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偶爾會夢見被熊攻擊的夢,不用想也知道是受到什麽的影響。場景大多是在山裏麵,不過因為對手是熊,所以這也算是無可挑剔的地點。話雖如此,那裏不僅樹木稀疏,樹上也沒長什麽樹葉。都隻是一些極為細瘦的矮樹豎立著,讓人忍不住覺得那該不會是受到酸雨或昆蟲的危害吧。腳下不知為何,像河灘一樣鋪滿了石頭,看不見土地,這真的是山裏麵嗎?


    與我對峙的是隻個頭很大的熊,唯有頭部特別小,無論我再怎麽凝神細視,都無法掌握臉部的細節。恐怕是因為在現實世界裏,我從未一直盯著熊臉觀察過,所以無法重現吧。有絕大多數的機率,我都是被那隻熊追著跑。


    從這裏開始,景色或場麵經常變得斷斷續續,但我逃亡的地點都不太一樣。有時在街上到處亂跑,也有在國中教室的桌椅間不斷穿梭逃逸的場麵。仿佛是將記憶的碎片當作車票,像換乘一樣地逃跑著。


    內容完全不同的夢就那樣不斷持續,很多時候也不是什麽熊,偶爾也有老實的家夥照樣過來追我。那種時候,我也無法做什麽太大的抵抗,而是注定被擺蕩回一開始對峙的那個寂寥山景,接受被追殺的命運。我的拳頭明明連打中熊都不可能了,但卻穿過它粗大的手臂,漂亮地擊中它的臉,演出一場勢均力敵的對決,但最後還是精疲力竭地,受到熊的欺淩。


    那種時候,無論什麽地方被咬被刺,痛的一定都是背後的肩胛骨附近,剛好就是被那隻狗啃咬的部位。因為受到動物攻擊所導致的疼痛,我知道的隻有那個吧。因為隻有背後有被獠牙紮進去的經驗,痛覺會集中在那邊也沒辦法。


    做這種夢的時候,醒來我通常都會覺得腦袋緊繃得像是連睡都沒有睡一樣。日期更換卻沒有執行重置,我毫不清爽地醒來,而這當中背部還在顫抖,腋邊也有寒氣灌入,我忍不住低聲呢喃著:「好冷……」用手把被推開的棉被拉過來,逃進那裏麵。


    棉被裏,冰冷的身體再度暖和起來,那溫度的轉變引誘著睡意,我漸漸閉上了雙眼。回過神來時才發現已再一次沉入幸福地打盹當中。


    「起床了!」


    原本應該是那樣的,但我卻連同棉被一起被犀利地踹上來。快睡著之前受到攻擊,讓我半夢半醒的眼珠遊移,甚至連記憶都被消除了一半,分不清前後地跳著醒來。一起來就看到已完全習慣穿著運動服,把頭發綁上去的她,環抱著手臂矗立在那邊。


    就是那樣,這是個比往年還不安寧一點的冬天。


    「呼哈,呼……呼……」


    「你下巴抬起來了,你看,收進去收進去!」


    她吐著白色的氣息,肌膚泛紅地跑在前麵。好像非常得意的樣子。


    過完新曆年,到了一月中。這一個禮拜剛好夾在寒假跟下學期期末考中間,她說想跑步,於是我決定陪她晨跑看看,但不知不覺地竟已變成這樣了,令我震驚不已。配合她跑步的節奏到街上去,結果腹側疼痛。


    我無法適應她的跑速,有點想吐。


    拿手臂受傷當理由,這段時間都偷懶沒跑步的結果,就是立場完全翻轉。她早了一二步抵達公寓前麵,我奮力跑向她身邊,氣息微弱地上氣不接下氣,連耳朵都熱起來了。


    「好,辛苦你了……怎麽覺得,贏過你的感覺真好。」


    她呼吸已先一步穩定下來,一臉事不關己的拿著寶特瓶就口而喝。原本因為駝背而蜷縮的身體伸展開來,看起來好像大了一號。


    我移開原本撐在膝蓋上的手,接下她遞過來的寶特瓶。


    「沒咳咳你咳咳咳咳……」


    「完全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看來離我完全恢複還為時尚早。我大大地嗆了一下,背又彎了起來。


    「怎麽覺得,你看起來好像變小了。」


    她俯視著我這麽說著。是反過來了吧,我指出這一點:


    「是你變大了啦。」


    「也許是吧。」


    她似乎很得意地伸展著身體。從正麵一直盯著她那模樣看,我發現——胸部也長大了嗎?這種性騷擾還是控製一下。


    在嗆咳的期間,我基本上也還是保持警戒,留意周圍是不是有行跡可疑的動物。就目前來看,自從秋天被狗攻擊以來,就沒有在外麵走著被動物襲擊的情況。當然,也沒有看到有熊出現在街上的新聞。時光旅行可沒那麽容易,來亨說的也許是真的。否則,刺客應該會一波接著一波跑來。如此,世界觀就會變成這樣:街上成了動物王國,獅子在吉野家前麵昂首闊步也不奇怪了。


    不過,未來人好像是秘密主義者,所以也沒那麽容易現身行動。


    「空手道怎樣?變強了嗎?」


    我試著問她。也許是因為我很少提到那個話題,她顯得有點動搖。


    因為關鍵時刻可能需要她的保護,所以我想先知道她的程度怎樣。話雖如此,但空手道的技術,實際上哪一個有多厲害,我根本就不可能知道。


    「下壓踢之類的你使得出來嗎?」


    「不知道……雖然我的腳是可以抬很高了。」


    說著,她直接展示。以左腳為軸心將右腳高高地、柔軟地抬上來。慢慢往上抬的右腳指尖,幾乎快要抵住她的額頭了。


    以前她連把腳抬到腹部以上都做不到了,這真是顯著的成長。原以為她跟蟆目隻會在那邊吱吱喳喳的,沒想到出乎預料地好像有認真的在鍛煉。也是啦,我跑步完全輸給她,回顧現狀之後我就可以接受了。


    在稍事休息的期間,因汗水而完全濕透的背後就像要結凍一樣逐漸變冷。我不想一直盯著呼出的白色霧氣,便跟她一起窩進了房間裏。房間的牆邊有被她踢飛的棉被,白色的雞像是埋在那裏麵一樣混雜於其中。它蜷成一團座落在棉被中央,簡直像是在宣示自己的窩。看到我們之後咕咯打了一聲招呼,她也學著「咕咯」回應。


    「寵物店有在賣雞嗎?」


    她邊脫鞋邊問我,仿佛從她額頭切流而過的汗水極為美麗。


    「咦?我也不知道。」


    「那……那個是撿到的嗎?」


    「它原本在庭院裏的,自己擅自跑進來住。」


    我適切地說了一個來曆蒙混過去。事實上,它從哪裏來的我也很難解釋。


    我比較有興趣的是時光機藏在哪裏,或是到底有沒有那種東西,至少這房間的桌子沒抽屜,不會是像哆啦○夢的方式。


    這樣一來就稀奇古怪了,以個人來說,我希望是迪羅倫跑車。


    走進房裏之後她小跑步靠近來亨,在它前麵蹲下來。來亨嚇了一跳,雞冠顫抖著。


    「嗬……嗬嗬。」


    她左右搖晃身體看著來亨,來亨好像很討厭的把頭埋進棉被裏,變成屁股凸出來對著她的臉。它好像打算裝成雞的樣子撐過去。隨便你怎麽玩,如此,我置之不理,開始準備早餐。


    「你知道嗎?章魚好像很聰明哦。」


    「哦?是那樣啊?不過這家夥是雞。」


    「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這隻雞好像也很聰明。它的反應舉止,總覺得很像人類。」


    我維持背對著她,心頭一跳。來亨有保持平靜嗎?


    「不過,我也不知道人類聰不聰明。」


    這麽附上一句,倒是很像她。事實上,我自信人類並不聰明。


    就是因為不聰明,所以很多部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能活下去吧。


    比如,我跟她的關係之類的。


    我和她的關係,就算過了個新曆年也沒什麽太大的改變。不是穩定,應該說是沉靜比較正確吧。我們兩人之間有一種像是彼此沉潛到深處,察覺不到風浪地用鳥喙互啄似的成熟度。


    像是她去年的聖誕節是怎麽渡過的,我都會盡量努力別讓這種事情消磨我的神經。美術品是輾轉經過多人之手的。可是,那也會讓我覺得更加珍惜,這樣的心情絕無虛假。我懷抱著這樣的心境。她也是,有我在的時候都盡量少提蟆目的事,她顧慮到我的心情,讓我覺得有點意誌消沉。如果說從心裏覺得不在意,那是騙人的,我很感謝她的體貼卻也覺得很難受。


    我一邊烤著前幾天在燒烤店買的蔥燒雞肉串,一邊切著要放進味噌湯裏的洋蔥。房間那邊咕咯咕咯地吵著,但她對來亨做了什麽,也不難想象。實在是很令人羨慕,我也想被她玩弄屁股……不,好像有點不太對?


    腦袋裏麵煩悶苦惱著「她與屁股與我」這個議題的同時,早餐也已完成。洋蔥與馬鈴薯的味噌湯,加上烤雞肉。她一大早看到烤雞肉就明顯的喜形於色,雙腿興奮期待地下上擺動,臉頰綻放笑容。如果她去時光旅行的話,一定會變成狗吧。


    「我也付一點餐費吧?」


    「你一看到食物裏出現肉就會講這種話了耶。」


    實在是太好懂了,讓人忍不住露出微笑。我就照她說的,征收餐費。


    因為不隻是假日,像去大學上課之前的午餐、回來時的晚餐,這裏已經逐漸變成她專用的食堂了。要我持續免費供餐實在也有些為難,所以才讓她付相對的費用。就算是那樣,對她來說,也因為不用思考要吃什麽,而顯得非常方便的樣子,她毫不猶豫地付了錢……也因為她有付餐費,所以一直吵著說要吃肉。


    來亨被玩得精疲力盡,我也在碗裏麵盛上白飯給它,然後在餐桌上坐了下來,拿起筷子說了聲:「我開動了。」端起碗看著她。


    她一鼓作氣、大口大口的痛快地吃著,好像被人催著吃飯一樣。


    這毫無疑問的是健康人的吃法。看了雖然安心了不少,但還是不得不問。


    「啊,那個……你身體……怎麽樣?」


    三年還太遠,但不表示現在不會顯露。


    也有可能是長年過著與病魔纏鬥的生活,最後病逝。


    「很好啊。」


    察看了一下她臉上的氣色,的確是很好,以前根本沒得比。


    「這個季節,你常常會感冒嗎?」


    我又稍微拐個彎問她。「我想想哦……」她眼神遊移。


    「這樣說起來,我好像不記得冬天有請過假。」


    「是哦,那可真令人意外。」


    在田之上的回憶故事裏麵,沒有〈生病去探望她篇〉是因為這樣嗎?


    「我都窩在棉被裏麵不太出門,所以沒有被傳染感冒病菌吧。」


    「原來如此啊。」


    那也就是說,接下來這三年時間,讓她一直窩在家裏比較好嗎?事到如今再來考慮這種事,也已經沒辦法改變方針了。而且,假設她真的因此而得救了,那之後才是問題。如果故事劃分得很清楚的結束……那不就都一起了嗎?無論是生是死,都會一起,那可就傷腦筋了。


    供應她(老家的母親親傳)的健康餐點,也逐漸變成我的習慣了。就像專屬的煮飯工或訓練員一樣,我在這位置上安頓了下來。這樣真的好嗎?這是我的疑問。


    她會到我房間來一起吃飯,我們是大學的朋友。她內褲的顏色我一件都不知道,她也未曾邀請我去她的房間,沒有用她的名字叫過她。也不曾熱烈地討論共同的興趣或假日一起出去玩。我們適度地對彼此的生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即不離,沒有比這更貼切的形容了。


    為什麽我會被來亨「選上」呢?我至今也仍在親身體驗那緣由。


    我跟她之間,保持著適當的距離。無法拉近,也無法毅然決然地斬斷。如果是命運將人連結在一起,那我們之間確實有宿命的因緣吧,但那連結的形式與時間之長,都不是我所希望的。


    就像用鋼鐵的牽繩與項圈管理著一樣。


    「你怎麽了?」


    「嗯?」


    「一直在發呆,完全都沒有吃。」


    一邊如此擔心著,她的手一邊伸向了盤子上的烤雞,上麵幾乎全都沒剩了。看著她前麵那堆竹簽的收集品,我相信她這樣應該是不會馬上死掉了。


    「沒有,我想身體健康是最棒的了。」


    我笑著瞥了在房間角落啄著米粒的來亨一眼。


    我現在很開心,而那也非常的真實。


    一月下旬,我因為下學期的期末考而到大學去,結果就遇到了一個囉嗦的人。


    「嗨!新年快樂啊!」


    田之上擋在斜坡尾端,看起來比負責管理停車場與宿舍值勤辦公室的守衛還有幹勁。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等在那邊的,他的鼻子跟臉頰已被寒意跟鼻水弄得泛紅而萎靡不振了。


    他就像太陽一樣閃耀著光芒,但近處有那種東西隻會覺得刺眼。


    「那個,元旦的時候已經聽過了。」


    「啊,是那樣啊。」


    他露骨地誇耀著勝利,甚至到一眼就能看出他那麽說隻是為了引出她那句回應。喔喔,原來如此,他想表示的是自己有跟她一起渡過元旦了。元旦那三天的晚餐可全都是由我負責的,要反擊是很容易的一件事。但我又覺得跟這家夥有對抗意識也沒用,因為再怎麽樣,頭頂上都還有蟆目的存在。


    身旁的她「嗝」一聲,沉浸在飽肚之中。懶散的神情,一看就知道她血液集中在腹部,腦袋沒在運轉。而且,在田之上不斷向我展現得意神情的期間,沉默地離去。啊,全部交給我自己逃走了。


    走到一半她開始快跑,那筆直的背部和搖曳的秀發流動奪走了我的目光之後,她已經抵達安全區並回過頭來,朝我豎起了大姆指。別說跟我道歉了,她完全沒有半點慚愧的態度,反而一派清爽。


    差不多該讓這家夥閉嘴了,她如此按下了開關。


    「喂,貴公子,不對是奇行者。她已經先走了耶。」


    我對不舞動的小醜——田之上指出這一點之後,他嘴巴不上不下地閉了起來。回過身,搖搖頭確認之後,田之上似乎從心底覺得不可思議似的,疑惑地歪著頭。


    「真奇怪,我們明明應該是命中注定的。」


    「是考試優先於命運了吧。」


    我也是。如果要這麽說的話,比起考試,我想優先考慮未來。


    要無視田之上離去是很簡單,但我卻特地留在那裏。她先走掉了也許對我來說正剛好,也差不多該試探一下這家夥的問題了。如果未來人確實是打算利用這家夥,那他們到底有什麽企圖。看樣子他們捏造了一個對田之上來說相當美好的未來然後灌輸給他,但他們讓田之上接近她的目的是什麽?……這麽一想,我的情況也類似。


    我相信來亨所說的,待在她的身邊。這完全一樣啊。


    雖然來亨明確地說那不是他的同伴,但實際上卻很有多疑點。至少我的來曆已被看穿了,否則那隻狗也不會衝著我咬吧。


    「嗯……嗯?」


    田之上的目光越過我,往斜坡那邊看過去。他好像很懷疑的眯起眼睛,在他的眼神引動之下跟著轉過身去之後,我也不由得和田之上一樣,露出相同的神情。


    「馬?……馬?」


    我懷疑自己的眼睛,再看了一次。爬上斜坡的那個,毫無疑問的是馬。


    棕色的毛發光澤亮麗,馬昂首闊步地走了過來。手拉韁繩的是一個身穿騎馬裝的年輕男性,恐怕是學生。……不會吧,那不是騎來上學的馬吧?包括田之上,其他學生也都看著那人。而那田之上發話了:


    「喔喔,那個是那個吧,那種的……那個。」


    隻用一堆「那


    」可沒有解釋到什麽。雖然感到焦躁,我還是等著田之上解釋。在那期間,馬也不斷地在接近。現在看起來是隔著馬路走在對麵,但不知什麽時候會輕鬆地越過馬路走過來我們這邊。


    看到動物全都要抱持懷疑,這是我幾個月以來的標語。


    「是騎馬社的人啦。春天開學的時候,為了拐新生入社,他們把真正的馬都帶來了。」


    田之上食指不斷地劃圈圈,同時好像很得意的解釋著。被他這麽一說,我想起初春的時候是有一匹馬佇立在中庭,跟單人駕駛的飛機和汽車並排在一起。


    「說起來是有那麽一回事。然後呢,那匹馬為什麽現在會出現在這裏?」


    這個時期不可能有新生。那家夥爬坡上來的目的是什麽?是裝成被騎馬社的人拉著韁繩在走著嗎……?還是說,騎馬社的人也跟他一夥的呢?而且,馬腳可以持續在這種堅硬的地麵踢踏行走嗎?被狗咬也就算了,要是被馬撞上一記,我的上半身肯定會碎成一塊一塊的。這時候應該要謹慎地,趁現在快點跑吧。


    我悄悄背對著馬,開始往前小跑步。


    結果……


    那匹馬伸長了脖子,專注地凝望著這邊,身體往我這邊前進。


    看到我開始行動的樣子,它好像確定了。


    而看到這事情的走向,我也確定了兩件事。


    一是,對方不是普通的馬。


    而另一個則是,我搞砸了。我被它順利的釣出來了。想要行動也變得不上不下的,如此,我雖然覺得後悔,但也已經無法停止。那匹馬瞬間就已拉近了距離,在那期間,我朝著中央大樓跑去。我認為它就算爬得上來也要花一些時間,因而選擇了往中央大樓的階梯跑上去。跑到一半,馬已經追到了階梯底下。問題是接下來,我看向下方確認這一點,結果,一般的馬確實就算竭盡全力也上不來,但技術高超的不正爬著階梯上來嗎?


    啊,不好,它速度相當快。我著急地一舉加速,腳下扭曲變形地,好像感覺失靈了一樣,變得模糊。我焦躁得連是不是在往前跑都覺得不安,爬上階梯之後,也不覺得自己筆直地在往前跑。沒時間考慮了,我雖然往正前方的中央大樓入口跑去,但馬奔上來所帶動的旋風掃過我的背後,讓我寒毛直豎。這時,入口旁的抽煙區映入了我的眼簾,隻要能派得上用場什麽都好,我當機立斷地把手伸向那邊。那有個塗成全黑,外表呈長方形,立在那裏供人使用的煙灰筒,我手臂卷抱似地伸出。衝上去的力道無法調整,我像是要把側頭部撞上去一樣地抱著它強行改變行進方向。在空中舞動的右腳,在馬身上卷繞的風中飄遊,我雖然忍不住呀一聲叫出口,但似乎已成功避開它的撞擊。


    馬速度不減地直接衝擊中央大樓入口的自動門。一片、二片,就像某超越極限大問答節目(注:注:大問答節目 這裏是影射「trans america ultra quiz〈橫越美國超越極限大問答〉」這個益智問答節目。)一樣很有錢的,像砸紙一樣把玻璃撞破。飛舞而上的玻璃碎片如暴風雪般往馬的後方襲卷而去,將沿路妝點得燦爛繽紛。馬兒在熟悉的近代土地上到處奔跑。這已經超越非現實,近乎幻想風了。


    接下來要怎麽辦才好?


    撞破玻璃衝進大樓裏麵的馬,一定會立刻回頭往我這邊過來。


    這次真的無處可逃了,我就那樣抱著煙煙缸肩膀發抖。雖然心中稍稍期待那匹馬直接往另一頭離去,但它明顯地減速,令我陷入絕望。


    然而,用力抵住地麵減速的馬,卻沒有再加速跑過來。


    「……咦?」


    被大量玻璃碎片刺中的馬向一旁倒去,滲血翻倒在地。它一動身上的玻璃碎片就刺得更深,令它更加大聲嘶鳴,動得更加激烈……它困在如此的惡性循環當中,飽受折磨。我呆呆地觀察著這一切。


    看來它雖然有練習過爬樓梯,卻沒做過撞破自動門的訓練。是啦,用那麽快的速度撞進去,應該不隻是痛而已,它是覺得玻璃很薄所以沒關係吧?


    也許未來是用其他的材質做的,但現代可不是那樣。不過,它似乎一時之間無法做出判斷,就那樣咬牙用力衝撞,結果就是那副慘狀。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樂觀與判斷,怎麽看都是人類惡習。


    衝進中央大樓的馬,讓櫃枱的女性與聚集在布告欄前的學生們都極為震驚。然後,原本拉著馬的那名學生,也嘴裏喊著羅密歐還是什麽的從外麵跑進來。看來他隻是單純飼養這匹馬,所以連看都沒看我一眼。


    如果他跟未來人是同謀,至少會往這邊瞥一眼吧。


    我想再看一下事態的發展,但還是覺得應該遠離這場動亂,於是裝作與我無關的樣子走下階梯。一臉若無其事地走進別棟教學大樓,逃進走廊盡頭的廁所裏。原本是打算關在廁所的單間裏打發時間,但我的下半身似是已經到了極限,從入口走進去到一半就一屁股坐到地上動彈不得,連腳底都在發抖。然後,也許是撞到頭的影響現在才展現出來,我覺得整個天旋地轉,嚴重地想吐。


    「速度好快,真的好可怕。」


    沒空思考,也沒有意識到可能會死亡的餘地,這在眾多死法當中也算是恐懼純度特別高的了。我認為自身的死亡,一定要自我意識也對此有所認知,才能為我接受。雖然也能夠理解那種期望年老衰竭而亡的心情,但我想要在自身能接受的情況下死去。


    不希望在毫無所覺之中,自己已不再是自己。


    要是連自我鼓勵「可以做到」、「能夠做到」的空閑都沒有,那也很困擾。


    以往兩軍交戰時也有人在馬上與人戰鬥,那真是太厲害了,我肅然起敬。


    不過,對方好像真的想要我的命。


    這是為什麽?是想阻止我改變她的未來嗎?


    「原來是你啊?」


    背後突然有人對我這麽說。延伸過來的影子將我吞沒,我的背抖了一下。


    回過頭一看,在那裏的是田之上,他好像是追著我過來的。他不隻是用熱切的眼神看著我,眼珠還順便滴溜溜地在我周圍徘徊盤旋,而最後才用力向我一指。


    「原來如此,邪惡的中樞指的就是你嗎?」


    「啊?」


    這還真是偉大的職務?受此任命,我整個呆住了。


    連一個用詞遣字都像演戲一樣誇張的男人向我伸出手。幫助一個被他稱為邪惡中樞的人,這神經到底有多大條啊?雖然我心裏這麽想,仍是接受他的好意讓他拉我起來。然而,就算我想站直,兩腳還是發抖不太能動,結果就是膝蓋跪落地麵。田之上也不肯繼續幫我,而是低頭看著我開口。


    背後頂著廁所燈光,閃亮過頭的田之上,讓我覺得好像看到了他的人生。


    「明天到我住的地方來,我來告訴你真相吧。」


    「你期望我給你什麽樣的答複?」


    來亨極為冷靜地反擊。這種程度的問題似乎已經事先想好要如何回答了。


    考試全部結束之後回到家裏,在喝茶之前向來亨報告這次的事件,就接到這個回答。來亨所說的,是特別針對最後田之上邀我去他家的那件事吧。


    「竟然說是邪惡的中樞,你也是個挺厲害的家夥嘛。」


    我對你改觀了,來亨這麽說。不管怎樣,對於未來人的玩笑我「哈哈哈」的笑了。曾幾何時我也已經出人頭地,竟然什麽都沒做就成為中樞了。


    「他超耍帥地這麽說,回想起來都覺得有點丟臉。」


    「哦?沒想到這麽點程度你就臉紅了啊。」


    來亨板著一張臉嘲笑我。他再怎麽習慣雞的模樣,表情似乎都無法改變的樣子。這麽看著就會覺得,有些事光靠情感


    還是怎樣都無法改變啊。


    種族的壁壘憑氣魄是無法跨越的。先不說這個,我忽然察覺:


    「你的說話方式,跟田之上是不是有點像啊?」


    來亨好像很不爽地,把鳥啄嘟得比平常還高……看起來像是這樣。


    「我可不會告訴你什麽真相。」


    「哈哈哈。」


    雖然覺得他這說法好像有點問題,但他本人也知道這話很可疑吧。


    「不過,也不能老是這麽笑下去。這次我真的以為我會沒命。」


    在現代日本被馬攻擊,這種體驗也很罕見。也許跟常被人拿出來比較的遭遇飛機失事的機率,或是中大獎的機率比起來也不遑多讓吧。但在討論機率低的情況時,除了中大獎以外似乎都不算是什麽好事,會這麽想的隻有我而已嗎?是因為基本上,人類遇到壞事的機率變低了吧。否則就不會繁殖得這麽多了。


    「馬嗎……雖然機動力比較強,但在街上無法發揮功能。你這次的運氣又很好。」


    「是啊……」


    就差點被馬撞這件事本身來說,運氣當然是不好吧。換成我而不是玻璃飛在空中也不奇怪。能殺出重圍隻是湊巧,這家夥根本沒有幫上什麽忙。我低頭一直盯著這個吃閑飯的未來人,可能是對我的視線也若有所覺吧,來亨開始為自己分辯,但不是為了馬那件事。


    「我發誓,我跟你說的絕無虛假。」


    「嗯,我知道啊。你根本什麽都不跟我解釋,當然也沒必要說謊。」


    你不是騙子,感覺比較接近詐欺犯。騙子要連自己都騙,但詐欺犯隻想欺騙對方。來亨搖著它的雞冠,翅膀上下晃動,是聳肩在笑著吧。


    「我就那麽沒信用嗎?」


    「你敢挺起胸膛,說你值得相信嗎?」


    「哈、哈、哈……」


    來亨板著一張臉大聲笑著。當然,沒有顯露它健壯的胸肌。


    「然後呢,你打算應邀前去嗎?」


    「……我正在考慮。」


    如果跟田之上聯合的未來人是「狗」或「馬」的同伴,那就要小心警戒怕有性命之危了。那就像特地意趕赴鴻門宴的笨蛋一樣了。可是,聽來亨以外的未來人怎麽說也很重要,這有助我判斷情況吧。


    ……前提是他與外麵的未來人有關聯,我實在不願意想象事情會往出乎意料的方向發展,結果等待我的與未來人無關,而是不斷聽田之上講一些炫耀兩人關係的話……不會是這樣吧?應該不會。


    「不過,未來人要怎麽說好呢?很不方便耶,做事都愛繞圈圈的。」


    「嗯?」


    「都穿越時空特地來到這裏了,殺一個人的方法竟然是馬用身體去撞,這是開什麽玩笑啊。而且,因為不能直接針對她就打算殺我,像這樣做,未來真的會改變嗎?」


    我實在不認為自己有那麽大的影響力。因為有蟆目的存在,就更讓我妄自菲薄了吧。我手拄著臉頰歎了一口氣,來亨就發話了:


    「因為是草莓蛋糕啊,隻要把草莓摘掉就好了。」


    「嗯?」


    「因為……像那樣,隻要拿掉草莓就不再是草莓蛋糕了。」


    來亨說了個比喻,一副就算沒自信,不管怎樣先動動那張鳥喙的模樣。為什麽會用草莓蛋糕來比喻呢?我是有買過一個用米穀粉做的蛋糕給它吃了一點。


    該不會是因為我的催促才說出一個比喻?這樣想會不會太小人之心了?


    「先不說這個,我可跟不上你哦。再怎麽說我都是一隻無力的雞,打不倒狗的。」


    「這我知道,誰會倚靠一隻雞啊。」


    我無視咕咯抗議聲,抓住它柔軟有彈力的雞冠。就那樣摸著它的雞冠,看它纏在脖子的緞帶。「對,對了,那個緞帶的……」


    「我肚子餓了。」


    打開玄關大門之後開口第一句就是這個,我聽到這聲音不由得坐立不安。


    把正要說的話吞回去,慌慌張張的回過身。她站在玄關,眼中並沒有奇怪的神色。看來她並沒看到我跟雞親密聊天的樣子。


    我跟來亨雙雙撿回了一命。來亨可能也有點心神不寧吧,腳步蹣跚交錯。


    「我的肚子已經空空如也了。」


    她不知為何講話的語氣變得挺有禮貌的。而且一回來連招呼也沒打,一開口就講出這句話。


    「……那是哪個地方『我回來了』的方言嗎?」


    「咕嚕咕嚕。」


    不用連肚子叫的聲音都學出來。


    她像小學生一樣的抗議,讓我微笑著站起身。


    「我現在就去準備。」


    「嗯,啊,不過明天就不用了。那個,晚餐。」


    她左右搖著手。她說出這種話的時候,原因就隻有那麽一個。


    我有點壞心的開口問:


    「約會?」


    「不是那……嗯,也許是吧。」


    原本打算蒙混過去的她,搖搖頭坦率地承認。


    臉鼻已因為寒冷而先變紅了,這讓我覺得冬天真是方便。


    她正麵回應地這麽說完,我也覺得心情愉快……那當然是不可能的。


    也許她很誠實,但誠實未必能帶來清爽。


    「那剛好,也有人找我去約會。」


    我虛張聲勢,然後也因那虛榮心而決定了自己明日的去向。


    雖然覺得竟然如此簡單就決定了,但又覺得簡單也好。


    至少,如果要決定的去向是什麽都不透明又一片黑暗的話,那簡單也好。


    再怎麽想,再怎麽煩惱,再怎麽認真的麵對,看不見的東西也不會變得清晰可見。無論如何凝神細視也看不穿、猜不中。


    視覺透視能力的訓練,在我小時候玩「超能力行者」的時候已經玩到怕了。


    對她來說,這似乎也是出乎意料的回答,她明顯的心旌動搖,動作也停下來了。


    看她這樣,我的心情也稍微好了一點。雖然這不是值得稱讚的事。


    「……咦,誰?」


    「這個嘛,不知道會是什麽樣的『形式』。」


    我的心情就像是把手伸進了隻剩下銘謝惠顧的抽獎箱裏。


    哎,真是期待。


    雖然田之上叫我去,但我跟他又不是朋友。不知道那家夥住在哪裏,想去也去不了。我到了早上才發現這件事,想說總之先去大學看看,正在準備的時候就有人把門打開了,是田之上。


    「我來接你了,那個……你的名字叫什麽?」


    沒想到他竟然過來接我。


    這麽說起來,以前曾經邀他到我房裏來過一次。我完全都忘了,順便連鎖門也忘了。她回去的時候不小心忘了上鎖。那是因為之前有次忘了鎖,她就自己隨意進房來,所以我也懷抱著一點點期待吧。


    「好了,走吧。」


    「等一下啦,我還在準備。」


    我回應站在玄關,很有精神地向我招手的田之上。我想,讓這家夥見到來亨的話,有些地方可不太妙,不過那家夥現在正混在棉被裏麵。頭塞在棉被裏隻有屁股露出來,所以有保護色的效果,遠看應該沒問題吧。重點是,來亨還在睡嗎?它一動都不動的,光看看不出來。


    「來啦來啦來啦來啦。」


    「知道了,別催啊,很惡心耶。」


    隻是邀男人去家裏而已,那麽興奮幹嘛。


    我早餐也沒吃,就被田之上拖出去外麵了。為什麽我非得這麽悲哀的,一大早就跟一個男人走在外麵感受這讓身體都結冰的寒冷不可?我抱怨著往向地鐵入口的方向走過去。中午過後明明還有考試,在這裏做這種事真的好嗎?昨天那匹馬之後


    怎麽樣了呢?走在路上,我盡想一些跟這世上的現實沒什麽緣份的事。


    前方的田之上越過地下鐵前麵,往左手邊的通道走進去,通道角落有自行車停車場跟便利商店。而離開大馬路之後,也繼續不斷地往前走。也許是因為跟一個連朋友都不是的男人一起走吧,我覺得時間似乎延長了好幾倍。從身後看來,田之上是快步向前,我應該也是跟著他一起快步,但身體卻很沉重。


    回程也一定會變得漫長,冬日的寒意更加引發了抑鬱的氣息。


    在開始看到書店與不二家的地方轉進裏麵,他帶我走向一棟水藍色的大廈。田之上也是獨居,租金看來比我高。穿過仿若挑高空間的通道後,前方是一片廣闊綠地,有如大宅邸的庭院。穿過綠地往最尾端走進去,一樓好像有間漫畫咖啡館。


    要是住在這裏,來亨可能會泡在裏麵,我腦袋裏麵胡亂想地想象著。


    「那邊那位劉姥姥,請過來這裏。」


    我站在庭院裏佇足觀望,田之上便故意這麽說著邊向我招手。明明又不是我自己想要來的,我有點反彈地考慮要不要回去,但既然來到這裏了,我還是決定姑且陪他一下。


    在大廳搭了電梯往上,每次一段一段用力往上升的時候,都像是自身的重力從腳下被吸走一樣。我們不是像這樣,變得身輕如燕地正在飄浮著嗎?隻要搭電梯,我總是會如此想象,而變得很不安。


    田之上住的房間在六樓。電梯停下時我開口問:


    「喂,你為什麽要特地住在這麽高的地方?」


    「你怕高嗎?」


    「沒有,也不是怕高。」


    我隻是想問,有錢人為什麽都喜歡高高的地方。


    打開606室的門鎖:「請進。」田之上邀我進入房間裏麵。從擺放在玄關的鞋子來看,這跟我的房間比起來是雲泥之別,我房間全都是肮髒得像一團抹布的鞋子。我也許應該跟田之上成為朋友,我一邊為這利益考量的友情內心搖擺不定,一邊脫了鞋子步上狹窄的走廊。田之上消失在走廊最裏麵的左手邊,我也跟了過去。稍微看了一下右手邊,那裏好像是寢室。


    我羨慕著有兩間房間本身這件事,走進那間像客廳的房間後停下腳步。


    房間中央有張桌子,桌上擺著一盆花當裝飾,那裏有四張椅子,後麵是餐廳。那裏有一張仿佛手一摸就會沾上指紋的純白沙發,加上一張猶如哈密瓜蘇打撒上去經過一段漫長歲月的綠色地毯。順便因為樓層高,所以窗戶能將街景一覽無疑,但這種有點黑黑髒髒的街景,看著也沒什麽好玩的。


    「…………………………………」


    像這樣四處轉頭無視於它也到了極限,我望向那邊。


    擺在房間中央的長方形桌子。


    在那裏,有個東西引動著如同繩子般的剪影。


    就像來亨第一次出現在這世界上一樣。


    跟花朵一起坐鎮在桌上的是「蛇」。身體細長、紅黑條紋極為顯眼的蛇仰頭凝望著這裏,嘶嘶吞吐的舌尖也像身體一樣鮮紅。散發獨特光澤的鱗片看起來好像一片一片互相纏繞、不斷地在移動一般。它頭的形狀是流線型,我從來沒看過像這樣的蛇。


    眼神一對上,我真的就像被蛇盯上一樣緊張。


    「你有養蛇啊。」


    我瞬間呆住露出驚訝的樣子,事實上我是很怕蛇。田之上極為認真的回答:「不,沒有那回事吧。」這時我硬是進一步裝傻。


    要是突然對蛇講話,不就變成奇怪的人了嗎?


    「有錢人都是在當地找材料做蛇皮錢包嗎?」


    「你就別再裝傻了。」


    可能是耐不住性子了吧,蛇自己開口跟我說話掌控局麵。嚇死人了!是腹語術嗎?這種明顯的裝傻就太過頭了,不管怎樣我拉了一張椅子坐下來。他跟我差別非常大,我是個覺得房間裏不需要椅子這種東西的人。我想我跟這家夥應該都是靠父母送來的錢過活的,但怎麽會差這麽多呢?


    「會說話的蛇啊,我家那隻好像會比較受歡迎。」


    我用炫耀寵物的方式對抗,田之上疑惑地歪著頭。


    「你家有那種東西嗎?」


    「有啊,剛剛出去散步了。」


    我適度的搪塞過去。然後,故作輕鬆地詢問蛇。


    「你是未來人的總頭目?」


    「並不是那樣,我們沒有領袖。」


    蛇的聲音是女的,而且是潛藏相當漫長歲月的聲音,這讓我想起國小時的級任老師,一位老是在出差的怪老師。


    「今天你可以幫我把很多事都告訴這個邪惡的中樞嗎?」


    「邪惡的?中樞?」


    蛇被那言辭所蘊含的凶惡鎮住了。什麽嘛,原來是田之下自創的用語啊。


    既然這樣……


    「你先離開一下。」


    我對田之上這麽說,這房間的主人瞪大了雙眼,對這出乎預料的提議感到驚訝。


    「咦,為什麽?」


    「這種講法有點奇怪……但我跟蛇兩個人,要單獨講一些秘密。」


    這家夥在,有些話不好講吧?因為這條蛇一定在騙他。


    一開始他麵露難色,但因為蛇也與我同調:「我也請求你。」於是田之上勉勉強強的同意了。


    「嗯,那……重要的事情要先跟他說好。」


    在田之上的催促下,蛇頭柔柔軟軟地蠕動。


    「你指的是在『原本的曆史』中,跟熊穀藍在一起的人是你嗎?」


    蛇將些許煩膩的模樣隱藏在語氣中,如此說著。


    「對,就是那個。」田之上單純地笑著,似乎真的隻覺得那個很重要,之後便踩著開開心心的步伐走出了房間。我知道他真的非常高興,但那真的好嗎?雖然他會活下來,但真的隻要那樣就好了嗎?要說他單純,還是天真好呢?


    不知道她對此有多少回應,但比起我來,那小子對她的愛一定更巨大。雖然不會因此有什麽東西獲得救贖,包括他自己。


    「你也覺得很受不了他嗎?」


    蛇尋求我的認同,這我沒有回答它,隻說為什麽要請田之上離開:


    「那家夥不在,你也比較可以毫無顧慮地放膽直說吧?」


    「嗯,這樣就可以告訴你真相而不會有所誤會。」


    蛇板著一張臉(動物無論哪隻都是板著一張臉)說出這種話,我心裏麵不由得「哇」了一聲。真相這詞在我耳邊回響,就像用手指輕彈薄壼一樣,聲音在內側回蕩。


    「唆使人吃下智慧之果的也是蛇啊。」


    「你不想當個棒槌吧?」


    不知道它在這時代住了多久,但它好像已經會使用現代的用詞了。對它這個毫無掩飾的露骨說法,我笑了一下之後,蛇擺出歎息的模樣。


    「你身旁的未來人跟你灌輸了什麽。」


    「我才想要問你,為什麽要欺騙田之上。」


    這麽一對峙,我覺得至少出現在我房裏的是雞真是太好了。要是房裏突然出現蛇,我一定會叫得比看到蟑螂的女生更大聲,根本沒辦法好好說話,解釋完之後也無法彼此關照下去吧。


    「我沒有欺騙他什麽,怎麽說得這麽難聽。」


    「你說剛剛那個不算說謊嗎?」


    「那是真的,在原本的曆史中,熊穀藍跟他應該會變成情侶關係。」


    「是哦……」


    它剛才也用了同樣的表現,「原本的曆史」這部份讓我有點掛心。


    我以目光尋求它針對這部份的解釋,結果看到蛇的紅舌閃動。


    「從現在開始的兩年再過半年之後,熊穀藍會死亡,那是原本的曆史。」


    「哦?這個你沒有告訴田之上吧?」


    「沒有。」


    蛇沒有半點愧色,仿佛在說:我沒告訴他,所以不算說謊的樣子。


    它這態度讓我回想起某處的某位先生,不由得咕咯一聲。


    「那是什麽?」


    「是我的壞習慣,然後?接下來呢?」


    「……她在兩年再過半年之後,感染了這時代尚屬未知的病毒。」


    「病毒?」


    「嗯,力量強大到甚至會致人於死地的病毒。她成為第一位犧牲者,但那犧牲讓人在早期就發現了這個病毒,使全人類免於陷入近乎滅亡的境地。」


    蛇淡淡的說明讓我瞪大了雙眼。這滋事體大,我無法立刻吞咽下去。


    我仿效蛇把一顆蛋整個吞下去的樣子,張開喉嚨慢慢吞咽。


    對很多事情的理解,就像雨水浸透幹枯的大地一般充滿了我的心中。


    「……啊,我懂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病死嗎?啊……啊……,嗯。」


    有很多事情我都開始領會過來。像是我一直以來所做的事,還有來亨一直以來敦促我的事。


    如果這是真的,那她確實是病死,來亨沒有說謊。可是,為了對抗未知的病原體而學空手道,這到底是怎麽想的。


    遙遠的未來,感覺就像外國人對忍者的誤解一樣,空手道也被神格化了嗎?


    蛇對我展露獠牙,散發出確切的敵意。


    「不過,你卻想要阻礙那未來。」


    「……我?」


    未來改變了?因為我的緣故?我所做的,隻是讓她適度的運動並提供她食物而已。這樣就有效果了嗎?我對此感到驚訝。


    「可是,我當然會想改變未來吧?我喜歡她啊。」


    「就算全人類滅亡也無所謂?」


    蛇用那與之交換的東西——全人類的犧牲,來詢問我。


    「你的行動所引起的分歧,使未來開始大幅度偏移。原本的曆史如果再繼續偏移下去,就沒時間修正軌道了。在一切尚未太遲之前,要想辦法解決你,所以今天才請你過來。」


    「『想辦法解決』這說法感覺有點險惡,不過……什麽啊,她絕對非死不可嗎?其他的,我想想……誰都可以不是嗎?除了她,還有我以外。」


    「嗯,要解救全人類,熊穀藍就要被感染,這是必要的。」


    「哦……?我怎樣都不認為她是那麽偉大的人。」


    我隻要想起平常一鬆懈下來,就會忽然展現在我麵前的那張蠢臉,就會覺得她跟「全人類」這種巨大的概念無緣。遇到考試就長籲短歎,期待長長的春假,早餐看到有肉心情就很好的她,隻要死亡就能拯救全人類,想活下去就會殺死全人類。


    「嗯……」


    未來人很喜歡用「分歧」這個文字的表現方式。也許他們是用這樣的概念在理解「時間」這種東西。與我們的認知不同,這也是當然的吧。


    蛇垂著頭,這是在向我低頭致意嗎?


    「請不要再繼續幹涉她了,在目前這個階段,這是……請求你。」


    「請求啊?我是很想答應,但我討厭蛇啊。」


    欺騙我,讓我的腦袋搬家,像這樣被擺一道的情況也是有可能的。從外表看來好像也有帶毒,就算沒有,它的嘴巴裏麵也一定很不幹淨。再怎麽說它都是未來出身的蛇,裏麵裝的是什麽樣的壞人誰知道。


    「你不肯聽的話,我也有我的打算。」


    很明顯的,它一開始就隻考慮用那個方法威脅我。


    不過,這裏我硬是開口問它:


    「怎樣的打算?」


    「我這邊有準備『熊』。」


    它翻開了一張底牌,這是明確的威脅,事實上我也很害怕。


    沒想到真的有變成熊的未來人會出現,這是跟鱷魚或老虎一樣恐怖的東西。


    「那是什麽意思,你應該知道吧?」


    「……是叫我雇用獵人叉鬼?(注:注:獵人叉鬼 日本東北地方或北海道的古老用語,指的是集團狩獵的獵人,主要獵物是熊。)」


    蛇張開大口恫嚇我。可是,我可是很認真考慮著的。


    「你始終都要阻擋全人類的發展?」


    「嗯……就算把全人類什麽的放在天秤的另一端,我也沒什麽感覺啊。」


    她對我來說又有多少份量,這也有一點難說。


    雖然隻要能確定這一點,也許分外簡單地就能找出答案。


    「不過,我會考慮看看啦……但在那之前我有件事想問你。」


    「是什麽?在我所能回答的範圍內,我就告訴你。」


    祈望那範圍不要比小氣的雞還要狹窄。


    「為什麽要欺騙田之上?」


    「沒有為什麽,為了方便他在生活上能提供我居住的地方,沒有什麽特別的原因。隻要是跟熊穀藍有關的人,誰都可以。」


    說是為了生活,這還真是切身的理由。不過也是啦,這我也可以理解。就像來亨,也是在我的保護之下才可以悠然自得的過生活,若非如此,也許在達成心願之前就已經被收拾掉了。他們似乎無法從未來帶任何東西過來。


    之前被狗襲擊的時候,那隻雞也完全沒幫上什麽忙啊。


    我原本還期待一旦陷入危機,它會張開翅膀架起什麽雷射槍呢。


    「你不打算好好地,把所有事情全都告訴他嗎?」


    「告訴他又有什麽意義?」


    不愧是變溫動物,蛇散發出冬天的寒意。這一瞬間我有了一個邪惡的想法,也許應該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直接把它從六樓的窗戶丟下去才對。


    但是,對於一個言語相通又沒有攻擊我的對象,要我動手殺他,我還是覺得有點膽怯,怎麽樣都無法真的執行。


    「知道事實真相之後,他也會想要黏在她身邊嗎?」


    除此之外,田之上東治也沒別的辦法能維持他與熊穀藍命中注定的關係。


    要是走上別的道路,也許田之上就會死掉了。


    我一邊想著那小子興奮吵鬧的神情,一邊試著詢問蛇。


    「有可能呢,他就是那樣的個性。」


    「是吧……」


    要說他死心眼好呢,還是盲目。他一定不需要煩惱,真是羨慕。


    「……我可以做到嗎?」


    我能做出決定嗎?首先,得先確定有什麽是需要做出決定的。


    「嗯……嗯……」


    我就那樣雙手抱臂,不斷的沉吟著。


    保持警戒地離開田之上住的大廈之後,我在大馬路上的咖啡館裏點了一杯咖啡,享受了一小時左右。店員的視線開始讓人感到刺痛,但我仍不斷地在思考的迷宮當中徘徊。


    與蛇對談,於我有益。應該是有益的。因為能知道一些來亨絕口不提的事情,讓我思考的層麵也變得更加寬廣。另一方麵,煩惱也增加了。


    我回顧蛇所說的話,仔細思考。


    她三年後會死亡這件事,似乎是他們共同的體認。那就是所謂的「原本的曆史」吧?我猜。可是照蛇所說的,如果沒按照那曆史,人類將會因為未知的病原體而受到近乎威脅人類存續的災害。之前來亨曾說過,她被當成聖女一般的存在,那原因我也可以理解了。


    「原來如此,如此如此……」


    我啜飲一口幾乎沒拿起來過的咖啡。冷掉有點沒味道的液體穿過我的喉嚨,但我以為我點的並不是冰咖啡。


    「嗯……」


    放下杯子,又沉吟了一聲。我知道我的下唇像蚯蚓一樣彎曲起伏著。


    目前,她正要脫離那什麽原本的曆史,主要是


    因為我和來亨造成的。據說如果繼續遠離下去,她將不會成為病毒感染的第一位犧牲者,從那裏開始產生的分歧,使得人類延誤對應,而被逼至滅亡的境地。為了預防這一點,蛇前來說服我,為了排除掉打算讓她改革的我。


    沒有直接對她出手,是因為三年後她就會因病死亡了。


    「嗯……」


    全人類將滅亡……是嗎?防止事態產生的蛇,以及促使其發生的雞。


    單就那事實相比,來亨確實是被算在壞人那一邊也不奇怪。


    對於曆史,尤其是時代潮流我並不是很清楚,但如果遵循曆史,她的死亡可以拯救全人類的話,不照著走,那條蛇還有來亨的存在都會消失不是嗎?


    蛇所說的我可以理解,但雞是怎麽想的,我完全搞不懂。


    不管未來人的目的是什麽,已知的是,他們對她的生死意見不一致。簡單說,就是選擇要拯救全人類,還是要救她。


    雖然極為宏偉壯闊,卻很淺顯易懂。我的腦袋好像也能跟得上。


    「嗯……」


    好了,接下來才是問題,我應該展開什麽行動呢?


    如果我無論如何都不肯放手,聽說那由未來人所扮演的熊就會前來消滅我。


    熊終於要來了嗎?從派出有終極武器感的熊這點來看,他們是認真的。就算我想請叉鬼的獵人們來保護我,也不知道熊什麽時候會來,我的財力可不夠一直雇用他們。可是赤手空拳的跟熊交戰,我又不是國際空手道聯盟的大山總裁(注:注:大山總裁 大山倍達(1923-1994年),是一位國際知名的日本空手道家,曾任國際空手道聯盟總裁,極真會館館長。),別開玩笑了。


    「嗯……」


    熊啊,我想起之前看過的小說。但那不是熊,隻是以地點為主題的故事。回想那本小說裏對於熊的描寫,像鎌刀一樣的爪子,像鋸子一樣的獠牙。日本不知道有沒有灰熊,但「好像很強的」滿滿的搶著要排隊。


    如此一來,還是考慮有勇氣的撤退比較好吧。


    「嗯…………」


    我跟她死亡,全人類獲得救贖。


    隻有她死去,全人類獲得救贖。


    還是讓她活著,讓全人類死亡?


    加上我這個當事人的意見之後,變成有三種選擇。如果說無限的未來太過壯闊而一點都不真實,我夠選擇的就隻有這麽點範圍吧。不過,光是能選擇,就是很罕見的狀況了。


    我可以選擇未來,所以才感到迷惘。


    「大學的考試也是這樣啊……」


    煩惱了很久之後決定考現在這所大學,也總算是考上了。以結果來說,那個選擇導致了我現在這個狀況,那到底是不是個正確的選擇,要再等一陣子命運才會為我證明吧。


    我一口氣把變冰的咖啡喝完,在胃與食道裏留下不太清爽的東西之後,離開了咖啡館。好了,直接回家跟雞嬉戲也不錯。


    步行的街道是灰色的。牆壁、天空與地麵都是,明明一天才剛開始而已,就已喪失了色彩。我現在才發現,今天的天氣是仿佛即刻就會來一場大雨的濃厚陰雲天。而陽光被掩蓋之後,連淩亂的建築物都染上了一層灰色,不對,也許是展現了原本的色彩。還是說,因為一切的一切都是灰色,所以也有可能是我的眼睛是灰色的。如果是那樣,要重塗好像很簡單。


    與其說是我往前走,不如說仿佛是街道在退後的感覺。腳邊好像有一團灰色緊黏纏繞著,非常能夠表現我的心情啊,我心裏感到佩服。這應該是因為,我察覺到街道和人們正在走向死亡吧。就像放著不管屍體就會腐爛一樣,世界正逐漸衰廢。我和她所帶來的末日,在每天的層疊累積當中,一點一滴地混了進去。像這樣,以若無其事的步調將翻轉的底盤調整好,碰一聲就逆轉了吧。永遠都是這樣,明明就已經每天不見得有變更好了,與她的距離卻逐漸變得不明確。


    永遠都是這樣,永遠都是……就是因為我抱持這樣的心境嗎?


    馬路的對麵是一間手機店,是我之前買手機的店。一年前店門口還係著一頭吸引客人用的迷你豬,但現在已經沒有了。是因為已經不再迷你,所以被卸任了嗎?不過,不管怎樣都好。路上有一間鞋店在結束營業大拍賣,轉角有一間理發跟美發合在一起的店,她和蟆目走在那前麵。


    一眼看到的瞬間,噗通一聲。我好像整個頭浸在湖裏麵一樣,身體變得很沉重。甚至連噗咚落水的幻聽都出現了,我抬頭往上一看,終於小不心漏出一聲:


    「啊……」


    自己沒骨氣地流露而出的聲音,並不悲壯。就像青蛙被壓得扁扁的腳,輕飄飄地被風吹起的感覺。是什麽樣的感覺啊?我如此想象著,自己歪頭感到疑惑。除此之外的另一個不解之謎是:被壓扁的東西,當重量移開時是會維持原樣呢?還是會反彈而跳起呢?我是哪一個?


    我就那樣嘴巴朝上地換一口氣,側眼觀察著她和蟆目。他們好像沒有發現我,還牽著小手手。要是發現了會放手吧,我從她的個性猜想,有點想要穿過馬路出現在他們的麵前。但我這個性很快就放棄了,做這種任性調皮的行為,要是運氣差一點搞不好會被撞死,果然還是算了。相反地,我停下腳步死死的盯著他們。


    我也不知道幾個月沒有直接見到蟆目了,他依然散發出一種帶著包容的氣息。她對那樣的有感覺吧?對我來說,隻會覺得那像是吸了太多水的粥一樣。我以為兩個都會空手道的人在約會,會不會講到一半就開始講解怎麽出正拳,但他們隻是很普通的談笑走路。你們好無趣哦,我臭罵著無趣,但承受這罵名的她微笑著,以我不知道的容顏盛裝著。背微微伸直,感覺是在隱藏真正的自己。女人臉上的妝隱含著心意。臉頰紅紅的是因為寒冷的關係吧,我嘴角往上揚。


    我無法窺見她全部的人生啊,雖然是事已至此,但我還是親身感受到了。在我過著自己的每一天時,同一時間,她也在別的地方有她自己的故事。就像在午睡期間,世界上的某個地方有大量的人類死亡,大量的人類出生一樣。


    我想起風勢強勁的日子,對麵房子種植的棕櫚科樹木劇烈搖曳的樣子。


    看不見的東西,在搖晃著看得見的物體。


    原本預定是田之上會待在那旁邊,就他本人所說的那似乎是命中注定。如果那是真的,我已在某個時間點離開她身邊了吧。不,不對,我不由得否認。我想我跟她,會在兩人的距離幾乎維持不變的狀態下死別。永遠都是這樣啊,我覺得似乎聽見了在其他未來的我的聲音。


    因為,就算「未來」這種無法無天的東西改變,我還是在這條道路上。


    把田之上擊退之後,被選來代替他的是蟆目。我想就算把蟆目趕走,接下來也又會有別的家夥跟她在一起。那裏並沒有為我準備攀爬上去的道路。


    我在沒有棒球選手才華的相鄰土地上,擁有那才華。


    誰都沒有說,未來我會在她身邊。


    那種東西我就算再怎麽拚命努力,也沒有任何地方能找得到吧。


    「啊─」


    永遠的配角。那就是我被賦予的職責,被改變未來的雞所找出來的東西。她纏著我說想吃肉,我卻端出綜合蔬菜,這一切與我那模樣重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是我,而是靈魂在慟哭。幹涸的喉嚨泣血嘶喊力竭。隨著膝蓋往下沉落,我的頭也跟著一起浸入精神之泉,往下沉溺。被情念之凝膠纏住的身體,無力抵抗地沉落到底。呼出的氣泡發出「啵啵」聲響,在抵達水麵之前就已破裂。


    思考之水不隻流入口鼻,也進入耳中對我喃喃細語。


    隻要不堅持


    於她,就會出現其他的道路吧。


    我從一開始就不想被熊給宰了,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那個輕浮的臭女人。


    一個個全都在呻吟聲中浮起,都是我心聲的一部份。


    啪一聲,腦中傳出某樣東西斷掉的聲音。


    瞬間,近乎痛楚地覺得呼吸困難。原本已經麻痹的感覺,像流血一樣地噴出,變得極為敏銳。混身是血的感性尖叫著痛苦翻滾,呐喊求救著:快點想想辦法啊。眼珠仿佛尋求依靠般四處遊移,往對麵的人行道攀附。


    在那裏,與她的視線交會。


    她心旌動搖地不斷眨動雙眼,其中包含著種種驚愕。


    那也是當然的吧。


    不過,比她這樣的反應更重要的,我看著的東西是——秀發。


    多麽地美麗啊,我看著那秀發看得入迷,動手像要將它拉過來一樣。


    自然而然地,我借著像要抓住秀發的手勢,從湖底抽身而出。


    一屁股坐在人行道上調整著呼吸,靜靜等待頭痛與心跳的雙重奏結束。一駝背低下頭,就聽到有聲音傳來,像汽車在頭頂上奔跑一樣。


    首先結束演奏的是心跳聲。我因為殘留的頭痛而神情扭曲,但仍是站起身。


    經過了九死一生之後,停留在我身上的是黑暗。黑暗,但表麵卻閃閃發光。


    微黑,伴隨著燒焦的味道。


    那是一種清除的意識,也可稱之為殺意。


    我……


    一些人不知發生何事而從遠處眺望著,像是張望著有點惡心的東西一樣,我環視他們一圈。


    蟆目也瞥了她一眼。


    我裂嘴一笑。


    我想,滅亡也好。


    「我可以的。」


    我可以做到。


    所以我開始奔跑,全力往前來的道路折返。


    像是要將其踢破一樣地打開那扇門,再次前往那家夥那裏。


    「喂!幹嘛、幹嘛!」


    田之上跳了起來,我越過他撲向桌上的蛇。


    蛇威脅似地將頭往前探出,我與它極近距離地麵對麵,豎起中指。


    「你試試看啊!」


    保護全人類給我看啊!我向蛇宣戰。


    「我是相信你所說的才回答你。管他是熊還是全人類滅亡,要來就來。」


    「說什麽啊?」


    「如果全人類滅亡她可以得救,那不就夠了嗎?」


    我張開雙臂如此宣言。田之上整個呆住了,我爽快地當作沒看到。


    我真實地感受到,連聲音都舒暢愉快地描繪著美麗的漣漪。


    就像未來人與現代人對時間的認知不同,我和這家夥對人類的認知也不一樣。


    全人類與,她。一比較,答案就很清楚了不是嗎?


    蛇用緊繃的聲音問我。


    「就算你會死也無所謂?」


    「再見了,人類。」


    我揮手說掰掰。現在就是人類的衰退期,也是人類滅亡的時候,如果是最後的光輝,那我就將那光輝全部獻給她吧。這就是我的答案。


    比起跟這種蛇訂下約定,我還是想將答應她的事放在第一位。


    蛇蜷成一團,舌頭時不時的吞吐著,因為它瞧不起我。


    終於,蛇好像理解了它想說服的對象——我的本質。


    「你是那種,無可救藥型的笨蛋是吧?」


    「是啊。」


    收到這最高級的讚美言辭,我氣宇軒昂地返回。自然而然地揚起了嘴角。


    我一定就那樣帶著陰森的笑容,走在街上、路上。


    「嗬嗬嗬,熊啊,你可以不用冬眠嗎?」


    動物所受的束縛超乎想象得強大,隻要看著來亨,就能清楚地了解這一點。你以為他是自己想要咕咯咕咯地叫著,開開心心的啄著地板嗎?是啦,啄著地板的那位搞不好已從中找出樂趣了,但無論如何,那都是無法抗拒的。如果他甚至能廢除那一點而前來殺我的話,那我也隻能徹底的與之奮戰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途中我自然而然地大幅揮動手臂。


    我覺得好像回來了。第一次與她相遇,一見鍾情的那顆興奮雀躍的心回來了。光是那麽一點小事,世界就更加廣闊地延伸出去,仿佛可以一路走到那盡頭似的,我被那巨大的希望所牽引而抬頭望向天空的喜悅感回來了。下一次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她呢,那種焦躁、煩惱,腦中隻想著那個的愛戀感回來了。


    我終於想起了這個,甚至有一種在道路上邁開步伐的感覺。


    她就是她。無論附屬或附贈的是什麽,她烏黑的秀發是如此美麗。


    因為她的黑發,世界滅亡。這樣的理由不是很好嗎?


    這是我最能接受的理由。無論是什麽樣的未來,隻有這一點一定不會改變。


    就像原已飛散的情愛再次返回、聚集過來一樣。


    仿佛要將那接住一般,我平舉手臂、展開翅膀。


    「我沒有弄錯,正因為有外表才有那一見鍾情。」


    我愛上的女人,是能與全人類的生命一起放在天秤兩端衡量的對象。


    這個事實讓我無止盡地興奮昂揚。


    空前地爽快。


    「隻要,隻需要,劃、向、明、天!」


    不久冬天就會結束,春天即將降臨。


    到那時候,各式各樣的花朵必定爭先恐後地,在地麵上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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