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處傳來了電子音。


    鬧鍾嗎?


    我試圖抬起沉重如石的腦袋,但最後放棄了。躺著張開眼睛一看,發現四周一片昏暗,屋外流瀉進來的微弱光線打在造型呆板的辦公椅背上。


    「……原來是在辦公室啊……」


    這時我才想起和馬可大肆慶祝一番後就這麽睡著了。我不禁心想真是做了一件蠢事,但想到自己可能是第一次做這種事,忍不住輕輕笑了出來。


    電子音繼續響著。


    我總算察覺到那是電話鈴聲,而且是我的行動裝置在響。我似乎是躺在自己的辦公桌底下睡覺,桌上的行動裝置響個不停。我一度不想理會電話,但想到有可能是理沙或立場與我正相反的克莉絲打電話來。


    慢吞吞地隻挺起上半身摸索一陣後,總算撈到行動裝置並往下拉。一片黑暗之中,行動裝置發出刺眼的光芒,我不由得閉上眼睛別開臉。行動裝置依舊響個不停,但馬可完全沒有要起身接電話的跡象。馬可有可能不在辦公室裏,不知道會不會醉倒在外頭了?


    我一邊有些擔心地這麽心想,一邊按下通話鍵讓行動裝置貼上耳際,沒有先確認一下是誰打來的電話。


    『先生,你好啊~』


    一陣寒意爬上我的背脊,胃部也緊緊揪起。


    不過,那絕不是酒精在作祟。


    而是我內心無法忘懷的記憶在作祟。


    『你是不是正陶醉在勝利的美酒之中呢?』


    「……巴……頓……」


    巴頓不是別人,他正是在八年前永久改變了當時的外區關係,在四年前摧毀了我的夢想,以及在阿法隆崩壞事件之中,得以悠哉獨自逃脫的人物。


    『你最後好像順利投資保障商品成功喔?不知道你是怎麽籌得資金的?』


    「你!」


    『你怎麽知道是嗎?哈哈哈!我當然不會疏於收集情報囉!尤其是對跟我有緣分的對象。』


    竊聽?


    我不禁感到毛骨悚然,但巴頓給了這樣的答案:


    『你千萬別以為我會做出像竊聽那種沒品的事情啊!是你自己告訴我的啊!』


    「咦?」


    我反問道。


    沉重如石的腦漿裏忽然浮出一塊小石子。


    「你該不會是投資我們公司的基金──」


    『你們家基金幫我賺了不算少的金額,還可以順便聽你針對投資哲學發表高論,一舉兩得啊!』


    提供大筆投資金額,而且總是針對我的投資策略提出囉嗦質疑的對象。


    「高登……史密斯……」


    『我還以為你很快就會察覺到呢!』


    我從鼻子吸入一口氣,再從嘴巴呼出氣來。針對輸家,刻意反其道而行,並選擇跟隨贏家的腳步。這樣的作風也可說是投資界的不二法門。周遭人士明顯看得出我能夠因為在阿法隆事件中獲得勝利,而讓資金和情報主動集中過來,進而提升成功率。事實上,資金和情報也確實集中到我這方來,促成了自我應驗預言的好例子。


    對宛如凝聚一身合理性的巴頓來說,確實沒理由不把資金投在我身上。


    不過,我怎麽也沒料到巴頓會真的去做。


    我不敢說自己已經恢複冷靜,但醉意可說完全散去。


    「……你打來有何貴事?」


    『對喔,差點都忘了有重要事情。等一下,我先寄檔案給你。』


    「……?」


    我不禁感到訝異時,發現巴頓似乎在操作其他裝置。


    敲打鍵盤的聲音傳來。


    『你們家公司這次賺到的利益想必達到所謂的天文數字等級吧?好比說三百億或四百億之類的。雖然在全球富豪榜上已經看慣這樣的數字,不過……那些人的財產幾乎都是其名下公司的股票估價金額。如果要說可自由運用的現金金額達到這般等級的人,你可能是人類史上的第一人也說不定。不對,埃及的法老王搞不好也是其中一個。』


    「……那又怎樣?」


    『嗯。』


    「當」的一聲傳來後,貼在我耳際上的行動裝置發出通知聲。


    『檔案寄出去了。』


    巴頓寄來一張圖檔。


    「這是什麽檔案?」


    『我很想這麽跟你說你開啟檔案就知道了,但在那之前,容我先告知這方的要求。』


    「要求?」


    『我希望你把這次賺到的錢全數借給我。而且不收利息、不設期限,也不催討。』


    「啥?」


    『別看我這樣,我好歹也是一個投資人。我自認不會提出讓對方想要拒絕的提議。』


    巴頓似乎重新調整了坐姿,讓身體更貼近椅背的聲響傳來。電話連線沒有遲延現象,也不會有回音,而且一片靜謐,所以我猜想巴頓應該是在月麵的某家高級飯店裏。


    冰冷的光線從隔壁大樓流瀉進來,我眯起一隻眼睛點開行動裝置接收到的檔案。一方麵也是因為好奇心作祟。我不相信能有什麽事情可以讓我正經八百地接受巴頓如此荒唐的提議。


    所以,我在毫無防備之下點開了檔案。


    「什……」


    『你知道我的意思了吧?』


    「這……這是……」


    我感到呼吸困難,惡心感再次襲來。我的頭好痛,眼花目眩。我的心跳加速,太陽穴一陣又一陣的抽痛。我拿著行動裝置的手不停顫抖,卻無法從畫麵上別開視線。


    『那是你以前的珍貴朋友吧?』


    巴頓以帶著笑意的口吻說道。


    雖然畫麵上的人物留著一頭短發,顯得比記憶中的身影來得成熟,但我知道不可能認錯人。


    她是羽賀那。


    「……你在哪裏拍到的……」


    『就剛剛拍的而已。』


    「咦?」


    『不過,拍了之後被狠狠瞪了一眼就是了。』


    我無法理解巴頓在說什麽。不,我是不想去理解。


    大腦不存在痛覺,理應不會有疼痛感。盡管如此,我還是感到大腦發疼。


    那感覺宛如有人把手指戳進我的顱骨,不停攪拌著我的腦漿。


    『言歸正傳,回到要拜托你的事情。』


    我拚命地咽下從喉嚨深處湧上的酸液,勉強撐著不讓行動裝置從手中脫落。


    『如果你願意來談一談,就告訴你我的飯店房號。』


    巴頓的說話態度明顯指出哪一方處於優勢。


    我幾乎是在下意識裏把垃圾桶拉近自己,控製不住地吐了出來。我將站上誰也不曾到過的高峰。帶著這般喜悅喝下的酒精參雜著足以灼傷食道的胃酸,從嘴裏傾瀉而出。


    『現在可沒有那個時間讓你在那邊嘔吐。快做出決定吧!我也是很忙的!』


    所謂的投資,就是彼此在較勁,看哪一方的想法可以搶在前頭。


    巴頓采取了把這樣的做法發揮到淋漓盡致的策略。


    而我,我毫無武器可以反抗。


    「……為什麽……」


    『嗯?什麽意思?』


    「為什麽……你會跟羽賀那在一起……」


    『這部分等你來找我談的時候,我會告訴你答案。我可以先告訴你我不是采取了什麽強硬的手段。』


    麵對巴頓一副開心說話的態度,我忍不住又吐了一次。


    我恨不得殺了巴頓。恨不得立刻殺了他!


    『還有一點,如果是先生你,應該能夠理解我為什麽需要資金。』


    「怎……樣?」


    『你覺得我為什麽要銷聲匿跡這麽多年?』


    因為我揭發了阿法隆……


    想到這裏的那一刻,我忽然有所察覺。我想起了阿法隆的公司理念。


    「你該不會是──」


    『沒錯,我還沒有放棄夢想。我要擊垮綠寶石工業。所以,我需要錢才能達到目的。』


    巴頓是當真的嗎?


    我不知道答案。


    不過,我知道一件事。


    『不過,這部分沒必要得到你的共鳴。如果能夠引起你的共鳴,我當然也會覺得開心。總之,我相當有自信。我知道對你而言,我持有的資產是任何東西也無法取代。好啦,先生,你打算怎麽做?對了,我隻是想跟你借錢而已。我是打算還錢的,這點你可別誤會啊!畢竟我是投資人,而不是強盜,不可以搞錯這點。不過,如果全數歸零,也隻能請你死心。』


    「去死吧……」


    我忍不住脫口而出。


    巴頓發出笑聲。


    『最後一個問題。如果你願意來談一談,就告訴你我的飯店房號,還有那張照片的秘密。』


    搞不好我哭了。我不知道是因為不甘心,還是覺得自己窩囊。或許兩者都不是,而是因為想到可以見到羽賀那,所以太高興了。


    總而言之,我一邊痛哭流涕,一邊心想怎麽可能有第二個答案。


    『先生。』


    行動裝置裏傳來不耐煩的聲音。


    盡管知道那是巴頓為了逼我去找他而在演戲,我還是無法抵抗。


    「願意。」


    『嗯?』


    「我願意談一談……」


    『這樣啊,很高興有機會再見到你。我住在格蘭德中央飯店的5002號房。這應該是你的前任老板住過的房間。』


    「艾蕾諾亞住過的……」


    『沒錯。雖然我很信任先生你,但請務必獨自前來。還有,記得換好衣服再過來。畢竟這房間不便宜,萬一弄髒就頭痛了。』


    巴頓隻說這麽多,便掛斷電話。在那一刻,四周變得靜悄無聲,就彷佛被拋向了月麵的盡頭。


    羽賀那。


    我低嘀說出這三個字後,八年前的記憶隨之蘇醒過來。


    羽賀那。羽賀那。羽賀那。


    傲慢自大、徹底把別人當成白癡看待,自己卻也有愚蠢一麵的羽賀那。個性像貓咪,一發現溫暖處,就喵喵叫個不停,而且擁有不會取笑別人夢想的孩子氣一麵的羽賀那。


    我站起身子,從隔壁房間抓來原本是為了在公司徹夜加班時而準備的換洗衣物,連同垃圾桶一起帶到共用的洗手台。


    走廊上鴉雀無聲,一點兒動靜也沒有。我甚至不知道現在到底幾點鍾了。


    洗把臉、漱了口之後,我把垃圾桶連同桶子裏的汙穢物裝入共用的垃圾袋裏往垃圾投入口一丟,便換上乾淨的衣服,就這麽走出大樓。


    不知道是不是多心,屋外似乎帶著些許寒意。


    薛丁格街上不見行人,計程車司機睡眼惺忪地等待著客人上門,我鑽進計程車裏後,一路奔馳到格蘭德中央飯店。


    在抱著依舊感受不到真實感的心情下,我走進有著溫暖光線,以及提供最高規格服務的工作人員等待著的飯店。告知房號後,工作人員畢恭畢敬地為我帶路。


    這是夢。這一切都是夢。


    我一邊這麽心想,一邊敲了5002號房的房門。


    會不會是一頭金發的艾蕾諾亞出來應門……


    然而,當然不會是艾蕾諾亞。


    房門打了開來,和那時沒有一絲改變的巴頓?古拉鐸斐森出現在門後。


    「很高興見到你來。」


    說罷,巴頓帶著我走進房間。當然了,房間裏依舊是一樣的格局。


    巴頓帶著我坐上沙發,我看見沙發前方放著應該是巴頓喝到一半的酒和玻璃杯。


    「要不要慶祝一下重逢?」


    在我的正對麵坐下來後,巴頓舉起玻璃杯說道,但我甚至沒有看他一眼。


    「……好吧,我知道你的心情。那就直接進入主題吧。」


    巴頓輕輕仰頭飲盡玻璃杯裏的酒之後,站起身子。


    巴頓移動到艾蕾諾亞曾經掛上家徽旗幟的主臥室門前,敲了敲門。雖然主臥室裏沒有傳來回應聲,也沒有任何動靜,但巴頓再敲了一次門之後,便打開房門。巴頓把頭探進門內,不知道在說些什麽。可能是因為地毯的毛太長,把聲音都吸收了進去,我完全聽不見巴頓在說什麽。


    不過,我的心髒劇烈地跳動著。因為我看見巴頓縮回身子後,就這麽讓房門敞開著。


    我盯著房門的方向看,甚至忘了呼吸。我看向門縫、看向巴頓畢恭畢敬地伸直手臂做出引導手勢的那個方向。


    「唔……!」


    我等待這一刻等待了八年。


    一身套裝打扮的羽賀那從主臥室走了出來。


    羽賀那沒有長高太多,留著一頭甚至顯得帶有攻擊性的短發。


    她身上沒有散發出像以前會有的危弱稚氣。


    不過,她的臉龐還殘留著八年前的濃濃氣息。


    好美。


    宛如一顆磨得光亮的黑曜石。


    「羽……賀那……」


    我帶著陷入夢境之中的心情喊出羽賀那的名字。


    然而,羽賀那毫無反應。她甚至也沒有看我一眼。


    不僅如此,羽賀那不是像以前那樣隻是態度冷漠而已,而是像人偶一樣麵無表情。


    「我知道你有千言萬語想說,但可以先解決我的事情嗎?」


    說著,巴頓摟起羽賀那的肩膀。


    「什!」


    我有種易碎寶物被人暗自觸碰的感覺。


    然而,羽賀那沒有抗拒。她隻是皺起眉頭,顯得有些厭煩地別開臉而已。


    我真的就像個呆瓜,錯愕地凝視著眼前的光景。


    「我是在地球偶然遇到她的。應該是在三年前吧?」


    巴頓轉頭看向近在身旁的羽賀那,那姿勢很自然地變成像在聞羽賀那的發香。羽賀那依舊沒有抗拒,她隻是輕輕歎口氣,簡短地回應說:


    「兩年前。」


    「對喔。所以,我在兩年前遇到──」


    「可以了吧?我已經提供協助了。」


    羽賀那在巴頓的懷裏扭轉身體,擺脫粗壯的手臂後,一副嫌麻煩的模樣說道。


    巴頓原本保持著手臂浮在半空中的姿勢,後來聳聳肩回答:


    「他應該會希望你待在這裏吧?」


    「我不想待在這裏。」


    我覺得腦袋像是被人狠狠敲了一下。


    對於一個尋找了八年也找不到的對象,本來就不應該懷抱對方會因為想見到我而主動來找我的想法。


    巴頓看了我一眼後,再次聳聳肩。羽賀那迅速轉過身子,打算走進主臥室裏。


    「羽賀那!」


    我忍不住喊住羽賀那。羽賀那停下腳步,越過肩膀看向我。


    然而,那絕不是我期待見到的目光。


    那是完全喪失興趣的目光,甚至感受不到輕蔑的情緒。


    就這樣,羽賀那立刻關上厚實的房門。


    惟獨宛如關上心房的關門態度讓人看了不禁心生懷念。


    「……簡直就是一隻善變的貓咪。」


    巴頓把雙手舉高到肩膀的位置做出誇大的動作後,回到沙發來。


    「好啦,你想先知道什麽?我看你滿臉都是問號。」


    我在幾乎陷入恍神狀態之下看著巴頓。


    「先給你基本資料好了。」


    說罷,巴頓把擱在一旁架子上的牛皮紙信封丟給我。信封裏裝了幾張文件。我動作僵硬性地抽出文件來看。


    文件上有羽賀那的大頭照,並寫出經曆。


    「三年前會遇到她完全是一個偶然。那甚至不應該說是遇到她,正確來說,我隻是看見了她。那是一個在地球舉辦的學者聚會,我一時興起才會去參加。那時我本身還必須隱姓埋名,所以想要搭腔也不行。話雖如此,但基於工作上的習性,我還是做了調查。」


    我保持沉默地聽著巴頓做說明,思緒完全停擺。惟獨視野裏的資料化為了無生氣的事實,一一烙印在我的腦海裏。


    根據巴頓所提供的資料,羽賀那似乎一直待在地球。羽賀那就讀我不曾聽過的大學後,以克莉絲想必也會驚愕不已的速度迅速畢業,並取得博士學位。她的專攻科目是數學。


    「在那一年之後我才又遇到她。也就是兩年前。那次我就是抱著明確的意圖與她接觸。」


    我看向巴頓。


    巴頓當然不可能因此畏縮。


    「當時已經有一群嗅覺靈敏、從月麵來的獵才專家找上她。如果要說我也是其中一人,應該也不為過吧。」


    「……獵……才?」


    我無意識地低喃道。


    「她是個天才。至少對想要利用數學來製伏未來風險的那群人來說,她確實是。」


    我翻閱手上的文件。


    不知道為什麽,出現在文件上的單字讓人有種懷念的感覺。


    「雖然e?j?洛克柏格說他們創造出聖杯,但建立出其基本概念的不是別人,正是她。盡管當初她在寫程式時並沒有抱著要用來賺錢的想法,還是有家夥察覺到這點,並且加以應用。不過,她本人似乎早就知道可以應用在賺錢上麵就是了。她之所以沒有自己拿來應用,不知道是因為對賺錢不感興趣,還是……不,不用說也知道是為什麽。」


    我和羽賀那一起從事投資,結果被燒得滿身是傷。


    放火燒人的罪魁禍首就在我的麵前,羽賀那卻是站在他那一邊。


    我完全判斷不出應該如何麵對這樣的事實,就這麽保持腦袋麻痹的狀態低聲說出寫在文件上的單字。


    「cop……」


    這個單字讓人莫名地聯想到水晶工藝品。


    不過,這麽說來,是不是就表示克莉絲知道羽賀那的事情?


    「特地從月麵去到地球想要聘請她的,大多是慢一步加入製造聖杯競爭的那群人。畢竟隻要花錢買到更優秀的腦袋,就能夠以最快的速度奪回寶座。不過,聽說她鮮少跟人見麵。」


    巴頓輕輕啜飲一口酒,我發愣地讓視線隨著巴頓的手和喉嚨移動。


    「我想這也難怪吧。畢竟那些家夥隻會捧著大筆金錢,來拜托她做出比別人開發出來的商品更加精巧的冒牌貨。以她的經曆來說,不可能會願意接受這樣的請求。」


    聽到這裏時,我讓視線拉回文件。羽賀那的名字變成了安那?哈格。我終於明白了羽賀那為什麽會取「羽賀那」如此特別的名字。(注:羽賀那的日文發音為hagana,此發音與安那?哈格(anna haag)有相近之處。)


    可是,文件上寫著安娜?哈格已於十四歲身亡。


    「咦?」


    因為酒精和不願看見的現實而腫脹的腦袋忽然被紮了一針。我看見已故安那?哈格的樣貌,她留著一頭烏黑的秀發,備注欄裏寫著持有數學天分。


    在那一刻,腦海裏閃過詭譎的推測想法。


    羽賀那會不會是這個少女的替身?會不會是精巧設計出來的冒牌貨……


    文件上寫出安那?哈格的養父母是富豪,皆因為情緒不穩定而接受過治療。


    「每次神經大條的家夥們一來敲門,她就會牢牢地關上心房。真的是傷透腦筋。」


    「……意思是隻有對你不同?」


    朦朧意識之中,巴頓摟著羽賀那肩膀的記憶折磨著我,讓我克製不住地脫口問道。


    聽到我的發問後,巴頓笑了出來。


    「先生,你忘記我的投資方式了嗎?我會確實理解對方渴望什麽、對方是不是非要得到那東西不可?所以,她才會在那房間裏。」


    我的目光不受控製地看向巴頓的右手臂。


    那隻手臂摟過羽賀那,羽賀那也沒有抗拒。


    個性難相處的羽賀那竟然會……


    「不過,當初光是要和她交談都得費盡心思。熟悉她的個性後,就會知道她其實感情意外豐富。很可愛的。」


    我差點沒有哭出來。


    有這種痛嚐失敗滋味的方式嗎?


    居然在篤信八年前的夢想之一即將實現的這一天,遭遇這種慘事!


    「後來,我和她簽了契約。」


    「……怎樣的內容?」


    我心想至少要有所反抗而這麽詢問。


    然而,巴頓隻是聳聳肩說:


    「那是我和她之間的事情。」


    我瞪著巴頓看。


    「至於我本身的目的,如你所知,我的目的就是綠寶石工業。她本身的目的應該由她來決定要不要說。如果我滔滔不絕地說出來,豈不是失信於她?不過,不管她的目的為何,她擁有的都是稀有才華。至少有付出報酬的價值。另一方麵,針對我的計畫所需之資金,我試圖自己籌得資金,但還是少得不可靠。你寄信來說明即將設立基金來投資保障商品時,我還真覺得老天爺在對我微笑呢!那是少數可預估得到莫大投資回報的資金來源。」


    「……你不是沒有投資嗎?」


    「那當然。」


    巴頓落落大方地說道,並讓身體舒適地靠在沙發上。


    「我雖然確信月麵的不動產市場是泡沫經濟,但就算我再怎麽厲害,也無法連泡沫何時會破裂也預測得出來。從曆史看來,明顯看得出市場有時候也會長時間呈現不合理的狀態。識破泡沫經濟的聰明經濟學家或投資人,都一個接著一個陷入這個陷阱身亡。既然如此,我若是選擇自己承擔風險就太愚蠢了。取而代之地,隻要讓跟你一樣熱愛挑戰的人去承擔風險就好了。而每次,我都會事先掌握你們這些人的弱點。當中隻要有某個人成功就好了。」


    巴頓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那表情宛如軍師的化身。


    「話雖如此,但先生你畢竟是月麵的英雄。你當本業在運用的基金也擁有良好的客群。就算沒有發生保障商品的事件,我從一開始也早就打算拿她當強力武器。」


    看著眼前的這個對象,我找不到話語回應。


    「不管怎樣,我並沒有打算把向你借來的資金輕率地暴露在危險之中。可能要個幾年的時間,或許還要更久一點吧,但我純粹是想跟你借錢而已。不過,至於能不能付利息給你,或有沒有辦法全數償還,都是不定數就是了。」


    「……好處呢?」


    身為投資人的自尊讓我勉強得以如此發問。巴頓再怎麽強勢,也不可能隻打算提供方才那麽一丁點好處給我。畢竟我可以選擇立刻打道回府。


    「解除她跟我之間的契約。」


    「什麽?」


    「我會讓她恢複自由之身。不過,至於她恢複自由後會不會去找你,這部分我可就沒辦法提供保證了。她在一個不算正常的國家長大,所以清楚知道有錢人的能耐有多高。我提醒過她如果做出有違我的策略的行動,就必須付出一定的代價。」


    「……我會報警的……你最好當心一點!」


    「我有什麽嫌疑?她經常獨自外出耶?也沒有所謂的恐嚇行為。這不是為了逃避責任的花言巧語,而是不爭的事實。我沒有威脅她。我們隻是在互取好處罷了。一開始我就表明過如果做出有違我的策略的行動,絕不手下留情的想法,而且她也警告過我。畢竟像我這種生


    存方式的人萬一和她所擁有的才華變成敵對關係,那就頭痛了。我們的關係是建立在彼此得以接受的生意需求上。」


    「少在那邊胡說!」


    我大聲怒吼道。


    「照著你的策略行動能有什麽好處!」


    「關於這點,你隻能直接問她了。」


    巴頓依舊保持著冷靜。


    那冷靜的態度是演技?還是談判手腕?


    還是巴頓原本就抱著從容的態度,認為這根本稱不上是在比勝負的場麵?


    「不過,你還覺得戀戀不舍。你不是很喜歡她嗎?而且長達八年。實在是非常純情。」


    「唔!」


    我把文件砸向巴頓。


    盡管知道這麽做就代表承認自己輸了,我還是控製不住。


    「……在投資界打滾得成功的家夥,大多是像爬蟲類一樣冷血無情的家夥,但先生你還是一樣都沒變。」


    「……你再繼續……」


    「我再繼續怎樣?」


    巴頓撥開胡亂飛舞的文件,拿起玻璃杯凝視著琥珀色液體。


    我說不出話來,整個人簡直變回八年前的幼稚男孩。除了文件,我找不到其他東西可以往巴頓的身上砸。


    「計畫已經進行到最後階段。隻要有你應該會賺到的那筆資金進來,綠寶石工業早晚會落入我的手中。或者應該說……」


    巴頓停頓一下,繼續說:


    「她搞不好會回到先生你的懷裏喔?」


    「唔!」


    我必須咬緊牙根,否則可能會忍不住哭出來。


    「你明天把整份帳戶管理權限的委任書帶來。拿到委任書之後,相對地我會把這間房間的鑰匙交給你。我已經預繳了三個月分的租金。對了,忘了跟你說這次的交易還有一個追加選項可選。隻要你願意積極協助我的計畫,我就幫你說服她留在這間飯店三個月。在那之後,你可以慢慢花時間跟她和好,或是看你想怎麽樣都好。」


    「你少在那邊……瞧不起人。」


    「嗯?」


    「少在那邊瞧不起人!」


    盡管我大聲吼叫,巴頓的表情還是一動也不動。


    「我是基於親切心才這麽提議。不過,你好好思考一下。如果製伏綠寶石工業,讓它落入我們的手中,你們在做的那個什麽計畫來著?那個計畫也會大大進展啊!畢竟對綠寶石工業來說,設計新都市之類的事情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業。」


    巴頓為了投資,不惜一手拿著望遠鏡持續監視大樓,找出理應不存在的董事專用餐廳,或是為了監視大學的智囊團流出,不惜收買在大學校園裏賣三明治的店員。麵對這樣的一個男人,我早就被他調查得一清二楚。


    還有,對於對方重視什麽,巴頓掌握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程度。


    八年前巴頓就告訴過我要懂得識破人們的想法。


    「這應該是不錯的交易才對。我不喜歡彼此沒有利益可圖的交易。」


    我找不到話語反駁。


    我拚命思考,但就是找不到話語反駁。


    「凱文?雷斯不是也沒有出賣我嗎?我跟他就是簽訂了彼此有利可圖的契約。我幫他調度莫大金額的資金,也幫公司走鋼絲……也是啦,那時的公司狀態確實就像浮在半空中。不過,我一方麵幫助他實現這樣的目的,另一方麵也表明事到緊要關頭時,我將會獨自逃跑。那是兩個男人之間的約定。兩個彼此懷抱相同的夢想,一路站在對等的立場因為想要擊垮綠寶石工業而意氣相投的男人。」


    巴頓顯得有些落寞地說道。


    拜托別這樣說話!你怎麽有辦法做出讓人隱約感受到人情味的發言?我痛苦不堪到甚至想哭。你可不可至少表現出沒有人性的態度!你可不可以像個機器人一樣冷血!如果是這樣,我就能夠接受自己輸了的事實。


    不過,我不得不承認眼前的男人是一個隻知道貫徹利己主義,來追求自我夢想的人。


    我痛切感受到在同樣身為一個人的戰役上,自己敗給了對方。


    「上次我帶吃的東西去探監時,凱文也隻是聳聳肩而已。先生!」


    巴頓的視線從琥珀色液體轉移到我的身上。


    「快長大吧!」


    我試圖反駁,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知道緊握住拳頭,卻動彈不得。我試著瞪視巴頓,但沒能夠堅持太久。


    巴頓輕輕歎口氣後,從我的身上別開視線喝了一口酒,跟著動作俐落地往側邊伸出右手。巴頓指著出口說:


    「我等你到明天中午。萬事拜托啦!」


    我不記得自己在那之後是怎麽下樓的。我猜可能是在經過羽賀那理應就在裏頭的主臥室門前時,被燒斷了思緒。


    直到穿過飯店前方的圓環,前進到行人稀少的馬路後,我才回過神來。


    「阿晴先生。」


    馬可先開口喊了我。理沙和賽侯也出現了。


    「你們……怎麽會……」


    「我偷聽到你講電話。」


    「羽賀那呢?」


    理沙開口問道。她的表情像在生氣,也像感到悲傷。隔了一會兒後,我才察覺到理沙是因為緊張而表情僵硬。


    「有看到她,看起來氣色不錯。」


    「有報警嗎?」


    賽侯問道。我眼眶泛淚地看向賽侯後,搖了搖頭。


    「聽說她不是被威脅的……」


    「可是──」


    「先不說這些,倒是阿晴,你沒事吧?」


    「咦?」


    理沙伸出手觸摸我的臉頰。


    「你臉色鐵青得像個死人。發生什麽事了?」


    我試圖否定,但最後放棄了。


    沒錯,我就像個死人。


    我天真無邪到丟臉的地步,還勇往直前地說什麽要踏上前人未至之地。


    然而,就在我即將把所有勝利擁入懷中的前一秒,識破一切在行動的巨人現身,一邊若隱若現地讓我看見我真正重視的存在,一邊試圖奪走一切。


    我真正重視的存在「羽賀那」被巴頓抱在懷裏時,說出不想待在我麵前的話語,而且露出像看著路邊小石子的眼神。


    我活在這世上有什麽價值?有誰可以告訴我答案?除了很懂得猜出股價的起伏之外,我還有什麽價值?


    我咬住不知為何嘴角往上揚的嘴唇,低下了頭。


    我隻能夠歎口氣,這麽說:


    「我想睡一下。」


    我感覺得到理沙想要說些什麽,但最後理沙什麽也沒說。


    取而代之地,理沙向賽侯和馬可使了眼神後,這麽說:


    「教會還有空房間。」


    「……抱歉。」


    於是,賽侯幫我叫來停在飯店前的高級包車。賽侯和馬可本打算也一起坐上車,但理沙阻止了兩人。我知道那是理沙才做得到的貼心舉動。


    在三人目送下,我獨自坐在車內讓身體深深陷入皮椅裏。


    此刻我才明白原來傷心過了頭時,想哭也哭不出來。


    可自由運用、金額達到幾百億慕魯的現金有一個非常重要的重點,它可以讓人得到程度勝於該金額的自由。怎麽說呢?因為那不會像好幾家大企業聚集在一起一邊調整彼此的利益,一邊拖拖拉拉地完成某件事。那是可以想怎麽做就怎麽做、可以發揮強大力量完成目標的自由。那自由度之高,哪怕想把整筆錢丟進臭水溝裏,也可以隨心所欲。


    就這種角度來說,巴頓說過的「足以匹敵埃及法老王」的發言,可說相當接近事實。如果想在月麵蓋一座不具意義的金字塔,想必也蓋得出來。


    直截了當來說,如果有人打算把如此


    巨大的力量拱手讓人,那個人無疑是個笨蛋。


    不過,高達三百億慕魯或四百億慕魯的金額和羽賀那的存在比起來,究竟哪一個重要?有了那麽多錢之後,想找到一個長相酷似羽賀那的女生,再花錢買下那個女生,也是不無可能。地球上有多達數十億的人口,搞不好還可以找到一個和八年前的羽賀那如出一轍,而且性情比羽賀那更加溫順的女生。


    不過,那不是羽賀那,而隻是長得像羽賀那的某人。


    如果因為太想擁有幾百億慕魯,而沒有把帳戶交給巴頓會怎樣?


    羽賀那會遭到可怕的對待嗎?


    或許會,也或許不會。不過,其實我內心某處認為巴頓不會做出那種事情。


    即使如此,我還是無法忽視這件事。最大的原因是如果看在羽賀那的眼裏,肯定會覺得我看重金錢勝於她。對從故鄉被人用金錢買來的羽賀那來說,不用想也知道這樣的事實會讓羽賀那有什麽樣的解讀。


    不過,這麽猜想的同時,我也想起羽賀那在飯店見到我時的反應。我想起羽賀那讓巴頓摟著肩膀的模樣。做出那般反應的羽賀那有可能因為我捧著大筆金錢給巴頓,就願意回到我身邊嗎?


    羽賀那會不會覺得我試圖用金錢買得她的歡心?


    前進是地獄,後退也是地獄。


    不論是前進或後退,我都隻能嚐到掉入絕望深淵的滋味。


    不過,隻要付了錢,至少肯定可以讓羽賀那的人身安全獲得保障。而且,也能夠讓羽賀那知道我為了她有所付出。我也能夠知道自己為了她有所付出。所以,除了付錢,我沒有其他選項可選。畢竟就心理層麵來說,付錢比較劃算。


    巴頓擁有如惡魔般的智慧。他能夠識破別人的心思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巴頓能夠瞬間識破對方重視什麽、以什麽為基準。


    他比我更清楚知道就算舍棄羽賀那而守住幾百億慕魯,也毫無價值可言。我絕對會後悔一輩子。因為我到現在還喜歡羽賀那,所以希望羽賀那會因為我說的話而笑,也希望羽賀那過得開心。我希望看見羽賀那感到難為情或靦腆的模樣,也希望偶爾和她鬥鬥嘴再和好。然後,我希望能夠隻和羽賀那兩人,一起望著十指相扣的手裏的秘密。


    如果說出我是為了可以有那麽一天而拒絕克莉絲和艾蕾諾亞的告白,或許會被全世界的人嘲笑吧。


    然而,就眼前看見的現實來說,就算付了幾百億慕魯,也極可能是白費心思。


    羽賀那的脾氣那麽拗,卻願意毫無抗拒地讓巴頓摟著肩膀。


    還有,羽賀那看見我時的眼神。


    我對羽賀那造成的傷害果然深深傷了她的心。如此罪孽深重的我還能夠如何補償?我頂多隻能夠向羽賀那道歉嗎?還是選擇追加選項,積極參與巴頓的計畫,拜托巴頓讓羽賀那留在那間飯店三個月,再利用三個月的時間乞求羽賀那原諒?


    應該要這麽做吧。


    可是,萬一羽賀那不理會我,我將陷入什麽樣的處境?


    在放棄人生中的最大獲利後,萬一也失去人生中最愛的人,我不敢說自己還會有勇氣活下去。畢竟我就是為了這目標一路努力過來,實在不認為自己原本有什麽必須活下去的理由。


    我覺得自己好沒出息。沒出息到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執著會害死人。投資的教訓告訴我若是麵對沒有未來可言的投資,就應該立即收手。在股票交易上我明明能夠做到這點,在現實生活中卻做不到。


    我怎麽可能忘得了八年前和羽賀那度過的時光?我無法徹底死心。


    巴頓之所以表現得那麽從容不迫,就是因為知道我會是這樣的反應。


    我將會支付幾百億慕魯,來向羽賀那展現誠意。哪怕心裏明白可能會是白費心思,我還是隻能夠選擇這條路,而巴頓清楚知道我別無選擇。


    在教會度過一晚後,我在程式所設定的早晨時間來臨之前打電話給馬可,大致說明了整件事情的始末。除了道歉之外,我沒有其他話可說,而且就算馬可再怎麽強烈反對,我也絲毫沒有打算改變決定。


    然而,馬可隻說了一句「我知道了」,甚至沒有半句埋怨的話語。你會繼續好好工作吧?馬可這麽詢問我時,我還莫名地感到掃興,隻應了一聲:「嗯。」


    馬可該不會以為我在開玩笑吧?


    我不禁感到擔心時,馬可寄來一封電子郵件。


    ──我們還年輕,未來再一起把錢賺回來吧!


    我不由得雙手緊握行動裝置,深深彎下腰。


    在那之後,我打了電話給莎蒂亞,請她準備好完整的各項文件。當然了,莎蒂亞質問過我是不是遭人恐嚇。不過,這不是恐嚇。我隻是被催促拿出代價,讓我有機會挽回八年前的過錯。


    如果得知買得到時光機,多數人應該都願意拿出手上持有的一切吧?


    我這麽向莎蒂亞做了說明,並針對理應會有莫大利益匯入的帳戶辦理好轉移手續後,拿著所有文件前往巴頓所在處。


    理沙在教會也隻是一臉擔心的表情,但什麽話也沒說。


    我隻說了一句「沒事的」,但理沙光聽到這句,即表現出諒解的態度。


    「聰明的決定。」


    巴頓確認過文件後,這麽說道。


    「對了,還有一點,我對你並沒有恨意。針對你向e?j?洛克柏格銀行借來的貸款,我這邊會幫你還清。對於投資人,我也會把獲利分給他們。我可不想因為小金額的貸款遭到控訴,害得戶頭被凍結。晚一點你再告訴我各個帳戶資訊。然後,這間房間的鑰匙給你。」


    巴頓把鑰匙丟給我。


    這是據說住一晚的定價超過十萬慕魯的房間鑰匙。


    不過,我也知道那價格是提供給隻會住宿一晚的愛麵子暴發戶,對於長期投宿的真正上賓,則會以三分之一、四分之一的價格,或是免費借出房間。


    所以,像我這種客戶,算是超級愛麵子的客戶。


    畢竟我為了拿到已經預繳三個月住宿費的房間鑰匙,付了幾百億慕魯,所以計算起來,算是一晚要價超過一億慕魯。這樣的暴行實在值得某個團體來頒獎給我。


    不僅如此,萬一一個沒有處理好,我搞不好從今晚開始就必須獨自一人在這間房間過夜。


    真是慘不忍睹到讓人忍不住發笑的地步。


    「還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我慢吞吞地抬高視線。


    「她身無一文,也沒有資產。在事隔八年後來到月麵上,我不認為她會立刻離開這裏。話雖如此,但你也知道她那個性,怎麽說呢,她也不是不可能一把抓住房間裏有可能變換成金錢的家具,就這麽一去不回。關於這方麵,恕我無法負責囉。」


    我一直沉默不語。


    巴頓終於忍不住皺起眉頭,歎口氣說:


    「你認為我是壞人嗎?」


    「你問這些……要做什麽?」


    我好不容易擠出沙啞的聲音。


    「下一次出什麽狀況時可以拿來當作參考。一個不懂得從投資中學習的家夥,隻會停留在原地。」


    我的嘴角在不受意識控製之下,自動往上揚。


    「你是如假包換的投資人。」


    「我會告訴自己你是在誇獎我。」


    巴頓站起身子,準備帶著我人生中的最大獲利將被匯入的帳戶,迅速離開房間。


    直到伸出手握住門把後,巴頓才忽然停下腳步。


    「你真的不考慮追加選項?」


    「……去死吧!」


    巴頓笑笑後,走出房間。


    房間裏立刻變得鴉雀無聲。這裏


    的空間太過寬敞且安靜,我不禁覺得就快耳鳴。


    隔著主臥室的一扇門,隻有我和羽賀那在這間房間裏。八年前光是隔著教會的單薄門板和羽賀那獨處,甚至就讓我覺得全宇宙隻有我和羽賀那兩人。


    但是,此刻我卻覺得全宇宙隻剩下我一人。


    主臥室的那一端安靜無聲。如果告訴我主臥室裏其實根本沒有半個人,我也不會覺得訝異。我不需要去思考是不是巴頓想欺騙我,隻要想到原來羽賀那對我的恨意有那麽深,就足夠讓我接受事實。


    我抬起沉重的身子,腳步搖搖晃晃地走到主臥室的門前。


    和四年前一樣,主臥室的房門既厚實又散發出莊嚴感。因為以前和艾蕾諾亞相處過,所以我知道主臥室裏是什麽樣的格局、有著什麽樣的家具。但是,我完全無法確認主臥室裏此刻呈現什麽狀況,也害怕去確認。


    「唔……」


    我試圖搭腔,但說不出話來。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也甚至不知道自己夠不夠資格搭腔。我明明為了說一句話而支付天文數字的钜款,卻說不出口。


    羽賀那已經擺脫巴頓的契約成為自由身。


    然而,這是一個和羽賀那個人意願無關的人支付钜款所得到的結果,這樣的事實和羽賀那兒時被人用金錢從地球買來有何不同?


    羽賀那沒有拜托我這麽做。她反而還表明不想待在我的視野範圍內,對於我的呼喚,也投來無神的目光。


    我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但知道自己希望見到什麽樣的局麵。


    那就是向羽賀那道歉,請求羽賀那原諒我,並且在我的麵前展露微笑。我想要聽到羽賀那說她一直很想見到我。


    既然如此,我應該立刻敲門,哪怕硬是撬開房門,也要見到羽賀那。


    明明如此,我的腦袋卻受到通情達理的理智控製。理智在對我說:「既然羽賀那恨你,你是不是應該就這麽安靜離開?」


    怎麽有這麽蠢的人呢?


    我擔心如果低下頭,眼淚會掉下來,所以勉強抬起頭忍住淚水。


    就在那一刻,房門突然打開來。


    看見我出現在門前,羽賀那顯得有些驚訝,但雙眼立刻浮現毫無興趣、毫無感動的目光。


    羽賀那用著平淡的口吻,像在執行事務地說:


    「讓開。」


    不過,看見我毫無反應後,羽賀那表現出有些厭煩的模樣,用著貓咪一般的動作迅速從縫隙之中穿過。我抓住羽賀那的手腕,但那完全是個偶然。


    因為我沒有轉頭看向後方就伸出手,而且是在毫無意識之下。


    「……幹麽?」


    「喔。」


    所以,直到抓住羽賀那的手之後,我才開始感到內心動搖。雖然不由得就快鬆開手,但一片空白的思緒當中,惟獨一根脫了線的突觸在腦袋裏大吼著。


    你如果現在鬆開手,就再也沒有機會牽起羽賀那的手了!


    「……放開我。」


    羽賀那壓抑著聲音說道,這證明了她感到不耐煩。羽賀那之所以沒有硬是甩開我的手,想必是因為還記得八年前就知道自己的力氣贏不過我。如果是現在,狀況肯定會反過來,但過往的記憶總能夠束縛住人們。


    我下定決心,肚子一使力地讓自己轉身麵向羽賀那。


    「我有事想問你。」


    羽賀那看著自己被抓住的手腕,漸漸流露出厭惡感。


    不過,或許是想起我有多麽纏人,羽賀那別開臉輕輕歎口氣後,一副感到厭煩的模樣輕聲說:


    「什麽?」


    我發現自己沒有準備好問題。正確來說,應該是我有一大堆事情想問。像是這幾年你都在做什麽?為什麽會和巴頓合作?企圖是什麽?


    不過,這些都不是我真正想問的事情。我真正想問的是不同事情。我想問更下流、更無可救藥的低俗,重點還是關於我自身的事情。


    「你為什麽會這麽做?」


    「這麽做?」


    羽賀那眯起和過去沒什麽改變的雙眼,露出夾雜著不耐煩情緒的意外眼神看著我。


    如果口齒伶俐的艾蕾諾亞在場,應該會說一句:「這不正是我所處的狀況嗎?」


    「你為什麽要讓我人生中的最大獲利……」


    你真的那麽恨我嗎?真的那麽討厭我嗎?


    萬一羽賀那給了我肯定的答案,那會變成什麽狀況?我害怕不已。


    但是,我還是控製不住地想要發問。


    羽賀那簡短地回答:


    「因為這樣最有效率。」


    我頓時以為羽賀那是指這樣折磨我最有效率。


    「有……效率?」


    「沒錯。我和那個人的目的完全一致。我隻是把目的鎖定在站在核心位置的人物而已。至於那個人物是誰,我沒有多問。」


    羽賀那的說法似乎可以解讀成不是因為怨恨我。


    明明如此,我卻沒有因為這樣的解讀而找到一線曙光。因為那說法也像是在說羽賀那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把我放在心上。


    「你已經知道答案了,放開我。」


    我嚇一跳地抖了一下,並急忙開口想要繼續說話。


    看著自己的反應,我不禁覺得自己像極一個就快被拋棄的小孩。


    「可、可是……對、對了,既、既然那個人不是我也沒關係……就表示你……」


    我的思緒停擺,隻說得出一些不著重點的話語。


    這樣當然不可能打動羽賀那的心。羽賀那的表情變得越來越嚴肅。


    我拚命告訴自己趕快發問,最後想起羽賀那方才的發言。


    「對了!你、你說要和巴頓一起對付綠寶石工業……?」


    這個發問似乎引起了羽賀那的些許注意。


    「綠寶石工業的事情跟我無關。」


    在八年前,羽賀那也沒有好好說明狀況。


    不過,我此刻的想法確實是單純的疑問。羽賀那表示自己的目的和巴頓想要製伏綠寶石工業的目的完全一致,卻與綠寶石工業的事情無關?


    我完全搞不懂意思。


    不過,我之所以會感到情緒混亂,是因為我知道羽賀那不會因為這種事情而扯謊。反而應該說與其扯謊,羽賀那會寧願砍斷自己的手臂,也不會讓自己出現在我的麵前。


    這麽一來,就表示一定有什麽關鍵字眼,能夠解釋羽賀那如謎題般的所有發言。


    「我已經回答了,放開我。」


    說罷,羽賀那甩動手臂。


    那力道讓我回過神來說:


    「不、不是……可是……」


    「我已經回答你的問題了。」


    說到就要做到!


    黑色眼眸發出指責的目光,我下意識地鬆開手。可能是還沒有適應低重力,羽賀那有些失去平衡,但立刻站穩身子,一副不悅的模樣撫平衣袖的皺褶。


    至於我,我則是因為羽賀那的存在而內心掀起巨大漩渦,越來越看不清楚自己真正想問什麽。


    羽賀那緩緩踏出步伐,打算走出房間。


    我幾乎是在下意識之下開口說話。


    「你要去哪裏?」


    我去哪裏關你什麽事!


    我彷佛聽見了這樣的回應聲,但實際上卻聽到不一樣的聲音。


    「買東西。」


    聽到帶有極度真實感的回答,我不禁有種掃興的感覺。


    不過,這麽一來,我的思緒多少也集中了一些。


    「錢、你有錢嗎?」


    「我有房間的門卡。」


    超高級飯店的門卡可以直接當成信用卡使用。羽賀那的準確回答讓我找不


    到話語接話。


    麵對交談即將結束的事實,我的心頭湧上一股甚至讓人就快淌下淚水的悲傷情緒。我有種彷佛一切真的就要劃下句點的感覺。原因應該是在於我自知心中沒有可以留住羽賀那的隻字片語。


    即使如此,我還是狼狽地想要喊住羽賀那,但就在我準備出聲的那一刻,胸口響起猛烈的電子音。


    因為事發突然,我的視線和注意力被吸引到胸口。不過是如此、不過是短短一秒鍾的時間而已,我已經失去喊住羽賀那的機會。當我抬起頭時,羽賀那早就消失不見。


    行動裝置依舊響個不停。聽著持續響起的煩人聲音,我帶著怒氣看向螢幕後,發現是葛詹尼加打來的電話。


    我當然不能不接電話。而且,不是因為有人打電話來才害得羽賀那走開,原因本來就出在我的身上。


    「……喂。」


    我擔心葛詹尼加會從語調之中聽出我內心的動搖,所以停頓了一下才出聲。


    『你在那裏?我打去辦公室,結果你不在。』


    「我在格蘭德中央飯店。」


    『這樣啊,那太好了,就在附近。你可以馬上過來嗎?』


    「有什麽事呢?」


    我一邊看著羽賀那離去的房門,一邊稍作思考。


    『我希望你放下其他工作,最優先處理這件事。雖然沒錢賺,但會有不少收獲。』


    「咦?」


    我反問後,原本壓抑著聲音在說話的葛詹尼加突然轉變態度,大吼說:


    『占有一席之地的大型投資銀行布魯?斯戴爾已經搖搖欲墜!月麵經濟的核心正在低聲哀號。如果繼續這樣置之不理,其中一根粗壯的大梁將會應聲折成兩半。絕對必須避免這樣的事態發生!』


    大型投資銀行要倒閉?


    現在在開什麽玩笑?


    『所以,為了采取因應措施,我正在召集值得信賴,而且有能力的人……畢竟拜醫療報告所賜,那些年事已高的負責人都逃到地球去了!現在人手嚴重不足。我已經在所知範圍內盡可能地召集人手,也已經請馬可立刻過來。』


    我從耳邊挪開行動裝置凝視螢幕後,再次貼上耳際。


    『你還不明白嗎?那些家夥正瀕臨死亡邊際!如果我們沒有好好掌握到底有多少家夥已經陣亡,大事就不妙了。不,正確來說,是有人對我說:「總統!如果沒有好好掌握什麽存在打算赴死,事態會非常嚴重!」』


    「……誰?」


    『馬可推薦的人物。聽說那個人還有一個奇特稱號叫作悲觀帝王。』


    「華萊士博士……」


    『沒錯。我聽說他被疾病纏身,但相當有指揮能力。他幫我準確分配職務給工作人員。不過,他那憂鬱的性格讓人覺得有點棘手就是了……總之,就是他要我盡早把你叫來。』


    華萊士博士做出「事態非常嚴重」的發言。他可是拿出所有財產賭上世界會崩壞而暗自竊笑、曆經千錘百煉的賣空派變態。


    我在羽賀那已離去的安靜房間裏,像一隻迷路的小狗不停轉頭環視四周。既然博士會做出那樣的發言,就表示不是在開玩笑,也不是誇大說法。


    然而,葛詹尼加在電話裏提到的內容聽起來,帶著一股宛如在夢中試圖解開數學問題時的焦急感。


    更重要的是,我還要處理羽賀那的問題。


    『我在政府大樓等你。』


    說罷,葛詹尼加掛斷了電話。


    即使如此,我依舊在房間裏徘徊了好一陣子,但最後改變想法,心想應該去做自己做得到的事情。


    至少葛詹尼加是因為需要我,才會叫我過去。


    我抱著自虐的心態這麽心想之後,告訴自己至少要掙紮一下,於是拿起擱在分機電話旁邊、古色古香的筆記紙和鋼筆寫下留言後,把紙條夾在主臥室的門縫上。


    我會再來。


    我離開了飯店房間,並要自己相信這句留言可以讓我和羽賀那有那麽一點點連係。


    這天的牛頓市裏,街上的行人一樣比平時來得少,感覺帶著些許寒意。


    我照著葛詹尼加的指定地點,直接前往政府大樓。政府大樓和飯店就在咫尺之間。政府大樓的建築物外觀樸素,平時就沒有什麽人員出入,完全道出政府壓根就不重視月麵的事實。不過,今天呈現出的人煙稀少感,有別於過往的氛圍。雖然寥寥無幾,但出現在視野裏的每個人都好不忙碌地四處跑動。


    那畫麵似曾相識。我想起是在電影裏看見的。那畫麵很像城鎮因為戰爭而化為戰場,幾乎所有居民都逃離後的街道景象。


    我一邊想著這些事情,一邊在警衛的帶路下來到葛詹尼加的辦公室後,發現惟獨葛詹尼加的辦公室裏聚集了一群人。有人坐在地板上,也有人靠在牆壁上打瞌睡,但沒有人感到在意。保持清醒站著的人都手拿兩個以上的話筒,不是在尋找什麽資料,就是在向人發出指示。


    「阿晴!」


    一腳踩進辦公室裏的那一刻,葛詹尼加帶有特色的聲音喊出我的名字。


    站在四周、看起來像因為等不到電車而發慌的一群人一齊看向我。


    當中很多人比我年輕,我猜想應該是因為他們沒必要逃出月球。


    「你在電話裏提到的事情……」


    「我們到裏麵談。」


    葛詹尼加就這麽帶著我往最裏麵的房間走去。


    最裏麵是總統專用的房間,房間裏隆重地擺著一張大書桌,其外觀完全符合總統的崇高地位。我猜想著應該是因為曆代總統都是地球出生,而且上了年紀的人,才會擺上這麽一張氣派的書桌。關上房門後,外頭的喧鬧聲音隨之完全隔絕開來。


    「我是在距離現在十三個小時前的晚上接到了消息。」


    背對著房門把門帶上後,葛詹尼加這麽說道。


    「對方是大型投資銀行布魯?斯戴爾的副董事長之一。他說運作資金已經見底,再這樣下去可能撐不過四天。」


    我聽不懂葛詹尼加在說什麽。


    我露出正經的表情注視著葛詹尼加,葛詹尼加笑著說:


    「你聽不懂我在說什麽吧?我當時也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麽。我轉述給其他人聽,也沒有人搞得清楚是怎麽回事。一群了解這方麵事情的人此刻都在軌道電梯裏了。不過,在那三小時後,剛才說的副董事長又打了一次電話來。他說四天後隨著市場開始營業,我們銀行還是無可避免地必須宣告破產。因此──」


    葛詹尼加深深吸入一口氣,再吐出來。


    「能否請求政府提供支援?」


    「哪……」


    我在總統麵前勉強吞下了「哪有這種蠢事」的發言。


    「是真的嗎?」


    「嗯,他們似乎隨時都可能倒閉。」


    我感到難以置信。直到在不久前,布魯?斯戴爾還一直是一台賺錢速度猛烈的金融機器,持續好幾年都賺得讓人看了頭暈眼花的利益。


    然而,葛詹尼加沒有拿出派對拉炮一拉說:「我跟你鬧著玩的!」取而代之地,葛詹尼加拉開書桌的抽屜,慢吞吞地取出香菸。月麵在維持空氣循環上耗資無數,一個身為政府要員的人抽菸可說是相當蠻橫的行為,葛詹尼加也補充一句說:


    「容我抽一下菸。我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睡了。」


    關於綠寶石工業掩蓋健康問題一事,相信葛詹尼加也親自擔起稽查相關的應對工作。我本身也因為曆經過阿法隆事件,所以切身理解這方麵的事情在局外人看不見的地方有多麽棘手。即使是像葛詹尼加如此強悍的人,想必也是相當難熬。


    葛詹尼加點燃香菸後,一副忍受頭痛的模樣用手按住


    額頭閉上眼睛幾秒鍾,跟著張開眼睛抬起頭說:


    「我沒辦法掌握詳細的狀況。我不是經濟專家。不過,也有我知道的事情。第一件事,布魯?斯戴爾似乎真的就快倒閉。第二件事,他們極可能無法自力解決。第三件事。」


    葛詹尼加先吸了一口煙,跟著在煙霧的另一端開口說:


    「絕對不能讓他們倒閉。」


    我回以視線凝視著葛詹尼加。


    不可能選擇讓布魯?斯戴爾倒閉。


    就我最後看到的那份財務報表,我記得布魯?斯戴爾的資產總額將近三百億慕魯,包含地球在內的員工人數超過一萬人,交易對象也多達好幾萬家企業。不隻有月麵,布魯?斯戴爾每天提供金額龐大的資金給世界各地的企業,企業也都仰賴該資金在營運。不僅如此,布魯?斯戴爾每天也負責處理好幾十萬筆各式各樣金融商品的交易和結算手續。如果這些動作突然喊停,肯定會引發嚴重的混亂場麵。若是今天下午兩點之前沒有資金匯入,就必須連夜逃跑;像這種已經撐到極限的公司數量比世人所想像的更多,而世間也仰賴與這些公司的連係而得以發揮功能。一家規模如布魯?斯戴爾般的投資銀行,其存在相當於錯綜複雜的金融網路的心髒。


    當然了,布魯?斯戴爾不是唯一一顆心髒,也甚至不是最大一顆心髒,但這類問題肯定會擦出火花。a公司倒閉後,子公司的b公司也會被連累,a公司和b公司的主要交易對象c公司會受到致命性傷害,就連原本等著c公司匯入款項的d公司也會遭到波及。沒有人知道這樣的連鎖效應會擴散到多大的範圍。


    如果讓布魯?斯戴爾這麽大一顆心髒停止跳動,餘波將迅速引來混沌現象,月麵經濟恐怕將會全麵停止。


    「有沒有可能讓他們倒閉……」


    「有人告訴我不可能。我說的是悲觀帝王。我也是一樣的看法。這種基本概念我還有。隻是,他們來要求政府提供支援,也隻會讓人很頭痛而已。你也知道政府在這個月麵有多麽無力。這裏可不是地球。」


    說到被綁手綁腳,還被去掉核心部位的月麵政府,其定位就像為了和地球各國往來而設置的臨時窗口。畢竟將總公司設在月麵的巨大企業,其收入高過月麵政府的稅收,如果少了這些企業的利潤和創造的就業機會,月麵將無法成立。所以,就算政府根本不存在也無所謂,這就是月麵。


    那麽,該怎麽做呢?答案隻限於采取經濟方麵的方法論。


    不過,這個方法實在讓人感受不到真實性。


    怎麽說呢?因為這個方法非常敏感,又困難,甚至還有專門從事這方麵事宜的巨大投資集團,也有隻負責處理這方麵事宜的大型律師事務所。


    但是,在這當下除了這個方法之外,我想不出其他可行的方法。


    我凝視著葛詹尼加。


    葛詹尼加露出苦澀的表情點點頭說:


    「不論我詢問任何人,得到的意見都是除非請哪家公司收購,否則什麽轍也沒有。」


    布魯?斯戴爾會說營業資金將在四天後耗盡,就表示戶頭裏已經幾乎沒有現金。


    雖然目前原因不明,但知道如果沒了資金,就無法繼續營業,最終勢必要宣布破產。然而,萬一布魯?斯戴爾宣布破產,月麵整體經濟將可能引發心髒麻痹。為了避免這樣的狀況發生,必須有人出麵代為營業。必須有人能夠代替布魯?斯戴爾執行業務,並且保證可以如期執行匯入、匯出款項業務以及各種結算手續。這麽一來,就表示必須由政府投入資金給布魯?斯戴爾,不然就是如葛詹尼加所說,必須請某家資金雄厚的公司收購布魯?斯戴爾,並進行善後處理。


    「有適合人選嗎?姑且不論規模夠不夠大,時間也根本不夠,對吧?」


    收購企業是非常複雜的動作。一般來說,光是要評估對方的資產,就必須花上好幾個月的時間。不僅如此,還必須重新審視自家的生意,思考出收購動作能夠帶來什麽好處、有多少理由值得付諸行動,才能夠正式進入和對方議價的階段。


    然而,布魯?斯戴爾隻剩下四天的時間。


    我不認為有哪家企業會想要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判斷是否進行大規模的收購。


    我抱著這樣的想法,但葛詹尼加直直看著我說:


    「有。盡管受到隻有四天時間的時間限製,還是有人舉手。」


    騙人的吧?


    我驚訝得都忘了眨眼睛,立刻反問:


    「誰?」


    「e?j?洛克柏格。」


    月麵最大規模的商業銀行,也是克莉絲服務的銀行。原來如此,如果是e?j?洛克柏格,就規模上來說,確實有可能。


    「不過,布魯?斯戴爾應該會拚命掙紮到最後一刻。因為資金耗盡而不能繼續營業,和因為事業出現虧損而破產是不同一回事,對吧?」


    「不同一回事。企業即使有盈餘,但如果沒有營業資金的話,也可能破產。」


    「我聽到那個副董事長用著尖銳的聲音大吼大叫。他說隻要有錢就撐得過去,還說什麽隻要戶頭周轉得過去就撐得過去。」


    「他們需要多少錢就有機會獲救?」


    我試著了解金額。


    葛詹尼加回以相當燦爛的笑容說:


    「聽說暫時先需要二百億慕魯。不過,這些金額隻夠用個幾天。在那之後還需要多少資金目前仍不明。」


    直覺讓我理解到狀況。這不是蒙受莫大虧損所造成的危機。因為金額實在太高了。


    隻有右手代管好幾千家企業的資金後,左手立刻持續融資資金給好幾千家企業的銀行業,才會遇上那樣的金額。


    也就是說,這是屬於結構性的危機,也是隻要是名稱裏含有「銀行」兩字的企業,都可能麵臨的危機。


    「該不會已經出現擠兌人潮了吧?」


    「悲觀帝王也說過一樣的話。擠兌人潮?早在幾十年前,地球也發生過這現象,對吧?」


    此刻浮現在葛詹尼加腦海裏的,想必是發出喀噠喀噠聲響的黑白畫麵,映出在銀行窗口大排長龍的隊伍。那是聽到銀行出現危機的傳言後,擔心地想要在銀行倒閉之前提領出自己的存款而成群聚集的存戶。人們看見大排長龍的隊伍後,又會心生擔憂而排出更長的隊伍。然而,銀行的本業是把向存戶募集來的資金借給企業,進而賺取利息。就算存戶一齊湧入銀行,銀行也根本無法退回資金。


    到最後,即使該銀行的經營狀況良好,也會因為資金被全數領出,宣告不治身亡。在過去,已經發生過無數這樣的例子。


    而且,出現擠兌人潮的現象至今仍然健在,對象也不局限在募集存款來營業的商業銀行。


    重點來說,造成擠兌人潮的原因在於結構上的弱點,也就是利用有可能在短時間內被提領的資金,來進行長期投資的弱點。


    這麽一來,投資銀行也會麵臨同樣的狀況。如果該投資銀行的交易對象多達一萬多千家企業,每天必須處理幾十萬筆結算手續,一天就會有幾十億慕魯的資金在流通,匯出金額和匯入金額也會分別有所時差。


    不僅如此,投資銀行的帳戶裏存著一大堆在全世界當中算是最輕浮的投資人資金。


    這些人在發生什麽意外時的開溜速度根本不是一般存戶能夠相比,金額也大得誇張。


    甚至應該說二百億慕魯的資金需求還算少。


    「總之,我希望你可以跟其他人一起計算布魯?斯戴爾的價格。」


    「要評估資產,是嗎?」


    「如果隻交給布魯?斯戴爾和e?j?洛克柏格這兩個當事人去處理,不可能好好整理出頭緒。畢竟他們雙


    方的立場南轅北轍。不過,如果有我們政府介入,他們彼此應該多少會變得理性一些。我們應該還有那麽一點點利用價值才對。」


    葛詹尼加露出帶有挖苦意味的笑容。雖然此刻的畫麵就像看見大野狼準備對垂死的兔子展開攻擊,而試圖向大野狼曉以大義,但很遺憾地,世上並不是如此單純。如果e?j?洛克柏格逮住布魯?斯戴爾的弱點而試圖賤價砍殺,布魯?斯戴爾的股東有可能會拒絕收購請求。


    即使是一家企業的營運,也可能抱持與其讓對方得到不合理的好處,寧願選擇一死的想法。說穿了,企業也是由人們在負責營運。


    不過,不能因為這樣而導致整體月麵經濟暴露在危險之中。


    「利用政府的資金來支援布魯?斯戴爾呢?真的做不到嗎?」


    在地球有過這樣的例子。不論是月麵或地球,政府的架構本身理應沒什麽不同。尤其是法律體係,理應都是以美國等國家的法律作為參考而建立。


    我基於這樣的想法而發問,但葛詹尼加揚起嘴角說:


    「政府沒有那麽多預算,就算勉強可以擠出預算,也要想到月麵是一個企業為企業而營運的地方。有什麽理由隻讓布魯?斯戴爾接受特別待遇?其他企業絕對不會默不吭聲的。月麵之所以能夠有今天這般程度的發展,完全是基於『賺錢的人是老大』的想法,而一直持續保持在一種算是公平,甚至可以說是無政府的狀態。不過,如果出錢給布魯?斯戴爾,這樣的狀態就會失去平衡。事實上,政府對不動產公司也是保持任憑倒閉的態度。不然就會惹來意見說:『為什麽隻有那些家夥受到特別對待?』不公平的感受勢必會招來報複,報複者想必會以這是政府的規定或監視的名義來當擋箭牌。然後,這些受到報複的對象就跟大家一路來為了讓月麵得到超越地球的發展,攜手合作所排除的對象沒什麽兩樣。」


    不論是議員或內閣首長,多數成員都是企業派來的人士。他們的工作是為了主人,監視其他企業是否有不當獲利,或是隻要發現有機可乘,就致力讓事態朝向對自家公司有利的方向發展。


    不過,在這樣的拉鋸戰之下,最後會演變成維持在中立的立場,月麵也因為不像地球那樣受到無謂的法規限製或政府機關的幹涉,進而得以持續發展。


    政府的介入將會逼得曆史的時鍾倒轉。


    「如果是月麵圓頂出現一個大洞,所以拿政府的錢來補洞,想必就不會受到譴責了。」


    「……我知道了。」


    我點點頭應道,直直凝視著葛詹尼加撥打起分機不知在召喚哪個人。


    「我們短時間內的目標再簡單不過了。就是在四天內把布魯?斯戴爾賣給某人。我們必須盡可能地以調解人的身分出示妥當的價格,讓收購案得以順利進行。」


    在華萊士博士的帶路下,我從葛詹尼加的辦公室移動到馬可等人在執行任務的房間。


    「不過,再怎麽避免,也勢必要大幅降價吧。連我都想買了。」


    「案子有可能順利進行嗎?這收購案的規模這麽大,就是在平常,也很難順利進行吧?」


    「就收購能否成立這點來說,我們絕對要讓案子順利進行……布魯?斯戴爾是一頭不小心闖進玻璃工藝品店的牛。這頭可憐的牛就快倒地。我們絕對不能讓它倒下來。」


    說著,華萊士歎了口氣,然後繼續說:


    「不過,就能不能一切順利這點來說,想必百分之百會碰壁……畢竟事情實在來得太突然,連我都以為自己聽錯了。那比我接到電話說已經開發出癌症的特效藥更教人懷疑。」


    「博士,回到基本問題,為什麽會走到這一步?照我目前聽到的,似乎是因為出現擠兌人潮。」


    華萊士轉頭看向我,輕輕聳了聳肩膀。


    「我也不知道答案。我很久不曾這樣到處打電話了。」


    說著,華萊士做起說明。


    「你知道布魯旗下的基金公司倒閉了嗎?」


    「我隻有在新聞報導上看過消息而已,但我記得應該是……不動產相關的基金。」


    「沒錯,這件事就是導火線。」


    華萊士說得簡單,但我還是無法理解。


    如同克莉絲所畫出的火箭圖,布魯?斯戴爾旗下的基金公司不過是攀附在銀行巨大主體下、像附贈品一樣的存在。照新聞報導的內容聽來,似乎是因為背負十五多億慕魯的負債而倒閉,他們不可能是把借來的錢丟進暖爐裏取暖,所以理應持有用貸款買來的股票或不動產,實際被害金額應該更低才對。不僅如此,身為主體的銀行事業規模無比龐大,就算旗下的基金公司倒閉個一兩家,也不可能導致主體垮台。那簡直誇張得像強悍的大男人被蚊子叮了一口,即引發失血性休克而死。


    「打電話給那個大胡子的布魯副董事長,應該到現在也還不認為起因在於基金公司倒閉吧。畢竟他是個接到屬下報告公司會在四天後倒閉的消息,就心慌意亂地打電話給政府的蠢蛋。聽說他是地球佬,才會以為政府會幫忙解圍。」


    華萊士露出帶有挖苦意味的笑容。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子的。布魯?斯戴爾旗下的基金公司是向地球上的投資人募集資金。cp……意思就是他們藉由販賣短期證券來調度投資資金。然後,拿募集到的資金購買不動產或不動產貸款。這部分算是我們熟悉的內容。」


    「……是啊。所以,我才會更搞不懂是怎麽回事。」


    那家基金公司肯定是把貸款轉換成abs等證券再到處賣出。如果沒有被巴頓奪走,我肯定也會因為那家公司倒閉而透過保障商品獲利。當然了,我的獲利就等於是對方基金公司的虧損。


    可是,怎麽可能因為這樣就導致身為主體的布魯?斯戴爾將在四天後暴斃的事態?


    「關鍵就在於那些人借來的資金是不值得信任的資金。不對,用不值得信任來形容不太正確,應該說那是……不明確的資金。因為是短期性的貸款,所以為了讓事業持續下去,必須轉貸好幾遍。投資不動產貸款必須花上十年或二十年的時間,但cp的償還期限是半年或一年。一路來,老客戶都和之前一樣藉由購買cp來提供融資。不過,這次事情沒能夠順利進行。話說回來,以短期為限的融資本來就是為了在發生意外狀況時,可以立刻逃脫而存在的東西。」


    「……是啊。」


    意思就是提供資金的那群人佯裝成願意為了瘋狂的投資出錢,但其實並沒有忘記保持謹慎?長期貸款之所以利率高,是因為無法掌握在那麽長一段時間裏會發生什麽意外。如果是換成短期投資,就能夠清楚掌握局勢變動,立刻抽回資金。


    而現在,不論是誰都看得出來不動產行情已經開始崩盤。


    這麽一來,提供資金的人當然要趁現在發揮謹慎的態度。


    「基金公司因為這樣而陷入窘境。畢竟現金是突然就耗盡。因為他們是以可以轉貸為前提在進行事業,所以變得沒錢支付采買進來的不動產。更慘的是,他們也拿不動產當抵押品到處向其他銀行借錢投資,所以聽說在最後幾天連日被要求追加提供抵押。」


    因為不動產行情一路下跌,借出資金的一方才會要求追加提供抵押。這狀況就和新紀元發展公司破產時一樣。


    「而且,也要付錢給我們,對吧?」


    華萊士在走廊上一邊前進,一邊抿著嘴露出笑容繼續說:


    「就這樣,基金公司的那些人苦惱到最後,決定帶著法律專家在母公司現身。聽說在設立基金時他們雙方簽訂過契約,當中含含了緊急狀況時的救援條約。」


    戒不掉尿布的哞哞一族。華萊士說過因為輸了也會有人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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