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錄入: 國民愛抖露


    我回過神,發現室內已經被夕陽染紅了。特別病房位於這家醫院視野最佳的頂樓一側,價格即使比不上一流大飯店的蜜月套房,至少也和一般酒店的套房不相上下。窗子比一般病房的大了整整一圈,窗外西沉的夕陽正在和俯瞰到的一切約定明日的重逢。


    我停下手上的打掃工作,情不自禁地被窗外的美景吸引,聽到一個粗擴而溫柔的聲音,才回頭看病床。我進來時還在專心看報的病房主人,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和我一起眺望著窗外。


    “你問我會想什麽嗎?”我對著那張被夕陽染紅的臉龐問道,“在臨死的時候?”


    “對。”


    他點點頭。他將近五十,一頭濃密的頭發灰白相間,濃眉大眼,鼻梁挺拔,臉上有幾道很深的皺紋。我開始在這裏打工時,他應該已住進特別病房。也就是說他在這家醫院至少住了近兩個月。


    “在臨死的一刹那,你覺得腦海中會想什麽?”


    他宛如對著夕陽發問。既然住院這麽久,應該是身體抱恙吧,然而他強壯的體魄卻令人沒有這種感覺。長期住院的病人通常都很邋遢,但他的胡子刮得很幹淨,頭發也梳得很整齊。如果係上領帶,甚至很有一流企業高級主管的架勢。


    “不知道。”清除完桶內的少許垃圾,我站在原地想了片刻,這樣回答,“我想,應該是很無聊的事吧。比方說,以前看過的四格漫畫中的一格之類的。”


    “四格漫畫中的一格?”他的視線從夕陽移到我身上,問道,“是什麽內容?”


    “並沒有特定的內容,隻是打個比方而已。我實在不知道。也許會回想起小學時很喜歡的一位女老師的膝蓋,或是富士山麓鸚鵡啼之類毫無意義的事。我想不出來。”


    “是嗎?”


    他點點頭,翻著手上的報紙。


    “對不起。”我向他道歉。


    “怎麽了?”


    他停下正準備戴眼鏡的手,從鏡片上方看著我問道。那可能是老花鏡吧。


    “因為我沒法給出像樣的答案。”


    “不會,不會。”他笑著用手指扶了扶鏡架,“四格漫畫、膝蓋和富士山麓的回答很有趣,給了我很大的參考。”


    他低頭開始看報。我胡亂向他行了一禮,便退出病房,推著裝清潔工具的推車走向電梯。


    臨死之前,我到底會想什麽?


    對一般人而言很愚蠢的問題,在醫院這個封閉的空間內,卻有一種真實感。人從誕生的那一刻就開始走向死亡。雖然平時都刻意遺忘這一點,但在這裏卻不得不意識到這個簡單的事實。無論進行多麽完善的治療,都隻是暫時的拖延。即使病人可以自己走出醫院,終有一天也會再度回來,最後再也無法靠自己的雙腳離開。隻是不知道那一天到底是現在、五年後、十年後,還是數十年後,總之不可能是幾百年後。如果以十為單位計算,絕對是可以用雙手數出的歲月。因此或許應該領悟到,人隻是消耗有限熱量的有機體而已。但到了那個時候,人可能已經失去了正常的判斷力。


    我搭電梯來到三樓,準備去吸煙區清理煙灰缸。推車的輪子發出哢嗒哢嗒的幹澀聲音。已經下午五點多了。從上午九點門診開放後就人滿為患的醫院,下午三點門診結束後恢複了寧靜。包括住院病人、醫務人員、行政人員和像我這種打工的清潔工在內,醫院裏的人超過三百個。但這些人總是好像有所顧忌一般,靜悄悄的。


    我慢慢地走在安靜的走廊上,不時和熟識的病人打招呼。吸煙室內空無一人。我去一小段距離之外的護理站看了一眼。雖然聽到裏麵有說話聲,但似乎暫時不會有人出來。把推車留在走廊,我坐在吸煙室的椅子上,從工作服口袋裏拿出香煙點上。暫別了兩個小時的尼古丁讓大腦漸漸放鬆。吐出的煙在成形之前,就被牆上的空氣淨化機吸走了。


    “抱歉。”


    聽到一個沙啞的聲音,我慌忙回頭。幸好不是醫院的職員。如果讓人看到我在上班時間吞雲吐霧,就算不至於被開除,至少也會招來幾句數落。


    打招呼的是以前見過的一個老人,應該超過七十歲了,但無法確定具體年齡。他穿著住院病人專用的檢查服,尺寸明顯太小了。可能剛做完檢查吧。老人在我旁邊坐了下來,從手上的煙盒裏抽出一支煙。身上的衣服明明沒有口袋,他卻在胸口附近摸索了一下,然後咂了咂嘴。我見狀遞過打火機。


    “請用。”


    “哦,不好意思。”


    老人說著,用我的打火機點了火,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的前端燃起紅光。然後,他“啊…”地感歎一聲,好像肩膀以下都泡進了熱水那般舒服。


    “太棒了。”


    老人慢慢吐出一口氣,發自內心地說道。他握著打火機,沉醉地閉上眼,仿佛在享受煙霧滲透到身體每個角落的過程。


    我們的前方,貼了一張講解如何預防流行性感冒的海報。


    “外出回家,立刻漱口。”


    看來,醫療技術還不是太發達。


    “醫院這種地方,”吐完第二口煙,老人小聲嘀咕道,“實在很奇怪。”


    我看著老人。他不知道什麽時候睜開了眼睛,正看著海報旁的住院膳食菜單,繼續嘀咕著:“這裏有個很奇怪的傳聞。”


    “是嗎?"我應道。


    “對。”老人點頭。


    “有傳聞啊……”我也看著老人看著的菜單,說道。


    “有,真的有。”老人依然津津有味地吸著第三口煙,點了點頭,“可能因為大家都閑得無聊吧。”


    今天是二十六號,星期一,晚餐的菜色是烤蹲魚、芋頭燉香菇、小黃瓜卷心菜味增湯。小黃瓜卷心菜味增湯?


    “什麽傳聞?”我問。


    “什麽傳聞都有。”老人說,“大部分都無關緊要,比方說護士長和外科主任有一腿,二樓西棟的男廁所裏有某個死於醫療事故的病人的幽靈,還聽說醫院把副作用過強而遭否決的藥物改了名字,繼續給病人服用。反正大多都和罪惡無關。”


    “哦,哦。”我點點頭。


    明天的早餐是麵包配水果酸奶、四季豆西紅柿沙拉和茶。麵包配茶?


    “不過,其中也不乏帶著罪惡的傳聞。”


    “有嗎?”


    “當然。最妙的就是必殺天使的傳說,隻有很少的長期住院的病人才知道。很奇怪,這個傳聞隻會傳到長期住院,而且是病情到了末期的病人耳中。太不可思議了。難道是傳聞本身具有這樣的力量,隻讓有需要的人聽到?也許真有這種力量。我是聽一個叫楢崎的人說的。你認識嗎?他上星期之前還在這個樓層。”


    “不。”我這麽回答。


    “他死了,不過走的時候表情很安詳。”


    “是嗎?”


    “對,真的很安詳,好像終於解脫了。楢崎也是在死前兩個星期聽到這個傳聞的,是一個行將就木的人告訴他的。是不是很有趣?”


    “必殺天使的傳說到底在說什麽?”


    “嗯,這個嘛,”老人笑著說,“據說這家醫院裏,有人可以幫即將向死神報到的病人實現願望。隻能有一個願望,但一定會在病人離開人世之前為他實現。人是頑固的動物,麵對死亡時總會心有不甘,無法看破紅塵、清心寡欲,像和尚般六根清淨地離開人世。既想吃一頓大餐,又想摟一摟美女,類似的欲望不勝枚舉。但除此之外,絕對會有一個無論如何都放不下、希望在死前實現的心願。”


    “是嗎?”


    “那當然。”老人說,“所以我才覺得這個傳聞是罪惡的。知道不可能實現


    的話,人就會說服自己放棄,就算無法徹底放棄,也會假裝放棄了。但聽到這種傳聞,會讓人死也不瞑目。所以我才說這是罪惡的傳聞。”


    “這麽一說,的確是。”


    “雖然我沒有完全相信,但這是楢崎臨死前告訴我的。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臨死的人沒必要對我說謊。而且他去世時的表情很安詳,好像一個月的便秘終於解決了,所以也讓我有了小小的期待。”


    “哦,是這樣。”


    “那隻是傳聞,但其中提到……”


    “哦。”


    “這個天使穿著醫院清潔工的衣服。”


    老人瞥了我一眼,似乎想看看我的表情是否有變化。


    “如果真有這樣的人,”我無視老人的目光,問道,“願意傾聽你的願望,你要拜托他做什麽?”


    老人的眼睛頓時發出光芒。


    “你願意聽嗎?”


    “我隻是假設一下……"


    “假設嗎?原來隻是假設。”老人喃喃自語著,眼神和身體頓時變得無力,“反正,我本來就沒抱希望。”


    老人熄滅香煙,站了起來。


    “如果是假設的話,說了也沒用。隻要說出口,就顯得我很卑鄙,很糾結。”


    老人準備離開吸煙區,這時,我對他說:“傳聞有個地方錯了。”


    老人回頭看著我。


    “並不是所有的願望都可以實現,我也有做不到的事。”


    老人失去焦點的視線再度集中在我臉上。


    “你……"


    “如果是我力所能及的事,願意洗耳恭聽。”


    老人仔細看著我的臉,重新在我身旁坐下來。


    “真的是你嗎?”


    “嚴格說來,我並不是必殺天使。”


    嚴格說來,我並不是必殺天使,那隻是這家醫院流傳了很久的傳聞。正如老人所說,它在病情已到末期、徘徊於死亡邊緣的住院病人之間流傳。我是來這裏做清掃工作不久後才知道的。當時的傳聞說,必殺天使是一個會在深夜忽然現身病房的黑衣男子。


    “那是個無聊的傳聞。”大正時代出生的老女人說著,臉上露出少女般的微笑,“如果真的有必殺天使,不是很棒嗎?就像鞍馬天狗[1] 一樣。”


    “好帥,就像蒙麵俠佐羅。”我說。


    我們在屋頂上。我正在抽煙,老女人便要了一支。


    “如果真有這個人,”我按熄煙蒂,問道,“你要許什麽願?”


    “這個嘛,”老女人把還很長的煙丟在地上,“我要複仇。”


    看到老女人穿著住院病人專用的塑料拖鞋,我用球鞋把煙踩滅了。


    “好刺激。”


    “對啊。”


    老女人嫣然一笑。


    “如果有人能幫我完成這個心願,”她繼續說道,“我可以把存的一點小錢都給他。”


    我追問下去。雖然覺得很卑鄙,但還是問了。


    “你存了多少錢?”


    “哎喲,哎喲。”老女人笑道。


    “不是啦,實際一點來說,”我也笑著說,“先不談鞍馬天狗、蒙麵俠佐羅或是這個必殺天使,如果有人願意替你複仇,你付多少錢?”


    “你要多少錢?”老女人嘴角始終泛著笑意,似乎表示這些話隻是在開玩笑,“你需要多少?”


    “二十三萬九於。”


    “為什麽是這麽奇怪的數字?做什麽用?”


    “學費,大學的學費。分期交納,半學期剛好是二十三萬九千。”


    “哎喲,你還是學生?”


    “我之前打工的家教中心倒了,本打算用來支付明年上學期學費的薪水也泡湯了。我很生氣,想借酒消愁,喝了一家又一家,出手也變得大方了。等我清醒過來,才發現原本有十多萬的存款也花光了。”


    “哎喲,哎喲喲。”老女人再次笑了起來。


    “我知道自己很丟臉。”


    “所以呢?就來這裏打工嗎?”


    “對,萬一不行,我可以向父母借,但早晚還是要還。”


    “你很了不起。我還以為時下的大學生都隻會向父母伸手要錢。”


    “雖然不值得驕傲,”我笑著說,“但我家很窮。”


    “哎喲哎喲。”老女人又笑了。


    一架大型飛機飛過頭頂萬裏無雲的晴空。


    “二十三萬九於。”老女人瞥了一眼飛機,說道,“這個金額我並不是付不起。反正錢也帶不進棺材。”


    說著,她的嘴角又泛起笑意。


    “不過,”我也滿臉笑容地說,“不至於要殺人放火吧。”


    “那當然,隻是小事一樁。”老女人說著,把食指放在下巴上,微微偏了偏頭,“對,隻是小小的惡作劇。”


    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我也收起了笑臉。


    我就這樣繼承了必殺天使的傳聞,讓原本的黑衣男子變成了穿灰色工作服的清潔工。


    “你做了什麽?”


    老人熄滅了第二支煙,問道。


    “我不能說,”我說,“這是秘密。”


    “那倒是。”老人點點頭,“我也隻要付二十三萬九千嗎?”


    “不需要。”我說,“我不能收你的錢。”


    “為什麽?”


    “那位老婆婆臨死前匯了一百多萬到我的銀行賬戶。當我發現時,她已經過世了。那些是扣除她的住院和葬劄費用後剩下的錢。我無法還給她了。”


    “所以呢?”


    “所以我必須免費幫別人做四次工。”


    老人凝視著我的臉,然後露出淡淡的笑容。


    “雖然我搞不清是怎麽回事,但是年輕人,你好像很固執。”


    “是嗎?”


    “這個世道,固執不會有好報。你應該放鬆一點。”


    “我會注意。”


    “要記住哦。”


    老人的視線忽然移向我身後。我回頭一看,發現森野站在那裏。她是我的朋友,我當然知道她是女生,但不認識她的人一定會覺得傷腦筋。我雖然在初中三年級的時候追上了她的身高,卻始終無法超越。她在高中畢業前一直是女子壘球隊成員,所以肩膀比我的還寬。


    “啊,我打擾你們了嗎?”


    森野嘴上這麽說著,卻不以為意地走進吸煙室。老人露出詢問的眼神。


    “這個女孩子是我從小到大的好朋友,我在這裏的工作也是她介紹的。”


    為了避免老人搞錯,我在說“女孩子”這幾個字的時候特別用力。


    “是醫院的人嗎?”


    老人狐疑地問。可能是森野黑色緊身褲、黑色夾克的打扮不像醫生或護士,顯然也不是行政人員。


    “應該說是出入醫院的業務員。”


    我稍有保留地說道,森野卻直言不諱。


    “我是殯儀館的。”森野從夾克口袋裏拿出香煙,順便掏出一張折角的名片,“隨時聽候吩咐。”


    “森野!”


    我想製止她,老人卻毫不在意。


    “快了,快了。”


    老人很幹脆地點點頭,接過了名片。


    “如果可以的話,最好把名片交給家屬。”


    “我會的。”


    聽了森野肆無忌憚的話,老人從容不迫地露出苦笑,隨即站起來,對我說:“晚一點到我病房來,我是三o四室的三枝。”


    “我會去。對了,我叫神田。”


    我自報姓名。老人向我點點頭,走出吸煙室。


    “他氣色很好嘛。”


    森野目送著老人遠去,嘀咕了一句。她叨著香


    煙,從夾克口袋裏找出一本小記事簿。


    “三四室的三枝先生得的是咽喉癌,快到日子了。不知道他有沒有熟識的殯儀館。”


    “不知道。”


    她應該是收買了幾名職員,掌握了患者的第一手資料。隻是不知道被收買的是醫生、是護士還是行政人員,抑或是做清潔的歐巴桑。


    “你也幫我推薦一下服務周到、價格合理的森野殯儀館。”


    “有機會的話。”


    森野一邊吞雲吐霧,一邊皺起眉頭。


    “我為什麽把你介紹到這家醫院來工作?是我幫你拜托人家的,你也該回饋一下。況且在這個黑心的行業裏,很少有像我們這麽公道的。這也是為死者家屬著想。”


    “什麽死者家屬?他還沒死呢。”我沒好氣地反駁。


    “早晚的事。”森野卻滿不在乎地說。


    我後悔當初沒有認真找工作,輕易接受了她的介紹。


    “你來有什麽事?”我改變話題。


    “聽說會有一個病人過世,我就過來看看,沒想到白跑一趟。那人本來奄奄一息,但又被救回來了。”


    “太遺憾了。”


    “沒關係,反正隻是跑一趟。”


    我和她同年,住在同一條商業街。我們交往的時間和彼此的人生歲月幾乎相當。她穿學校製服時看起來很不順眼、很別扭,穿上殯儀館的工作服倒是有模有樣。


    “大學呢?”森野在三枝老人的名字旁畫了雙重圓圈,收起記事本,問道,“你真的去上過課嗎?”


    “升上四年級後,隻要乖乖繳學費,就沒其他事了。隻收錢,不上課,這和詐騙沒什麽兩樣。”


    “你開始找工作了嗎?”


    “幹嗎忽然問這個?”


    “我今天來這裏的路上遇到你媽媽,她笑著說,看你不像在找工作,真不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


    “總覺得沒這個心情。”


    “四月就快結束了。”


    “也就是說,我還有一年的時間。”


    “我總覺得……”森野喃喃細語著,把香煙丟進了煙灰缸,站了起來,“算了,不說也罷。總之你別再混了。你這個人,向來在重要關頭很沒用。”


    “我會注意。”


    “要記得哦。”


    拜拜。森野揮著手,走出了吸煙區。


    下班後換上自己的衣服,我去了三o四病房,然後和老人一起去一樓候診室。門診時間已過,那裏空無一人。老人打開電視,在一張長椅上坐了下來,我坐在他身旁。空蕩蕩的房間裏隻響著電視的聲音。


    “說來話長。”


    老人嘟噥道,仿佛並不願意啟齒,卻又不得不說。


    “希望你不要從呱呱落地的時候開始說。”


    聽我這麽說,老人笑了起來。


    “不會扯那麽遠啦。但對你來說,應該也差不多吧。”


    電視正在放動畫片。一個比我更小的女孩投身於遙遠宇宙中展開的戰爭。這是麵向兒童的動畫片,但女主角的胸太大,衣服也太緊身了。


    “那從什麽時候開始?”我一邊看動畫,一邊問。


    “昭和十……”老人輕輕咂了咂嘴,“真不想老得這麽快。”


    然後他又說:“十八年或是十九年吧。昭和二十年戰爭已經結束了,所以差不多就是十八年或十九年。年輕人,你父親是哪一年出生的?”


    “昭和二十三年。”


    “哦?”老人嘀咕道,“那時根本連種都還沒播嘛。”


    “對啊,”閃爍的電視畫麵看得我眼花繚亂,於是將視線移到老人身上,“還沒有播種。”


    “到底是十八年還是十九年?”


    老人又偏著頭想了半天,終於放棄了。


    “算了,總之差不多就是那段時間。當時,我在中國北方。並不是我想去,而是迫於無奈。我收到了紅紙[2] ,沒想到竟然被派去中國。當時我真的很佩服,覺得國家好厲害,轉眼之間就把幾萬名士兵毫無差錯地運到了那裏。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發現國家根本無視士兵的人性。就好像豐田出口‘花冠’車一樣,幾輛運往這裏,幾輛運往那裏。”


    “是啊。”


    “在那裏……”老人吞吞吐吐,終於緩緩說了出來,“我在那裏殺了人。”


    我偷瞄了老人一眼,無法從他壓抑著表情的臉上發現可以讓我作出反應的訊息。無論驚訝、指責還是安慰似乎都很虛偽,我隻好麵帶相同的表情,說:“戰爭嘛……"


    “是啊。”


    他雖然這麽說,但似乎隻是隨口應和,並不表示同意。


    “如果不殺人,就會被人殺。”我說。


    “事情沒這麽簡單。”老人說,“事實上,我也搞不清楚不殺人是不是真的就會被人殺。如果我們不開殺戒,或許對方也不會動手。嗯,對啊,大家都是覺得如果不殺人就會被人殺,所以才大開殺戒。”


    “但是,我不一樣,”老人繼續說道,“不是在戰場上殺人。說得更清楚點,我殺的並不是敵人。”


    “戰友嗎?”


    電視上正在播廣告,好像這輩子從來沒吃過甜食的苗條女生正在大口咬著巧克力。


    “你殺了自己的戰友嗎?”


    這甚至稱不上是問題。五十多年前,在命在旦夕的混沌中,這位老人是不是殺了人,殺的是敵人還是戰友似乎根本沒有意義。


    “生不受虜囚之辱,死不留罪禍汙名。”


    我想考著這句話的出處,問:“是‘葉隱[3] ’中的名句嗎?”


    “是‘戰陣訓[4] ’。”


    我想起“戰陣訓”這三個字,似乎也理解了其中的意思。


    “有人試圖在陣前逃亡。”


    “哦。”


    “所以,我殺了他。”


    “是嗎?”


    老人瞥了我一眼,將視線移回電視上,說:“那時候兵荒馬亂的,軍隊越來越少。”


    我看著畫麵上出現的愛情劇的標題,問道:”是陣亡了嗎?”


    “當然也有,但大部分被送到了南方。”


    “南方?”


    “南方戰線。”


    “哦。”


    “我們這種前線的小兵根本不了解戰況,可能連大隊長也未必知道吧。但周圍的友軍越來越少,所以我們知道戰線擴大了,整天人心惶惶。即使眼前的戰事結束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家,因為隨時可能被派到南方。現在回想起來,當時還很天真,以為眼前的戰場已經結束了。”


    “你在中國北方,敵方是蘇聯嗎?”


    看到老人狐疑的眼神,我不禁回想起曆史教科書上的闡述:蘇聯是在廣島被投下原子彈的第三天、《波茨坦公告》公布前才宣布參戰的。


    “是遊擊隊,共產黨的遊擊隊。”


    不知道他們的指揮係統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們有組織地活動,雖然稱為遊擊隊討伐戰,但結果也搞不清到底是我們討伐遊擊隊,還是被遊擊隊討伐。”


    老人又重複道:


    “那時候真是兵荒馬亂。”


    電視上,年近三十的男女相互說著喜歡啦、討厭啦。我很想換一個頻道,但又懶得站起來。


    “同一隊裏有個叫脅阪的下士,年紀比我大幾歲,擔任伍長。他從鄉下來,為人很豪爽。聽說是北方農村家庭的次子或者三子,當初是認為與其有一餐沒一餐的,還不如從軍。他對我這種小兵也很客氣,甚至可以說是以禮相待。小隊長曾經為此責罵他,說如果分不清上下級關係,就會破壞紀律。不僅要絕對服從長官,更要嚴格對待下屬。那個小隊長平時


    就很嚴厲,是全小隊中年齡最小的,算是當時的精英,所以很擔心別人造反。”


    “誰想要臨陣脫逃?”


    “就是那個叫脅阪的。他並沒有真的那樣做,隻是想逃而已。如果一個人逃也就罷了,他卻結黨聚群,廣邀小隊裏的每一個人。沒有傳入小隊長的耳朵才是奇事一樁呢。”


    “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不知道,可能覺得一個人逃太對不起其他人了。即使最後隻有自己逃出,也會覺得事先昭告大家了,以後可以安心度日。他這人真的很不錯。”


    老人說下去。


    “那天,我們和另一支部隊被遊擊隊包圍了。對方好像是在圍剿那支部隊,已經前後包抄,把他們團團圍住了。我們隻是不小心闖進了包圍圈。說起來真是夠荒唐的,這就是所謂的討伐,是不是很搞笑?我們回過神時,部隊的左方已經陷入了槍林彈雨。我們自己都小命難保,哪還說什麽上前支持,於是躲在戰壕裏一動也不敢動,希望不要被發現。甚至覺得隻要不被發現,即使友軍被完全殲滅也無所謂。當時,我真的是這麽想的。”


    如果你喜歡我,就趕快抱我;即使不喜歡也要抱我。電視上的女人猶豫不決地嘮叨著,聽得我不禁心浮氣躁。讓女人這麽猶豫的男人也讓人心浮氣躁。


    “那支部隊後來怎麽樣了?”


    “有一刹那,槍聲停止了。”老入說,“與此同時,傳來了日語:日本的各位兄弟,放下武器。是對方在向我們的友軍喊話。因為我們個個屏氣凝神,所以也聽到了。那個聲音說,日本軍隊在南方戰線節節敗退,已經快輸了。之後就聽不太清楚了,好像是說,隻要投降,就不會殺他們之類的。”


    “那支部隊投降了嗎?”


    “沒有。”


    老人的表情好像是在說,別明知故問。


    “槍聲很快再度響起,而我們這些人始終不敢出聲。你有沒有經曆過這種緊張?”


    “沒有,”我回答,“從來沒有。”


    “我們怕得一動也不敢動,不一會兒,連不動也感到害怕——這樣下去會死,必須做點什麽,必須做點什麽。不管什麽都好,隻想動一動。我相信大家都有這種感覺。小隊長最先沉不住氣了,說,我們要去搭救友軍。”


    老人說著,哼了一聲。


    “他說得很有氣勢,不過也隻有氣勢而已。大家都知道,一旦這麽做,誰都活不了,卻仍然準備一呼而上。你能理解嗎?隻有瘋狂可以戰勝恐懼。此時,死亡壓倒了恐懼感。雖然大家很清楚這樣的道理,卻無法繼續忍受恐懼了。隻有脅阪例外。”


    到頭來還不是上床了。我在心裏咒罵著電視上的男人。既然最後還是上床,一開始就該幹脆一點,何必說那麽多廢話。


    “脅阪站起來打了小隊長。伍長竟然打少尉。但誰都沒有出麵指責。坐下,脅阪大吼道。他平時很溫和,很難想象能發出這麽有震撼力的聲音。所有人都清醒過來,好像一下子從夢中驚醒了。於是大家再度躲進壕溝,一動也不動地等待戰鬥結束。小隊中有一半人都哭了,包括小隊長。不是因為無法搭救戰友而哭,而是害怕。大家都一把年紀了,卻害怕得哭了,不敢出聲,隻是眼淚鼻涕拚命流。當然,我也哭了。”


    “既然這樣,脅阪先生為什麽要逃亡?”


    “槍聲平息後,不知道過了多久,好像有好幾個小時,我們仍躲在壕溝裏紋絲不動,很久之後,才戰戰兢兢地四處張望。敵人已經不見了,友軍部隊也被完全殲滅。我們茫然地看著那些屍體——死神和我們擦肩而過,稍有閃失,我們也會有相同的下場。活生生的例子就清清楚楚呈現在麵前。”


    “你們害怕了嗎?”


    “當然。我們都很害怕,但隻有脅阪克服了恐懼,沒有瘋狂,他試圖臨陣脫逃。隻要理智思考,就知道那是最正確的方法。他正是因為還有理智,才作出了這樣的決定。然而,一旦恐懼消失,大家開始把脅阪當成卑鄙怯懦的膽小鬼,紛紛認為當時不該見死不救。明明所有人都很自私,最後卻變成大家想去搭救,但硬是被脅阪攔了下來。脅阪感受到了這種氣氛,但還是努力說服大家。”


    南方戰線節節敗退,一旦戰線崩潰,就代表日本本土也列入了轟炸機的目標。這就意味著日本輸了,對不對?


    “可能是被脅阪看透了內心的恐懼,因而感到懊惱吧,大家都認為脅阪在胡說八道。你們是不是害怕?不如趕快放棄吧。大家似乎聽到他這麽說。不久後,脅阪的話就傳到了小隊長耳朵裏,他氣得火冒三丈,大動肝火。脅阪卻憑著自己的耿直試圖說服他。小隊長無法用道理贏過脅阪,因為脅阪所說的才是正確的。但人一發脾氣根本不可能理智。小隊長發現自已無法以理駁倒沒受過太多教育的鄉下下士,更覺火上澆油。再加上之前挨接一事他就已懷恨在心,於是一氣之下……"


    拔出了軍刀……


    “他把軍刀架在脅阪的脖子上。”


    根據陸軍刑法……


    “根本是亂來,和陸軍刑法完全沒關係。小隊長根本是在軍法審判之前就要處決士兵。或許他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停了手,但他……"


    並沒有收回軍刀……


    “而是把手伸向我。其實並不是非我不可,隻是我剛好站在離他最近的地方。那是我一輩子的失誤:為什麽當時會站在那裏?總之,軍刀伸到了我麵前。”


    砍他的頭……


    “小隊長對我說,我命令你殺了他。當時,我真的慌了神。小隊長臉色鐵青,讓我覺得如果不接過軍刀,自己就會成為刀下亡魂。我看了一眼四周,大家都盯著我,沒有人移開目光。動手吧,還是說你也是卑鄙小人?所有人都用眼神對我這麽說。我接過軍刀,就在一刹那間決定了脅阪的命運。”


    “你殺了他嗎?”


    “我無意殺他,原本隻打算空揮一下,在身前輕輕晃一下。但脅阪卻……”


    出其不意地閃開了?


    “他微微前傾,身體往下一沉,所以……”


    他的頭正好處在了那個位置上……


    “我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搞不清楚為什麽會有這麽多血。血濺到我身上,我陷入一片茫然。直到脅阪的身體慢慢前傾,倒在地上,我才知道發生了什麽。小隊長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對我說,脅阪伍長……在今天的戰鬥中為國捐軀了。他從我手上接過軍刀,擦幹淨血跡後,又放了回去。一切就這麽結束了。”


    電視上,剛才的男人又在和別的女人糾纏不清。


    “這樣就結束了嗎?沒有受到任何人的指責?”


    “這句話由我自己來說或許很奇怪,”老人說,“但是,大家都是共犯,那個小隊的所有人都是共犯。誰會主動承認自己的罪行?”


    喂,喂,我在心裏喊道,難道你也要和這個女人上床嗎?


    “所以呢?”我問,“你要我做什麽?”


    “戰爭結束,當一切都安頓好後,我曾經努力忘記那件事,但失敗了。越想忘記,脅阪當時的表情就越是縈繞在腦海中,無論睡著醒著都一樣。脅阪變成了幽靈,對我糾纏不清。所以我開始尋找脅阪的家屬,希望可以在他們麵前說出一切,補償自己的罪過。”


    “他有家屬嗎?”


    “脅阪入伍前就結婚了,有太太和孩子。我拚命尋找,終於知道他們去東京了。那時候,距離戰爭結束已經過了四分之一世紀。”


    老人的過去,對我而言就是曆史。昭和三十年的神武景氣[5] ,奇跡般的經濟大國誕生。昭和三十五年的岩戶景氣[6] ,經濟發展速度直線上升。之後又過了十年,好像是佐藤榮作當上了首相,在日本已經幾乎看


    不到戰爭的傷痕。


    “你找到他們了嗎?”


    “當時,我已經有了家室。”


    老人痛苦地說道。


    “你可以輕視我,也可以嘲笑我。那時候,我已經說不出口了。我從中國回來後,被一家小洗衣店的老板雇用,在那裏工作。老板很疼愛我,把整家店和他女兒都交給我。我們生了孩子。所以,我已經說不出口了。”


    翻雲覆雨後庸懶的房間內,剛才的女人出現了。她怒目圓瞪地痛斥男人,另一個女人出言頂撞,而男人嚇得麵無血色。玩3p不就解決了,我想。


    “我始終默默守護著他的家屬,在他們沒有察覺的情況下,靜靜地守護他們。我並沒有實際做什麽,隻是偶爾去他們居住的房子看看。每年雇個人,調查他們是否遇到了什麽問題?他的太太身體是否健康?獨生子的人生是否順利?如果他們遇到了什麽問題,我就該挺身而出了。當時,我也存了一點錢。如果可以用錢解決問題,我願意用所有財產協助他們。不久之後,脅阪的兒子結婚,孫女出生了。脅阪的太太在去年壽終正寢。如今,他兒子是普通上班族,在工作上也算是出人頭地。一家人都住在東京。隻有一個女兒,由於生得晚,現在還是高中生。兒媳雖然打工,但似乎並不是為了家計,而是想出去透透氣。這些都是我去年秋天接到的報告。”


    “所以呢?”我又問了一次,“你要我做什麽?”


    “我希望你去接近他的家人。不要透露你的真實姓名,假裝偶然認識,接近他們,不深入交往也沒關係。我隻想知道他們過著怎樣的生活?重視什麽?什麽事可以令他們高興?我想要的不是以前那種形式化的調查,而是更加活生生的東西。這樣,我就滿足了。我將以他們的喜悅為喜悅,然後放心地離開人世。”


    說完之後,老人歎了一口氣,露出討好的表情小聲問我:“你會不會笑我?”


    “我不會。”


    “會不會覺得我很卑鄙?”


    “即使這麽覺得,”說著,我站了起來,“我又能說什麽?”


    “啊,這樣不行,不行啦。”


    一個開朗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回頭一看,一個瘦高的男人,有著一張一看便知很有智慧的臉,正克製著笑意看我。我原本打算找機會向他搭訕,但既然對方主動說話,當然是求之不得。


    “這樣不行嗎?”


    我手拿著向櫃台借的五號鐵杆說道。星期天,高爾夫練習場內有不少非職業玩家的身影,但找不到比我技術更爛的人了。


    “你跟別人學過嗎?”


    “沒有,隻是照別人的動作做。”


    “我想也是。”


    這個男人——脅阪伍長的兒子脅阪啟介離開自己的擊打區,走到我的身後。他目前在城市銀行總行擔任會計部部長。三枝老人接到的報告顯示,高爾夫是脅阪啟介唯一的興趣,他幾乎每個星期天都去家附近的練習場練球。我向大學同學借了車子,在練習場的停車場等待脅阪出現。我跟在他身後,確認他的擊打位置後,先回了停車場一趟,然後去他旁邊的位置開始練習。


    “你握杆的方法也不對,這樣怎麽可能打出好球?雖然這樣拿比較順手,但應該這麽握杆。”


    “這樣嗎?”


    “對,對,你揮杆試試。”


    我揮了一下,脅阪先生皺起兩道形狀很好看的眉毛。他一身打高爾夫球的裝扮,即使去棒球場、溜冰場,或是後樂園會館的職業摔跤場,也可以一眼看出他是打高爾夫的。


    “不行,動作要更加自然。揮起之後,按原來的路線拉回來,不需要其他的動作。明白嗎?要像這樣。”


    脅阪先生拿著我球杆的前端,畫出正確的軌道。


    “你試試擊球。”


    雖然打到了球,卻隻碰到球屁股。如果目標是幾百公尺外的小洞,我的球技和沒打到也沒兩樣。


    “嗯……"脅阪呻吟道,之後便用一種幾乎病態的熱忱指導起我來。一下是頂點的位置,一下是下半身的動作,一下又是擊球瞬間右手的技巧,他的指導既徹底又執拗。我別有用心,當然不以為意,但一般人絕對會認為他很煩。


    我的球一開始近在眼前,漸漸地越打越遠。一小時後,向右偏的球路也修正了。


    “接下來要多練習。”


    最後,脅阪先生看著直直向前飛的小球說道。


    “太謝謝了,”我擦著額頭上的汗水,喘著粗氣說,“真的太感謝了。”


    “不客氣,不客氣。”脅阪先生說著,走回自己的擊打位置。


    可能是教我令他充分體會了高爾夫球的樂趣,脅阪先生打完腳邊的球,就開始做回家的準備。我也跟著他離開擊打區,走到停車場時終於追上了他。


    “剛才真的很謝謝你。”脅阪將球具袋放進後車座時,我向他道謝。


    “哦。”他回頭看著我。


    “請你喝杯咖啡,聊表謝意可以嗎?”我指著練習場內的咖啡店廣告牌說道。


    “不用了,”脅阪先生笑著搖搖頭,“你不要放在心上。總之,要好好練習。”


    脅阪坐進紅色沃爾沃。我不需要死纏爛打,於是擠出有為青年式的笑容向他行了一禮,走向借來的藍鳥車,坐進駕駛座,點了支煙。


    脅阪先生的紅色沃爾沃啟動了,頓時傳來“砰”的一聲。


    “對不起。”


    我吐了一口煙,喃喃道。


    脅阪先生下了車,蹲在地上檢查後輪胎。我好像聽到了他咂嘴的聲音。他站了起來,四處張望,然後隔著擋風玻璃和我對視。我假裝這時才發現有異樣,打開車窗,把頭探了出去。


    “怎麽了?”


    “沒事。”脅阪揮了揮手,再度看著後輪胎,心灰意冷地搖了搖頭,走到我的車旁。


    “好像爆胎了。”他說。


    “是嗎?”我熄了煙,關掉引擎問,“那我來幫你。你車上應該有備用輪胎吧?還有千斤頂?”


    “有是有,”脅阪先生說,“可是爆了兩個。兩個後輪胎都爆了。”


    “兩個?”


    “對,被釘子刺到了。”


    “啊?”


    我下了車,和他走到沃爾沃旁。車子的兩個後輪胎都被釘在木條上的釘子刺到了。


    “啊,”我說,“應該是惡作劇。”


    “惡作劇?”


    “對,把安了釘子的木條放在輪胎前方。不,隻要是尖尖的東西就行。車主通常不會檢查輪胎,當車子啟動時,釘子就會刺進去,導致爆胎。由於不是自己動手,即使被逮個現行,隻要藏好釘子就可以裝糊塗,謊稱是在找東西。沒有造成車子的損傷,車主也不能多說什麽。而且……"


    “而且?”


    這也是我的新發現,我在心裏補充了這麽一句。


    “對惡作劇的人來說,這樣也比較有趣,可以觀察車主聽到爆胎聲時的驚訝。那個家夥可能躲在哪裏偷看吧?”


    我假裝四處張望,脅阪也左顧右盼。停車場內有練習完準備回家的人,也有正準備去練習的人,但誰都沒有多看我們一眼。


    “真傷腦筋。”脅阪先生說。


    “對啊,沒錯。”我也說。


    “有些人的心腸真的很壞。”


    “是的,真的很壞。”


    脅阪先生打電話給熟悉的修車廠。幸好,沃爾沃專用的輪胎沒有庫存了。他請修車廠的人把車子拖到車廠,由我送他回去。


    脅阪先生住在比較新的住宅區內。在春末的陽光下,庭院內鬱鬱蔥蔥的青草發著光,似乎在為這個家感到驕傲。


    “要不要喝咖啡?”這次輪到脅阪先生邀請


    我,“我家的咖啡絕對比那家咖啡店的好喝。”


    “不了,不好意思打擾你的假日。”我假裝推辭。


    “我想答謝你。如果有時間,就進來坐坐吧。車隻要停在路旁就可以了。”


    精英分子雖然樂善好施,但不喜歡欠人情,因為他們太了解社會製度了,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我假裝盛情難卻,成功地踏進了他的家門。


    “修車廠那些人真大意,竟然沒有給我代步車。我本來想叫出租車,結果這位朋友說要送我回來。”


    脅阪先生向出門迎接的太太解釋。


    “太謝謝你了。”脅阪太太說。


    脅阪太太叫由紀子。根據三枝老人收到的報告,一個星期的工作日中,她有三天在上午十點到下午兩點,在車站前的漂亮花店賣花。與其說是打工,不如說是興趣愛好。她還喜歡和附近的太太們喝茶聊天。


    “請進,我剛好在烤餅幹。”


    脅阪太太把我帶到客廳時,說道。


    乍看之下,覺得脅阪太太很年輕,但細看就能發現那得益於多年來練出的妝扮技巧:她捺了厚厚的裸色粉底,穿著件針織襯衫,脖子上係著一條絲巾。如果別一朵胸花,就可以直接去學校參加家長會了。她不可能事先預料到我的造訪,這一身應該是她的居家裝扮。


    脅阪先生說得沒錯,他們家的咖啡的確比一般咖啡店泡得更用心。我喝著咖啡,在不需要說謊的程度下自我介紹了一番。聽到我就讀的大學名字,夫妻倆露出誇張的驚訝之色。我甚至覺得如果出示學生證,他們或許會向我磕頭。


    “要不要再吃幾塊餅幹?”


    她親手製作的餅幹十分精致,但和市麵上賣的差不多,味道也相似,讓我懷疑何必大費周章地親手製作。


    “不,吃得不少了。”


    “別客氣。”


    脅阪太太正想起身,一個女孩從二樓走了下來。


    “啊,智美,我們正在喝茶,你要不要一起?”


    少女露出害羞的笑容,點點頭。


    脅阪智美,東京都一所私立高中的三年級學生。那是一所十分高級的貴族女子高中,學校製服據說在癡迷者間可以賣到十萬以上。她在學校參加了話劇社。


    “我女兒智美。”脅阪先生介紹道。


    “不好意思,難得的假日,”我站了起來,向她鞠了一躬,“我還厚著臉皮上門打擾。”


    智美含糊地說了聲不知是“不會”還是“是啊”的話,在父親的身旁坐下來。她戴著一副厚眼鏡,剪了個妹妹頭,雖然五官不算醜,臉型和氣質卻都讓入感受不到女入味。會有人出十萬買她的製服嗎?


    “你是高中生嗎?”我問。


    她點點頭,小聲說出那所高中的名字。


    “哇,那你一定很聰明。”我說。


    “沒有啦,沒這回事。神田君,比你差遠了。”脅阪先生似乎真的這麽認為,“這位是神田,他是大學生——你讀哪個科係?”


    “文學係。”


    “哦,那很好。”脅阪先生露出十分感溉的表情,“我女兒也在學校參加了話劇社,對吧?”


    智美用力點點頭。


    “演一些莎士比亞、契訶夫的劇目嗎?”


    “是威廉斯,”智美說,“田納西·威廉斯。”


    “這次好像要演什麽劇目吧,有公演嗎?”脅阪太太走回來,問。


    “《玻璃動物園》。”她回答。


    “來,請用。”


    脅阪太太坐了下來,把堆得像小山一樣高的餅幹推到我的麵前。我拿起一塊餅幹,說:“隻不過是一個客人,何必這麽大費周章,太愚蠢了。”


    脅阪先生和脅阪太太愣了一下,隻有智美一個人竊笑起來。


    “媽媽,你走吧。”智美說,“我不行了,拜托你。”


    “什麽?"脅阪太太問。


    “剛才那句話是台詞,”我笑著說,“《玻璃動物園》裏的台詞。”


    “哦。”脅阪先生點點頭。


    “你演哪個角色?勞拉嗎?”


    “不是,”智美說,“勞拉是最漂亮的女生演的。”


    “那是吉姆?”


    看到智美的表情陰沉下來,我趕緊說:“你讀的不是女子高中嗎?吉姆應該也是女生演的吧?”


    “對啊,”智美說,“一個學妹演吉姆。雖然她隻是一年級學生,但很像男孩子,聲音也很洪亮。”


    “那麽是阿曼達嗎?”


    “那個太難了,由社長演。”智美說,“我負責燈光。”


    氣氛頓時十分尷尬。


    “那很難吧。”我把腦海中的想法說了出來,“照明代表觀眾的視線。演員的演技再好,如果光打在其他地方,觀眾就看不到了。如果以影像來說,你就好比攝影師。”


    “沒什麽難的,”智美說,“隻要把光打在上場的演員身上就好了。”


    雖然我極力避免讓場麵太難堪,智美也試圖挽回僵局,但我們的努力都徒勞無功,氣氛越來越尷尬。


    “即使氣氛變得尷尬,我也不可能說走就走。真是辛苦啊。”我說道。


    或許是看我們竊竊私語很不順眼,坐在前麵的男人把還剩很長的香煙丟進煙灰缸,走出了吸煙區。


    “結果怎麽樣?”


    三枝老人恢複了普通的聲調,問。


    “我發揮了極大的耐心。之前我曾經看到報告上寫著,她在讀附近的補習班。所以臨走時,我特地把脅阪先生叫到門口,悄悄告訴他。”


    “告訴他什麽?”


    “我大學的同學就在他剛才提到的補習班打工,那人說自己已經把班裏的三個女學生搞到手了。不,不,我的意思是,我這個同學到處吹噓這方麵的能耐。聽說那兒的老師之間會打賭,看到底可以把幾個女學生弄到手。我相信他女兒應該不會有這種事,但還是小心為妙。”


    “你這麽說嗎?”


    “一字不漏。就像對官吏逢迎拍馬的和服店老板一樣。”


    “你還真是個壞蛋。”


    “那天晚上,還因為自我厭惡而難以入睡哩。”


    “少自大了。”老人笑道,“所以呢?你叫她不要讀補習班,有什麽打算嗎?”


    “一旦開始起疑,就會永無止境。脅阪先生將會不信任所有補習班。因為他女兒讀的是赫赫有名的貴族女子學校,要顧全麵子。那種學校的學生,家長都是為了麵子讓他們去讀補習班。上這種好學校可以直升大學,其實根本不需要補習,都是因為家長的虛榮。你女兒讀哪一所補習班?哎喲,沒有讀補習班哦?哎喲,真是令人驚訝啊。”


    “你知道得真清楚。”


    “以前,我當家教的家庭就是這樣的。那家的孩子除了家教以外,每個星期有四天要去上補習班。”


    “結果呢?脅阪怎麽說?”


    “如果不去讀補習班,他就不得不請家教了。”


    “請你當家教嗎?”


    “我並不是為了這個目的才讀那所大學,”我說,“但那張學生證對那一類家長特別有吸引力。”


    “這些人真愚蠢。”老人說。


    “反正不是我的錯。”我說。


    聽到身後有動靜,我回頭一看,發現速水太太走進了吸煙室。


    她是計時清潔工裏資曆最老的,快七十歲了。我剛進這家醫院時,她教過我工作步驟。她有一頭花白的零發,不知是天生不服帖,還是燙發失敗。在一群生性愛說話的打工的歐巴桑中間,她是唯一沉默寡言、幾乎可以說冷淡得有點別扭的人。無論休息還是上班時間,她都戴著耳機,不知道在聽什麽音樂。但沒有人製


    止她,不光因為她是最資深的,更因為她渾身散發出一股頑固的氣息。在跟她學習的那一個星期,我們之間交談的話不會超過十句。


    速水太太彎腰清理煙灰缸時,發現我身穿便服坐在那裏。


    “你好。”我說。


    在厚厚的老花鏡後方,速水太太狐疑地眯起眼睛。


    “理哈?”


    她似乎從我的唇語中解讀出這樣的意思。


    “啊,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速水太太縮回伸向煙灰缸的手,無奈地拿下了單側的耳機。


    “你好。”


    速水太太露出“你要我拿下耳機,就是為了讓我聽這種話嗎”的表情,看著我。我絞盡腦汁思考著有沒有什麽中聽的話可以讓她放鬆。


    “呃,我今天不打工,是來探病的。這位是三枝先生,我打工時認識的。”


    速水太太仍然看著我,好像在說“誰問你這種事了”。


    “呃,你都在聽什麽?”我問。


    “涅槃樂隊。”


    簡短地回答後,速水太太把耳機慢慢塞回耳朵,開始清理煙灰缸。


    “她好像對你愛理不理的。”在一旁看著我們的老人促狹地笑了笑,“要不要把你引以為傲的學生證給她看看?”


    “這種方法,我早就試過了。”我說。


    雖然不是上班的日子,我卻不好意思袖手旁觀。但如果上前幫忙,煙反而會熏到她,所以我催促著老人站了起來。


    “你的家教工作呢?”走出吸煙室,老人問我。


    “下星期開始,星期二和星期五晚上七點。”


    老人若有所思地凝望天空,又點了點頭。


    “那隨時向我報告。”


    其實也沒有什麽值得報告的事。每個星期中有兩天,我如約在七點拜訪脅阪先生家,待上兩個小時。先在智美的房間假裝幫她溫習功課,同時和她聊話劇和英國文學。結束後,和智美一起下樓與脅阪太太聊天。過一會兒脅阪先生差不多該回家了。智美就回自己的房間,我和脅阪先生一起聊政治與經濟的話題,有時還小酌幾杯。他們家的生活比中產階級明顯富裕很多,但還不屬於上流社會的特權階層。隻要見慣了紅色沃爾沃、自製餅幹和人頭馬,就覺得他們家的生活稀鬆平常。


    這些正是老人想知道的事。


    這是我的理解。因此,我一直向老人巨細靡遺地報告這些事。老人不時地點點頭,詢問些什麽。


    比如,那個時候,那個女孩子露出怎樣的表情?


    脅阪太太說這句話時,是怎樣的表情?


    脅阪是怎樣的表情?


    我每個星期有兩天去脅阪家報到,其餘四天去醫院打工,同時向老入報告這些。我和脅阪家接觸差不多半個月後,他們開始出現變化。一開始是接到了年輕女人的電話。“請問是脅阪太太嗎?”對方問道。脅阪太太答道:“是。”但對方立刻把電話掛了。


    “我媽猜想是手機信號太弱斷線了,她以為是我同學找我。但是好奇怪,如果是同學,應該會問是不是智美媽媽。”


    “可能是找你爸爸的,”我點頭,“會不會是公司的人?”


    “我媽說,聽聲音的感覺,好像更年輕,感覺像是學生。但對方隻說了一句話,我媽也不是很確定。”


    “之後就一直打來嗎?”


    “對,幾乎每天都打來。不管是我接還是我媽接,每次都不說話就掛斷。”


    “有沒有告訴你爸爸?”


    “我媽叫我別說。”智美轉動著鉛筆的手停了下來,抬頭看著我,問,“你有什麽看法?”


    “很難說啊。”


    我不能隨便發表意見,隻能含糊其辭。


    “很可能是撥錯電話和惡作劇電話撞在一起了。‘請問是脅阪太太嗎’的那一通是撥錯了,聽到你媽媽的聲音不是她要找的人,就立刻掛了。而不出聲的電話隻是惡作劇。”


    這番話根本是放屁,無論是說的人還是聽的人都不相信。智美又開始轉鉛筆。


    “會不會是……”智美假裝臨時才想到的樣子說,“我爸有外遇?”


    “不知道。”我說,“你好像想得太多了。”


    “是嗎?”


    智美求助的眼神太認真,我無法說出她期待的謊言。


    “並不能完全排除這種可能性。”


    “可能性。”智美喃喃自語,“神田老師,可不可以請你問問我爸爸?假裝不經意地問一下?”


    “很難吧。即使我問了,他也不會輕易回答。”


    “這麽說,”智美說,“你也認為我爸有外遇吧?”


    “沒有啊。”


    “那就拜托你了。”智美說。


    “不過"


    看到我吞吞吐吐,智美打鐵趁熱:“這種事,男人和男人之間談比較方便。我爸很欣賞你。他很希望有個兒子,卻隻生了我這個女兒。所以我爸和你在一起時,一定認為如果他有兒子,就是這種感覺。有時我看你們喝酒,都會這麽覺得。我爸也會認為和你比較好開口。所以,拜托你啦。”


    智美對著我雙手合十,我想不到拒絕的話。況且如果說下去,就代表我真的懷疑脅阪先生有外遇。


    “好吧,我會問問看。”


    我答應了。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和脅阪先生約好一起去練習場。


    原本以為脅阪先生一定會一笑置之,他卻辜負了我的期待。他沒有否認,那就等於承認了。


    “原來如此。”


    脅阪先生低下了頭。


    “你知道打電話的是誰嗎?”


    我喝著咖啡,問道。脅阪先生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練習場的咖啡廳內,高爾夫愛好者們在高談闊論。看到那些上了年紀的大叔談論著成績有沒有破百的樣子,我不禁回想起醫院的三枝老人。他們應該和老人相差不到二十歲。人類幾萬年漫長曆史中的二十年,讓有的人變成殺人者,有的人變成高爾夫愛好者。難道我這種想法太偏激了嗎?


    我並不是想要這麽做,而是出於無奈——老人不經意的一句話中包含的意義與殘酷,變成一股憂鬱的旋渦,向我襲來。


    殺入的人無意殺入,被殺的人也沒有想到自己會被殺。然而,陰差陽錯導致了一個人的死亡。曾經有過這樣的時代。罪惡也隨著一個人的死亡而誕生了,隨著時代的流轉延續下來,使一個瀕死的老人至今仍然在懲罰中徘徊。


    “算了,沒關係,反正不是性命攸關的事。”我說。


    脅阪先生無力地笑了。


    “我該回家了,”我從錢包裏拿出自己的咖啡錢說,“你呢?”


    脅阪先生瞥了一眼牆上的鍾。


    “等一下我約好和人見麵,先在這裏坐一會兒。”


    脅阪先生用討好的表情瞥了我一眼。他在家裏絕不會露出這種表情。


    “我不知道你要和誰見麵,”在他開口之前,我先發製人地說,“但請不要利用我。今天,我和你在一起到兩點半,然後在練習場的咖啡店分道揚鑣,之後的事,我就不知道了。無論誰問我,我都會這麽回答,可以嗎?”


    脅阪先生點了點頭。看到他別扭的表情,我實在無法不說出那句話。


    “還有,希望你下下個星期天不要和這個人約會了。”


    為什麽?


    脅阪先生用眼神問道。


    “那天是智美公演的日子。即使隻是打燈光,她也是參與表演的成員之一。她每天都很努力地練習。你應該會去看吧?”


    在脅阪先生回答之前,我就走出了咖啡店。


    “脅阪先生露出怎樣的表情?”


    “就像小孩子因為大人沒有給他買想要的玩具,鬧別扭時的表情。他可能以為男人和男人比較好說話,而且我會袒護他吧。”


    老人叨著煙,皺起眉頭。


    “他的家庭呢?”


    “目前還風平浪靜。再怎麽樣,我也不會去告密,他太太也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是


    “什麽?”


    “那隻是暴風雨前的寧靜,隨時可能一觸即發。家裏的氣氛很詭異,脅阪先生也避免在我去的時候回家。我想,他不可能每次都去偷情,應該是覺得尷尬吧。目前仍然會接到不出聲的電話,外頭那個女人也深陷罪惡。”


    老人叨著煙陷入了沉思。無論他怎麽拜托,這種事我也幫不上忙。


    “要不要我找出那個女人,和她談一談?”


    老人搖搖頭。“不會有什麽效果。”


    “對啊。“我也同意。


    “靜觀其變,隨時向我報告。”


    如果把對方逼急反咬一口,反而不好。況且是有妻室的男人為了一己之私而發生外遇,對方隻是打電話騷擾而已,脅阪先生應該暗自慶幸才對。


    走出吸煙室,老人用下巴指了指電梯。


    “你跟我來。”


    我推著推車,和老人一起搭電梯來到一樓。走到大門旁的小賣店時,老人停下了腳步。


    “你去幫我買煙。”


    “為什麽?”


    “可能是醫生打過招呼了,那些人都不賣煙給我。”


    “那你不如趁這個機會戒煙吧。”


    “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為了健康嗎?”


    我和老人互望了一眼,忍不住撲咘一聲笑了出來。老人說得沒錯。


    “我要買日hope牌短煙。你幫我買十包吧,省得麻煩。”


    我接過錢,去小賣店買了煙,回去找老人,發現他看著大門的方向。一個女人正朝自動門走去,雙手提著紙袋。是出院的病人嗎?女人在自動門前停下來,好像看最後一眼般回頭環顧四周。發現老人和我正在看她,她微微欠了欠身。盯著她很沒禮貌,我趕緊收回視線,但老人微微點頭,向她打了招呼。她走出門,立刻被明媚的陽光包圍了。


    “我看,你還是戒煙好了。”


    我對著目送女人的老人說。


    “少自以為是了。”


    老人說著,搶過我手上裝著香煙的塑料袋。


    “多少錢?”


    智美攤開一隻手。


    “五萬?不可能吧?”


    “五十萬。”


    即使開沃爾沃,即使自己烤餅幹,即使喝人頭馬,上班族畢竟是上班族,薪水也有限。五十萬應該不是一筆小數目。


    “難怪我媽會發瘋。”智美說,“事先沒有打招呼,爸爸就從存折裏取走了五十萬。”


    “這麽多錢,你爸拿去幹嗎?”


    智美輕輕聳了聳肩,好像在說“誰知道”。她輕輕晃動的頭發不是淡咖啡色,更接近金色。而且她改戴隱形眼鏡了,感覺有點落伍的濃妝有些幼兒著色般的粗糙。成年男子或許會肯定她的努力,但同齡的男生可能會對她的笨拙啞然失笑。


    “你的頭發染得很花哨哦。”我說。


    “啊,頭發嗎?”智美炫耀地捧起自己的頭發,“同學都染頭發,我也想改變一下心情。”


    “很好看,”我說,“很有時下高中生的味道,不錯。”


    智美凝視著我的臉,笑了起來。“神田老師,你稱讚人的時候,聽起來像是挖苦。”


    “是嗎?難怪我沒什麽女人緣。”


    “我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智美用手指把玩著金色發梢,問道。


    “什麽事?”


    “這個星期六晚上,可不可以說我和你在一起?就說我去你家接受特別輔導。”


    “你想在那時殺人嗎?”我說,“恐怕不行吧。隻要警察一用刑,我馬上會招供。”


    “澀穀的一家俱樂部要舉行派對,同學找我去。我們學校的學生可以免費入場,她非和我一起去不可,一定會玩到很晚。所以,可不可以對我爸媽這麽說?拜托啦。”


    智美向我做出拜托的姿勢。我無意打聽那是怎樣的派對,一定是有男有女,還有酒吧,或許還有毒品。時下的高中生不是天使,我們生活的地方也不是天堂。


    “表演呢?”我問。


    “表演?”


    “這個星期天不是要表演嗎?不用練習嗎?星期六那一天不用最後排演嗎?”


    “哦,那個,我找別人代替了。”


    “什麽?”


    “你不覺得很愚蠢嗎?打燈光這種事,誰做還不都一樣。”


    “因為覺得很愚蠢,就不去打燈光,而是跑去染頭發,剃眉毛,瘋瘋癲癲玩通宵嗎?”


    我忍不住提高了嗓門,智美怯懦地移開了視線。


    “不要生氣嘛。”


    “對不起,”我說,“並不是在每個時代中,個人都可以憑自己的意誌生活。迄今為止,大部分的人因為曆史的潮流或是國家的命運,在人生中被迫做許多不願做的事。這些無名英雄流血犧牲,飽受摧殘,終於使人類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那又怎樣呢?智美的眼神似乎在向我發問。


    那又怎樣呢?我也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所以,既然有幸生活在這樣的時代,你應該更珍惜自己的人生。當然,隻要你高興,你可以染頭發,也可以去玩通宵,除此以外呢?有沒有即使無法向他人炫耀,也可以讓自己抬頭挺胸的東西?”


    這和你無關。智美用眼神說道。


    沒錯,和我無關。


    因父親外遇而氣氛緊張的家庭中的高中生,有朝一日忽然不想再當好學生了。但沒有人能指責她。無論國家有多麽和平,也和她無關。要求她珍惜自己的人生也沒有用,她還是一個無力的高中生。斥責她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也沒用,她父親已經先放棄了自己的角色,這出戲演不下去了。況且對智美大放厥詞的我,也沒有任何可以在她麵前引以為傲的東西。


    在我找到適當的話之前,忽然響起一陣電子音樂。智美從黑色小背包裏拿出手機接聽。雖然還有半個多小時才下課,但我還是走出了智美的房間。


    樓下,脅阪太太呆望著虛空。做到一半的餅幹還沒有壓成型,攤在桌子上。


    “我走了。”我說。


    “啊?”


    脅阪太太將視線移到我身上。然而,無論虛空還是我,對她而言都沒有太大的差異。她的眼神依然空洞。


    “我走了。”我又重複了一遍。


    “哦,”脅阪太太說,“已經這麽晚了嗎?”


    “不,今天提早下課。”


    “智美呢?”


    “正在房間打電話。”


    “不知道她會不會下來幫我做餅幹?”


    “不知道。”


    我在玄關穿鞋子時,聽到脅阪太太在樓下叫二樓的智美。


    “智美,我要烤餅幹,你下來幫一下。”


    離開脅阪家之前,我並沒有聽到智美的回答。


    “所有的東西,都是破壞比建立更容易。”


    “你別自以為是了。”


    老人無力地笑著。他鼻子和手臂上插滿管子的樣子,看起來像是為特殊實驗準備的動物。


    “他們說你情況很糟嗎?”


    “這也沒什麽好自誇的。”老入閉著眼睛說,好像這對他來說也很吃力。“如今,在這個醫院裏,我離那裏最近。”


    應該八九不離十吧。老人被轉移到三樓最邊上的單人病房。


    這個醫院的人都知道,一旦被送到這裏,就代表醫護人員開始為病人倒計時了。這間病房的特色就是如此。


    “看起來不太像。”我說,“病情怎麽會急轉直下?”


    “這個世界上,沒什麽事是表裏如一的。”


    “你說對了。”


    “你要走了嗎?”看到我從椅子上站起來,老人問道。


    “現在是我的上班時間。”


    “記得繼續向我報告,”老人說,“反正,所剩的時間不多了。”


    對啊。我差一點點頭同意,好不容易才克製住。


    “你不要說這種怯懦的話。”


    老人笑了——少自以為是了。


    走出病房,看到森野站在門口。我的推車就在門旁。一眼就能看出森野是在等我,她卻沒有正眼看我。


    “幹嗎?”我問道。


    “你們都在聊些什麽?”


    森野仍然沒有看我,而是朝剛才的病房撇了撇頭,問道。


    “不值一提的閑聊,”我回答道,“像是隻跌不漲的股價啦,還有大海對岸的戰爭。”


    森野用鼻子哼了一聲。


    “怎麽?”我說。


    “你跟我來。”


    森野走在前麵。我推著推車跟在她身後。確認吸煙室內空無一人後,她走了進去,將煙叨在嘴上。我在她對麵坐了下來。


    “你認識米田明彌嗎?”森野點上煙,用力吐了一口,問道。


    “啊?”我點頭,“哦,我認識啊。”


    米田明彌,就是出生於大正時代、給了我一大筆錢後撒手人寰的老女人。


    “聽說,有人受那位婆婆之托,在她死後把她所有的財產都匯到你的銀行賬戶。確有其事嗎?”


    “對,”我點頭,“確有其事。”


    “那是什麽錢?”


    森野第一次看著我說話。我一時詞窮。雖然我並沒有保證不會把那件事說出去,但也沒有獲得可以四處張揚的許可。


    米田明彌有一個心上人。


    很久很久以前。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個男人是一家大商店的繼承人,她是在那裏工作的傭人之女。男人單方麵違背了他們曾經立下的海誓山盟。


    在以前的時代,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男人和其他女人結婚後,繼承了那家店,之後順利度過了時代的動亂,將店鋪發揚光大。米田明彌在經濟雜誌的封麵上看到了男人的身影,看到了男人抱著曾孫,兒孫滿堂的幸福模樣……


    我心如刀割。老女人說。


    心如刀割嗎?我笑道。


    我用米田明彌的錢雇了臨時演員——一位六十歲左右的老人與她扮演夫妻,一對年輕男女扮演兒子與兒媳,還有一對小男孩和小女孩扮演孫兒。隻要委托相關經紀公司,就能以每人兩萬日元的價格找到適當的演員。


    傍晚去男人每天都要去散步的公園,等待男人的出現。男人出現了。兩個小孩子前後包抄地跑過他麵前。男人的視線跟著小孩子的身影望去。於是,兩個人四目相接。米田明彌扮演兒孫圍繞的幸福女人。然而……


    算了,別演了。


    當男人漸漸靠近時,米田明彌的演技持續不了五分鍾。我隻好讓那幾名臨時演員離開。


    “你的家人呢?”


    男人問。


    “我沒有這麽幸運。”


    女人笑了。


    我沒有錯過男人看到女人的撫媚時,所露出的驚訝。


    “要不要走一走?”男入邀約道。女人答應了。


    夕陽下,在盛開的櫻花樹下,兩個人漸漸遠去的身影至今仍然深深烙在我的腦海中。


    米田明彌死後,男人曾經在她墓前放聲痛哭。那是他為永遠失去這個女人而感到痛惜的哭泣。至今我仍然覺得,她成功地複仇了。


    “有人說,這次輪到三枝先生了。”


    森野再度吐了一口煙,說道。


    我頓時被拉回現實。


    “什麽?”


    “大家都說你故意籠絡臨死的人,騙取他們的遺產。”


    我啞口無言。


    “遺產?三枝先生有家屬,怎麽可能把遺產留給我?”


    “又不是我說的。我隻是告訴你有人這麽說而已。如果要恨,就恨自己的口碑太差了。”


    我回想起曾經撞見我和老人一起坐在吸煙室的速水太太。雖然她看起來不像是這種人,但謠言很可能是從她嘴裏傳出去的。人不可貌相。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道:“森野,你呢?”


    “什麽?”


    “你也這麽認為嗎?”


    森野抬起頭,吐出一個煙圈,又吹破它,然後說:“我想,你應該是為那個婆婆做了什麽,她為了表示感謝才把所有遺產留給你。這出乎你的意料。即使想歸還,她也已經上了天堂,所以你隻能找地方償還,也因此背負了許多不必要的東西。”


    難道我說錯了嗎?


    森野用詢問的眼神看著我,我隻能對她苦笑。森野的表情也緩和下來。


    “反正無所謂啦,但你不必背負那些東西。最近,你的臉看起來很嚴肅。或許你自己沒注意到,你的腦袋沒你的功課那麽好。”


    “我會記住你的話。”


    “要記得哦。”


    森野把煙丟進煙灰缸,站了起來。


    “森野。”


    “幹嗎?”


    “不,沒事。”


    那就拜拜囉。森野背對著我揮了揮手,走出了吸煙室。


    晚上七點,居酒屋內開始陸陸續續擁入人潮。打電話把我找出來的脅阪先生把第一杯啤酒一飲而盡,說明了來意。


    “也就是說,我被開除了?”


    我問脅阪先生。雖然沒有太大的改變,但很明顯,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看到的那個脅阪了:歎息透露出他的蒼老,消瘦的身體似乎也傳達出一種病態的訊息。


    “不是你的問題,我知道你做得很好。雖然很難啟齒,但我們家的經濟狀況出了問題,而且智美也說,不需要家教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說。


    這半個月來,智美的變化令人膛目結舌。即使我現在和智美在澀穀擦身而過,也沒有自信可以從一大群和她同齡的人中找出她的身影。強勢的動物張牙舞爪,弱勢的動物隻能模仿。對於努力融入周圍環境的智美,我已經無話可說了。


    “日後你有什麽打算?”我問。


    “我會想辦法。”脅阪先生說,“所有的事因我而起,我自然會想辦法。”


    即使脅阪先生向我求助,我也無能為力。既然他說會想辦法,我隻能相信。


    “你有沒有試著想過,”我說,“比方說,有個不認識的人很關心你,在陌生的地方默默守護著你。”


    “什麽意思?”


    “比方說,假設有個陌生人向你投來關愛的眼神,你會不會覺得人生不一樣了?”


    “不知道。”脅阪先生尷尬地笑了笑。


    我很想和盤托出,但未經老人同意,不能擅自做主。隔壁一桌,兩個像是忘年交的男人默然不語地喝著酒,其中一個六十多歲,另一個四十歲左右。兩個人默默地喝著,但彼此間有一種旁人能感受到的親密。可能是相互信賴的上司和下屬,也可能是曾經一起克服人生難關的父子。


    “對啊,比方說,像是你父親呢?”我說。


    “我父親?”脅阪先生反問,“我父親怎麽了?”


    “不是,我隻是打個比方。比方說,你已經過世的父親一直默默守護著你。雖然這種話聽起來很幼稚,但光是這麽想,是不是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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