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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還很小的時候,曾經讓人魚救過一命。


    我記得那應該是奶奶帶著我,到由比濱海岸遊泳時發生的事情。


    一開始,我沒有發現異狀,隻覺得海浪的動向有點奇怪,發現的時候已經太晚,我的身體被帶到外海了。我當時根本不知道什麽叫做離岸流,但是立刻察覺狀況不對。但想要呼救,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坐在野餐布上的奶奶也在打瞌睡。


    苦鹹的海水經過我的喉嚨衝進肺部。


    無法呼吸,腦袋變得一片空白。


    我第一次意識到什麽是死亡。


    就在那時。


    有什麽東西把我從海底往上拉。


    是個全白的女孩。


    大概隻有小學高年級左右吧,她如魚般滑溜地在海中快速遊動,轉眼間就把我拉到岸邊了。


    我不停地痛苦咳嗽把水吐出來,她溫柔輕撫我的背部。


    逆光中,我看不清她的臉孔。


    但我還記得,那如同夏天的氛圍讓人印象深刻。


    ****


    0


    令人懷念的氣味侵入我的鼻腔,讓我醒轉。睜開眼睛,窗外照進的淡淡光芒和深褐色天花板映入我的眼簾,我慢慢坐起身。房間中飄散著香氣,這是紅味噌的味道。側耳傾聽,可以聽見菜刀打在砧板上發出規律的「咚咚」聲。


    走到客廳,就看見小夏身穿圍裙的背影。桌上擺著剛煮好的白飯、白蘿卜味噌湯、煎蛋卷和芝麻涼拌菠菜,看起來很美味。


    「啊,你起床了啊,早安。」


    「早安。」


    發現我起床後,小夏匆忙跑到我身邊。


    小夏的氣味,淡淡飄散在空氣中。


    「小透是今天第一節開始有課對吧?」


    「對,上完課後得要到圖書館寫報告才行。」


    「這樣啊,那要多吃一點增加體力才行啊。」


    她說完後,彎起手臂做出擠出二頭肌的動作。


    升上大學後,我們開始在鎌倉市區內的公寓中一起生活。這間公寓位於寧靜的住宅區一角,錢洗弁天和佐助稻荷就在附近。高中畢業後,我馬上離開老家展開獨居生活,經曆一段迂回曲折後,小夏也和我一起住。


    我們圍坐在小小的圓桌旁,雙手合十說聲「我要開動了」。


    我先夾起芝麻涼拌菠菜品嚐。


    「好吃。」


    「真的嗎?」


    在我誇獎後,小夏開心地笑眯眼。


    「嗯,總覺得有種讓人懷念的味道。」


    「你是指我的調味很落伍的意思嗎?」


    「不是啦,是很能讓人安心的味道。」


    小夏很會做菜,從日式到西式、中華料理、民族料理等等,她有雙什麽都做得出來的巧手。其中,日式料理完全承襲她祖母的手藝,所以款式豐富多彩。家事是由我們兩人輪流做,但我非常期待輪到小夏煮飯的日子。


    我邊把包入紫蘇和梅子肉的煎蛋卷送進口中,邊問:


    「你今天要去店裏幫忙嗎?」


    「嗯,預計從中午左右開始幫忙。」


    「那要到晚上嗎?」


    「應該是吧。」


    雖說「升上大學」,但去念大學的隻有我,她沒有繼續升學,高中畢業後開始幫忙老家的工作。


    「那我上完課之後繞過去那邊,六點左右可以嗎?」


    「嗯,我知道了,等你喔。」


    吃完早餐後,我在洗手台洗臉、刷牙,脫掉睡衣丟進洗衣機裏,把教科書等物品塞進包包中。盡管時間還早,強烈日光已經穿過窗戶玻璃曬進房間裏,桌上小夏親手用貝殼裝飾的相框被曬得閃閃發亮。根據氣象預報,梅雨季已經在上周結束了,今天似乎一整天都是晴朗天氣,感覺會很熱。


    我說著:「我出門囉。」走出房間,小夏開朗的「路上小心」跟在背後追出來。


    和她,和小夏開始一起生活,至今已過兩年了。


    感覺很長、又感覺很短,這兩年內發生了非常多事情。


    在不同家庭環境中生長了十八年的兩人,要在同一個屋簷下寢食共處,需要耗費與其對等的能量。有意見相左或習慣不同的時候,也常因為一點小事爭執,當然也會吵架。我也是那時才知道,她隻要一生氣就會沉默不語。但最後絕對都會和好,我們也約好,吵架絕對不可以超過三天。


    剛開始的第一個月,真的是彼此摸索的狀態。這可以、那不行、要做這件事前得先取得彼此同意。但是在確認答案的過程中,我也知道了她新的一麵。舉例來說,不隻知道她生氣時會沉默不語,她專注做一件事情時有摸耳垂的習慣也是這時才發現。第一次知道她會從喜歡的食物開始吃起,也知道她的睡相令人意外地差,其他還知道了許多事情。


    當我對小夏說我的新發現時,她笑著說:


    「小透也是一樣啊,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你不喜歡吃青花菜,也沒想到你竟然那麽怕燙,也不知道你令人意外的愛乾淨啊。」


    我想,規則這種東西肯定是在這種過程中建立,在細節磨合層層疊疊之下,一點一滴建構起我們兩人的關係。雖然也有辛苦的地方,但這樣的互動讓我感到很新鮮、很開心。


    隨著我們兩人共度的時光增加,我對小夏的愛也日漸強烈。


    開朗天真歡笑的小夏、從陽台向外遠眺的小夏、遇到不同意的事情就會鼓起雙頰的小夏、一臉認真看電影的小夏、看著我吃得津津有味的小夏,這一切都讓我無比愛戀。肯定遠在我們一起生活前,對我來說,她早已經是無比重要的存在了。


    非常幸福。


    甚至讓我開始覺得,這也許就是所謂的「家人」吧。


    或許是因為和我在那之前接觸的「家人」全然不同吧。


    1


    步出公寓後沒走多久,我的手機開始震動。


    從口袋中掏出手機一看,是仁科傳來的訊息:


    『嗨,今晚有空嗎?要不要去喝一杯?』


    上大學後,我和仁科仍舊保持聯絡。


    正如同我對他第一眼的印象,我們兩人的個性幾乎可說完全相反,但不可思議地十分合得來。文化祭結束後,最後的八個月高中生活中,我們混在一起做了不少事,他也是第一個發現我和小夏開始交往的人。


    「什麽,你們真的以為那樣算隱瞞啊?真的假的啊,我還當你們在玩遊戲耶。」仁科這樣說完之後捧腹大笑。


    他是個很好相處的人。


    從他一頭金色短發的外表來看,總給人一種難以親近的感覺,但隻要交談後就知道他有著受人喜愛的個性,一點也不難以親近。


    仁科就讀距鎌倉車程三十分鍾,位於湘南台的大學,是這一帶入學成績很高的知名私立大學。他高中成績確實相當優秀,但我沒想到竟然好到如此程度,聽見此事時也嚇了一大跳。


    「啊,這對我來說很輕鬆,輕而易舉的感覺啦。」


    「你明明常常翹課的啊。」


    「哎呀,就是天分啦,天才那類的?」


    「或許真的是這樣吧。」


    「開玩笑的啦,別當真。喏,重點是那邊隻看數學和小論文啦,你也知道考試科目越少越輕鬆吧?」


    「就算是這樣也夠厲害了。」


    順帶一提,我光是考進一般評比為中上的學校就已經費盡千辛萬苦了,所以和仁科見麵時,通常都是彼此大學的課上完後,順道喝個酒。


    因為今天已經和小夏說好要去她家,所以決定把喝酒的約定延到明天,我回訊告訴他這件事後,他立刻簡短回我:『了解。那就約常去的那家店


    囉。』


    放暑假前的大學,總讓人感覺飄散著一股散漫氣氛。


    和高中以前不同,大學的暑假十分漫長。有的學校早一點從七月上旬就開始放假,也有一直放到九月下旬的學校。學校大概希望學生可以趁著這大約兩個半月的漫長假期,加深對課程內容的理解吧,但大家的行程大多都被玩樂與打工填滿。我也不例外,我的行事曆全被和小夏間的計畫與家庭餐廳的打工班表填滿。


    校園內人煙稀少,蟬鳴幾乎可說是與之反比的吵鬧。日本油蟬、斑透翅蟬、熊蟬,它們彼此像要大力主張自己的存在般大聲鳴叫,最後變成大合唱。


    上課前,我先到學生中心的布告欄確認接下來的計畫,突然有人喊我:


    「唷,這不是相原嗎?」


    喊我的是同一個研究室的同學,名字應該是……井上吧。因為我們座位很近,就是新學年開始時聊過幾次的關係。


    「你有來上課啊,是小林教授的語學課嗎?」


    「啊,嗯。」


    「雖然是因為停太多次課沒有辦法,但還真希望他們別到這個時期還有第一堂課啊。啊,話說回來,你不來研究室的夏季合宿嗎?」


    「啊,對不起,我剛好有事。」


    「又來了。喝酒聚會之類的你也總是缺席,偶爾也露個臉啊。」


    「啊──嗯。」


    我含糊地回應這應該別無他意的開朗邀約。


    時間上來看,真要去也不是沒辦法去,但就是怎樣都提不起勁來。


    雖然不是現在才開始,我早在不知不覺中養成和他人保持距離的習慣。我可以和他人普通對話,也能和人交流,但若要更進一步,不管是要我向他人更靠近或是他人向我走近,我都會自然抗拒。因為我無法想像和眼前的人相處融洽、親密笑鬧的模樣。這樣一想,小夏和仁科對我來說果然很特別。


    隨意和井上閑聊幾句後就和他道別,接著往上課的大教室走去。


    ****


    我大多都會回由比濱海岸吃午餐。


    雖然距離大學有一段路程,但是邊吃飯邊聽海浪聲讓我感到很舒服,我很喜歡。自從和小夏認識後,這片海灘成為我最能放鬆的場所之一。


    午後的沙灘上擠滿來玩海水浴的遊客,非常熱鬧。我就坐在稍微有點距離的地方,吃著小夏為我捏的飯團。飯團的餡料是梅肉柴魚和紫蘇,為了在這種容易食欲不振的時期也能好好吃飯,飯團中下了不少功夫,非常好吃。


    我短暫度過一段悠閑享用飯團的時光。


    吃完飯團後,我呆呆眺望著大海,如同亮白日光的剪影突然闖進我的視野。


    我看過那張臉,那是……是那時的女孩。有著彷佛人魚一般的氛圍,拖著一隻腳步行的女孩。自從第一次見麵以來,偶爾會在這裏看見她。但她不會像當時一樣來找我說話,隻有在和我對上眼後,會露出靦腆笑容向我點點頭。


    但是今天不一樣。


    女孩拖著腳慢慢朝我走過來,接著向我鞠躬:


    「你好。」


    我也跟著打招呼:


    「啊,你好。」


    女孩臉上帶著靦腆微笑,那笑容果然似乎曾在哪看過。


    「今天天氣真好呢。」


    「是啊。」


    「我可以坐你旁邊嗎?」


    等我點頭回應後,女孩拘謹地在我身邊坐下。她坐下時的動作也顯得不方便,所以我的眼睛不自覺飄向她的腳。大概是發現我的視線吧,女孩垂下眉角:


    「我的腳天生就是這樣。」


    她輕輕撫摸自己的腳。


    「雖然有許多不方便,但我已經習慣了。」


    「這、樣啊。」


    「對,但是沒有關係。這腳,也是實現我的『願望』的約定……」


    「……?」


    我不太理解女孩的話中之意。


    感覺這孩子老是說些意義深遠的事情,像是「夏天輪回」、「不方便的腳是『願望』的約定」之類的。


    女孩對著一臉訝異表情的我問:


    「你有『願望』嗎?」


    「願望?」


    「是的。」


    「……」


    我不知道為什麽女孩突然問我這個問題。


    但是我確實有「願望」。


    比任何事情都還重要,非實現不可的強烈「願望」。


    說我現在就是為了實現願望而努力也不為過。


    「有喔。」我回答,「有……有一個無論如何都要實現、非實現不可的願望。」


    「這樣啊……」


    彷佛早已知道我會如此回答,女孩低下頭,露出一個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的複雜表情。


    頭頂正上方的太陽,如同遮掩女孩的表情般,發住強烈的光芒照在她臉上。


    ****


    2


    片瀨江之島站,過了傍晚時分後依舊相當熱鬧。


    身為知名的觀光景點,這個時期會有非常多的海水浴場遊客、觀光客及釣客聚集到江之島來。觀光客到訪的尖峰時間當然是白天,因為接下來在附近有活動舉辦,所以今天到這個時間還有如此多人擠滿街道。


    我走出小田急線讓人印象深刻的紅色車站後,走過江之島弁天橋,往本島前進。毫無遮掩的橋上十分通風,稍微冷卻走到這裏時已滿身大汗的身體,讓人感到十分舒服。花上五分鍾過橋後,商店街的入口就在眼前。


    小夏的老家在商店街裏經營以海鮮丼飯為主要商品的餐飲店,因為他們家本來就是漁夫家庭,所以使用新鮮魚貨是最大的賣點,夏天的這個時期,生魚仔魚是最推薦的商品。


    「哎呀,小透,歡迎你來。」


    當我走進位於商店街一角的店家後,小夏的母親──奈奈子阿姨滿臉笑容迎接我。


    「您好。」


    「今天也到學校上課嗎?辛苦你了,小夏在裏麵喔。」


    『欸,等一下啦,我還沒有換好!』


    店裏傳來像是尖叫聲的聲音。


    『媽媽,綁帶到底要怎麽綁啊?』


    「以前奶奶不是有教過你嗎?」


    『就算你這樣說,我都已經忘記了嘛。』


    看來,小夏似乎正在和浴衣奮戰中,感覺還要花上一段時間。


    奈奈子阿姨邊苦笑邊說:


    「小透,對不起喔。看她那樣子,應該還要很久,你要不要邊吃晚餐邊等她?小夏已經幫你做好一份滿滿愛情的特大碗海鮮丼飯喔。」


    『討、討厭啦,你不要講什麽滿滿愛情啦!』


    雖然可以聽見小夏如此抗議,但是端上桌的海鮮丼飯上的配料,很明顯比商品的配料還要多,生吻仔魚堆成一座小山、兩隻大蝦都比碗還要大了。


    我邊吃邊等小夏。


    不管什麽時候來,這家店的氣氛總是如此和睦。


    不隻奈奈子阿姨,店裏的熟客也都是好人,總是麵帶微笑看著奈奈子阿姨和小夏的互動。


    小夏的雙親從早到晚都在這家店裏工作,休息時會出海捕魚,就算沒出海,也忙於準備工作和其他雜事,因此,小夏小時候才會都是初奶奶照顧。


    「你把這也拿去給他吃。」


    突然有聲音從店內的廚房傳出來,大概是重行叔叔吧。奈奈子阿姨隨即跑進廚房,手上拿著豪華的竹策魚姿造生魚片走回來對我說:「來,給你,那人要給你吃的。」


    小夏的父親重行叔叔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是傳統師傅的個性,散發著不能輕易搭話的氛圍,但絕對不是不關心對方,隻是態度冷淡些而已。雖是這樣說,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也被那份


    威嚴嚇壞了……


    我回想起第一次拜訪這裏的事情。


    那應該是高三暑假,我和小夏交往一個月之後的事情。


    「小透,你今天要來我家嗎?」


    「啊?」


    那天,我們約好要一起寫暑假作業而在鎌倉車站前會合時,小夏突然開口問我。


    「就是啊,我昨天和爸媽聊天的時候,講到你的事情。就……我跟他們說我有交往對象,然後他們就要我帶你回家。我就想,我們剛好約好要去圖書館寫作業,應該正好吧。」


    「欸,但是……」


    突然這樣說,我根本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啊。


    就算不充分,第一次要到女友家拜訪,也應該要有一段準備時間和做好決心之類的啊。


    但是,小夏絲毫不在意地笑著說:


    「沒關係、沒關係,不要想得太嚴重,就當成散步途中順便過去坐一下,帶著輕鬆心情去就好了。」


    「那個輕鬆的門檻未免太高了吧。」就算我這樣說,也被她敷衍過去。


    結果,我就在小夏堅持之下前往她家拜訪了。


    我想著至少要帶點東西,所以途中繞去由比濱海岸的某和果子名店買蕨餅當伴手禮,雖然小夏說不需要那麽費心,但也不能空手。


    小夏的家位於江之島,她說是在江之島的商店街裏開店,但今天是固定休息日。


    說老實話,其實我有點不想去。


    我對小夏的雙親懷有擔憂之心,因為我知道她的雙親忙於工作,把她交給初奶奶照顧的事情。所以我想,應該是對小孩子不怎麽在乎的雙親吧,如果是這樣……或許是我不擅長相處的類型。


    「我回來了!我帶他來了喔。」


    小夏一口氣拉開門,有位表情溫和的女性站在店裏。


    「你回來了啊,這邊這位是透同學嗎?」


    「嗯,對。」


    「果然沒錯,和我想像的一樣,是個看起來很溫柔的孩子。老公啊,小夏帶男朋友回來了喔。」


    「……嗯。」


    大概是聽見小夏母親的聲音吧,一個體格健壯的男性從店裏走出來。


    「透同學,初次見麵,我是夏的母親奈奈子。」


    「……我是她爸重行。」


    「初、初次見麵,我是相原透,現在正在和夏同學交往。」


    在我戰戰兢兢打完招呼後,小夏母親──奈奈子阿姨眯眼一笑:


    「別那麽緊張,放輕鬆點。透同學,歡迎你來。小夏第一次要帶男朋友回家,昨天在家裏搞得天翻地覆。把男朋友帶回家裏也不是那麽常見的事情,她一直說不可以對難得要來家裏的男朋友失禮。」


    「喂、別這樣啦!你不要一直強調男朋友啦,很害羞耶。而且我才沒有搞得天翻地覆耶。」


    「還說沒有,昨天不隻打掃自己房間,還一直拿衣服來問我要穿哪套家居服比較好,還把裝飾在起居室裏的花換新,跑來跑去亂糟糟的。」


    「是、是這樣沒有錯啦。」


    「嗬嗬,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小夏那樣呢,老公,你說對不對。」


    「……嗯。」


    奈奈子阿姨說出口的話讓小夏無法反駁,重行叔叔也輕輕點頭附和。


    隻看這短短的互動,我立刻知道自己的擔心是多餘。


    這個家的家人們關係很密切,或許因為忙碌而少有共處時間,但他們的心底都非常關心彼此,那裏確實有著眼睛無法目視的家人羈絆。


    什麽啊──和我們家完全不一樣嘛。


    和對其他人毫無興趣、就算是家人也絲毫不關心、感情早已完全冷透的我們家不一樣。


    我湧上一股像是安心又像是放鬆的複雜情緒,小夏一臉不可思議地喊我:


    「?小透,你怎麽了?」


    「沒,沒什麽。」


    「?」


    那天的情況相當不得了。


    女兒第一次帶男友回家,水原家因此舉家歡迎我。奈奈子阿姨問我們兩人從認識到交往的經過,我在害羞的小夏身邊語無倫次地說起我們熟識的經過。重行叔叔一語不發端出豪華的鯛魚姿造生魚片,緊張到幾乎食不下咽的我,費盡千辛萬苦才把生魚片吃完。奈奈子阿姨接著拿出相簿,小夏看到之後發出驚聲尖叫,還慌亂地遮住我的眼睛,一陣混亂。熱鬧又雞飛狗跳,一點也不安靜,卻是一段笑聲不斷的開心時光。


    「雖然有點害羞,但有帶小透來我家真是太好了。」


    道別之際,小夏的這段話讓我印象深刻。


    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天的事情。


    ****


    「呼~終於穿好了。」


    在我吃完特製海鮮丼飯又等了十五分鍾後,身穿夏日浴衣的小夏終於現身。


    她擺動著牽牛花圖樣的鮮豔浴衣衣袖,像是想知道我的反應般抬頭看我:


    「好看嗎……?會不會很奇怪?」


    「嗯,我覺得很好看,非常適合你。」


    「!」


    小夏露出非常驚訝的表情。


    「怎麽了嗎?」


    「……沒想到小透會這麽直接誇獎我,害我害羞了啦。」


    她的臉像是染上顏料般通紅,在我覺得她好可愛的同時,自己也感到害羞。


    「走吧。」


    我想要遮掩我的害羞伸出手,她輕輕握住我的手,柔軟、溫暖,彷佛夏天就在她手中。背後傳來奈奈子阿姨溫柔的「路上小心喔」。


    我們前往即將要在由比濱海岸舉辦的鎌倉煙火大會。


    以由比濱海岸等沿岸地區為會場,大約會施放兩千五百發煙火,吸引超過十三萬的遊客前來,是日本屈指可數的煙火大會。其中有部分煙火會朝向大海發射,成就出不是在夜空中而是在海中綻放的海中煙火,據說這是最值得一看的一點。


    前往由比濱海岸沿途的路上有非常多小吃攤,我們在路上也看了幾家,買了炒麵、章魚燒和大阪什錦燒。確保好兩手滿滿的食物後,小夏露出十分滿意的表情。


    「有這麽多好吃東西果然讓人心情雀躍呢,我覺得碳水化合物是正義。啊,那邊有剉冰耶!還有棉花糖和蘋果糖!」


    那張笑臉完全是愛吃鬼的笑容。


    「你還真能吃啊。」


    因為我已經在小夏家裏吃完海鮮丼飯,隻吃一點章魚燒就讓我舉白旗了。


    「甜點是另一個胃嘛,不管多少都吃得進去。小透要吃嗎?」


    「我放棄了。」


    從小夏纖細的身形難以想像,她的食量驚人。都吃下這麽多熱量了,多少增胖一點也不奇怪,卻連一點變胖的徵兆也沒有。不,說不定隱藏在浴衣底下看不見的部分並不如外表所見。


    「啊。」


    此時,小夏突然轉過頭來直直看著我的雙眼。


    「什、什麽?」


    在我以為被看穿心思而驚慌失措時,她說出我絲毫沒有想到的事情:


    「說到吃不下,小透第一次來我家時,你那時候也沒把鯛魚生魚片吃完耶。」


    「欸,是這樣嗎?」


    「嗯,我那時候還想,好意外喔,沒想到你食量這麽小。」


    「不對,我記得那時候我應該努力吃光了啊……」


    小夏用強烈語氣肯定地說:


    「咦,是嗎?不、不對不對,你沒吃完喔,我肯定。」


    到底是哪個啊?她這樣一說,我也覺得似乎是如此,印象非常模糊。話說回來,每次去小夏家,她父親總會端出哪種魚的姿造生魚片,老實說我根本記不清楚。


    「啊,煙火要開始了喔!」


    我隨著小夏的話抬頭看天空,接著看見夜空中綻放出一朵又一朵巨大花朵。


    小夏小聲驚歎:「哇……」


    這是一場光與聲音的饗宴。


    菊花煙火、牡丹煙火、star mine煙火,以及水中煙火。


    聽說夏天的煙火也有鎮魂的意義,為了祈求死者靈魂安寧與平穩,讓花朵在暗夜中盛開。不可思議的,在「人魚海灘」上看的這場煙火,讓我感受更深切。


    抬頭看著夜空,我深深吐一口氣。


    回想起來,我根本不曾想像過自己竟然有天能像這樣和某個人一起看煙火,有個可以放心依賴的人在身邊。我一直以為自己不可能遇見這樣的人,事實上,遇見小夏前,我根本沒喜歡過任何人。這是為什麽呢?小夏很特別,或許我從她那如明亮夏天且貫徹自我意誌的表情中,感到什麽讓人懷念的麵貌吧。


    當我邊眯眼看著傾瀉而下的煙火光芒邊想著這種事情時,小夏的纖細手腕突然挽住我的手臂。細微的重量靠上來,這些微的重量與溫暖,肯定是幸福的象徵。確實感受著小夏的觸感,我們仰望天空。


    最後,在連續發射的煙火將夏日夜空染成白晝後,煙火結束了。


    黑暗與星光回到夜空中,周圍在剎那寧靜後,響起遊客們的聲音。即使如此,我和小夏又站著仰望夜空一段時間,感受夜晚盛開的花朵氣味。如同要看完電影片尾字幕後才會起身離開一般,我們喜歡沉浸在寂靜的餘韻中。


    「──我們明年再一起來吧。」


    這句話自然而然脫口而出。


    我想,這大概是我由衷的冀望吧。


    但是小夏聽到我這句話後,卻搖頭:


    「……我不要這樣。」


    「欸?」


    沒想到她竟然會拒絕,我不禁轉過頭看她的臉,她又繼續說:


    「……我不要隻有明年,不隻是明年,後年、再下一年、下下下一年、下下下下一年,我想要一直和小透在一起。」


    「那、那是指……」


    我嚇了一跳,隻見小夏雙頰通紅,彷佛變成一個巨大蘋果,連耳朵都紅透了。


    「真、真是的……總覺得我在小透麵前淨說些羞死人的事情啊。」


    「小夏……」


    「這全都是小透不好啦,討厭。」


    「嗯,對不起。」


    我們兩人的雙唇在黑暗中交疊,隻是一個輕輕碰觸,溫和且簡單的吻。我從小夏的唇上,嚐到蘋果糖的味道。


    煙火施放後的火藥氣味。


    有種柔軟感覺的夏日空氣。


    混雜在喧囂聲中的細微浪濤聲。


    真希望這段時間永遠不要結束。


    在這永不結束、無限輪回的夏日中,直到永遠。


    我們隔著浴衣感受彼此的體溫一段時間後,小夏突然低喃:


    「要是這樣的每一天永遠不會結束就好了……」


    「小夏……?」


    「有小透、有我,平穩且幸福的每一天,永遠不結束……」


    小夏說著,握住我的浴衣的手又握得更緊。


    接著微微抬頭看我說:


    「──對了,說不定差不多已經能帶你去看了喔。」


    「?看什麽?」


    我不解回問,小夏有點不悅地立起食指:


    「你忘記了嗎?『七月雪』啦。」


    ****


    ***


    「七月雪」。


    她實際上真的帶我去看七月雪是在那很久之後的事情,看完後,我心中的感想是「和我想像的有點不太一樣」。


    住在深海的人魚們翩翩起舞後飄下的雪白粒子。


    但那確實是白雪。


    在七月降下的白雪。


    ***


    3


    我和仁科約在站前的居酒屋見麵。


    這是一家全國連鎖,大學生們最愛去的便宜居酒屋。因為我和仁科的家反方向,正好把鎌倉車站夾在中間,所以和仁科約喝酒時大多約在這邊。


    比約定時間遲了五分鍾左右抵達時,仁科已經在店裏了。他一手拿著啤酒,默默啃毛豆。發現我的身影後,把手上的毛豆殼丟進碟子中,朝我揮手。


    ***


    「唷,好久不見耶。」


    「我們上周才見吧。」


    「咦,有嗎?」


    「有,你說隔天要交的報告寫不完,為了振奮精神,才一起喝酒的不是嗎?」


    「啊,好像有這麽一回事。」


    我和仁科總是聊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像是有個學分很危險、這星期吃到最好吃的拉麵是哪家店、最近常出現在電視上的那個女藝人很可愛之類的,兩個男大生在居酒屋裏能聊的話題大抵就是這些吧。


    「你和水原還順利嗎?」


    「嗯,托福托福。」


    「這樣啊,要結婚嗎?」


    「還沒想那麽遠,但是,確實有想……總有一天要結婚。」


    對現在的我來說,和小夏相處的時光已是無可取代的存在了。雖然還沒有具體討論,但我希望,能在不遠的將來談論這件事情。絕非我自戀,我想小夏也有相同想法。


    仁科一口氣喝完手中的啤酒後說:「也是,完全無法想像你們兩人分手的樣子啊。」我手中的啤酒也少一半了。


    「你們倆從高中起就甜甜蜜蜜的了,還兩個人一起翹課,跑去那什麽來著?海灘淘沙是吧?」


    「確實做過那種事情呢。」


    「真的總是膩在一起,連我在旁邊看都要跟著害羞了。就是『我們倆的世界中隻有彼此了~』的感覺。」


    仁科一副很惡心地顫抖身體,我輕輕槌了他肩膀一下。


    雖是這樣,確實──那時的我們,眼中真的隻有彼此了。光是兩人一起做些什麽就很開心了,講個極端一點的例子,光是並肩坐著看大海就很幸福。要是有人吐嘈「你們現在也沒差到哪去吧」,我也無可反駁。


    仁科邊把毛豆丟進嘴裏邊說:


    「但是,有種理所當然會如此發展的感覺啦,你們倆也確實非常相配,我記得是水原向你告白的對吧?在由比濱海岸。」


    「咦?」


    這句話讓我感到些許不對勁。


    雖然非常細微,確實感到奇怪。


    「不對,告白的人是我才對,地點是由比濱海岸沒錯。」


    「咦,是這樣嗎?」


    「嗯。」我點頭回應仁科的疑問。


    有股不甚了然的感覺,似乎在不久前,也曾有過類似感受。


    當我對仁科說出自己的感覺後,他很開心地說:


    「聽說這種感覺就叫做曼德拉效應喔。」


    「曼德拉……?」


    我連聽都沒聽過這個名詞。


    「對,過去的記憶在不知不覺中變得與事實完全相反,這種現象就叫做曼德拉效應。是因為有很多人都以為曼德拉在一九八○年死於牢裏,但其實他是在二○一三年才過世,所以被稱為曼德拉效應。也有一種學說認為這證明了平行世界可能存在。」


    仁科在大學裏似乎是學習量子力學這類的東西,所以偶爾會說出很困難的東西。我大概隻能理解一半左右的內容,但聽仁科說這些小知識非常有趣。


    「也就是說,這個宇宙中同時存在著無數個多次元世界,而我們總是在這些世界之間往來。和事實不同的記憶,其實不是自己記錯,而是在另一個可能性的世界──也就是平行世界中發生的事情,這證明這是我們接觸了平行世界中的自己的記憶,這就是平行世界學說的假說。」


    平行世界,以前我


    曾在科幻小說上讀過這種內容,也就是所謂的平行宇宙啦。


    「也就是說,在其中一個平行世界中,是我向小夏告白,接著因為某個原因,我把那個記憶當成事實了,是這樣嗎?」


    「喔,孺子可教也,就是那樣啦。」


    仁科非常滿意地點頭。


    「當然也有可能相反,可能有個平行世界是水原向你告白,而我接觸了那個記憶,或者是我和你都受到平行世界的影響了。」


    「結果還不就隻是誇大解釋記錯而已嘛。」


    「是啦,也可以這樣想,但誰也不知道真相是怎樣啊,這個世界上什麽都可能發生啦。」


    「這世界上沒有絕對不可能,就像『七月雪』一樣。」


    小夏過去說過的話在我腦海內重播。


    「嗯,說這麽多,但大概隻是我搞錯啦,別太在意醉鬼的瘋言瘋語,哎呀,比起那個,再多喝一點吧。」


    「我的還剩一點。」


    「那馬上喝光就好了啦。」


    仁科拿起酒杯輕撞我的酒杯,這不知道是我們今天第幾次乾杯了。


    結果,我們倆一直喝到快十二點才解散。


    那天是個月色很美的夜晚。


    比平時更加鮮明的圓潤輪廓帶著些許青光,彷佛像是「人魚海灘」的夜光藻跑到月亮上般,我曾經在某本書上看過,這種現象名為藍月。


    我帶著微醺回家後,小夏還醒著等我回家。


    「啊!你回來了啊。」


    看見我的身影後,原本坐在書櫃前的小夏彈跳起身。


    「?你做了什麽了嗎?」


    「咦,為什麽這樣問?」


    「沒,隻是感覺不太一樣……」


    房間裏給我一種奇怪的不協調感,說不上來,感覺像是打掃到一半,一種讓人靜不下來的氣氛。


    但是小夏搖搖頭:


    「那應該是你的錯覺吧?我是稍微整理了一下,也隻有這樣喔。啊,你要吃茶泡飯嗎?」


    「啊,好啊。」


    雖然怪異感沒有消失,但也不是需要深究的事情,所以我沒再繼續追究。


    當我在桌邊坐下後,小夏立刻端出鮭魚茶泡飯和自製的醃漬白蘿卜,白蘿卜用米糠醃漬得非常入味,是我的最愛。


    小夏在我對麵坐下,問我:


    「仁科過得怎樣呢?」


    「那家夥一點也沒變,還是喜歡說些聽不懂的東西。」


    「這樣啊,我已經一段時間沒見到他了。」


    小夏像是望著遠方般說:


    「好懷念高中時期喔,明明才過三年而已,感覺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話說回來,我們倆告白的是……」


    「?」


    「……嗯,沒什麽。」


    原本想問,還是放棄了。


    現在也不是聊仁科說的平行世界理論的氣氛,而且,誰向誰告白一點也不重要。我們兩人的心意互通,現在正一同度過相同時光,這樣就足夠了。


    小夏笑著說:


    「?你好奇怪喔。」


    ──結果,我是在她走了之後,才知道那股不協調感的真麵目是什麽。


    在失意的穀底中,我發現了那個、發現了那些東西。


    那時,我才知道她的心意有多深。


    然後……現在回想起來,那是和小夏度過的最後一個夏天了。


    度過安穩且寧靜的時光,因為一點小事互相歡笑,有時也有爭執,但馬上就會和好,一起迎接新的一天。


    對我來說,七月的結束等於夏天的結束。


    不管是八月,還是之後的九月,全都不是夏天。


    和她度過的……這個夏天,是唯一能稱得上是夏天的時光。


    到現在,隻要我閉上眼睛就能看見。


    和小夏一同度過的七月的每一天。


    以及失去小夏的七月結束那天……無比炎熱的那天。


    ***


    4


    和小夏度過的每一天,全都是安穩的時光。


    和她一起生活的第三個夏天過去、帶著一絲寂寥的秋天結束、讓人吐出雪白氣息的冬天過後吐露新芽的春天就等在前頭,接著,炎熱的夏天又再度來臨。而我們對彼此的感情,就像是白雪飄降地麵,一點一滴堆疊累積一般,緩慢也確實地逐漸增厚。


    不知不覺中,我也升上大學四年級,迎接和小夏交往之後的第五個夏天。這段期間,我多次前往小夏家拜訪,小夏也還是在家裏幫忙,放長假的時候,我也到她家住過好幾天。但是,我一次也沒回自己家,這三年內一次也沒有。應該在家的父親什麽也沒說,我也早已死心了。


    雖是這樣說,在旁人眼中,這似乎是個很詭異的事情。


    某天,小夏終於忍不住問我:


    「話說回來,小透家裏是什麽樣子啊?」


    倒不如說,她也忍夠久了才問這個問題。因為我從來不會主動提到家裏的事情,所以小夏也顧慮我,不敢多問吧,但她也已經要到極限了。


    「如果方便的話,我也想要去打聲招呼……耶,那也是小透的家人啊。」


    「那個……」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


    我大概能想像帶小夏回家之後會發生什麽事情,但就算用口頭說明,我也不認為小夏能理解,那不是說說就能懂的事情。我稍微沉思之後,決定選擇答應小夏的要求。


    在那三天後的周日,我和小夏一起回我家。


    那天很悶熱,七月難得濕度這麽高,汗水浸濕衣服緊貼在身上。邊感覺自己在泡三溫暖,邊爬上陡峭斜坡,接著繼續往前進。出現在眼前的老家,與三年前相較一點也沒有改變,肯定今後也不會有太大改變,依舊像個廢墟般佇立在那裏吧。


    打開門鎖走到起居室後,看見父親就在裏麵。


    「爸,我回來了。」


    父親轉頭看著三年不見的兒子,那眼神彷佛在看著陌生人。


    「……啊。」


    他隻吐出這個字又轉過頭去看報紙,接著再也沒說一句話,完全感覺不到他對我們有絲毫興趣。


    「那、那個,我、我叫水原夏,現在正在和小透交往,今天突然前來打擾……」


    就算小夏戰戰兢兢向他打招呼,他連看也不看小夏一眼。


    「……啊,這樣啊。」


    父親看著報紙回應後,又沉默不語,彷佛像個裝飾品,一點反應也沒有,我可以看見小夏有多困惑。


    接著,父親終於站起身,慢吞吞地朝大門方向走去。


    「你要去哪?」


    「……賽馬場,今天有個重要比賽。」


    父親頭也不回走出門,他一次也不曾主動對我們表達興趣,開口對我們說話。


    看著小夏一臉茫然呆看父親的背影,我對她說:


    「……對不起,我早預想到應該會是這樣。」


    「那個,你母親……」


    「我媽很久以前就離婚不在了,我連她現在在哪裏做什麽都不知道。」


    「這、這樣啊……」


    接著,我們離開家,走到附近的公園。明明是來拜訪家人的,主角的父親卻是那副模樣,那留在家裏也沒意義。小夏一路上一句話也沒說。


    「我們家從很早之前就是那種感覺了。」


    「哎……?」


    抵達公園後,我沒有看小夏,小聲地說:


    「就算我好幾年不回家,我爸也不會在意。我想,就算我不和他聯絡、他完全沒有我的消息,應該也不會擔心我吧。」


    公園裏,有爸爸陪著小孩玩傳接


    球,他們兩人滿臉笑容,邊喊出聲邊丟球。我以前看到這一幕時還覺得羨慕,現在,這種心情早已枯竭了。


    我大大吐出一口氣後說:


    「我的父親……更應該說,我的雙親都對他人一點興趣也沒有。」


    與其說很久以前,不如說從我有記憶起,就感到不對勁。


    為什麽母親總是不在家?為什麽別人家母親會做飯,我們家卻從未如此呢?為什麽桌上放的不是母親親手做的便當,隻有錢而已呢?為什麽母親從不曾和我一起入睡,從不曾帶我到公園去玩呢?


    但父親卻不曾抱怨過母親,為什麽父親總是一句話不說呢?為什麽父親從來不曾笑?為什麽就算我向父親說話,父親也不會答話呢?


    母親是個拋棄母親職責,選擇當一個女性的人。她幾乎不回家,我之後才知道,除了父親之外,她似乎還有許多情人。


    父親對母親十分執著,母親是他世界的中心,除了母親之外一切都不重要,連我也不例外。父親和母親不同,總是待在家裏,但是我幾乎沒有和父親一起做些什麽的記憶。父親總是隻在意母親,但那也不代表他深愛母親,他隻是喜歡對母親全心奉獻的自己而已。


    也就是說,我的兩個家人,都是對自己以外的事物毫無興趣的人。


    我不知道這兩個人為什麽會結婚生子,結果就是生下我,讓我在一個沒有感情、無機的家庭中長大。


    在我小學高年級時,已經隱約察覺,這世界上有著無論怎麽努力也無能為力的事情。


    他們對他人毫無興趣,隻關心自己,明明是自己的孩子,卻沒有辦法愛我。


    我花費了滴水穿石般的漫長時間後,才了解自己的雙親是這類人。也因此在我心中刻下一道深深的裂痕,當我發現時,已經無法將這分心情排除在外了。


    即使如此,他們還願意幫我出生活費就讓我夠感激了。


    但是,除了錢以外所需的東西──大概對孩子是最不可或缺的──愛情之類的東西,幾乎可說完全沒有給予。


    我被父親、被母親拋棄了。


    在這世界上,隻剩我一個人了。


    這種想法,一直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當我說完一切的同時,小夏緊緊抱住我。


    「小夏……?」


    小夏一語不發。


    一句話也沒說,隻是像用全身包住我一般,用盡全力緊緊抱住我的身體。


    小夏好不容易擠出聲音說:「你一直……一直都自己忍耐著吧。」


    淚水在她的臉頰潰堤。


    「你的心……你的心一直在尖叫,一直發出無聲的尖叫。可是,我卻沒有發現這件事,明明就離你最近,卻沒有發現你這麽痛苦。對不起……」


    「才沒、才沒那回事。」


    雙親對自己毫不在乎一事,我早就已經習慣,早就沒感覺了。


    雖然變得不擅長與他人深交,除此之外,也沒感到什麽不方便。應該……沒有這種感覺。


    但是小夏卻搖搖頭:


    「深深受過的重傷……會留下傷疤,深到會讓你幾乎忘記自己曾經受傷,但是,隻是沒有感覺而已,傷疤確實還在,不是消失了,也不是打從一開始就沒受過傷。雖然不會痛,卻還是一點一滴傷害著你的心和身體……」


    「……」


    「我不會對你說『總有一天會海闊天空』這種不負責任的話,不對,我說不出口。我不會說『其實你的父母不是那樣的人、肯定是有什麽理由才會變得那麽冷淡、說不定今後會有所改變』這類的話,但是──」


    接著,小夏直直盯著我的雙眼。


    用著堅強的眼神說:


    「我可以說……你絕不是孤獨一人活在世上。你別覺得你是孤獨一人活在世上,我……不管發生什麽事情,都會在小透身邊。」


    為什麽呢?


    這句話像是融化成水般慢慢滲入我的心。


    像是要把岩石鑿穿出來的痕跡掩埋般,像是淨白的雪花飄降堆積在龜裂的地麵上一般。


    原來是這樣啊,我一直……一直希望有人能對我這樣說、一直希望有人對我說這種理所當然的話。


    或許那正是,正是我的「願望」。


    希望有人肯定我不孤單──希望可以衷心信賴誰。


    不知何時,在玩傳接球的父子檔已經不見了,公園裏隻剩下我們。寂靜中,秋千隨風搖擺,秋千發出的金屬摩擦聲,不知為何聽起來非常響亮。


    「……和那時相反呢。」


    「欸?」


    小夏小聲低喃:


    「小透緊緊抱住我的那一天,奶奶……奶奶過世……那天。」


    小夏輕輕說出的話,讓我想起那天的事。


    那應該是四年前,一個雪花飄飛的冬日。


    聽見初奶奶病況驟變的消息,我們急忙趕到醫院。


    那天很冷,吐出的氣息變成一團白霧,空氣冰冷得讓人覺得就快要被凍死了。


    當我們趕到病房時,初奶奶正在睡覺。


    她的呼吸平穩,完全看不出來像是瀕死狀態。但是聽醫生說,她已經連醒來的力氣也沒有,應該就這樣慢慢走向生命盡頭吧。


    重行叔叔和奈奈子阿姨也在病房裏,他們和小夏一起緊緊握住初奶奶的手,像是在祈禱什麽一般,互相看著彼此的臉。


    就這樣,到底經過多麽漫長的時間呢。


    終於,那一刻到來了。


    初奶奶的呼吸變小、變細,最後變得幾乎完全感覺不到了。小夏和雙親大聲喊著初奶奶的名字,初奶奶大概聽見了吧,最後又再一次睜開眼睛,小小聲在小夏耳邊說了些什麽,接著,初奶奶再也沒有睜開眼睛了。


    我們馬上被請出病房,接著,醫生和護士幾人進入病房。重行叔叔與奈奈子阿姨和醫生說些什麽,我一轉眼,發現小夏不見了。


    「小夏?」


    是跑去哪裏了呢?我到處找,最後發現小夏獨自站在醫院中庭。


    「小夏──」


    「我很好。」


    「欸?」


    在我要對她說些什麽之前,她先開口說:


    「我很好,喔。因為……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小透,謝謝你,謝謝你擔心我。」


    「小夏……」


    「哎呀,你別這個表情嘛。」


    她拍拍我的肩膀,努力勉強自己露出笑容。


    但是那張僵硬笑臉,隻讓我覺得她正努力壓抑自己就快要被撕裂的心。


    所以,我沒辦法放著她不管。


    當我發現時,我已經緊緊抱住小夏了。


    「小透……?」


    「不可以……」


    「什麽……?」


    「難過的時候……不好好哭出來不行。哭出來,全部發泄出來。如果不這樣,心就會不斷耗損,耗損到……完全消失不見也不會發現。沒關係,在這邊哭,你的哭聲也會被雪聲掩蓋。」


    「小透……」


    「好嗎?」


    小夏在我懷中,抽抽噎噎地大聲哭泣。


    她緊緊地抓住我的衣服:


    「……奶奶,這樣說……」


    「什麽?」


    「……奶奶……最後說了謝謝……她說『有小夏在身邊、小夏可以出生,我很幸福』……我什麽也沒做……明明什麽都沒有為最喜歡的奶奶做,可是她卻……」


    「……」


    「……我不要……就這樣說再見……不要啦……我好想和她在一起更久、更久……我好想要多盡孝啊……」


    「……」


    「……嗚……嗚嗚……」


    小夏就這樣低聲嗚咽。


    在我胸前,壓抑聲音哭泣。


    而我隻能靜靜地撫摸她的秀發。


    對啊,現在和當時真的完全反過來呢……


    「──我現在把你當時對我說的話直接還給你,難過的時候哭也沒關係喔,不對,得要哭出來才行。如果不這樣,心就會不斷耗損到消失不見。因為你會沒有發現傷口在那邊……」


    「小夏……」


    當我發現時,淚水已經冒出眼眶。


    我在小夏懷中,如孩子般把身體托付給她,哭出聲來。


    我心中的傷痕……肯定無法簡單消失。我大概得把它當成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和它共處一輩子吧。


    但是,我可以慢慢麵對。


    就算沒有辦法痊愈,也能減緩傷痕帶來的痛楚。


    感受著小夏懷中的溫暖,我相信我能做到。


    5


    七月中旬過後,大學也開始放暑假了。


    我和小夏兩人,一起到近郊來趟兩天一夜的小旅行。


    我也升上大四,已經是要開始為就職做許多準備的時期了。因此,再來也很難有兩人共處的悠閑時光,所以才想要來一趟旅行,創造兩人之間的回憶。


    旅行的目的地是伊豆。


    「我好久沒有搭特急電車了,會不會覺得有點雀躍啊。」


    我們得先從鎌倉搭橫須賀線到橫濱,接著轉搭特急踴子號。搭乘特急列車的旅行讓人感受到新鮮氣氛,那份開放感讓人心胸雀躍。單趟約兩小時的車程即可抵達我們預定要住宿一晚的伊豆。


    我早已決定要一起做許多事情。


    因為已經在附近的潛水用品店預約好潛水體驗課程,所以我們先去飯店寄放行李後,往海邊前進。


    小夏和我都是第一次潛水,所以先上完基礎理論的講座後,才實際潛入海中。


    「雖然有到海邊遊泳過,但還是第一次潛水呢,有點緊張耶。」


    小夏這樣講,看起來好像有點緊張,至於我,說不緊張也是假的。


    但實際上潛入海中後,緊張的心情馬上就飛到雲霄外了。


    首先,海裏的五彩繽紛讓我驚豔,原本以為這一帶的海域都是沙丁魚或是竹策魚那類很平凡的魚類,完全不是如此。在可以看見前方十幾公尺的透明水中,有讓人誤以為身處南國的各色魚類悠遊。小醜魚、半線天竺鯛、柴魚、耳帶蝴蝶魚、躄魚、獅子魚、旗鳚魚。據說其中也有許多是隨著黑潮從南邊來到這裏,但到秋天後,會因為水溫下降而死掉的死滅洄遊魚。


    不隻如此,也有非常多魚類以外的生物,可以看見海膽、海葵、螃蟹、蝦子、海蝸牛、海星及海參等許多平時不常見的生物。


    看到如此龐大數量的魚影,小夏可能是太過震撼,戳戳我的肩膀。


    (好壯觀喔,有好多漂亮的魚喔。)


    (嗯。)


    (既然有如此多漂亮的魚類,那人魚真的存在也不奇怪了呢。)


    在水中時,嘴上咬著潛水咬嘴的關係,實際上並沒有如此對話,但我覺得小夏確實說出這樣的話。上岸後進一步確認,和我的猜想幾乎一致,我那時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小夏似乎因為眼前光景解除緊張感,在那之後,我們享受了十五分鍾左右的悠閑海中漫步。


    結束潛水活動後,我們在附近的海灘上尋寶,感覺我們兩人已經好久沒像這樣一起尋寶了。


    「不知道有沒有辦法再找到平瀨寶螺。」


    「應該很難吧,那也不是那麽容易就能找到的東西。」


    「是這樣沒錯,但還不知道喔。小透也在這邊,說不定又會發生意料之外的事情啊。」


    「這樣啊。」


    聽說這一帶海岸幾乎沒辦法找到平瀨寶螺,正確來說,應該是比和歌山更南邊的海邊才有辦法找到。這樣一想,當時可以在由比濱海岸找到平瀨寶螺,幾乎可以說是奇跡。


    小夏笑著說:「那簡直可以說是小透的才華了吧,海灘淘沙的才華。」


    但很可惜,這次沒能找到平瀨寶螺,但我們找到了海豚耳骨、海膽殼等等也很稀有的東西。


    充分享受海灘淘沙樂趣後,我們接著前往伊東彩色特色屋。那是個規模頗大的道之驛,裏麵擺滿各種伴手禮和名產品。我們在裏麵物色要送給奈奈子阿姨和重行叔叔的禮物,還有自己想要的東西。


    「送玉綠茶給奈奈子阿姨他們好嗎?」


    「嗯,送生芥末給爸爸好像也不錯。啊,你看、你看,是伊豆限定的紅金眼鯛勃起妖怪吊飾耶!好可愛喔。」


    「紅金眼鯛勃起妖怪……?」


    「欸,買這個好不好,然後我們成對一起掛在手機上。」


    「……掛這個?」


    「嗯!」


    看小夏如此開心,我也隻能點頭了。


    結帳之後再重新仔細看,讓我不得不覺得,紅金眼鯛勃起妖怪的造型雖然獨特,但應該位於離「可愛」這個形容詞最遠的位置上吧。我在內心邊苦笑邊想,要是被仁科看見我們兩人都掛這個,大概又會被取笑了吧。


    回到飯店時,太陽已完全下山,周遭已染上一片夜色。


    因為早已辦完住房手續,所以就到櫃台告知櫃台人員要領取房間鑰匙,櫃台人員對小夏說:


    「本飯店提供女性住宿者可以自由選擇在館內穿著浴衣花色之服務,請問您有需要嗎?」


    「哇,好漂亮喔!選哪個都可以嗎?」


    「是的,請自由選擇。太太,請問您要選哪個花色呢?」


    小夏聽到這句話後,不知所措地眨眼:


    「啊,那個……我,我不是他太太。」


    櫃台人員接著微笑說著:「欸?啊,這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因為兩位看起來非常登對,所以我才誤會了。」


    「……」


    「……」


    他害我們倆彼此互看後滿臉通紅。


    我突然想著,未來我會和小夏結婚,以一家人的身分再度來這裏嗎?如果能實現,那時說不定也有孩子了,而且可能不隻一個,而是有兩、三個孩子。光是想像有這種未來,就讓我胸口溫暖起來。


    小夏最後選擇菖蒲圖樣的浴衣,她先前穿過的牽牛花也很好看,這種很穩重的花色也非常適合她,但說老實話,不管什麽圖樣,看在我眼裏都很適合她吧。


    我們的房間是相當寬敞的和式房間,連晚餐也會送進房裏吃。金芝麻豆腐、當地捕撈漁產的綜合生魚片、奶油醬油香煎鮑魚、燉煮紅金眼鯛等等,每道菜都很好吃,我們倆讚不絕口。小夏還一臉認真地說她要把燉煮紅金眼鯛的味道牢牢記住。


    接著,說起伊東便不得不提溫泉,這間飯店裏有三個露天溫泉,其中一個提供入住者包場,我們很幸運在提出申請時就預約到了。因為幾乎不曾一起入浴,小夏很不好意思地笑著說:「總、總覺得……很害羞耶,哈哈哈。」


    好幸福。


    像這樣和小夏共度的時光,是什麽東西都無法取代的寶物。


    可說是在名為「人生」的廣大沙灘上找到的平瀨寶螺。


    ***


    夏蟲的鳴叫聲穿過窗戶傳進屋內。


    淡藍色的輕柔月光穿過窗簾的縫隙,照進房裏。


    總覺得無法入睡。


    大概是白天玩得太開心了吧,雖然身體很疲憊,腦袋卻很清醒,像是校外旅行中的小學生一般,意識非常清楚。


    沒錯──太開心了。太開心,開心到心裏被這一切占滿。所以才會產生這種時光會永遠延續下去的錯覺,產生我可以和小夏成為家人,共度平穩一生的錯


    覺。要是一直維持這樣,絕對無法實現這件事啊。


    我翻過身。


    不習慣的被窩讓我感覺陌生,我的身體叫囂著不自在。


    「──欸,小透,你還醒著嗎?」


    聽見有人叫我,我把意識轉向注意外界。


    轉頭看身邊的被窩,隻見小夏看著這邊。


    我輕撫小夏的頭發代替回應。


    「啊,果然還醒著,你裝睡。」


    「不是裝睡,隻是遲遲無法入睡而已。」


    「欸~真的嗎~」


    小夏從喉嚨發出輕笑問我:


    「小透,我可以過去你那邊嗎?」


    「欸?啊,好。」


    在我點頭後,小夏一臉開心地鑽進我的被窩裏,接著直接縮在我胸前。


    「嘿嘿,是小透的味道。」


    「汗臭味不重嗎?」


    「一點也不,我很喜歡小透的味道喔。」


    小夏這樣說著,在被窩裏像是跑來找人玩的小貓一樣縮成一團。


    「總覺得這樣讓人好安心,嗯──像是被小透包圍一樣。」


    「你讓人意外的很愛撒嬌啊。」


    「隻要麵對小透,我心中的撒嬌數值就會滿到極限。」


    「那什麽啊?」


    「唔,你這麽認真問,我會不好意思啦……總、總之,就是……喜歡小透啦。」


    我們兩人天南地北隨意聊天、談笑。


    漸漸地,我們兩人的話越來越少。


    寂靜包圍住我們,隻能聽見窗外傳來的樹葉摩擦聲。


    小夏直直看著我的眼睛。


    她的臉龐在月光照射下,帶著淡藍色。


    接著開口:


    「小透──」


    「什麽?」


    「你……想不想要,孩子?」


    她的語調相當平淡,卻帶著一股對待重要東西的音調。


    「孩子……」


    「嗯,男生、女生都好。」


    我不是沒想過,既然已經想像和小夏的未來,當然也會思考這個可能性,與之同時,我也有煩惱。


    我煩惱,自己能不能關心未來將要出生的孩子,擔心自己會不會和雙親一樣,對自己的孩子毫無興趣。我當然不希望、也沒打算變成那種父母。隻不過,依舊有些許不安,所以……那時才沒有辦法下定決心。


    才會拒絕她。


    如果我當時接受她的要求,事情是不是會變得不同呢?


    如果我可以毫不猶豫立刻回答,未來是不是會有所改變呢?


    我不知道。


    結果,我當時還是沒有辦法回應她的期待。大概是從我的態度中察覺到什麽吧,小夏帶著落寞的笑容說:「啊,對、對不起。我不是指現在馬上要怎樣,隻是想,小透明年也要開始工作了,一切上軌道之後或許可以考慮……啊,別在意啦。你忘記我剛剛說的話吧。」之後,她再也沒多說什麽,那……那是我至今還會夢見的遺憾之一。


    但是,這一次不同。


    隻要和小夏在一起,不管發生什麽事情肯定都能跨越。


    可以創造一個幸福、讓人安心的家庭。


    我現在已經能這樣想了……沒錯,隻要小夏陪在我身邊。


    所以,我如此回答:


    「我和小夏一樣心情。」


    「欸……?」


    「我也想要孩子,想和小夏……一起建立家庭。」


    「小透……」


    穿過窗簾縫隙照進房內的藍光,輕輕包裹住我們兩人,窗外的樹葉隨風搖擺發出沙沙聲響。


    我緊緊抱住小夏,溫暖、柔軟,如同夏日暖陽的觸感,飄散著淡淡香皂和小夏的香氣,我再也無法忍受了。


    我不想要放開她。


    不想要再次失去。


    再次用盡全力緊緊抱住她。


    我隻是全心愛著在我懷中的小夏。


    房間裏飄散著溫柔氣息。


    被月光染成淡藍色的五坪空間中,小夏在我懷中發出輕輕的氣息沉睡。


    我輕輕撫摸她的秀發,看著窗外的月亮。


    連我也難以置信,自己竟然會迎接這樣一天。


    曾經覺得自己根本不可能想要擁有家庭,事實上……當時也確實如此。我沒有辦法下定決心正麵回應小夏的深情。


    但是,我這次能做出完全不同的決定了。


    可以采取讓自己不會後悔的行動了。


    這世界上沒有不可能,就像是「七月雪」。


    我打從心底真實感受到「小夏說的話是正確的呢」。


    ***


    6


    對我而言,小夏到底是個怎樣的存在呢?


    無論何時都能照亮我的太陽、我無論如何都得保護的人、可以和我走向未來的人。


    以及……別無他人、無可取代、唯一的存在。


    小夏是我的全部。


    從伊豆旅行回來後一周的某天,小夏邀我出門:


    「小透,你今天有空嗎?」


    「今天?應該有空。」


    今天沒有打工,也沒有其他要事。


    「這樣啊,太好了。那你接下來可以陪我一下嗎?」


    「可以啊,你要去哪?」


    「那就請你期待囉,到目的地之前都是秘密。」


    小夏愉快地拉著我的手走出家門。


    今天外頭的日照依舊強烈,感覺又是個炎熱的一天。


    出門前,不經意看了玄關的牆壁一眼,月曆映入我的眼簾。


    今天是七月最後一天。


    ***


    七月三十一日。


    沒錯,我絕對不可能忘記這天發生的事情。


    這天對我來說,不,對我們來說,是關係命運的一天。


    為了這天,我才會對著那片藍色大海許下「願望」。


    為了……小夏喪命的這天。


    ***


    ****


    小夏帶著我前往片瀨江之島站。


    天氣非常炎熱,像是要烤焦肌膚的炙熱陽光緊緊貼在皮膚上,走出一如往常鮮豔紅色的車站後,我們沿著國道往海邊方向走去。從前進的方向來看,似乎不是要到江之島本島上。途中經過沙灘,正值暑假期間,沙灘上有非常多來玩海水浴的遊客,十分熱鬧。到底有多少人呢?海水中的遊客看起來像在清洗大量馬鈴薯一樣,我在其中發現一張熟悉的臉龐。


    「……?」


    是那個小女孩。


    身穿全白連身洋裝,像是人魚的女孩。


    但她的表情和平時不同,一臉忍耐著什麽的嚴肅表情,直直盯著我們看。


    發生什麽事情了嗎?我原本打算出聲喊她,但隻是稍微移開眼神,她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人潮中了。


    「怎麽了嗎?」


    「啊,沒有。」


    雖然我很在意,但馬上忘掉這件事。


    肯定隻是剛好有什麽事情讓她心情不好而已吧,或許是自己看錯,而且今天……無論如何得完成某件事才行。然後,那一刻已經逐漸逼近了。邊看著好幾台車來往經過的國道,我又重新繃緊神經。


    又走了一段路後,抵達水族館。


    這是沿著國道建設,在這一帶頗具名氣的水族館。


    「水族館?你要看魚嗎?」


    「別問啦、別問啦,啊,你可以從現在開始閉上眼睛嗎?」


    「閉上眼睛?」


    「對。」


    說著與當時相同的對話,我遵從小夏的要求閉上眼睛,小夏緊緊握住我的左手:「跟著我走吧。」


    黑暗中,我依賴著小夏的牽引往前走。


    館內空調發揮出百分之百的效用,相當涼爽。四周傳來水的氣息,讓我湧上一股懷念感,我這才回想起,好像已經很久沒來水族館了。上次來水族館應該是小學遠足時的事情,這麽算來,已經超過十年了。睽違十數年再訪水族館,竟然閉眼前行,這也是個有趣的事情。


    接下來又走了五分鍾左右。


    小夏停下腳步。


    「小夏?」


    我出聲喊她,感覺她似乎正在做什麽準備。


    然後──


    「嗯,好了,睜開眼睛吧。」


    我聽從小夏的指示睜開眼睛。


    處於黑暗中的眼睛一時之間沒辦法適應光線,我隻看見一整片白。


    又過一陣子,視力才終於恢複。


    「啊……」


    我頓時說不出話來。


    眼前這幅光景,不管何時回想起來,都隻能用「鮮明強烈」來形容。


    在那裏……在大型水槽中,有緩緩飄落堆積的「七月雪」。


    小夏輕聲低語:


    「海洋雪。浮遊生物聚集起來後,邊發出白光邊緩緩飄落海底的這幅景象,被稱為在深海中降下的白雪。也因為傳說是人魚在深海中跳舞時才會飄落的雪花而被稱為『人魚之雪』,或深海之雪。」


    「……」


    「這就是……『七月雪』。深海在現在這個時期,就像這樣下著『七月雪』喔。雖然沒辦法帶你看見真正的七月雪,但我聽說這邊可以重現這副景象,很早以前就提出申請,隻不過,除了受到許多條件左右之外,也需要不少費用,所以花了不少時間才實現……」


    「這就是『七月雪』……」


    這副未曾見過的美景,靜靜地感動我心。


    我們在這震撼人心的景色前駐足一段時間。


    非常不可思議的感覺。


    不管是被稱為人魚之淚的藍色海洋、這帶著寧靜神秘色彩的「七月雪」──海洋雪,都是浮遊生物造就出來的景色。肉眼無法看見的微小生物,聚集起來後變成如此美景中的一部分。


    或許這正可說是「願望」吧。


    肉眼看不見的心意聚集起來,因為祈禱而互相融合,為名為「願望」的光彩創造出形狀。光彩聚集成束後,最後升華成希望。


    沒想到,小夏說的話果然是真的。


    看著在水槽中靜靜落下的白雪,我如此確信。


    「……」


    所以我決定說出口。


    我要對眼前這比任何人都來得重要的人,說出當時說不出口的話,說出深藏心中,這次絕對要說出口的話。


    「小夏。」


    小夏轉過頭來:


    「嗯,怎麽了?」


    背對海洋雪發出的光芒,熟悉的臉龐發出淡淡白色光芒。


    我直直看著她圓圓的雙眼皮眼眸說:


    「──我們結婚吧。」


    我想,我把所有心意全投注在這句話中了吧。


    「……!」


    這句話讓小夏露出無比驚慌的表情。


    她不斷眨著眼睛,臉龐如熱水瓶煮水般迅速染紅,小聲問我:


    「欸、那個,小透……?那、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我想要一直和小夏在一起、想和你成為家人,所以……可以和我結婚嗎?」


    「啊,欸,那個……」


    這是我的覺悟。


    同時,也是我的決心。


    這是我發誓要改變接下來應該會發生的悲慘未來,我的「願望」。


    小夏頂著一張紅臉,有點恍惚地呆站原地一段時間。


    接著搖搖頭打起精神,直視著我的眼睛。


    小聲也確實地輕語:


    「……請、請你、多多指教……」


    ****


    7


    幸與不幸之間,是否總是維持著平衡呢?


    發生什麽好事之後,壞事就會如同嘲笑好事般發生;發生什麽壞事之後,好事就會如同彌補般從天而降。古人曾說「禍福相為表裏,如糾纆繩索相附會也。」但緊接在這份小幸福後而來的不幸,對我來說未免過於巨大。


    **


    從水族館回家的路上。


    我們沿著國道並肩行走,這條國道以車流量大聞名。雖然沒有特別注意,但我讓小夏靠內側走。


    那時的我,心情稍微有點低落。


    終於看見「七月雪」了。


    在盛夏中飄落深海的白雪,好美。小夏帶我看這無法用言語形容,震撼人心的光景。


    但是,我卻沒有辦法……做出與其相符的回應。


    「我們結婚吧。」


    我怎樣都沒辦法說出這句話。


    大概是因為如此。


    我對周遭的注意力比平常來得散漫。


    一開始,我隻是覺得有點怪。


    對向駛來的車子,好像是爆胎一樣,動作十分不安定,是有人酒駕了嗎?當我發現情況不妙時,已經來不及了。那部車蛇行大幅遠離車道,直接往我們這裏高速衝過來。我們想要閃避,但距離已經近到來不及閃避了。


    沒錯──應該不足以閃避了。


    「小透……!」


    車子逼近的那一瞬間,我的身體「咚!」的一聲,感覺被什麽狠狠推了一把。


    我的視線旋轉,熱燙柏油路粗暴摩擦我的臉頰。


    一時之間無法反應到底發生什麽事情。


    隻是感覺周遭飄散著柏油路的焦燒味混合著汽油的惡心氣味。


    我壓著暈眩的腦袋起身……此時才終於知道發生什麽事情了。


    「……小夏。」


    真心希望這隻是一場夢。


    希望這是場噩夢,隻要睜開眼睛,一如往常睡在身邊的小夏就會對著我微笑。


    但不管我如何猛拍自己雙頰,都無法醒過來。


    眼前這幅光景,不願意告訴我隻是一場夢。


    「……小夏……」


    我再次呼喚她的名字。


    但是,她沒有回應。


    在冒煙殘破的車子旁。


    小夏橫躺在路上的鮮紅身影……就在那裏。


    我頭好痛。


    眼睛深處像是火在燒。


    無法動彈。


    全身隻是不斷發抖,卻連一根手指也無法移動。


    隻有遠處響起的救護車警鈴,如同噩夢般響徹雲霄。


    **


    8


    **


    那之後的事情我幾乎沒有記憶。


    救護車馬上抵達,我和一動也不動的小夏一起搭上車。抵達醫院後,我獨自一人在安靜、毫無生氣的走廊上等待,接著在這裏聽見小夏過世的消息。我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講什麽,一切如夢境般飄緲虛無。奈奈子阿姨和重行叔叔到醫院來後,我根本無法回答他們任何問題,隻記得我不斷向他們低頭道歉。


    在那之後,我隻有片段記憶。


    鮮花裝飾的房間。


    低聲啜泣的人們。


    小夏滿臉笑容的遺照。


    像是謊言一般吸走白煙的藍天。


    身處茫然自失狀態中的我仍有辦法待在那裏,大概是多虧了仁科在旁大力協助吧。


    但我的腦袋中早已一片混亂,什麽都無法思考。彷佛世界上下反轉,原本以為是地麵的地方,已經變成一片不安定的泥海。


    小夏不在了。


    小夏已經不在這世上的任何一個地方了。


    小夏已經不會站在我身邊歡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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