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接到等候已久的電話,是在下午一點過後。


    「律師先生。托你的福,今早我已出來了。真的很謝謝你的照顧。」


    話簡彼端傳來的鵜川妙子的聲音令人懷念,和以前一點也沒變。雖然在獄中接見過多次,但我想起的,還是學生時代見到的那個她。


    「辛苦了,今後不見得都是壞事。我也會盡量幫忙。你可以來這邉?」


    「對。我現在就過去拜會。大概一個小時之後會到。」


    「那我等你。再見。」


    說完放下話筒。我深深歎息。


    好漫長的歲月。


    鵜川妙子的審判,是我以律師身分獨立創業後接的第一椿殺人案件。雖然以前在我任職的事務所也協助處理過一些案子,但不可否認的是當時我仍經驗不足。為了多搜集一點有利的資料,我東奔西走,官司打得很辛苦。


    耗費三年才進展到上訴審,但在被告的希望下取消上訴,一審判決懲役八年定讞。我本來覺得還有再奮戰一下的餘地。如果考量結果的嚴重性或許不會被承認是正當防衛,但我認為被告當時麵臨的危險處境應該更受到重視才對。然而鵜川妙子一再重申「不用了。律師先生,不用了」,堅持不肯讓我繼續打官司。


    我走近窗口,以食指稍微拉開百葉窗。


    現在是昭和六十一年三月。我在中野開設事務所已有十年。十年前就已不


    算新的大樓現在更加老舊,窗上貼的「藤井律師事務所」這行字不知不覺已與街景融合,春意尚淺,走過眼下道路的人們之中,穿著清涼襯衫與厚重大衣的身影交錯穿梭。比我更資深的豬排店門口,可以看見旗幟大幅翻飛。風似乎很強、但願鵜川妙子――妙子小姐不會受涼才好。


    我回到桌前,手指放在今早至今已翻過多次的檔案。這是寫滿案件經過,審理過程、檢方主張、我的主張,以及證人與被告說詞的黑色檔案。


    扣除未判決前的羈押天數,她在五年三個月後刑滿獲釋,她雖是模範因犯但是沒有親人,無人可以收留她!所以未能提前獲得假釋。但我知道,她有更長的期間都被某種東西囚禁。


    檔案在書架上承受不住左右兩邊不斷推擠的歲月,似乎有點彎曲。


    二


    那是我二十歲的冬天,所以算來是昭和四十六年。我住的宿舍失火。


    幸好火勢延燒得很慢,所以還來得及把存摺乃至日常用品、剛買齊的法學書籍都搶救出去,但我沒地方可住了,學長見我困窘,介紹我去的,是剛開始招收房客的鵜川家。


    我隻身前往不熟悉的調布,依靠學長以鉛筆草草畫成的拙劣地圖在木板牆與樹籬之間踟躕前行,好不容易抵達鵜川家,在玄關門口迎接我的就是妙子小姐。當時她年約二十七、八。還沒有染上柴米油鹽的庸俗、溫婉的笑容中卻又帶有凜然英氣,是個很不町思議的人。


    我是在住處失火的兩天後去拜訪,火災當時無暇顧及衣物的我,隻能穿著被煤灰弄髒宛如破布的襯衫,和妙子小姐那身雖是家居服卻很完美的藍底白點和服比起來,我實在很狼狽。但她絲毫沒有嫌棄我。


    「您的事我已聽說了。眞是無妄之災。」


    她體貼地安慰我,先送上熱茶招待。


    鵜川家自上一代便經營榻榻米店,店麵兼住家的雙層樓房,以瓦片覆頂頗有風格,柱子很粗,天花板沒有木節,雖然看起來並無奢華之處但欄間*青雕細琢。掛著曬衣竿的院子很小,在冰冷的天空下,寒山茶濃綠的葉片中綻放紅花。


    (注:天花板與橫梁之間的開口,用於采光、通風。通常會鑲上柵欄或鏤空雕板兼作裝飾。)


    但是我總覺得這個家好像少了點什麽。起居室、客廳還有佛堂都參觀過了,但那些些地方隻放了必要的物品完全沒有人味。


    「還有誰住進來嗎?」


    我問道,妙子小姐肅穆地回答。


    「隻有外子與我兩人住。」


    他們的父母早已過世,尚無孩子。我想家中冷清大概就是這個緣故吧。


    鵜川家出租的是二樓的房間。二樓隻有一間當成儲藏室,其它的房間都沒有使用。我猜平時甚至根本沒人上樓,但是從紙門的把手乃至矮窗的窗欞都一塵不染擦得很乾淨,當下我不僅是是佩服簡直是目瞪口呆。察覺妙子小姐隻不過是為了迎接一名學生居然如此仔細打掃,可見她的一絲不茍。


    我的學業漸入佳境,書本越來越多。妙子小姐要求的租金與附近的一般價格相比並不便宜,但好處是六帖房間與四帖半的房間都歸我使用。而且,還供應三餐簡直無從挑剔。我立刻表示:


    「我想租下這裏。」


    但事情並未當場談妥。


    「那我讓外子跟你麵談。」


    於是我在客廳等候她的丈夫鵜川重治。


    她說丈夫會立刻歸來,但重治遲遲不見回來,我與妙子小姐麵對麵,乾等的時間變得很尷尬。我拘謹地以不習慣的姿勢跪坐摍起身子。似乎是為了讓這樣的我放鬆心情,她問起我的家鄉,以及現在學些什麽。


    「噢,我在念法律,希望能學出點名堂。」


    我結結巴巴回答,妙子小姐微笑說:


    「幫助學生,是我們這種人的職責。,外子那邊我也會幫你說話的。」


    過了一小時才回來的重治。是個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陰沉男人。年紀大概比妙大兩三歲,但胡碴與凹陷的眼窩令他看起來老了十二歲。他對窮酸的我投以一瞥,毫不掩飾對我這種人進人家中的不快,但他並未直接表明什麽,隻是站著強調:


    「每個月二十號之前要交房租。」


    多虧同學可憐我遇上火災一同來幫忙,搬家在上午就已大致搞定。


    開始寄宿後,重治就沒有給過我好臉色。比方說吃晚餐時。妙子小姐發現我的飯碗空了勸我:


    「要不要再來一點?」


    他就會不發一語定睛凝視我。


    俗話說寄人籬下的白飯吃到第三碗必須悄悄吃,但我連飯錢也付了沒道理看人臉色。可我也沒有強悍到直接挑明,於是我經常略帶顧忌地吃完飯,又在半夜出去吃拉麵之類的東西。


    不過若說不自在的地方頂多也隻有這點,我的學業進展很順利。在一個屋簷下有人相助、發慎用功的心態果然也會不同。


    夜裏獨自在房間苦讀時,妙子小姐會悄悄上樓送宵夜給我……飯團配兩片黃蘿卜,有時還附帶味噌湯。當我被充斥專業術語的原文書及複雜的法學理論弄得叫苦連天時。她的體貼關懷不知帶給我多大的鼓勵。


    跪坐望著狼吞虎咽的我,妙子小姐經常說:


    「你可要好好用功喔。」


    在白熱燈泡的柔和光線下,妙子小姐看起來格外美麗。正因如此,我撇開臉。通常隻說「是,我會努力」,不敢多說幾句話。


    但是,碰上功課困難,有點自暴自棄時,妙子小姐也曾這樣問我:「法聿這「法律這門學問,好像很難是吧?」


    死要麵子的我,難以啟齒說自己簡直束手無策。隻能虛張聲勢說:


    「不,哎,其實沒什麽大不了。對我來說算術更困難。」


    「那你現在在鑽研什麽呢?」


    「噢。我在學法治是什麽東西。見是剛入門的第一步。不過這玩意重新看原文書的話還是會有點難度。」


    「說到剛入門的第一步,是什麽樣的內容呢?」


    「噢,就我的理解,議論的關鍵似乎就在於惡法亦法……」


    妙子小姐滿麵笑容,恰到好處地附和聆聽我的敘述。


    不過現在回想起來,找不認為她對於法律用語及法學


    家姓名交織的內容真的聽得如此興味津津。她罷成是察覺我陷入低潮,所以特地特地逗我說話吧。我也因為要向對方說明所以盡可能整理思緒說出來,驀然回神才發現已找到理解的突破口,這樣的情形發生過一兩次,即便沒這麽順利,至少煩躁的心情也會平靜下來。


    如果我沒有租鵜川家的房間,換言之如果沒有那場火災,或許就不會有當律師的我。命運實在很難預料。


    但是,既有眼睛自然也會看到不該看的,既自耳朵也會聽到不該聽的。


    重治露骨地視為我眼中釘,因此我還以為出租房間是妙子小姐的主意,但是有一次不經意間問起時,她難得露出困窘的表情說:


    「先提議家裏有空房間不如出租的,其實是外子,他態度不好還請你多多包涵。」


    換言之重治是認為二樓的房間可以掙錢才出租,但是一旦有外人住進來他似乎又開始不高興。這不管怎麽說都太任性了,但我也不是什麽親切和善的人,所以也不能全怪重治。


    不過,重治在打理家業方麵也名聲欠佳。


    考期將至,某日我白天就窩在房間,忽有一個看似強悍的老女人闖進來。重治似乎不在店裏,隻有老女人的怒吼聲連二樓都聽得見。


    「我告訴你。鵜川家的上一代就替我做過,所以我很信任你們,以為這是間好店,開什麽玩笑,說我家的榻榻米得全部翻新。結果井出先生那裏說,這個價錢別說是換表麵了,把背麵都翻過來還綽綽有餘。之前我都是你們說多少我就付多少,但你們賺這種黑心錢我可不付。」


    店裏應該是由妙子出麵,但我聽不到她的聲音。老女人的聲音越來越大,刺耳地響起。


    「誰知道啊。基本上,我看你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把榻榻米翻麵賺不了大錢。聳恿他推銷新榻榻米的,八成就是你吧。以前老店主可是設身處地替客人著想,今後我絕對不會再光顧你們家了!」


    而且這種事不止一次。


    不是比別家的估價費用高出一倍,就是榻榻米才換了一個月邊緣就已散開。也有人打電話催討遲遲未繳清的款項,最精采的是春天發生的事。


    櫻花時節倏然結束,散落的花瓣化為路旁塵泥,穿著罩衫戴頭巾的妙子小姐正在打掃玄關口時,重治拉著板車回來了。我正巧回來得早,雖然無意偷聽鵜川夫婦的對話。但重治的聲音異樣得意令我有點好奇,於是錯過出麵的機會。我隻好躲在黃楊樹籬與電線杆後麵,夫婦倆似乎也沒看到我。


    「你看這玩意如何?我從波賀家拿來的!」


    波賀是附近的有錢人,春天時整建偏屋。本來的日式房子要改建成西式,所以重治大概是把對方不要的榻榻米拿回來了。


    妙子小姐的聲音一如往常很平靜。


    「所以呢,你打算拿這個做什麽?」


    「這是上等貨,也沒有磨損。波賀老頭新血來潮時才會偶爾坐一下。這塊榻榻米絕對有人樂於買下。


    「你開始賣舊貨了?」


    妙子小姐會這麽問是理所當然。但重治忽然扯高嗓門:


    「那是我的自由!」


    他如此大喝一聲後。啪地重重發出拉門聲走進店內。


    鵜川的店裏以前不賣中古榻榻米,不過舊的榻榻米,本就不是可以賣錢的商品。但重治打從一開始就打算賣那個。被問起是否要賣舊貨之所以生氣,想必是因為打算偽裝成新的賣給人家。


    我是學法律的學生。就像一般年輕人、深信司法正義,有一顆堅持公正的心。重治的詐欺行為令我氣憤,可惜我沒有證據,在那時候,重治隻不過是討了舊榻榻米回來。縱使對房客冷淡,重治畢竟是在我逃雕火場無處可歸時收留我的恩人。要我做出間諜行為揭發這小家子氣的犯罪行為,終究有所遲疑。我決定當作什麽也沒看到。但是,心底深處不得不留下渣滓般的不快感受。


    我在鵜川家寄宿僅有兩年,期間鵜川失去信用,生意眼看著每況愈下。


    夜裏,我曾看到妙子小姐打算盤,麵對帳簿撥算盤珠子的她麵無表情,但不知何故我記得當時忽感一陣悚然的森森鬼氣。


    到了夏天,鵜川家的二樓熱得難以忍受。


    學校也放暑假了,但我沒有返鄉。獎學金不足的份,我靠打零工一口氣賺足,晚間與假日就拚命念書。


    但年輕與熱情,在這夏季的酷暑而前宛如一片薄冰。我把二樓的窗子全都敞開,隻穿一件內衣滿身大汗地與書堆奮戰,內容卻完全沒進入腦中。什麽見鬼的邊沁*管他去死!我往榻榻米一躺,樓下忽有聲音喊道:


    (傑瑞米.邊沁( jeremy bentham 1748-1832) 英國哲學家、法學家。


    「藤井先生!我要切冰西瓜囉!下來涼快一下!」


    這正是及時雨。我也沒死要麵子,回答「馬上下去」後,拿毛巾擦把汗,匆匆穿上隨手脫下亂扔的衣服。


    重冶不在家。不過,他通常都不在家。我下樓去起居室,妙子小姐也不在那裏。「房東太太!」


    我喊道,罕有地自客廳那邊響回答:


    「我在這裏。」


    簷廊的拉門敞著,簾子放下。室內很通風,正巧有微風吹過,簷邊的風鈴輕響。妙子小姐穿著浴衣手持團扇。


    「今天特別悶熱呢。」


    「對,就是啊。」


    矮桌上,切開的西瓜裝在盤中。的確冰透了,比起吃下肚,我更想放在悶熱的頭上。


    西瓜到處都有點空洞,品質不太好。我是不懂美味的學生,也沒想過要挑三揀四,所以高高興興地啃西瓜,但妙子小姐隻吃了一口就低呼「哎呀」。站起來拿了一個小瓶子回來。


    「用這個吧。」


    「這是什麽?」


    「是鹽巴。」


    「噢。吃西瓜配鹽巴嗎?感覺上挺奇妙的。」


    說來丟臉。我從不知道還有在西瓜上灑鹽這種吃法。我就像遠觀不明擺設品的猴子。以狐疑的眼光一徑盯著裝鹽的小瓶、妙了小姐看著這樣的我微笑。


    「要這樣。」


    她把鹽撒在三角形的西瓜尖端,微啟櫻唇咬下一口給我看,於是我也笨拙地模仿,直到現在,我再沒吃過比那更甜的西瓜。


    「原來如此,這招好,這樣好吃。」


    「眞是怪胎。


    妙子小姐這次掩嘴一笑。


    吃著西瓜,我們聊了一會。


    「藤井先生,中元節你要返鄉嗎?


    「我打算回去一天。我是家中次子所以不在場也無所謂,但是如果不露個臉,親戚會很囉唆。」


    於是妙子小姐皺起美麗的眉頭責備我。


    「祭拜祖先一定要認眞。」


    她那意外強硬的語氣令我很慌張。


    「是。每年,掃墓都是我的工作。草長得太長很傷腦筋。」


    我會講那種話,大慨是為了挽回扣分的形象吧。妙子小姐壓根兒沒注意到我的狼狽,徑自瞄向另一個方向。我暗自納悶。也朝她的視線前方看去,隻見平日空無一物的壁龕掛了一幅舊畫。


    舊畫中,畫的是衣衫襤褸的男人。蓄須,身形肥胖,男人的上方以草書寫了字,但我看不懂。隻知道紙質相當老舊。


    「那是?」


    我問道,妙子小姐略顯陶然的目光一徑看著舊畫回答。


    年我都會這樣拿出來曬上幾次以免被蟲蛀。這是我家的傳家之寶。」


    子小姐e娘家。八皮是嫁來時e的嫁妝,或者


    這裏說到的「我家」,不是鵜川家,顯然是她的娘家已無人可以繼承傳家之寶。


    「好氣派的字。」


    讚詞的墨痕雄壯闊遠,我不禁說道。妙子小姐聽了,就像自己的書法被誇獎般羞赧,微微頷首,那是之前從未見過,之後也再沒見過,宛如童女般純真的笑容與動作。


    之後她又凝視古畫一陣子。最後直視著我,以一切往常的口吻說:


    「藤井先生。你要好好用功喔。」


    我知道――我本想這麽回答,但妙子小姐的眼神帶有異樣的熱度,令我終究不敢輕易回答。妙子小姐就像教導小小孩般,再次強調:


    「有學問是很重要的。這個世間往往不如人意。但若有了學問,就算世事無常,為了無法晚回的事懊悔不已的情形肯定也會減少,請你一定要好好用功。」


    不知不覺風好像也停了,風鈴安靜無聲,這是個連蟬都似乎死絕的炎熱夏日。


    三


    鵜川妙子殺害矢場英司,推定時間是在昭和五十二年九月一日晩間九點至十1點之間。


    九月二日下午四點過後。住在調布的慢跑男性,發現空地有人倒臥通報119。急救人員在獲報七分鍾後趕到,但倒臥地上的人早已死亡,等警方抵達便將遺體運走。


    手邊有遺體發現現場的照片,空地是公寓建設預定地,但不動產公司因籌措資金費了點工夫,自該年五月起放置不管。大概也沒除草,到九月時雜草已長得很茂盛,約有成年人腰部那麽高。死者陳屍在道路往裏走三公尺之處。被雜草檔住應該無法直接看到,第一發現者事後被追問這點,他解釋是想小便才會往裏走。


    屍體的口袋留有皮夾,雖無駕照等證件,但根據遣留的名片很快查明身份。矢場英司。五十五歲,在小平經營貸款業務,回田商事。家人隻有身在遠方的兒子一人,但多名員工在當天指證那的確是他本人無誤。勘驗之後,斷定死因是腹部被利刃戳中休克而死。因人手不足,並未進行司法解剖。


    幹律師這一行,讓我也認識許多金融業者,他們的個性與嗜好不一,但不可議的是唯獨眼睛似乎都很相似。那是彷佛可以看穿對方心性的眼睛。人們總以久旱甘霖的感激表情來借錢,但過了喉頭就忘了燙,事後若無其事地抵賴說有這麽回事嗎。這種事經曆多了。多半會變成這樣的表情, 一個資深的男人如此告訴我。目前為止,多半如他所言。


    被害者的大頭照,也露出正在評占對方身價的眼神。


    警方的調查不會告知律師。檢方在法庭上主張的內容經我私下運作,總算得知一些矢場在九月一日的行蹤。


    他離家的時間一如往常。是早上八點半。他有汽車,但隻要沒下雨,為了建康也習慣走路上班。九點前抵進公司,拿鑰匙開門。上午前往公證處,委托公證人在有價證券背書。下午待在公司,但據說樣子的確有點異於平日。


    「平時他是工作狂。但那天,好像有點心不在焉。」


    一名員工如此告訴我。但在檔案中,也記載了另一名員工的說法。


    「社長出現那種情形時,通常都是鎖定獵物的時候。雖然死者為大。但他實在不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


    高利貨業者貸款給人是為了賺利息。但矢場有時據說也會為了得到想要的東西而借錢給人。據說他曾以等同拐騙的手段取得他喜受的古董,甚至對他看上眼的女人提出出卑鄙交易。我搜集了各方說法,總而言之,他是個風評不太好的男人。


    據創矢場經常在公司待到深夜。但那天他準時在傍晚六點開始準備下班,不到六點半就離開公司。他在遽說經常光顧的中餐館現身是七點前,應該是從公司直接前往。這間餐館的老板做出證詞。


    「矢場先生像以往一樣叫了餃子與啤酒。但他立刻說『剛才的取消』。我問他『不吃了嗎』,他說『待會還要與人見念』。」


    他在一小時後離開餐館,之後直到翌日遺體被人發現,期間無人見過矢場。當然,加害者鵜川妙子另當別論。


    清查矢場公司的帳簿,尋找欠矢場錢未還的人物後。警方發現了鵜川的名字,最初的偵訊在屍體發現僅僅兩天後的九月四日進行,警方本來似乎打算詢問鳴川重治。但當時重治因生活糜爛弄壞身體住進醫院。之後不到一周,警方就對鵜川妙子的舉止起了疑心進行了家宅搜索。


    身為律師,被告沒有拿矢場的皮夾這點值得慶幸。


    鵜川妙子沒有背上強盜致死或強盜殺人的嫌疑,僅以殺人罪及棄屍罪遭到起訴。


    檔案裏也有證物的照片。那些東西,我幾乎都見過。


    當作凶器使川的菜刀,是輿川妙子平日在廚房用的刀具,搬運屍體的板車是重治工作使用的東西。藏在客廳壁櫥裏的坐墊、自壁龕扣押的卷軸,還有裝飾架上的達摩都留有血跡,用來證明殺人現場就是鵜川家的客廳。


    塗成紅色的達摩。乍看之下看不出什麽血跡,但是經過科學鑒定,確定它的背部有噴濺的血滴。得知這個消息後再仔細看達摩,可以看出些許烏黑的汙漬。


    小小的達摩隻有一隻眼點了晴。如此說來,這或許是鵜川妙手和我一起買的達摩,我買的達摩在心願達成後已點上雙睛,送去寺廟祭拜,但鵜川妙子的達摩是如何處理的,我沒問過她。


    四


    那是我大四時,所以算來是寄宿鵜川家的第二個春天。


    當時,我在精神上已陷入絕境。就算埋頭苦讀也擺脫不了對前途的不安,坐在桌前的時間越來越長,成果卻乏善可陳,這樣的惡性循環一再重演。我食不下咽睡得也淺,也不肯再與人來往,連我的同學們都替我擔心。進人考期後,無法在大學上課也加深了我的焦躁。


    桌上,放著我離鄉時拍攝的全家福。大家都在支持我所以不努力不行。為了如此激勵自己,我特地把照片裝進相框放在那裏,但是當時我總覺得家人的視線似乎在譴責我令我難以忍受,相框一直倒扣在桌上。


    某晚,我麵對空白的筆記本手握鉛筆正在煩悶之際,忽聞樓梯吱呀作響的聲音。是妙子小姐送宵夜來了。我本該感激地接受。卻臭著臉接過盤子。我想一個人獨處,但我終究不好意思叫她出去,隻是默默哨飯團。


    妙子小姐想必早就看出我的焦盧。她慢呑呑跟我就話的聲音,像要安撫我格外溫柔。


    「藤井先生,書讀得怎麽樣了?」


    我無法掩飾煩躁。


    「沒救了。」


    我憤然說。


    「怎樣都沒救,法律這種東西,或許根本不是我這樣愚笨的人能夠應付的,或許我該想想自己是否自不量力,但事到如今我不可能放棄,我懷疑自己是否走錯了路。」


    這是很丟人的牢騷,但妙子小姐並未責怪,微笑著說起不相幹的話題。


    「明天。我有點事情要出門,但是要拿的東西可能會很多,在你忙碌中不好意思,能否陪我一起去?」


    「我嗎?」


    住宿了一年多。我還沒陪妙子小姐外出過。那是我壓根兒沒想過的事,況且對當時的我而言哪怕是浪費一天都很可惜,見我困惑,她難得強硬地說:


    寒日式外套。重治見我倆結伴出門當然沒有好臉色,但妙子小姐似乎事先就已跟他說過,他並未當場詢問什麽。


    這段路程很奇怪。


    妙子小姐穿草鞋所以走得不快。而我也好個到哪去,為了防止判例與學說自腦中溢出我一路念念有詞。由於在窗簾緊閉的房間蝸居了一陣子。雖說是三月的柔和日光。太陽還是刺痛了我的眼睛。低頭走路的我,隻是聽從妙子小姐不時發出的「要轉彎囉」、「要停下囉」的聲音,在旁人看來,大概像是哪家夫人身後慢吞吞跟著一個木頭人,肯定很滑稽吧。


    即便如此約莫還是走了幾十分鍾吧,妙子小姐忽然停下說:


    「藤井先生,你抬頭看看。」


    於是我駐足仰望天空。


    曾幾何時,我已身在花朵隧道中。


    別有風情的枝椏上,綻放無數的雪白花朵。一看到那個,耳邊頓時響起鳥鳴,鼻子山有香氣蘇醒。


    「原來如此……眞漂亮。」


    我沉吟。


    「正是好時節,開得很盛呢」


    「這玩意好像不是櫻花吧。」


    我皺著臉這麽一說,妙子小姐困擾地笑了。


    「這是木蓮,這叫做白木蓮。」


    「咦?」


    原來這是木蓮啊……這種話,我終究不好意思說出口,我都快大四了。居然連木蓮都不認識,簡直太無知了。


    見我看得人神。妙子小姐相準時機問道:


    「最近,你好像很焦慮?」


    「噢。好像是。」


    「是不是 什麽困擾?」


    我茫然仰望無止境的花道,老實交代出連同學也沒聽說過的內情。


    「我的老家在千葉縣捕魚,但最近這陣子似乎漁獲很少,家人創無法再像之前那樣替我出學費。」


    原因並不隻是漁獲減少。長年艱苦的工作令父親的膝蓋受傷,據說不知是否還能像以前那樣工作。


    「眼下的學費與房租還能想辦法解決,但是想到今後狀況恐怕也不會改善,我就很焦慮。我一定得通過司法考試。但我沒有時間與金錢讓我在大學畢業後還能繼續念書備考。」


    「司法考試,真有那麽難嗎?」


    「五年十年的苦讀是理所當然,還有強人花了二十年工夫。學生時代就考取的。簡直是傳奇。」


    我的刻苦沒有白費,成績日漸進步。但我的頭腦反應不算快,也欠缺思考的靈活性,我深感到若要一舉登龍門我還少了一點什麽。即使知道自己的弱點,但是該如何補足那些,毫無可見的方策。這段時明很痛苦。


    好一陣子我們就這樣默默走路。彷佛了補回之前一直低頭的份,我定定仰望頭上的白花。


    「上天一定在看著。」


    最後,妙子小姐如此創。


    「噢。」


    「這個世間往往無法盡如人意、也會碰上在泥濘中掙紮的苦日子。但是藤井先生,千萬別喪失矜持,隻要好好保持你的驕傲,再大的不幸也不可能熬不過去。之前你不是很用功嗎?我都看到了。上天肯定也看到了。……今天,你一定要好好許願。」


    不知不覺人們的喧囂聲已近。下坡的前方,出現蒼鬱的衫樹林,其間,可以看到應是寺廟的銅板屋頂。


    連木蓮都不認識的我自然不可能知道,這天是調布深大寺的大祭。雖然還是早上,寺廟的參道還沒走到山門就已呈現人擠人的盛況。這對長期窩在住處二樓的我而言是頭暈目眩的景象。有精神或矍鑠的老女人,有看似流氓的年輕男子,有多人結伴看似旅客的人。也有小孩自人潮之間穿梭跑來跑去。妙子小姐要辦的事就是這個嗎?我才剛恍然大低,隨即為了避免走散。不得不緊盯著她那身桔梗花的和服,撥開人群奮力前進。


    跟在眾人後麵走上石階,穿過山門進入寺內,我不禁失聲驚呼。到處都鋪了草席架起雛壇,那些全都淹沒在白色與鮮豔的紅色之中。賣的是達摩,有小孩可一手握住的小號達摩,也有大人的頭顱那麽大的中號達摩,以及必須動用推車才能法搬動的大號達摩,境內洋溢著達摩、達摩、達摩……雖然壯觀,但是因為主角是達摩,多少還是有點引人發笑。我問這是什麽,她告訴我,「這是達摩集市。」


    我以為達摩是土產店陳列的貨品,壓根沒想到還有這種市集。在我觀看之際,也不斷有男女老幼各種客人購買達摩。雖未看到價錢。但我很震撼。一眼便可看出這不是普通的買賣。


    但最吸引我注意的。是設在境內邊緣的祭拜所,還沒有點睛的達摩送到眾人手裏,祭拜所這邊則有已點上雙眼的達摩陸續送入。由於人太多,隊伍前而卡住了,像丟球一樣直接從後麵把達摩丟進去的人不止一兩個。妙予小姐大概並未想過要讓我參觀那裏。見我找駐足,她滿臉不可思議地傳身。


    「怎麽了?」


    「沒事。」


    我如此回答,但好一陣子,我的眼光都無法離開用完的達摩被丟出去的模樣。


    想必,那些達摩各目帶有某種即望。然後那些願望實現,達摩全都看在眼裏。親眼看到無數的願望與願成,我陷人不可思議的感慨。自己的學業能否大成?能否通過司法考試?我的大事僅此而已。雖然的確是難關,但我第一次感到,其實並非絕對沒希望。都已經有這麽多的願望實現了。我也不可能無路可走。仔細想想是很沒邏輯的達觀想法,但是陰陰沉沉隻盯著自己手邊的日子彷佛驀然吹進一陣薰風,趕走了惡夢。


    「你選一個達摩吧。」


    妙子小姐以莫名雀躍的聲音如此建議。


    「像藤井先生這麽拚命用功,接下來隻等天助了。這裏的達摩市集曆史非常悠久,一定會很靈驗的。」


    她的鼓勵也率直地直抵我的心頭。今後的日子還長得很呢!我在早春的寺內不為人知地悄悄握緊拳頭。


    我與妙子小姐各買了一個放在房間也不礙事的小型達摩。我許的願眾當然是順利通過司法考試,妙子小姐沒說她許的是什麽願,我也沒有刻意追問。


    到底靈不靈驗我不知道,但五月的司法考試簡答測驗我通過了。我猜題猜得很準,直覺也格外靈敏。比想像中還順利及格,但正因如此,我不知道自己的用功是否已到達水準。隻是,自從去過那個達摩市集後,我再也不會被時有時無的自信弄得心情忽髙忽低。不管怎樣,我隻能去做。點了一隻睛的達摩在書堆頂上,坐鎮在可以俯瞰桌子的位置。


    然而,金錢的煩惱比想像中更早迫近身邊。長期的漁獲減少加上父親的病情惡化化。家裏說六月的生活費要晚一點才能寄來。不幸的是我也為了備考無法出去打零工,買了我認為必要的書籍後,我已囊空如洗。


    別的事情,可想辦法。唯有每月二十日要交的房租躲不過。家裏說再過十天就寄錢來,我隻能拜托房東來等到那時候。不幸的是,唯有房租是直接交給重治,我本來膽子還算大,唯獨這時終究裹足不前。


    細雨滴答的夕暮時分,我從二頭窗口看到妙子小姐出門,我不太想讓她看到我卑躬屈柴的樣子。我下定決心趁這機會找重治談一談。我下樓在起居室前麵屈膝,說聲「打擾了」然後拉開紙門。


    口齒倒是意外清晰。我怕拒絕反而會惹火他,況且我本來也不討厭喝酒。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陪您喝一點。」


    我促膝前進。


    杯子隻有一個,於是我用茶杯裝酒。重治重新盤腿坐好,替我倒滿,我認為這是在試探我,於是一口喝乾。重治見了,反而露出無趣的表情。


    「好喝嗎?」


    酒很廉價,是徒有酒精粗製濫造的貨色。我雖是窮學生也少有機會沾酒,但這酒未免太差了。


    「我不懂品酒。」


    我如此逃避問題,意外的是重治竟也點頭。


    「沒事, 一點也不好喝。」


    「不好喝還喝?」


    「喝了就醉了。」


    他說著舉起自己的杯子喝光。我替他又倒了一杯。重治凝視杯中酒,最後自言自語似地說:


    「嘴上說著要喝醉了要醉了,但酒量奇佳是我的不幸……唯有酒錢越花越多,這玩意根本不能解憂愁。」


    然後他繼續舉杯喝酒。


    重治的生意,最近好像變得更差了。不知是工作不順利令他心生厭倦,還是因為心生厭倦所以工作不順,他會因為下雨就早早打烊,也會聲稱肚子痛就掛上休息的牌子,再染上酒癮簡直無藥可救。若是重治一個人或許是自作自受,但妙子小姐也被拖累未免太沒道理。我當然沒有偉大到足以對他人的人生指手畫腳,但我還是迂回地試著勸說:


    「話雖如此,但您有那麽賢慧的太太眞令人羨慕,我希望將來也娶個賢妻,即便生活簡樸也能二人相伴好好過日子。」


    「賢慧的太太嗎?」


    重治冷哼一聲,自下往上睨視我。


    「學生仔,你幾歲了?」


    「是,我二十二歲。」


    「二十二啊」


    他重複,嘴角猥瑣地挑起。


    「活到這個年紀,應該多少懂得一些人性的幽微奧妙了。不過,聽說你好像在考什麽麻煩的考試,沒那種閑工夫,要說可憐的確很可憐。」


    他一邊說但是看起來一點也不覺得可憐,一邊咚地一聲把酒杯放下。重治看著自己的手繼續說道。


    「酒量好固然不幸,老婆太賢慧更悲慘。」


    「您慘嗎?」


    「對學生來說大概太複雜吧?」


    重治說著含笑,舉杯就口,憤然嘖了一聲。


    「不過這酒還眞難喝。學生仔,你也這麽覺得吧?」


    之後我再也沒找到機會與重治麵對麵談話。


    但我無處籌錢,到了二十日才開口叫人家寬限幾天的話恐怕觀感也會很差吧……眼看司法考試的論文測驗已近,我不想再為生活上的事拖拖拉拉。沒辦法,我決定找妙子小姐商量。


    梅雨暫時中場休息,這天雖然天色微陰卻沒有下雨的跡象。重治一早就出門了,我喊住身穿罩衫正在晾衣服的妙子小姐,走下院子向她說明原委。隨著我的敘述,她逐漸蹙起柳眉。


    「我很想幫你,但外子不知肯不肯等。他不太喜歡你。說不定會說出一旦遲交房租就把你趕出去的那種話。」


    「我法辯解。就算被趕出去我也有心理準備,但是能不能寬限半個月左右呢?」


    妙子小姐伸手扶著瘦削的下巴,沉思半晌。


    「在你家寄錢來之前,隻要有錢給外子就行了吧?」


    她咕嚷著走上簷廊,朝我轉身。


    「跟我來。」


    妙子小姐走進去的是客廳。壁龕插了菖蒲花。裝飾架上放著春天買回來的達摩。裝修架下方有矮櫃,妙子小姐把和服下擺一掃,在那前方坐下,然後,像是驀然想起似地嘀咕。


    「有什麽可以遮眼的東西……」


    「遮眼的東西?」我像鸚鵡學舌般說道。


    「不,就這樣當它閉著眼吧。」


    說著,她把架上的達摩轉過去而壁。


    她再次朝矮櫃的拉門伸手,取出一個細長的木盒,上麵綁著紫色?子。默默解開繩子後。她朝木盒雙手合十。以輕快的動作打開蓋子,裏麵是一幅卷軸。我猜大概是之前見過的那幅畫。而且盒子裏裝的不隻是那個。


    他從盒中取出的,是一個裝錢的茶色信封。


    妙子姐從信封抽出一個月的房租,遞給我。


    「這是預備金,你拿給我先生吧。等你家匯錢來了再還給我。」


    我受到好幾重驚嚇,妙子小姐居然有私房錢,而且還把藏錢的地方給我看,當然,她慷慨借錢之舉也是。雖然我多少抱有一點依賴心理覺得若是求妙子小姐她應該會幫我,但我壓根兒沒想到會以這種形式得到幫助。


    我隻能結結巴巴地說:


    「啊,這個。眞是不仔意思。」


    然後恭敬地收下那筆錢。


    我用那筆錢繳了房租,在家裏寄錢來的當天立刻如數還給妙子小姐,並且在下一個月,順利通過司法考試最大的難關,論文測驗。


    五


    鵜川重治瞞著妻子妙子,一再花天酒地。他的錢是向矢場英司的公司回田商事借來的。鵜川重治因肝硬化病倒後,矢場逼迫妙子還錢。殺人動機就是為了這筆債務,這點我與檢方都無異議。


    但在具體的犯案經過上,雙方的意見分歧。


    檢方認為,鵜川妙子為了逃避還債殺害矢場,用菜刀當凶器足以證明是惡質的預謀犯罪。


    我的主張不同,我同意是鵜川妙子殺害矢場英司。但那是因為矢場以債務為由逼迫妙子與他發生關係,妙子為了保護自己才會一時衝動失手殺人。犯案並無計畫性,這是正當防衛。


    這是我第一次受理殺人罪的審判,我正麵與檢方的見解唱反調,這是很需要勇氣的舉動,事實上也的確有多名同行提出忠告:「藤井,年輕的時候最好安分


    點。」但我想盡量減輕委托人的刑責,況且我本來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官司打得很激烈,也很艱困。檔案裏將種種對立點,附帶當時的感想記錄得很清楚。


    「為了躲債就役人太自私了,毫無同情的餘地。」


    但就算殺死矢場,債務也不可能一筆勾消。這點被告也知道。逃債這個動機本來就不是事實。


    「事先準備菜刀是被告計畫殺人的證據。」


    但凶器是被告平日做家事的工具,若眞有計畫為何不準備一把心新菜刀?被告說。是為了請人吃西瓜才把菜刀拿進客廳,有人指證當天白天,被告的確買了西瓜。


    「刺傷被害人後沒有叫救護車,是殺意強烈的證明。」


    但被告說對方當場死亡。責備她沒有替心跳停止的人叫救護車未免有點失當吧?


    「把屍體棄置空地,是企圖掩飾案件非常惡質。」


    但是沒有埋在附近的空地而是棄置,算得上是為了掩飾案件本身嗎?丈夫住院,就她一個人在家,家中如果有屍體,也難怪她會嚇得想盡量遠離。那應該視為恐懼之下的衝動行為吧……


    在被動防禦的情況下。我遲遲找不到反擊的突破口。


    根據我自行做的調查,找到一名被矢場強迫以肉償還的女性。 隻要她肯以辯方證人的身份出庭作證,便可補強鵜川妙子市是被矢場強迫發生關係憤而抵抗的主張。但那位女性無論如何都不肯站上證人台。


    令我頗為不甘。


    到最後爭論點隻有一個。


    換言之,昭和五十一年九月一日,鵜川妙子是否從一開始就打算殺害矢場英司?是計畫性犯罪還是偶發事件?檢方的主張欠缺致命一擊,但我這邊也無法明確否定計畫性,不過,我還有個攻其不備的策略。


    作為鎖定鵜川家客廳為犯案現場的證據,檢方提出了榻榻米的科學鑒定結果,以及背後沾血的達摩、坐墊,還有那幅卷軸。卷軸裱裝的底色部分,留有噴濺的血跡。血液接觸到空氣後變黑,但還是有一種異樣的鮮活感。檢方說明這些血跡與被害者的血型一致。


    我沒錯過這個機會,孤注一擲地貼在質問被告上。我把對話記錄下了。


    「那是恨老舊的在卷軸吧?是禪畫,畫的是達摩大師。」


    即便毫無涵養的我,如今起碼也懂得這點知識了。


    「但是,與畫作本身比起來。裱裝好像很新,是你送去裱裝的嗎?」


    川妙子緩緩抬起頭,那是難掩疲色的麵孔。


    「不,不是的。我聽說是祖父找裱裝師弄的。」


    「你說的祖父不是鵜川重治的祖父,是你的親祖父吧?」


    「是的。」


    「這是你從娘家繼承的東西?」


    「對。」


    雖然有問必答,但被告還是有點訝異。微微皺起眉頭,我的眼角餘光可以瞄到檢察官以沉著臉。


    「平時就掛在壁龕嗎?」


    「不。裝在箱子收著。」


    「是怎麽保管呢?」


    「每年會拿出來曬幾次除蟲。」


    「原來如此。聽起來似乎相當珍惜,那麽這幅卷軸堪稱傳家之寶囉?」


    被告明確地點頭。


    我吞咽口水,接下來是勝負關鍵。


    「案發的九月一日,你把這幅卷軸放在哪裏?」


    「掛在壁龕。」


    「為什麽?」


    「為了歡迎矢場先生來訪。我心想壁龕不能空著。」


    「為了歡迎客人所以掛出那幅畫?」


    「是的。」


    當天,被告已事先得知矢場的來意。這點她本人也承認。做好準備迎接矢場的這句證詞。並不會對她不利,毋寧是極為有利的證詞,我再次說道:


    「當作傳家之寶的珍藏卷軸沾了血,看到那個你有何感想?」


    或許是察覺我的意圖。檢察官從旁插嘴:


    「那和本案有何關係?」


    那是個啞門特別大的男人。聽到這個語帶脅迫的大嗓門,我睨視對方。法官柔和地詢問:


    「檢察官要提出異議嗎?」


    「對,沒錯。」


    「怎麽樣?辯方律師。」


    我挺直腰杆回答:


    「辯方想要證明案發當天被告做了什麽準備來迎接被害人。」


    「知道了,請繼續。」


    我行以一禮,再次轉身麵對被告。鵜川妙子對於我的問題,以細不可聞的聲音回答:


    「對於祖先,我感到非常非常愧疚。」


    聽了之後我陳述意見:


    「假使如檢方所言,被告從一開始就懷抱殺意等候被害者,為何還特地自盒中取出當作傳家之寶的卷軸掛在璧龕?如今那幅畫沾了血,弄得不好,甚至可能在矢場激烈抵抗之下被撕破。如果明知接下來會成為殺人現場,被告不可能掛上畫,本案並非預謀殺人而是無法預期的突發事件。正因如此那幅畫才會在那裏。」


    一審判決時。鵜川妙子的自我防衛未得到全麵認同,我無法提出關鍵性的證據證明矢場英司強迫鵜川妙子發生關係,在這點力行未逮,但是關於犯案的計畫性。判決並未關注。這對被告比較有利。卷軸的血跡是否是關鍵,判決書中沒有記載。


    懲役八年的實刑判決。為了應付二審,我更加努力準備。


    但是隨後,鵜川妙子彷佛對一切絕望般撤回上訴。


    就在她得知鵜川重治死亡的那天。


    六


    昭和五十二年九月。接到妙子小姐成為調布殺人命案涉嫌人的緊急通知,我從出差地點鹿島匆匆趕回時,她已遭到逮捕。


    大致經過都是在路上從秘書那裏聽來的,在調布警署的昏暗麵會室內,我對睽違四年的妙子小姐丟出激烈的言詞。


    「為什麽不早點找我商量?被捕之前,不,就連借錢的事你都應該來找我商量。」


    或許是因拘留與偵訊已身心俱疲,抑或是這四年生活過得太苦,妙子小姐的臉頰比我記憶更加消瘦。她明明已是窮途末路,但她眯眼看到我後朝我嫣然微笑。


    「好久不見。藤井先生,聽說你自己開業了,能夠出人頭地真的要恭喜你。」


    「房東太太。」


    畢業後的四年對我而言是一段驚濤駭浪的日子,曆經司法研習生後進入前輩的律師事務所,一邊跑腿打雜一邊學習業務基礎,在學期間通過司法考試的人無論是好是壞都很引人注目,在事務所的人際關係不佳,我隻好另覓去處,照顧我的前輩好心建言:「與其如此不如獨立開業。」我這才得以開設自己的事務所。在每日咬牙拚命的過程中也曾想起鵜川家,但我實在太忙,除了一年一次賀年卡再無其他聯絡。


    做夢也沒想到,這四年來妙子小姐竟已被逼到必須持刀殺人,我本來應該可以幫上什麽忙才對,痛恨之情令我咬牙。妙子小姐悄悄撇開眼的動作,與我寄宿當時毫無改變。


    「藤井先生開始走上自己的路了。我不能為了這種事去煩你。」


    「你講這種話就太見外了。受到你那麽多照顧。我怎麽可能嫌煩,哪怕是從現在起也要使盡一切辦法。有什麽需要我做的嗎?」


    即使這個節骨眼,妙子小姐還是很客氣。遲遲不肯開口、我激動地一再強調我想報恩,最後總算問出她在意的事。


    「那麽,能否請你幫打聽一下外子的病情,以及我家的債務現在怎樣了。」


    我很想說與其擔心那個還是想想你自己吧,但那若是妙子小姐殷切的心願 ,我無法拒絶。


    我動用這四年來得到的所有人脈關係,兩天後在那兩方麵都有了滿意的調查結果。隻是無論哪一方都不是能夠讓妙子小姐安心的結果。


    鵜川家的榻榻米店,陷入債台高築的慢性赤字狀態。土地與建築物早已拿去銀行抵押,妙子小姐被捕已無還款希望的現在,不久就要被銀行拍賣了。家產已被回田商事申請扣押。有一些禁止扣押的動產也被染指,因此那方麵由我出手解決,但光靠家產無法將回田商事的債務還清,就算最後獲判緩刑,妙子小姐也得在無家歸的情況下背負債務。


    重治去投靠了住在浦安的兄弟。一看到我就擠出慵懶的笑容。 「聽說你當上律師了,你可了不起了。這都要歸功於我家收留你。」他講了一堆這種話,最後還向我要錢。之前聽說他是肝硬化,但我費了一番工夫才得知正確的病情。重治的醫師是個精明幹練的人,以因此他以保密義務為由死都不肯告訴我。最後我取得妙子小姐的委任書,他雖未告訴我病名,好歹還是透露了一句話:「能做的我會盡量做。但請告訴他太太,日子恐怕剩下不多了。」


    對妙子小姐而言這是痛苦的事實,但我一邊留意盡量不要奪走她的希望,同時還是把該說的全都告訴她了。她露出當時不時會浮現的縹緲笑意。


    「我都明白了。這下子我可以下定決心接受審判了。」


    己逼近的十二月。


    我接到浦安的醫生通知。長期臥病在床的鵜川重治逝世。


    那是個下著冷雨的日子。 我也出席了喪禮。


    喪禮很冷清。沒有任何朋友為重治特地趕來,除了親戚之外出席的好像隻有我一人。


    親戚們看起來也不怎麽悲傷,毋寧是擺明了很高興甩掉燙手山芋。


    「把家都搞垮了,虧他有臉活到現在。」


    一位肥胖的女性,毫不忌憚周遭目光地如此公然宣言。


    「要不是那種人繼承家業,調布的房子本來可以由我們繼承。結果卻平白無故送給銀行。要死就趕快去死,偏偏他臨死還要拖拖拉拉。」


    這可是喪禮。果然,看似她丈夫的男人嗬斥:


    「住口,還有外人在。」


    「可是,連喪禮費用都是我們出錢,哪有這麽荒謬的事。」


    「你夠了沒!」


    但那個男人也不屑地補充道:


    「和殺人凶手結婚,又不是重治的錯。」


    想必,他早就知道我是妙子的辯護律師。


    的確,鵜川重治不是一個勤勉的人,但是,畢業後我自認也看過形形色色的人,他倒也不是什麽大壞蛋必須遭受死得如此冷清的報應。不擅做生意的男人,花天酒地弄得債台高築的男人,在這世上多得很。那些人可沒有通通死得這麽慘,果然,是重治太倒楣。


    待在除了火盆沒有其他暖氣設備的寺廟聽和尚念經,我忽然察覺,當初他與妙子小姐為何會結婚我並不知道起因。今後想必也無從得知,每個人各有意想不到的命運,如果一一穿鑿附會妄作猜測未免失禮。


    上香時,近距離看到遺照。想必是臨死前才為喪禮特地拍攝的。黑白照片中的鵜川重治身形消瘦,帶有濃重黑眼。圈的雙眼凝滯暗沉。由於見過他還算健康時的樣子,這張遺照益發感傷不已


    自浦安回來,我還來不及換下喪服就去向妙子小姐報告死訊。走進八王子拘留分所接見室的妙子小姐,一看到我的服裝便赫然止步。她似乎醒悟了一切。一坐下,她就主動問我:


    「外子死了是吧?」


    我默默點頭。


    妙子小姐垂頭,蒙著眼靜靜哭泣。被鐵柵欄擋住的窗外,冬雨霏霏不絕,仔細想想在漫長的拘留期間,妙子小姐一直很擔心重治。每次接見,她都會問「外子現在怎麽樣了」,寫信時也會提到「不知您是否知道外子的病情」。然而,她終究無法親自替重治送終。


    我很慶幸自己是律師。正因這不是普通而會而是以律師的身分接見,才能給予妙子小姐不受拘留所人員妨礙盡情悲傷的時間。她始終不曾出聲,隻是不時抖動肩膀不停流淚。


    過了很久,妙千小姐終於抹拭眼睛,深深朝我一鞠躬。


    「你出席了外子的喪禮吧……他生前對你那麽冷漠,你還能有這番心意,我眞不知該如何道謝。」」


    「哪裏,該感謝照顧的是我。


    這句話很自然地衷心道出。


    「喪禮是他的親戚辦的,墳墓的地點我也問了。」


    我稍微放任音量,繼續說道:


    「如果你希望,我可以代你辦理保險金的領取手續。你先生的事我很遺憾,但今後,你需要錢。」


    「麻煩你了。」


    妙子小姐再次低頭行禮說。


    「但是請把那筆錢拿去用。對你很不好意思,但我想先把積欠過世的矢場先生公司的債還清。剩下的錢,就當作拖欠你的辯護費。」


    辯護費晚點再說無所謂,但我也讚成還清債款。妙子小姐殺人的原因就是欠債,還清那筆債在道義上走理所當然,同時,也能給法官留下良好印象。幸好,剩下的債務已不多。即便加上利息,重冶的保險金也足夠抵付。


    「我知道了。我立刻聯絡回田商事。」


    我這麽一說,平時從不在人前流露心事的她,難得發出一聲歎息。


    「我很想起碼給他上炷香,但我現在的處境恐怕不可能。」


    「關於這點,」


    我從公事包取出文件。


    「這種日子本不該說,但我想跟你討論一下今後的方針。我已講過很多次了。在量刑方麵應該還可以爭取。若能找到新的證人甚至可能緩刑。」


    上訴審的第一次開庭已迫在眉睫。而且,我認為有必要讓她對將來抱持希望,所以才如此開口。


    但妙子小姐緩緩搖頭。


    「不用了。」


    「不用了?」


    「律師先生,不用了。請撤回上訴。」


    她這意外之詞今我愕然,我慌忙傾身向前。


    「哪怎麽行。我知道你很消沉。但請你冷靜下來好好考慮。二審不會像一審那麽耗時。現在隻要再努力一下,明年你或許就可以去你先生的墳上祭拜了。」


    我怎麽也不明白。


    一審時,妙子小姐雖然沒有替自己辯解,至少展現了打官司的意誌,她對我傾訴矢場的卑鄙行為,據此我展開論戰,後來我建議她上訴時,她也毫不遲疑地說「拜托你」。


    「你隻是一時糊塗,還是先冷靜一段時間吧。我改天再來。」


    「不。律師先生,請撤上訴。真的不用了。」


    我思考原因,不禁一驚。


    「是因為你先生過世嗎?你認為就算早點離開這裏也沒意義了嗎?你對你先生就這麽情深意重?」


    我想起學生時代,那個黃昏發生的事。你或取把重治看得很重要,但重治並非如此。他甚至抱怨有你這樣的妻子是他的不幸,這你知道嗎?


    但是看到妙子小姐臉頰滑過淚痕。我什麽話也說不出了。


    上訴撤回,妙子小姐很快被關進監獄。


    懲役八年,那是漫長歲月的開始。


    七


    我合起檔案。


    空調吹出的溫風晃動文件。椅子太老舊,去年已換成皮沙發。這十年來,我的工作表現有幸得到許多人肯定,事務所的經營也上了軌道。我結了婚,生了女兒。穿衣與飲食的喜好改變。我己年紀漸長。


    年輕時,若說對鵜川妙子沒有憧憬那是騙人的。如果閉上眼,即便現在,我也能想起初次造訪鵜川家那日身穿藍底白點和服的她,以及結伴去達摩市集那天身穿桔梗花和服的她,還有穿著家服的她。但那一切都已成往事。


    我揉著眉心站起來。再次走向窗口。自百葉窗的縫隙俯視道路,鵜川妙子的身影尚未出現。


    我想助她一臂之力,抱著那個念頭我拚命在法庭奮戰。但自結審後又過了五年,現在我終於可以平靜地回顧那整起事件。


    一審時,我主張那是突發事件。被矢場英司強迫發生關係的鵜川妙子,抓起為了切西瓜拿到客廳的菜刀刺殺矢場。一切都是意想不到的事,那幅作為傳家之寶的畫作濺血就是最妤的證據,我如是說。


    但是,若真是如此,那個遑達摩又是怎麽回事?


    檢方為了證明客廳是殺人現場而提出的證據,不隻是畫作。達摩也是。達摩是從客廳的裝飾架扣押。在我寄宿當時也放在那裏。


    一如畫作濺血,達摩身上也留有血跡,但血跡不在點了一隻眼睛的正麵而在背麵。血跡繞過近似球體的達摩噴到背麵,實在不太可能。也就是說,案發當晚。達摩不是正麵而是背對著放置。


    達摩是吉兆之物。讓它背向放置並不尋常。


    但是,我曾見過鵜川妙子把達摩背著放。那是我家未能準時寄錢給我的時候。為了拿錢給鵜川重治,妙子把她的私房錢借給我。常時,要從藏錢地點取錢之前,妙子把達摩轉身麵壁。


    換言之,那是因為討厭它的視線吧


    。


    當我準備考試陷入瓶頸時,我把裝有全家福照片的相框倒扣。因為覺得他們的視線好似在譴責沒出息的我令我難以忍受,即便是無生命的物體,視線也有這種力量。


    私房錢一般都是秘密進行。取錢或存錢時,一隻眼的達摩在看著。妙子討厭那樣,所以想先遮住達摩的眼,或許是一時之間找不到合適的東西所以才乾脆讓達摩轉過身去?


    但這麽想,會得出可怕的結論。


    案發當晚,妙子如果是故意讓逹摩轉身看不見,那表示她早就知道在客廳將會發生必須回避視線的某件事。


    鵜川妙子如果已預期發生某住事,那件事應該就是殺人吧。假使妙子預期矢場會逼她發生關係,而她已下定決心答應才要回避達摩的視線,應該不至於發展到後來的殺人命案。


    但這個想法有不通之處。正如我自己在法庭上的主張。妙子縱使殺害矢場也不可能讓債務一筆勾消。事實上,之後回田商事透過法院扣押了鵜川家的財產。剩下的債務也拿重治的死亡保險金還清了。殺死矢場一個人毫無意義。


    所以鵜川妙子並非預謀殺人,那是不幸的突發事件。妙子入監後的五年,我一直這麽告訴自己。


    歲月流轉之間我的女兒會講話了,會站起來走路了。假日的午後,女兒跑過來,把塑膠積木遞給我。


    「把拔,這個。」


    我滿而笑容說:


    「怎麽。要送給爸爸嗎?」


    但女兒沒回話,邁著還不穩的小步子去找她媽媽了。我苦笑,握著女兒送的禮物看報紙。


    之後妻子說:


    「好了,玩完了,把東西收起來吧。」


    妻子與女兒好像在玩積木。母女倆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把積木放回箱子,大致收拾完畢時,妻子微笑對我說:


    「老公,剛才藏的積木也交出來。」


    再次認真思考 鵜川妙子旳案件,就是在那之後。


    女兒把積木給我,並不是打算送給我。她如道媽媽很快就會通通收起來,為了保留其中一部份才托付給我。年幼的女兒做這些舉動時想必沒有一一意識到,但行動的意味正是如此。妻子發現了,所以積木立刻被沒收,如果妻子沒發現,女兒事後肯定會跑來找我張開她那隻小手。


    鵜川妙子的家產遭到扣押。那些家產被拍賣,償還回田商事的債務。但我也發現也有東西沒被扣押。


    那幅禪畫卷軸。


    卷軸免於扣押。因為它由國家保管。因為沾了血,被當成證明殺人命案現場的證物。卷軸放在檢方那裏。


    被害者矢場英司的風評我也聽說過。為了得倒想要的獵物,他會故意借錢給對方。獵物有時甚至是他喜歡的女人。但不隻是這樣。他也曾為了得到喜愛旳古董而借錢給別人。我自己。不就曾傳喚珍藏的名刀被奪的老人當證人嗎?那幅禪畫據說是島津藩主賞賜,讚詞是大名-名諸侯親筆書寫。肯定會有古董玩家想要。矢場向妙子索求的其實是那幅畫吧?


    不是殺人之後導致血噴到畫上,血噴到畫上才是殺人的目的。


    血跡隻沾到裱裝的底色部分。如果換個看法,妙子的驕傲來源,最重要的禪畫部分並未沾到血、掛在壁龕的畫,湊巧隻有裱裝的部分噴到血嗎?抑或是小心不讓血噴到禪畫,對準掛軸揮舞沾血的菜刀?為此,隻要事先拿某種平坦的東西蒙住禪畫的部分就行了吧。說到這才想到,沾血的證物之中也有坐墊。某晚,基於想對自己的突發奇想付之一笑,我試著將卷軸為的照片與坐墊的照片疊合。幹這行十幾年,我還不曾如此戰栗過。血跡如鑲嵌畫般相連。


    鵜川妙子是為了守住傳家之寶。這麽一想,我終於明白她撤回上訴的理由。鵜川重治病死,妙子可以拿保險金還債了。沒有債務自然也就不用擔心卷軸被人奪走。


    延長官司好讓卷軸當成證物保管之舉也失去意義了。


    我一邉俯視早春的街頭一邊回想。


    鵜川妙子對我很親切。我能夠在就學期間通過司法考試,也是因為有她的全麵出助。她是我人生中的恩人,這點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但妙子自己又是怎麽想呢?她給我看那幅卷軸時曾經說過:


    「我的祖先開設私塾,資助身分低微的武士出人頭地。」


    覺得世事無法盡如人意,懊悔自己不該生在這個時代的,或許是她自己吧。她讚助我求學。或許也是在模仿那位獲得主君賞賜禪畫作為傳家之寶也是畢生驕傲的祖先吧。那個,或許正是妙子在艱苦的歲月中保持自尊自傲的唯一方法。


    如果是我自己的妻子這麽想,這麽做,我可能也會一邊喝酒一邊說:


    「酒量太好固然不行。老婆太賢慧更悲慘。」……


    鵜川妙子還得仰賴我。檢方拿去的證物遲遲不見歸還,若要向檢方討還,還是得借助律師的力量比較好吧。


    仰慕她已是過去的事,審判也已終結。不管鵜川妙子的罪行與目的是什麽,那些全都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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