝成品,心裏倒落得輕鬆。


    姬路坐到最前麵的座位挽起袖子。綠川當作沒看到她那種積極的架勢,把道具擺到用來充數的講桌上,開始準備講課。


    綠川幾乎不會去注意那些聽講的學生,也沒將他們納入視野。


    就算看進眼裏,她連穿了同一套衣服來上課這種事也要被點出才會發現。


    哪怕教室後頭多了一張新麵孔,綠川也完全沒放在心上。


    時本美鈴


    平時吃完營養午餐以後就是午休時間,但今天的課程經過縮短,因此立刻就到了打掃活動時間。本周美鈴他們這一組負責所有人都討厭打掃的廁所。由於會用到不少水所以比冬天打掃好很多,即使如此學生們仍然擺脫不了廁所=髒的印象。


    基本上美鈴算是例外,她更討厭打掃教室,理由在於每次搬動講台打掃底下時,大多會有昆蟲屍體躺在那裏。美鈴最討厭蟲類,無論是看或摸都強烈排斥。甚至她每天記的討厭鬼排行榜對象明明是「人」,可是在看到蟑螂的日子絕對會把那寫上榜首的位置。幸好美鈴的母親愛打掃到接近有潔癖的程度,驅除害蟲更是做得徹底,所以美鈴幾乎沒機會在家裏看到那些。


    在走廊後頭的廁所戴著粉紅色橡膠手套的美鈴,正在入口馬虎地刷著洗手台。手隻會左右來回,其他在動的部位隻剩下嘴巴。組裏的女生們則拿著馬桶刷和接了水龍頭的塑膠管,顧著跟美鈴聊天。她們完全沒有意思要認真打掃。


    「你那是燙卷的嗎?好輕柔耶。」


    「嗯~~我頭發本來就這樣。」


    「好好喔。」


    美鈴用手捏了捏頭發,喜形於色。隨後她想起自己還戴著橡膠手套,才連忙放開手。美鈴的觀念認為廁所裏大部分的東西都不幹淨,就算是打掃工具或手套也一樣。用那種東西碰頭發讓她不舒服。


    「啊,差不多快來了喔。」


    美鈴回想起什麽似的開了口,探頭看向走廊。「來了。」——她一說完立刻縮起頭。


    班導師走出教室巡視的時候到了。察覺風頭的兩個女生跑進廁所。美鈴站穩腳步,用力刷起洗手台,放著四周泡泡不管是為了營造出正在努力打掃的景象。


    「我在教室都能聽見你們聊得很開心,有認真打掃嗎?」


    班導師斜眼看著美鈴,嫌起她們虛應了事的打掃方式。美鈴不改笑容。


    「有啊~~你們說是不是?」


    美鈴探頭向廁所裏的組員尋求附和。「是啊~~」兩道嬌聲傳了回來。班導師似乎習以為常地一邊對她們的德行歎氣,一邊走回教室那邊。


    三個女生確認過老師走得夠遠,又湊到一塊拌嘴。


    「老師是不是和太太吵架了啊?」


    「唔!,他憨憨的,我猜是跌倒撞到臉。」


    「啊,感覺有像喔。」


    美鈴把一大早就腫著右邊臉的「老師」拿來當八卦消遺,還跟著同學一起笑。不過班導師筱崎達郎倒也不是不得學生歡心,手巧加上個性隨和似乎正好讓他放下了威嚴,為人顯得倍有親切感。


    「既然提早放學,我們要不要去哪裏玩?到車站怎麽樣?」


    「今天我家裏有事耶。真討厭,難得提早放學耶。」


    美鈴婉拒了同學的邀約,因為還有更重要的正事要辦。


    回避話題的美鈴帶著笑臉張望。於是她的視線停在某一點,臉色隨之改變。


    美鈴用白眼盯著用抹布擦走廊窗戶的那道背影。


    頭發分左右兩邊紮起來的小泉菜菜實即使看背影也一樣顯眼。她和美鈴關係並不差,倒不如說兩人幾乎沒講過話。她們沒有交集,美鈴饒不了的隻有她姐姐。


    再提到那位姐姐,她本人肯定也完全沒有把美鈴放在心上才對。連長相和姓名也兜不攏,和美鈴錯身而過頂多隻會冒出「是個小學生」的感想。


    然而,人類有時也會在不知不覺間招人怨恨。


    恨意與稚氣一旦結合,也會導致悲劇。


    尚未有人知道兩者兼具的時本美鈴將在今天采取行動。


    首藤佑貴


    小泉明日香是和首藤佑貴住同一個社區的女生,他們從懂事起便認識彼此,加上沒有其他玩伴就自然而然地變得要好了。幼稚園也讀同一所,還曾手牽手上學。佑貴每次回想起那一幕,都會羞得忍不住搔搔鼻,深沉苦澀的失望情緒也會同時萌生,讓他恨不得槌胸頓足。


    小泉明日香過去是個內向、隻能跟合得來的人多講幾句的少女。起初她和佑貴也不太能打成一片,屬於在一起相處也會自己退一步的女孩。她的自我表達能力也很薄弱,要說佑貴不曾覺得不耐煩是騙人的。即使如此,佑貴仍沒有對她凶,理由在於小泉明日香比其他孩子看起來要順眼許多。還有,至少佑貴在小學期間並沒有對小泉明日香產生距離感,這也是很大的一項因素。當其他朋友毫無惡意地陸續炫耀才能時,隻有小泉明日香沒有發揮出她的「特別」。那比什麽都讓佑貴高興。


    那種特別,在升上國中時才被意識到。


    兩人讀同一所國中,小泉明日香卻慢慢和佑貴一點一點地拉開距離,無非是因為佑貴和她之間有了立場上的差異。佑貴的奇妙緣分不會有例外,小泉明日香同樣充滿了才能,盡管佑貴是頭一個發現的人卻沒能理解。


    根本來說,小泉明日香的那副長相就是一項才能。


    升上國中變得會強烈在意異性以後,旁人就理解了她的才能。


    那樣一來,小泉明日香自然會成為大家熱捧的對象。


    即使佑貴察覺到那一點,有些絕對性的概念就是顛覆不了。人與人的邂逅在於須臾,羈絆這種東西並不是由累積的時間決定一切。人會隨著心靈的成長而拓寬視野,並且得到能力去接納以往看不見、無法接受的事物。


    以往不懂表達自己的小泉明日香逐漸抬起頭,眼光放到了四周。從中慢慢學習的她開始會關注、回應佑貴以外的背影。


    一旦她學會主動開口,之後的改變就排山倒海地湧上了。


    有相當的才能就會有條件相當的人聚集,佑貴沒有能力打入其中。青梅竹馬的身分、以前常玩在一起的事實,全都成了回憶。況且,重視那一些的隻有佑貴自己,小泉明日香的心境沒道理和他相同。佑貴無從得知彼此之間的過去對她有多大的價值。


    佑貴沒有用來對抗的武器。他隻能旁觀,連小泉明日香有沒有察覺他的視線都無法確定,唯有對自己的失望及失落感越來越深。也許有的隻是一段不可思議的緣分,他們連誌願報考的高中都碰巧相同,好幾年來,佑貴和小泉明日香的物理性距離始終沒變。


    然而,那卻是佑貴最不樂意和她維持關係的形式。


    他不得不希望幹脆將一切斷得幹幹淨淨就此消失。


    而且現在的小泉明日香已經和佑貴的眼中釘變成了男女朋友。


    花咲太郎


    太郎離開便利超商以後就回到名古屋車站。然後他在站內一家叫「mermaid cafe」的咖啡廳喝著咖啡,順便也啃了店內賣的貝果當午餐。他曾經猶豫要不要吃隔壁賣的碁子麵,但是看客人已經排到外頭隻好略過。


    咖啡廳裏座無虛席,樓上似乎也是坐滿的,每當有人下來就會有新的客人上去交替。太郎坐的是麵對站內的單人座,眼前有落地窗能看見人來人往。大群人潮趕著時間來來去去,另一邊則有他像這樣在休息,感觸難以言喻卻能帶來類似安心的情緒。


    吃完貝果的太郎打開鋁合金手提箱,拿出手機。獨自坐在他旁邊的高中女生也用飛快指法操作著觸控式麵板,偶爾還會看似忍俊不禁地對著熒幕噗嗤笑出來,然後轉頭留意四周的目光。她的發色屬於亮眼的暖色係,不過整體上顯得發量茂密又俗氣。頭蓬得像棉花糖,往左邊紮成一束垂下來的發型似乎也讓她土上加土。應當醒目的一雙大眼睛更被厚重劉海遮著,絲毫發揮不出魅力。基本上,即使那個女高中生打理好頭發變得有魅力,在太郎看來同樣毫無價值就是了。


    太郎也試著模仿女高中生用飛快指法叫出通訊錄選撥號對象,不過徹底失敗了。他反省之後,謹慎地選了「所長」。


    關於這次工作,有必要向偵探事務所的所長簡單做個說明。太郎一早就受了委托直接到外頭奔波,都沒空向上司交代一聲。所幸,所長對部下接的工作大多抱著名為「尊重自主性」的放任態度,太郎也樂得輕鬆。


    他本來還擔心所長會不會接,但電話立刻就通了。咖啡廳裏客人的聲音太吵,講話音量隻好拉高:


    「啊,喂喂喂~~所長好,我是花咲……是的,其實我一早就接到工作……對,就是留了文件在所裏的那個案子。我想自己暫時會專注在這邊……好的,我明白了。」


    太郎切斷電話。說明簡潔,對方了解也不消片刻。他對本身職場的定位多少抱有不安,來自市井小民的委托卻意外地多。內容從搜尋翹家少年乃至打掃附近水溝都有,可謂包山包海。來者不拒地接案接久了,感覺偵探這項職業的分界線也就變得模糊了。對太郎來說那種和平的工作比較合性子,所以都會率先接下來。


    太郎由衷期盼能活得平穩,但是有某層因素使他注定要碰到「殺人案件」。既然如此,他希望至少在平時能跟那一類的事物撇清關係。


    而且,經過種種風波才認識得越來越多的「棘手分子」之一在這時傳了簡訊過來。太郎露骨地擺出反感的臉打開簡訊,就看到蜂窩的特寫。


    『這玩意大不大?』


    「好大。」


    照片立刻被刪除。太郎收起手機,然後一口氣喝掉咖啡。


    手拿杯子將吸管含在嘴裏的太郎不經意地朝店內看了一圈。他斜眼望向二則一後從樓上走下來的兩人組,隨即「咦」的一聲打直背脊。那聲音在吵雜的店裏倒也讓對方有了反應。


    那人走下樓梯,眼睛直盯著太郎。


    起初那個青年一副眼睛沒對焦的模樣,不過似乎是想起太郎就立刻變了眼神。和那雙失去光澤的眼睛對望,會勾起一股有如漂浮在夜晚湖畔的不安。


    帶有獨特恬靜及沉著的那雙眼,很傷腦筋地就是有種吸引人的魅力。


    「咦?你是叫什麽來著?之前在哪裏見過吧。」


    太郎拿著托盤起身,瞧了瞧青年的臉。青年反應曖昧地說:「在哪裏呢?」和他一道的女生則保持一副不理人的臉,隻是安分地躲在青年後頭,舉止和一頭亂翹的頭發以及強悍精明的臉孔恰好成對比。也許是剛買完東西,她的兩隻手臂都提了紙袋。


    「我想我們之前在旅館見過。」


    不開口就難以辨認性別的中性青年臉色變得柔和了些。


    「啊,果然是這樣。當時受你關照了。」


    「哪裏哪裏。」


    在交談的青年和太郎後頭,跟不上話題的那個女生正繃著一張臉。太郎在交談間仍細心觀察她,才察覺到那些反應。與此同時,太郎也感到失望。


    太郎過去曾因為工作到某間旅館,並且在櫃台被這名青年拜托代填姓名欄。太郎不明白那有何意義,不過當時青年似乎十分為難,所以他盡管困惑還是答應幫忙代筆。


    以緣分來講頂多如此,然而他們對彼此似乎都多少有印象。


    「啊,沒事。我隻是有點懷念。」


    對話中斷,太郎就對青年提醒他可以走了。青年也馬上會意,說了句「那再見了」就點頭離去。一拉開距離,女生便揪著青年的左臂開始追問著什麽。八成在問關於我的事吧——太郎如此解讀。


    太郎確認過那兩個人都從咖啡廳離開以後,才露骨地表現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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