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斯年將車子開進喬楚租房的小區,熄了火,想要送喬楚上樓。


    喬楚搖頭。


    陳斯年沒有勉強,“那好,你到家以後給我發條短信吧,我在這裏等著你。”


    望著喬楚的身影消失在單元樓梯口,陳斯年歎了口氣,靠著車門,掏出一包煙,安靜地點燃。


    星點的煙頭在黑暗中明明滅滅,陳斯年等了片刻,拿出手機看了眼,卻發現並沒有信息進來。他後退幾步,抬頭數著公寓的樓層,見第十層的窗戶依然是黑著的,心中忽然生出一種不安,立刻撥通號碼給喬楚打了過去。


    手機響了很久沒人接,久到陳斯年幾乎就要衝上樓去了,喬楚的聲音終於在話筒另一頭響起。


    “小楚,到家了嗎?”陳斯年鬆了口氣,有些急躁地扯了扯襯衣領口,好像渾身瞬間卸了力氣。


    “嗯。”


    “怎麽沒開燈?”


    “臥室窗戶不在這邊。”喬楚頓了頓,又補充:“我在臥室。”


    陳斯年覺得喬楚的聲音有點不對勁,可是再追問,她又什麽都不說,他沒辦法,隻好囑咐幾句讓她好好休息,然後上車離開。


    公寓樓十層。


    五分鍾前。


    喬楚拿出鑰匙準備開門的時候,忽然聽到身後響起一個男人低沉的聲音。


    “你剛剛對我說什麽?”


    喬楚手中的鑰匙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金屬撞擊聲。她轉過身,看到樓道的陰影中緩緩步出一個人。


    梁以初的襯衫幾乎已經濕透了,昂貴的休閑西裝被他破抹布一樣拎在手上,額頭上還有未幹的汗。很顯然,他是一路跑來的,從飯店到這裏,直線距離也要十幾公裏,陳斯年駕車送喬楚回來,路上又堵了很久,結果反倒是梁以初先到一步。


    這裏不是鳥不生蛋的荒島,一個一身手工剪裁定製的男人,在這現代化交通工具遍布的城市裏徒步跑了十幾公裏,要是讓別人看到,一定會以為這是個瘋子吧?


    喬楚迅速撿起鑰匙打開門,進門後反身正欲關門,卻被梁以初一下抵住。


    “你剛剛對我說了什麽?”梁以初的聲音聽不出起伏,隻是聲音很輕,卻比大聲怒吼更具有壓迫感。


    喬楚緊緊壓著門,努力想將門關上,甚至將整個身體都抵在門板上,卻依然無濟於事,男人隻是用一隻手便讓那扇門紋絲不動。


    “不認識我嗎?”


    兩人在漫長的沉默中僵持著。


    過道裏的聲控燈熄滅了。


    一片幽暗中,隻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為什麽?”


    喬楚咬著嘴唇不說話,眼圈卻已經泛紅。


    “為什麽不肯認我?為什麽當初要扔下我,還把我交給別人?你知道我醒來以後發現自己身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到處都是不認識的人,是什麽感覺嗎?”


    喬楚身體發抖,來自門板的壓力猛地加大,就在梁以初即將破門而入時,她忽然大喊出聲:“因為錢!”


    “你說什麽?”梁以初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是為了錢。從荒島上回到現實,一切都要重新開始。你什麽都不懂,也無法生存,我帶著你隻能是累贅,還會遭人議論。一個女孩和一個來路不明的野人在荒島上相處五年,這樣的議論我無法承受,也不想讓我喜歡的那個人知道。與其和你牽扯不清,不如答應你爺爺讓他把你帶走,還能從他那裏換來一大筆錢,我為什麽不這樣做?”


    喬楚幾乎是一口氣不停歇地將這番話說完,生怕一旦斷了氣力就再也不能繼續下去。


    梁以初不說話了,隻是透過狹窄的門縫,安靜地看著裏麵的人。


    “現在你可以走了嗎?”喬楚閉上眼,死死咬了兩下自己的嘴唇,這才努力克製住,不讓她的聲音顫抖,“我們以後最好還是不要見麵了吧,既然現在已經各自開始了新的生活,就當是陌生人好了。”


    就當我們從來沒相遇過,也從來沒有過那些讓世人難以相信的經曆。


    就當我和你說過的那些話,隻是言情故事裏的一紙空文。


    梁以初扶著門的手漸漸鬆開。


    喬楚心突然特別疼,好像有人拿錐子往上紮。


    門緩緩關合,然而在門徹底關上的一瞬間,梁以初忽然說:“你說謊,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


    手機響了,喬楚接起來,是陳斯年。


    “嗯,臥室窗戶,不在這邊。我在臥室。”


    掛了電話,喬楚跌坐在地上,仿佛還能隔著門板感受到那個人的呼吸聲,她麻木著一張臉,又對著那已經掛斷的手機說:“晚安,斯年。我也愛你。”


    門外過了很久,終於響起腳步漸遠的聲音。


    梁以初走了。


    喬楚瑟縮地將自己抱成一團,拿著手機無聲地抽噎,眼淚止不住從眼眶裏掉出來。


    這一次,真的可以結束了吧?


    第二天喬楚頂著一雙紅腫的眼睛出門,準備去圖書公司找主編江清寒。


    剛出了小區的門,她就被一輛黑色轎車攔住去路。


    車門打開,從上麵下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


    男人身材很好,一身剪裁精致的西裝襯得他更顯挺拔高挑,相比於上一次那輛藍色法拉利跑車,這輛低調內斂的慕尚與他的氣質更相配,如果說有什麽東西與他的整體風格格格不入,那就是他手裏拿著的那本《荒島之戀》了。


    “喬作家,你好,上一次在帝華大廈附近險些撞到你,連句抱歉都沒來得及說,不知道你有沒有受傷?”


    男人酷似梁以初的臉讓喬楚晃神,更讓她不敢與之對視,因此即便回憶起上一次的匆匆相遇,喬楚依然不願與他多話,隻道自己沒事,繼續趕路。


    “喬作家這是要去哪裏,我可以送你一程。”


    喬楚發現這人居然追了上來,不由心生警惕,加快腳步,希望可以盡快攔到一輛出租車。


    “喬作家不要害怕,我沒有惡意。”男人似乎看出喬楚的防備,舉了舉手中的書,解釋道:“我妹妹是你的書迷,這次我出差來滬市,她特地拜托我拿到你的簽名。我上次去帝華大廈就是準備參加簽售會,沒想到卻提前結束了,這個簽名任務沒完成,我實在沒法和妹妹交代,所以才托朋友從圖書公司那裏打聽到你的住址,如果讓你感到不便,實在是抱歉。”


    喬楚終於停下腳步,猶豫回頭看了男人一眼:“你是想要我簽名嗎?”


    男人笑了笑,神色卻有些黯然,“實不相瞞,我妹妹曾遭遇意外,腰椎神經受傷導致下半身癱瘓,你的故事帶給她很大鼓舞,她真的非常喜歡你。下個星期她將進行神經移植手術,這是她第七次手術了,我希望能在她進手術室前送給她這份禮物。”


    喬楚見男人說得誠懇,想了想,從背包裏取出一隻筆。


    男人萬分感激,將手裏的《荒島之戀》遞過來。


    “需要我簽什麽特殊的話嗎?”


    “如果可以的話,請簽:小諾加油,你一定能再站起來。”


    也許是妹妹的故事讓喬楚放下戒心,又或者是和江清寒的約定時間迫近她卻實在找不到出租車,總之當男人再次提出要送喬楚一程的時候,喬楚沒有再推拒。


    “稍微等我一下。”中途男人將車子停在一家便利店門口,和喬楚打了個招呼,快速跑進便利店,很快又拿著一個袋子出來。


    喬楚並沒有在意,隻當是男人自己有什麽東西需要買,不料上車之後,男人卻從袋子裏拿出一瓶凍成冰的礦泉水遞給她。


    “用這個敷眼睛,很快就能消腫。”


    喬楚這才想起她的眼睛還腫著,有點不自在,“謝謝。”


    男人淡淡一笑,喬楚無意間看到他的笑容,怔了怔,竟然一時沒移開眼睛。


    太像了,像得邪門!


    這個男人為什麽這麽像梁以初?隻是他的眼睛和梁以初區別比較大,眼梢微挑,是一雙桃花眼,因此比梁以初多了幾分男人的魅惑。


    “喬作家?”


    喬楚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咳嗽了一聲移開目光,沒頭沒尾地問:“小諾為什麽會動七次手術?”


    男人看出喬楚在故意找話題掩飾剛剛的尷尬,也不戳破。


    “因為之前的手術都失敗了,小諾的下半身沒有恢複知覺。”


    喬楚反應過來,她問了個愚蠢的問題。


    男人卻沒有因此覺得被冒犯,繼續道:“但是無論失敗多少次,小諾都不肯放棄。麵對災難,有的時候越是逃避妥協,越是會被它壓得喘不過氣,與其心灰意冷生不如死,我倒寧願讓小諾像現在這樣,哪怕飽受折磨,也是懷著希望的折磨。”


    喬楚聽男人這樣說,表麵雖然沒什麽回應,卻忽然想到自己眼下的處境。


    所以真的是這樣嗎?之所以快要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在這樣泥濘般的生活中絕望到麻木,隻是因為她的不斷妥協和逃避嗎?


    車子在城市中緩慢穿行,喬楚望著街邊不斷向後流動的景色,可能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那口被她封印了許久,沒有任何光亮照射進去的心井,居然就這樣被一個陌生人無意中的一句話輕輕攪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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