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真是異想天開啊。”


    祁答院財閥的公子哥浩之先生……不過好像不是真的……臉上帶著開心的笑容開著車。


    “總而言之真是異想天開啊,居然會有這種事,真是了不起的記錄。不呼吸的世界紀錄是戈倫·科拉克的二十二分三十秒,我這種人就完全不能比了,首先從沉在水底的車裏出來就需要……”


    浩之先生的玩笑話我全都聽而不聞,我把後背靠在車後座上,呆呆地看著窗外,將流動的景色納入我的視野之中:一成不變的牧草地,地平線上隻能看到森林,但鐵軌已經不見了。雖然很想知道目前所在的位置,但我已經連用博爾赫斯的力氣都沒有了。


    “小姐,你看起來無精打采的啊。”


    “因為白夜大人不見了……”


    “為戈倫·科拉克幹杯!”浩之先生從儀表盤的儲物箱裏取出了皮爾森啤酒。“少爺聯係你了嗎?”


    “沒有。”


    “應該成功逃脫了吧。”


    “如果是這樣,那他為什麽不聯係我呢。”


    “可能是擔心把他所在的位置泄露給我這樣的外人了。”


    “你不是祁答院浩之對吧?”


    “你沒有必要去想我的真實身份是什麽人啦。”


    “那個冒充白夜大人的家夥也說過類似的話。真是可笑,隻有正牌的才是最重要的。”


    自從到捷克之後,這段時間以來,我遇到的全是冒牌貨。那些人高喊著自己是貨真價實的正牌貨,他們身上披的那層金光閃閃的外衣卻不是被別人剝掉,就是自己揭了下來,一個接一個暴露了自己冒牌貨的身份,或者死了,或者消失了,或者被殺了。我就是我,我是十神忍,對於這一點我有清晰準確的認知,但反過來說,除此之外,一切都顯得可疑起來。這個地方其實並不是捷克,而是一個虛擬空間,真正的我正戴著vr眼鏡睡在床上,就算最後是這麽個掃興的結局,我大概也不會覺得吃驚。話雖如此,我不願意在白夜大人的傳記……《白夜行》中寫下任何謊言,因此就算我看到的現實全是假的,我也不能把這次冒險經曆抹去。我要把現實原原本本地寫下來,無論是希望還是絕望都不能幹涉。這樣描述起來就像是倉儲管理一樣,也許會有人感到索然無味,然而這就是傳記的本質,如果在故事裏添油加醋,那就跟虛構作品沒什麽區別了。白夜大人已經是完成狀態,沒有任何必要增刪調改什麽內容。


    “這位小姐,您似乎深信自己出淤泥而不染,”浩之先生喝了一口皮爾森啤酒。“你確實對自己這份‘超高中級的書記’的工作有潔癖,但是這不代表你自己是完美無瑕的。”


    “我倒是覺得沒有其他人能像我這樣準確地區分真假了。”


    “你第一本喜歡的書是什麽?”


    “什麽意思?”


    “別管那麽多,先回答我。你第一本喜歡的書是什麽?”


    “……《小豬》。”


    阿諾德·羅貝爾著,岸田衿子譯,一隻非常喜歡泥巴的小豬來到城裏,把混凝土錯當成泥巴跳了進去,一個可愛的故事,對兒時的我來說是一劑安眠藥。


    “哦——,媽媽給你讀過這本書是吧。”


    “會認字之後我自己讀的。”


    “讀原文?”


    “怎麽會,那可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看的書啊。”


    “雖然不至於到把‘i love you’翻譯成‘月色真美’那個程度,但不可避免會產生意譯。你沒有讀過原書卻說很喜歡這本書,這樣沒問題嗎。”


    “當然,意思上多少會有些微妙的不同,但程度很輕微不是嗎?”


    “隻是換了聲優就會有人吵起來說:‘完全不對,這種東西是冒牌貨!’如果這種行為是正義的,那麽看書就必須看原書,不要逃避,不要害怕,你必須勇敢地麵對原文。”


    要是把潔癖推行到這一步,那外語翻譯和現代語翻譯全都變成冒牌貨了。我又不打算研究量子力學,對於因觀測者(翻譯者)的介入而產生變化的現象(書籍),要是如此神經質的話似乎有點不大妥當……啊,不過我想起最近剛看了卡夫卡《變形記》的新譯本,跟以前看過的版本相比讀後感不一樣了,感覺格裏高爾·薩姆沙對於工作所感到的疲倦和苦惱似乎沒有那麽深刻了。


    博爾赫斯=檢索曆史


    #23232300


    標題《我的讀後感》


    啊,我選擇的是多麽痛苦的職業啊,他想。從早到晚都處於旅途之中。


    (一九六八年發行,中井正文譯)


    “真是的,”他想,“我怎麽選擇了如此令人累積壓力的工作!從早到晚除了出差還是出差。”


    (二〇〇四年發行,山下肇、山下萬裏譯)


    “那麽在這裏,讓我講一個有趣的故事,”浩之先生說。“某位高僧曾說過:‘不該把《般若心經》翻譯成日語的。’有人問他理由的時候,這位高僧是這樣回答的:‘因為那樣就算我念佛念到一半停下,也不會有任何人發現了啊!’”


    “這個小故事編得還挺像那麽回事……”


    “很遺憾,這不是創作出來的。很難想象吧,這個小故事引用自一位在職僧人在一本佛教雜誌上寫的隨筆。”


    “沒想到還有這種六根不淨的僧人啊。”


    “意思就是說,隻要你沒有學習原文,那你就沒辦法知道文章在哪裏經過了怎樣的改動。”


    “話雖如此,像梵文或是捷克語這樣的一般人也看不懂,日語要是碰到了古代典籍也就沒辦法了。《源氏物語》我就是讀的橋本治先生的譯本。”


    “居然是橋本版!”浩之先生聳了聳肩。“穀崎潤一郎譯、田邊聖子譯、瀨戶內寂聽譯……許許多多的作家都以現代語翻譯的名義把《源氏物語》改編成了輕小說呢。”


    把現代語翻譯與輕小說改編相提並論,這種傲慢的意見在讓我無話可說的同時也不禁感到佩服。的確,這兩者都不是那種把菜從一個盤子移到另一個盤子裏的單純工作,而是由於各位作家的個性和意向各異……或是作出大膽的解釋,或是進行大幅度的改動……,內容上會發生相當大的變化,而這與我在傳記中所追求的東西有很大區別。我想寫的傳記,是真實的抄本,隻把真實發生的事情轉抄到紙上的抄本,就連我這個執筆者的意識都要排除在外,就是這樣完美無缺的抄本,這就是我所追求的一切。由於執筆者的存在,現代語翻譯和輕小說改編都會令內容發生變化,這種行為的無恥程度堪比在犯罪現場亂倒有機垃圾。從這層意思上來說,也許沒有任何一本書能夠充當《白夜行》的範本。看樣子,我想做的事情也許真的可以歸入量子力學的範疇了。不過話是這麽說——


    “這輛車在往哪裏開?”


    “反正是最近的城鎮,名字導航上寫著呢。呃,不過這該怎麽念來著,捷克語真是難懂啊,卡、卡羅維……”


    “啊,這個地方我知道,是有名的溫泉度假勝地。”


    “溫泉,”浩之先生盡管還在開車,卻把頭轉了過來。“你說溫泉!散發著文學味兒的下冊頓時染上了粉紅!我情不自禁興奮起來了!”


    “但那是飲用泉啊。”


    “嗯?”


    “不是泡溫泉,而是飲用溫泉讓身體更健康,捷克有這種風俗。”


    “……我有多久沒這麽失望過了呢,比知道美女木交流道和乳頭溫泉的真相時還要失望。真希望歐洲人也能明白溫泉的美好!”


    各個國家的溫泉各有自己的特色,因為跟自己理想中的狀況不同就說no,這是自以為是的表現,跟那些看到神社佛寺就宣稱“隻有日本人才能明


    白這種美好”的人差不了多少。世界有多大,就有多少符合常識和違反常識的東西,而且就算在這種地方橫挑鼻子豎挑眼,世界也不會為之改變。我這麽倒黴,捷克有這麽多冒牌貨,和夜和浩之先生還活著,白夜大人失蹤,就算我否定了這一切也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真是異想天開啊。”


    浩之先生如此評價,但就我看來“荒謬的世界”這個說法更加準確。不可能發生的事情、難以想象的事情、難以置信的事情一股腦向我襲來,但不管我再怎麽抱怨,眼前的問題也不會自行解決。要麽從這個荒謬的世界逃脫,要麽被這個荒謬的世界吞噬,二選一。而現在我想說的隻有一句話。


    “我肚子餓了。”


    2


    今年的聖誕節也快到了。盡管電視裏還沒開始放聖誕歌曲,我卻吃上了別人替我買來的肯德基炸雞。我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嚼,就連嘴上沾滿了油也毫不介意。這已經是第三根了。


    “居然在車裏吃炸雞,莫非你是多麗絲·戴?”


    我用博爾赫斯查了一下,看來他想說的應該是格蕾絲·凱利(譯注:參看希區柯克執導、格蕾絲·凱利主演電影《捉賊記》),但我並沒有糾正浩之先生的錯誤,嘴巴還在不停動著。我非常饑餓。


    梅賽德斯現在正行駛在捷克最大的度假勝地。卡羅維瓦利溫泉肇始於十四世紀,當時卡爾四世在此地發現了溫泉源頭;不過溫泉區的風格似乎是國際共通的,這裏令人聯想到登別溫泉和伊香保溫泉的街景。


    “好像還有水療呢,”浩之先生透過車窗往外看。“話雖如此,我也不能帶著你去觀光。”


    “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怎麽可能還在營業啊。”


    “肯德基還開著門啊。”


    “還有,捷克的水療是按照水療師的指示一個人做的,請你不要有什麽奇怪的期待。”


    “小姐,剛才開始我就一直覺得奇怪,為什麽你會對這個地方這麽熟?”


    “我、我事先做調查才不是因為想跟白夜大人一起泡溫泉!”


    “…………”


    “我一直很期待這次旅行。”


    “哎呀哎呀,”浩之先生吐了口氣。“不知道少爺是怎麽想的,他應該趕快露麵才是,這也是為你著想嘛。”


    “白夜大人是不會為我而行動的。”


    “那他幹脆把‘件’拿出來用好了,那不就一下子解決了。”


    “這也不可能。”


    “是自尊心的問題?”


    “白夜大人出於怎樣的理由封藏了‘件’,以我的想象力是揣測不到的。但是,總而言之這就是白夜大人的決斷,接下來,就算被絕對性的絕望逼到絕境,白夜大人應該也不會使用‘件’。”


    “可能對於十神財閥來說,把‘件’封藏起來防止被第三者搶走也比使用‘件’更讓人放心吧。”


    原來如此,就跟那種巨款存而不用更安心的想法差不多。那麽白夜大人把“件”存在了哪裏?就連身在十神財閥中樞的我也毫不知情,這也許意味著它的管理就是如此森嚴吧。


    梅賽德斯拐進一條巷子,對麵出現了隆起的山脈。山麓上有巨大的建築物,如果要用一句話來形容它的外觀,那就是“濃厚的新古典主義”。


    “那是普普大飯店,邦德在裏麵住過。”


    飯店的名字出人意料地可愛,不過根據博爾赫斯的檢索結果,這似乎是一家曆史悠久的一流飯店,歌德和貝多芬等名人都曾在這裏住過。浩之先生把梅賽德斯停在停車場裏,邁著理所當然的步子走向飯店。


    “那、那個——”


    “這裏是我常住的地方啦。”


    “但你難道不是祁答院財閥的……”


    “不用在意細節。”


    “這才不是細節。”


    我十分緊張地一腳踏進飯店大廳,這裏有許多看起來像是遊客的人,有的在喝酒,有的在打電話。捷克國內已經宣布進入緊急狀態了,他們可能是在這裏打發時間吧。我若無其事地盡量遮住自己的臉,這時浩之先生從前台那邊回來了,說了句“房間訂好了”。這是位於最高層的一個房間,從麵積和裝飾看來顯然是個套間,剛一到房間裏,不知是不是應該說身體很誠實,我一下子全身就沒了力氣。自從到捷克來,別說睡覺了,我甚至完全沒躺下來過,似乎快到極限了。我抵擋不住睡眠的誘惑,眼皮自動合上了。


    “這樣就好,睡一覺頭腦才能清醒,”浩之先生的聲音。“文章最重要的不是寫,而是推敲。”


    3


    我一直很喜歡“酣睡如泥”這個慣用詞,但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為什麽要說“如泥”。睡眠和泥之間到底有什麽聯係呢?又不是喜歡泥巴的小豬,我從來沒想過要鑽進泥裏睡覺,而且如果說“泥”是用來形容深度睡眠狀態的,那我覺得這個比方也不是很高明。其實我要是真的想搞清楚,隻要用博爾赫斯一查就行了,但打了個盹之後,我簡直令人絕望地渾身濕透,根本沒有這個心思。睡覺的時候我流了好多汗,頭發更是亂糟糟,盡管我考慮了很多,最後還是走進了浴室。令人氣憤的是,入浴所需要的一切都已經準備齊全了:全大理石的浴缸裏裝滿了熱水,裏麵似乎還加了精油,冒出的蒸汽散發著甜甜的香味。為了謹慎起見,我把浴室的門鎖好,脫下衣服,開始享受我期盼已久的沐浴。也不管會不會浪費肥皂,我用力擦洗全身,洗頭洗到自己滿意為止,然後泡進浴缸。這種說法可能有點老套,我感覺全身的疲勞感一掃而空。血液循環順暢起來,大腦變得有活力了,我馬上想起了白夜大人。白夜大人,他到底去了哪裏?白夜大人是上帝,渺小如我,自然是無法跟他的思考同步的,而且就算真能做到,我也不知道那有什麽意義。是因為我產生了希望他來救我的想法嗎?明明我才是姐姐啊……


    “稍微等一下。”


    我明白這句話是什麽意思。雖然明白,但這句話要怎麽解釋呢。因為我是屬於白夜大人的,如果這句話的意思是讓我不要胡思亂想聽他的話等著就好,那我就應該這麽做,於是我盡量讓自己什麽都不去想,從浴缸裏出來。衣服浸透了睡覺時流的汗,讓我有點抗拒穿上這麽一身,但穿上準備好的浴袍則讓我更加抗拒,所以我還是穿上了原來的衣服。黏糊糊的真不舒服。


    “哈囉,小姐,真是美人出浴呀。”


    不過浩之先生還要更讓我不舒服。


    浩之先生麵對擺在大桌子上的菜肴,手拿刀叉,還煞有介事地係著圍兜,看起來像是在玩什麽品味糟糕的過家家遊戲。


    “美美地睡了一覺,又泡了個舒服的熱水澡之後果然就該輪到美食出場了。雖然這麽一頓當午餐好像有點太奢侈了,不過身為財閥,點上一堆吃也吃不完的菜反倒才是一種禮儀嘛。”


    “我不餓,剛剛才吃過肯德基。”


    “就算這樣還是要用餐,財閥正是如此。聽說古羅馬貴族大口大口吃到飽之後要哇哇哇地吐出來,再接著大口大口地吃。”


    “其品味之糟糕很有古羅馬風格呢。”


    “我們也來做點兒品味糟糕的事嘛,把這些全都吃下去,”浩之先生笑起來。“我是從魯山人和鈴木三重吉那裏學習飲食文化的,對捷克菜不大熟。這跟斯洛伐克菜有什麽區別?以前是不是還有捷克斯洛伐克菜啊。”


    “我幫你用博爾赫斯查一下吧。”


    “所以說數字原住民真是不行啊。好了好了,坐下吧。”


    “我說過我不餓……”


    “說不定隻是你沒有發現自己肚子餓了啊。”


    看來想要話題進行下去,必須得先坐下。伴隨著一聲歎息,我在浩之先生的正對麵坐下。桌上擺


    著許多看起來像捷克菜的食物,雖然我也不大清楚是不是。肥得流油的烤雞,以及旁邊佐味的酸泡菜,加了蘑菇的土豆湯,撒上辣根和辣醬的炒豬肉,裹了一層薄薄掛糊的煎鱒魚,散發著炭火香氣的小羊排,油醃芝士,韃靼牛排,酸奶油燴牛肉,礦泉水,以及啤酒果然還是皮爾森啤酒。這一道道充滿肉感的菜肴讓人有種不愧是內陸國家的感覺,令人吃驚的是,看著它們,我的肚子又餓起來了。這讓我體會到自己的確還活著。


    浩之先生把啤酒倒進巨大的廣口杯裏,叫了一聲:“先幹杯再說!”舉起了杯子。我把礦泉水倒進一個樣式古典的玻璃杯裏,咬了一口芝士。在這個陽光透過後方大窗照射進來的套間裏,我享用著美食,要是坐在我對麵的人是白夜大人的話,那該有多美妙呢。


    “能不能請你不要擺出那種表情,難道你以為我現在心情很好?我也必須趕快找到姐姐啊,現在不是吃飯的時候。”


    “但你不是祁答院浩之對吧?也就是說,那個自稱是祁答院唯香的人也是另一個不相幹的人啊。”


    “我說啊,小姐,你必須去追查的真相不是我的真實身份,你必須對你自己的頭腦更認真地思考。”


    “頭腦?”


    “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麽祁答院財閥,這件事你的頭腦是如何得知的?”


    “我不大明白你的話是什麽意思。我為什麽會知道這個世界上不存在的東西?”


    “話說這就是我在問你的問題啊。”


    “關於祁答院財閥,我似乎是在博爾赫斯裏麵……”


    “你引以為豪的博爾赫斯,十神財閥所開發的信息檢索圖書館。看來你好像對這玩意兒給你的情報深信不疑的樣子,但這樣真的可以嗎,對博爾赫斯的情報深信不疑真的沒問題嗎?”


    “……請等一下。在我檢索之前,是白夜大人先說出祁答院財閥這個名字的呀。”


    博爾赫斯=檢索履曆


    #67910104


    標題《昨日晚七點後的對話》


    “祁答院財閥……如果我這麽說,你會有什麽反應?”


    “頭一次聽說。”


    (省略)


    “祁答院財閥,我聽說過。”


    “不愧是少爺!請允許我為您提包!草鞋和飯團需要為您加熱嗎?”


    “有一些人跟那些一般的財閥截然不同,他們被稱為‘地下財閥’,其中就以祁答院財閥為首。就連我也是第一次跟地下財閥的人見麵。”


    (省略)


    “那可真是我的無上光榮。我是祁答院財閥目前的家主祁答院旗清的孫子,我叫浩之。然後,這是我的雙胞胎姐姐。”


    “我是唯香。”


    “在這段對話之後,我在你位於汽車工廠內部的基地裏,對祁答院財閥(#87654321)進行了檢索。就算博爾赫斯出了故障,你也不該連白夜大人說的話也懷疑。”


    “博爾赫斯出故障?少爺說的話?這下頭痛了,事情可沒這麽簡單啊。”


    “你該不會是想說我所看到的世界隻是空想的產物吧。”


    “‘這就是我所希望看到的世界’是吧,我其實還挺喜歡這種調調的,”浩之先生嚼著雞肉。“當然,這個世界並不是你的空想產物,而且我和你也生活在同一個世界,不過看起來咱們的weltanschauung(世界觀)不是同一個。”


    “welt……呃,什麽來著?”


    “我想問的是關於你的職業的問題,那是你自我認知的關鍵所在。”


    我的職業。


    書記。


    “小姐你知道嗎,據說書記這個職業誕生於公元前三千年左右的中東地區,但是那個時候的書記盡管有運用文字這種特權階級的能力,卻隻有一項工作,在長達幾個世紀的時間裏都是如此。”


    “什麽樣的工作?”


    “記錄。”


    “咦?”


    “就說是記錄啦,記錄。豆子有多少,土豆有多少,奴隸有多少,記錄這些就是書記的任務。”


    “不就是寫賬本嗎?”


    我對曆史了解不多,話說回來這還真是出人意料。我以前一直以為書記就是用充滿抒情色彩的文字去書寫偉大帝王的傳記或是繁榮國家的故事的人,看來最早的那些書記全都跟我一樣有潔癖。謊言、誇張、有歧義的表達,他們排除了這一切,隻記錄事實,並把這個原則貫徹始終。我感覺到自己的做法並沒有錯,不由得鬆了口氣。


    “在長達數世紀的時間裏,書記一直在做記錄,”浩之先生點頭說。“那麽我要提問了。請問這些書記是出於什麽樣的理由開始寫故事的呢?”


    “你是想問書記沒落的理由嗎?”


    “我不知道這該不該叫做沒落,總之從某個時期開始,書記不再做記錄了,他們開始寫傳記和抒情詩。那麽這是為什麽呢?”


    “也許是因為厭倦了無休止的記錄……”


    “因為失業。”


    “咦?”


    “就說是失業啦,失業。無數王國崩塌,自己所在的官僚組織不複存在,在這個時候,書記們發現,自己就像海邊的裙帶菜一樣被拋棄了,失去了原有的地位和名譽。這些書記擁有能夠讀寫文字的才能,過去都是為國家中樞服務的人,他們的自尊心被打擊得千瘡百孔,感到了絕望。”


    “正是因為他們絕望了,才會有故事寫出來。”


    那些被世界所拋棄,欲望得不到滿足的人,他們運用自己唯一的能力——文才,試圖尋回昔日的榮光,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多少有些——


    “多少有些讓人失望。”


    “我就知道小姐你會這麽說。但這是事實,埃及涅費羅夫(譯注:疑為杜撰,如哪位知道出處還請留言告知)的《哀歌》,希臘赫西俄德的《神譜》,都是因為感到絕望才寫出來的。這些人曾經站在國家的頂層,現在卻跌落雲端,他們要想方設法回到原來所在的位置。這些絕望的書記們回到老家,放羊為生,過著枯燥無味的生活,他們寫出絕望的書籍,想要靠這個一舉翻身。”


    “你真是見多識廣啊。”


    “別看我這樣,小時候我可是整天泡圖書館的。”


    “想要靠寫書一舉翻身,感覺跟想當作家的人差不多嘛。”


    “啊哈哈,失業的書記和想當作家的人,就你看來他們的絕望是一個等級的咯。小姐,以前你應該被人家說過殘酷得渾然天成吧?”


    4


    “你的博爾赫斯,你的搭檔,你的寫作輔助軟件,你的右眼和右手,你的同誌兼導師……”


    “你在說風涼話嗎,是不是想說沒有博爾赫斯我就寫不了傳記了?”


    我極其依賴博爾赫斯,小到用它代替國語詞典和百科全書,大到用它幫助我進行文章的增刪和結構安排,因此要是沒了它,我的確就沒辦法寫《白夜行》了。然而對此我從不認為是自己的未盡職責和能力不足使然,卻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我是“超高中級的書記”,隻要我有這個想法,就可以憑自己的實力寫出通常意義上的傳記。盡管如此,我仍然使用了博爾赫斯,這是因為我想要寫下來的隻有真實發生的事情。我所目睹的現實之中包含有我的自我意識——這層多餘的濾鏡,看錯、聽錯、想錯,將這些人類特有的錯誤全部排除,唯有真實被記錄下來,要想做到這件事,機器是必不可少的。我的自我意識哪怕有一個字摻進了《白夜行》之中,我都無顏麵對白夜大人。我這樣解釋之後,浩之先生一邊吃鱒魚一邊笑著說了句“你真是有潔癖啊”。


    “你的確是真真正正的書記,唯一工作就是記錄倉儲量的原始書記,書記的原


    點。那麽我想問一個問題,這個至關重要的倉儲量要是出了差錯,你會怎麽辦?”


    “什麽意思?”


    “要是博爾赫斯告訴你的情報都是胡說八道,你會怎麽辦?”


    “你又來了是嗎,博爾赫斯是完美無缺的。”


    “曾經有空難事故是因為計量儀表壞了,飛行員卻一直相信儀表沒有任何問題,從而導致飛機墜落。不管什麽事,百分之百完全相信都是很危險的。”


    “你是要我去懷疑?”


    “你要懷疑一切。”


    “真是陳腔濫調呢。”


    “我是認真的。隻有預言才能保證真實之中不摻雜任何雜質。”


    “預言……”


    “如果不趕快把‘件’弄到手,小心你會無法保持自我。要是讓那個胖子冒牌貨搶走了‘件’,不說世界怎麽樣,你肯定是完了。”


    “你到底是什麽人?”


    “都說我的真實身份不重要啦。”


    “你不是祁答院浩之。”


    “所以說啊,祁答院浩之這個人一開始就不存在。祁答院浩之和祁答院唯香和祁答院財閥和初瀨川研究所和金井妙子,跟紅綢軍和黑色格瑪格瑪軍團和國際警察機構一樣(譯注:紅綢軍,出自《龍珠》;黑色格瑪格瑪軍團,出自《di gi charat》;國際警察機構,出自《鐵甲人~地球靜止之日~》),是虛構的組織和人物。要是你相信他們是真實存在的,那你的頭腦就不正常……不對,告訴你他們真實存在的博爾赫斯就不正常了,瘋了。”


    我自己對於記憶和證言的分歧也有所察覺,盡管如此,我也不能同意浩之先生的話。要是我同意了,那我就無法相信自己今後所講述的一切了,無法讓自己的故事繼續進行了。


    “你要第一個得到‘件’,第一個找到真相,這就是唯一能拯救你的道路,”浩之先生如此斷言。“你應該像‘十神家族最大最惡劣事件’的時候那樣,讓你的頭腦全速運轉,來應對這次事件。”


    “你到底是誰?”


    “我是你的同伴,很久以前開始就是。很久很久以前開始,我就一直是你的同伴。我隻希望你能夠幸福,這是我唯一的願望。”


    “你是誰?”


    “你不用想起來,要是你怎麽也想不起來,那就怪博爾赫斯吧。”


    浩之先生露出了一個短暫然而柔和的微笑。


    我認識嗎?我認識這個不自然的笑容嗎?


    “我說,你到底是誰,求你了,回答我……”


    “你想不起來是嗎。可能博爾赫斯不但侵蝕了你的現在,也侵蝕了你的過去。你要趕快,這跟十神跟世界都沒有關係,是為了你自己,請你趕快……”


    浩之先生的額頭上開了個洞。眉間多了個大洞的浩之先生臉上仍然帶著笑容,把自己的手疊在我的手上,說到“自己去”的時候,一下子把臉埋進了盤子裏。這時我才想到我們遭到了狙擊,匆忙間一回頭,一瞬間我的麵部受到了無比強烈的衝擊,我的身體被擊飛,落到了房間的角落裏。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被打中了,假的,假的,被打中了,啊啊,被打中了,臉被打中了,臉,臉,啊啊啊啊,白夜大人,我,好害怕,好害怕,白夜大人,好想趕快見到你,啊啊啊啊,假的,不想見到你,因為臉被打中了,要死了,要死了嗎?我一個人,在異國他鄉,要死了,要死了嗎?一個人?好害怕,我不要,被打中了,■打中了,■■■了,我要■■,白夜大人,白■大人,我■死■,想見到你,白夜大人,想見到你,不想■■你,■■想死,不想見到你,想見到你,我■想死,我不想■■■■■■■■■■■■■■■■■■■■■■■■■■■■■■■■■■■■■■■■■■■■■■■■■■■■■■■■■■■■■■■■■■■■■■■■■■■■■■■■■■■■■■■■■■■■■■■■■■■■■■■■■■■■■■■■■■■■■■■■■■■■■■■■■■■■■■■■■■■■■■■■■■■■■■■■■■■■■■■■■■■■■■■■■■■■■■■■■■■■■■■■■■■■■■■■■■■■■■■■■■■■■■■■■■■■


    5


    ■■■■■■■■■不■■■■■■■■■死■■■■■■■■■■■■■■想■■■■■■■■■■■我■■■■■■■我■■著,為什麽……我還活著,■■■■■,我■活著。沒有疼痛感。我用因為恐懼而痙攣不止的手輕輕碰了碰自己的臉,右眼周圍有種不協調的感覺。一樣堅硬又尖銳的東西……深深刺了進去。我動用自己所有的想象力得出了一個結論,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已經顯而易見了。我下定決心試著把它往外拉,沙沙聲在我頭腦內部回響,博爾赫斯跟刺進去的子彈一起從眼窩裏掉了出來。這真是奇妙的情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感覺博爾赫斯跟我的親近程度同白夜大人相比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就像我永恒的孿生兄弟一樣。而它現在就像串成一串的章魚燒,在我的眼前似乎有些怕羞地瑟瑟發抖。正在我覺得它有點可憐的一瞬間——


    博爾赫斯碎了。


    隻留下了狙擊步槍的子彈。狙擊步槍?對了,我沒有時間為失去博爾赫斯而悲傷,現在有人正在狙擊我們,並且準確說來這裏不應該用複數而應該用單數形式,因為浩之先生已經死了。


    對方並沒有前來追擊,由此看來,我被擊飛之後落到的這個地方應該位於狙擊手的死角。我保持著趴在地上的姿勢用剩下的左眼觀察室內的情況。空曠的起居室,中央是桌子,桌旁是浩之先生麵朝下俯臥的屍體,麵部的位置有一盤幾乎沒有動過的烤雞,從我這個角度看去簡直就是個烤雞人。短短的一瞬間,我也想過這會不會是個精心設計的整人節目,但一看到從浩之先生後腦勺的洞裏流出的鮮血,我就覺得這不可能了。浩之先生的前方是一扇幾乎跟整麵牆差不多大的窗戶,中央附近的玻璃破了,想必子彈就是從這個地方射入房間,穿透浩之先生頭部的。大窗後麵是一片山景,剛才我在梅賽德斯上看到過。不知道狙擊手是不是就藏在山裏的某個地方呢,也不知道對方又是什麽樣的人,我現在不能使用光學測距功能和紅外線功能和收音功能和檢索功能,無法掌握更多信息了。盡管我剩下的左眼還是完好的,但感覺就好像雙眼都被蒙住了一樣,看來我的確就是如此依賴博爾赫斯。我想不起來在我把博爾赫斯裝到身上之前自己是怎麽看東西的了,我什麽都不知道了,現在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必須趕快從這個房間逃出去。因此我打算打開房門到走廊上去,但令人為難的是,要想這樣做的話,我必須從浩之先生身邊經過,必須把全身暴露在狙擊手的射程範圍內,這實在讓我沒辦法鼓起勇氣去碰運氣,因為狙擊手很有可能正在透過狙擊鏡監視房間裏的情況……真的是這樣嗎?說不定狙擊手以為我已經被擊斃了,畢竟我的確中彈了,一般情況下早已當場死亡了。也許狙擊手認為我已經死了,現在正在收拾包裹準備回家……真的是這樣嗎?既然對方的目標是我,那對方應該知道我的右眼是義眼,那麽也應該察覺到我僥幸保住了性命……真的是這樣嗎?雖說對方是狙擊手,但眼力也不可能這麽好吧。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了,沒有任何事情是100%確定的。


    我藏身在房間的陰影之中,再次環視整個室內。起居室裏最顯眼的就是桌子和浩之先生(的屍體),雖然也能看到豪華沙發和繪畫,但麵對狙擊步槍,它們也起不到任何阻擋的作用。敵方駐紮在山裏,有可能正透過那扇大窗在尋找我的位置,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通往走廊的門也在對方的射程範圍內,這條路不能走。雖然我很希望


    有另一條逃生的道路,但其他窗口同樣大多數都在射程範圍內,而且就算我冒險打開了窗子也無濟於事,這裏可是飯店的最高層。


    結果選項有兩個。


    從房間裏出去


    不從房間裏出去


    呃,這麽說可能有點那個……不過就這樣待著不動會不會是最好的選擇呢。更進一步說,我從一開始就毫無抵抗之力,我是“超高中級的書記”,一個寫東西的人,既沒有“超高中級的格鬥家”那樣的力氣,也沒有“超高中級的貴公子”那樣的特權,我沒有任何克服眼前這個局麵的能力,更何況博爾赫斯已經壞了,白夜大人也不知道去了哪裏,隻有我一個人。在孤身一人的情況下,不管我做什麽都是不可能成功的,我躺倒在地,把剩下的左眼閉上。嗯,感覺非常安心,把自己從故事當中摘出來,把束縛自己的鎖鏈鬆開來,我全身一下子變得輕飄飄的……開始想睡覺了。沒錯,我應該睡覺了,睡眠不足可是美容的大敵,而且也會影響明天上課。明天是星期一,我要去上學,跟大家見麵。啊,我忘記做作業了,雖然作業沒有任何效果早已經得到證明了,不過希望之峰學院還是保持著這麽古典的文化呢。不知道大家都好不好,都在做些什麽呢……


    “醒了嗎?”


    白夜大人?這個突然響起的聲音嚇了我一跳,我下意識地把眼睛睜開。當然,我沒有看到白夜大人的身影,並且由於自己居然落魄到產生了幻聽而感到絕望,但白夜大人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醒著吧,那我就接著往下說了。”這不是幻聽,我終於完美地理解了這一點。這個聲音是從大窗後麵傳來的,還可以聽到特殊的回音。就跟“征服世界宣言”那時一樣,這個聲音是從城裏的廣播中傳出來的。


    “是我,‘超高中級的貴公子’十神白夜,你們睡得好嗎?”好了,就讓我為你們這些愚鈍的家夥解釋一下吧。距離‘征服世界宣言’的最後期限——今天下午六點,還剩五個小時,世界很快就將歸我所有,你們將會隸屬於我。當然,這等同於無上的幸福,但想必你們仍然會抵抗到最後一秒,想方設法試圖將我殺死,想方設法試圖揭開‘可憐牛’的秘密。


    “然而這是沒用的,一切都無濟於事。你們也知道,自己是軟弱無力的,就像靠一把裁紙刀無法戰勝戰車一樣,你們是不可能戰勝我的,這是一種原理,一種真理。沒有任何人能讓十神屈服,沒有任何人能讓我失敗。你們就像粘在鞋底的口香糖一樣,在我換上新鞋的短短幾秒鍾之內,所能做的最多也就是影響我的心情。”


    “五個小時後,世界將會脫胎換骨。”前所未有的新世界將會在我的統治下拉開帷幕。這種幸福,這種僥幸,你們將會深入骨髓地體會到。你們無力阻止這一切。


    “然而這樣未免太不公平了。”沒錯,這一戰從一開始就不公平,麵對我這樣的對手,你們根本就毫無勝算可言,這種壓倒性的戰力差距現在甚至讓我有些同情你們了。這再一次證明了像冬季戰爭、柯拉戰役、忍城之戰這樣的奇跡不會輕易出現,我幾乎為此感到悲傷。因此,我決定對你們格外開恩。


    我現在就在一個地方。


    “一個與我相稱的地方。”在“征服世界宣言”的最後期限到來之前,隻要有人能夠來到這個地方,那麽你不妨感到慶幸,我將會與你交談,對你說話,聽你說話。


    “你應該能夠明白。”好了。


    “稍後再見。”


    這種感覺……該怎麽形容才好呢,就好像我冰冷冰冷的身體深處有一團能量開始發熱,又好像一切都重新回到了正軌,活力?生氣?意義?價值?這我怎麽知道啊,我對怎麽說比較準確沒有興趣啦。我找回了自己,找回了自己的故事,這就夠了。原來如此,我隻是一名書記,一名單純的記錄員,一名著述病患者,既不是貴公子也不是上帝。但是……不對,然而?即便如此?盡管這樣?正因為如此?由於沒了博爾赫斯,我對自己的日語沒什麽信心,總而言之,我是“超高中級的書記”,那麽我就應該盡快去找我的寫作主題。


    ?從房間裏出去


    不從房間裏出去


    不從房間裏出去?說這種蠢話可真叫人頭疼,我從沒想過要選擇後者,我絕不打算在這種地方睡大覺,因為白夜大人隻在等我一個人,白夜大人隻希望我一個人去找他。


    白夜大人在演講最後說的不是“你們”而是“你”,他說“你應該能夠明白”。這就是說,他呼喚的隻有我一個人,白夜大人,那個孩子,他相信我會去到他身邊,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就必須去找他,因為我是姐姐啊。我要行動,一定要行動起來,就算要賭上生命也在所不惜,就算要賭上一切也在所不惜。沒錯……


    “賭上十神之名!”


    我靜靜地站了起來,開始做伸展運動,一、二、三,每當我彎曲膝關節的時候它都會哢哢作響。這應該不是骨頭發出的聲音,但由於沒有博爾赫斯,我也無法得到更多的知識。現在我所能夠依靠的隻有自己的肉眼和直覺了,因此我要是不強迫自己狠拚一把,想必是沒辦法突破眼前這個局麵的。這不是正合我意嗎,不去推測也不去計算,就先讓身體動起來吧。我迅速移動到大窗旁邊,這扇大窗的對麵就是我所渴望的房門,距離大約十米。求求你,求求你了,隻要幾秒鍾就行了,給我時間讓我的肉體平安無事地到達那個地方。


    “嘿——呀——”


    我一把抓住了厚實的布,一口氣往前跑去。幸好,布沒有被卡住,很順暢地往前滑動,把大窗遮了起來。


    窗簾!


    這就是我所能實施的唯一一項行動計劃。大窗的一半都被窗簾遮住了,這樣一來狙擊手和我的條件就等同了,大家都隻有一隻眼睛。我打算利用窗簾的屏障一口氣跑到房門那邊去,但我意料之中的事情果然發生了,對方開槍了。對方已經想到我利用窗簾遮擋對方的視野之後會以房門為目標衝過去,因此能夠推算出大概的位置。盡管如此,說到底也隻是“大概”,對方射出的子彈穿過窗玻璃和窗簾,擦過了我的頭發。我認為時機已到,向著房門衝去,第二發子彈命中了我的側腹。這是我預料之外的事情,沒想到狙擊步槍的上彈時間這麽短。但是……這是為什麽呢,我還活著,而且還能動,我趕緊打開房門衝到了走廊上。我拚命往前跑著,側腹痛了起來,但這種疼痛倒還可以忍受。我本來想從飯店大廳出去,但突然想起了某部影片裏鬆田優作在結尾遭遇不幸的場麵——不過忘記是《複活金狼》還是《野獸之死》了。於是我打破一樓走廊的窗戶,從那裏跳了出去,窗台意外地有點高,我屁股先著了地。


    我抬起頭,看到了太陽。外麵的暑熱,天空的蔚藍,輕撫著臉頰的風,都讓我強烈感受到自己還活著,我不由得深深吐出了一口氣。一本書順勢從我懷裏啪地一聲掉到了地上。


    《白夜行》上麵開了一個大洞,隨風四散開來。


    讓白夜大人的存在流芳百世的記錄,以我為媒介創造出的文本,一直以來與我不分彼此的書籍,就像一群蝴蝶一樣在空中飛舞,然後就這樣向著遠處飛去;至關重要的傳記,我的自我身份,就要飛到某個陌生的地方去了。我注視著這一幕,心情暢快得幾乎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再見,我的書!一位獲得過諾貝爾獎的老作家曾這樣喊道,在此之後他仍然繼續寫著小說(譯注:指大江健三郎)。沒事的,再寫就好了,隻要我還活著。


    “謝謝。”


    我沒有說再見,而是說了這樣一句話。博爾赫斯,《白夜行》,謝謝你們,謝謝你們一直以來對我的幫助,但是……你們就是我的羅盤和目的,失去了你們,我接下來該怎麽辦呢?


    我突然發覺自己手裏緊緊握著一


    樣東西,它就像初生的嬰兒一樣。我想起浩之先生遭到狙擊的時候,他的手曾經碰到過我的手。我懷著宛如浦島太郎打開玉盒時的心情,把自己的手緩緩張開,看到裏麵是一張便條紙,白紙上隻寫著一個字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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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12·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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