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宮南燕本是個很傲氣的人,她也未必如何把楚留香放在眼裏。但是此刻,她的一句一詞,竟然都是那麽的客氣和禮貌——連她自己都不習慣的客氣與禮貌。


    “在下貿然上門,著實有些失禮,但有一件事情卻是不得不向香帥問詢:敢問香帥可曾在神水宮‘借走’了一樣東西?此物雖不甚珍貴,卻也是神水宮寶物,萬不能容忍它流失在外,便是神水宮宮主親自上門,也是要向香帥討還的。”


    所謂燈下看美人,月下看美人,光線越是朦朧,美人就越是可愛。宮南燕穿著身白色的輕紗長袍,銀色的絲滌係出纖腰一抹,眉目如畫,眼波欲流,雖然臉上一道腫脹淤痕,也能看出原本的秀色。她說話雖綿裏藏針,但是臉上卻帶著微笑,楚留香自然也就誠懇答道:“我並未去過神水宮,也沒有從神水宮拿走任何一樣寶物,不知姑娘丟失了什麽?”


    宮南燕那勉強的笑容也保持不住了,她說:“天一神水。”


    楚留香失聲道:“你說什麽?”


    宮南燕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她不自覺的向楚留香的方向走了一步,仿佛蘇蓉蓉三人是怪獸似的,她一字字說:“天——一——神——水。”她冷冷地說,“丟失的不多,但已足夠使三十多個武林一流高手不明不白地喪命。如果用法正確的話,正正三十七個。”


    在座四人——楚留香、蘇蓉蓉、李紅袖、宋甜兒——自然都想到了之前不明不白漂過來的五具屍體,雖然他們五人並非死於毒藥,而是死於刀槍拳掌,但兩件事情之間無疑有著微妙的聯係。


    蘇蓉蓉輕輕吐了口氣,說:“你認為那是他偷去的?”


    她語氣溫婉,然而意思卻十分尖銳。天一神水並非黃金珠寶,也非古董玉器,偷來隻能殺人不能變賣,不符合楚留香的作案標準。而且天下皆知,盜帥楚留香是不殺人的。而蘇蓉蓉還有一層意思:天一神水被盜,神水宮宮主自然要下令追查,但是追查到楚留香這裏來,到底是宮主的意思還是宮南燕本人的意思,那就兩說了。


    宮南燕之前被宋甜兒一刀柄擊昏,以為自己性命不保,可以說是剛剛遭遇了畢生最大的危機,此刻本來就對蘇蓉蓉三女頗為忌憚,於是客氣地說道:“這世上除了楚香帥,試問誰還能從神水宮盜得一草一木?”


    此話一出,室內人人含笑,楚留香也忍不住笑道:“多承誇獎,如此說來,我若說未做此事,你是絕對不肯相信的了。”


    宮南燕朝他走得更近了些,反問:“你能使我相信麽?”


    之前她稱呼楚留香,一直是客氣有禮的“香帥”,此時直呼你我,陡然便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楚留香沉思道:“也許……”到後來語氣卻變得斷然,“也許能的。”說畢,他竟拉著宮南燕的手就出了艙門。而之前那樣戒備、冷漠、驕傲的宮南燕,也就順順當當被他拉上了手。


    這兩人走後,三女麵麵相覷,蘇蓉蓉似笑非笑地道:“他若想拉一個女孩子的手,隻怕是沒有人能夠拒絕他的。”


    蘇蓉蓉並未吃宮南燕的醋,她眼睛裏麵滿是歎息,歎息之外還有一分驕傲。楚留香自然是太過風流,對女孩子吸引力太大,這讓陪在他身邊的女人都傷透了心。但是若要她們再去尋一個老實的、不拈花惹草、沒有魅力的男人?那她們才萬萬不肯呢。


    宋甜兒依舊在走劇情,她眨了眨眼睛,說:“神水宮門下若都係男人就好了。”說著她自己卻忍不住想笑,這話毫無誠意,便是神水宮門下都是男人,莫非全天下能全都是男人不成,說出來簡直有些調侃蘇蓉蓉的感覺。


    李紅袖此時已與宋甜兒、蘇蓉蓉化敵為友,笑說:“女人也沒有關係,不過最好醜一點。”話音剛落,三人一起想起了宮南燕臉上的刀痕,不禁相視而笑。


    曾有人說,男人和男人之間有友情;男人和女人之間有感情;而女人和女人之間什麽都沒有。這話在有些時候是對的,在某些時候卻未免過於武斷,隻因女人實在太過善變,就比如蘇蓉蓉三女,前一刻明爭暗鬥,這一刻何嚐不是一笑泯恩仇?


    宋甜兒側著耳朵,聽到船艙上楚留香與宮南燕正在討論今日看到的神水宮女弟子漂過來的屍體,宮南燕告訴他,這女弟子已懷有身孕,卻莫名自殺,楚留香答應宮南燕要偵破此案。


    艙內卻是一片沉默。以蘇蓉蓉和李紅袖的善解人意,絕不會在此時跑上去打斷楚留香的正事;以她們二人的情商,也絕不會貿貿然打擾楚留香和宮南燕*,她們隻有坐在下麵默默地等、暗暗地猜,理智讓她們不言不動,感情卻讓她們無法若無其事。在這樣凝滯的氣氛中,隻有宋甜兒絲毫不受幹擾,她一一點亮燭台、擦亮夜明珠,又從廚下捧出細熬一個時辰的紅棗糯米粥,給她們一人端來一碗,自己率先品嚐起來。


    蘇蓉蓉瞧著宋甜兒清澈動人的大眼睛、總是含著笑意的怡然自得的臉龐,竟不由自主地歎息道:“還是甜兒舒心自在……”話說到半截,卻又吞了回去。


    眾生有情,有情皆苦。


    一直以來她都覺得,楚留香的魅力是沒有少女能夠拒絕的,所以她也原諒自己的情不自禁。可是今天她才意識到,宋甜兒並非是稚子無邪,她的純不是因為懵懂,隻是因為思無邪。


    換句話說,宋甜兒不愛楚留香,所以她自由自在、每天隻用沒心沒肺地快活。


    一個時辰後,楚留香方才從甲板上走了下來,他進門時,就瞧見三女正圍坐在桌旁,宋甜兒在用吸管喝一杯奶白色的椰子汁,蘇蓉蓉在吃粥,而李紅袖正品嚐著一隻熱氣騰騰、又軟又香的肉鬆麵包。看見他來,宋甜兒笑道:“來吃夜宵呀,那位宮南燕‘冷姑娘’在甲板上吃了一肚子東南風,又得劃船回去,隻怕要餓暈了哩。”


    楚留香本還驚豔於宮南燕踏上小艇、回眸嫣然一笑的情景中,那時她一係羽衣如霧,漫天星光都沉入她的眼中,她說一句“我的名字叫宮南燕,記住了”,接著毫無眷念地渡舟而去,真是明月如霜,照見人如畫。


    但聽了宋甜兒這一番話,他又忍不住笑了,宮南燕那神秘的仙氣蕩然無存,最後的鮮明映象反而是她臉上的一道刀痕,看上去又滑稽,又可憐。


    他坐下,吃了半塊牛排,又喝了一杯琥珀色美酒,這才問道:“她臉上的劍痕是怎麽來的?”


    李紅袖問道:“怎麽見得是劍痕?分明是刀柄擊後留下的痕跡。”


    楚留香眼中波光一閃,說道:“劍氣。若像你說的,是有人用刀柄擊傷了宮南燕,那這人必定是個高手,並且極其精通劍法,他隨意使一截木頭,便能出無形劍氣,若非此人手下留情,宮南燕的頭顱已經被整個削了下來。”他已經看出來,宮南燕分明是在上船之後才受的傷,否則以她對容貌的愛惜程度,根本不會頂著這樣的臉來見他。


    可是三女卻都隻是神秘地笑著,蘇蓉蓉托著腮,李紅袖在出神,宋甜兒竟取出刺繡在燈下做了起來,沒有一個人想要回答他的疑問。這樣被人、尤其是被這三人忽視的經曆,實在是畢生少有。


    楚留香笑道:“你們可知我遇見了誰?”


    李紅袖問:“你方才循著屍體漂來的方向追過去,可是有了線索?”


    宋甜兒也笑道:“是什麽人?我猜,一定是個男人。”


    李紅袖啐道:“小鬼,怎麽見得就是個男人?”


    宋甜兒神秘地笑道:“不止是個男人,還一定是個很好看的男人,否則,他不會一去半天不回來,回來之後,便是見了宮南燕‘冷姑娘’這等大美人,也不動聲色。”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迎著蘇蓉蓉、李紅袖奇異的目光,笑道:“說得不錯。不過你可知他是誰?”


    宋甜兒問:“誰呀?”


    楚留香說:“你最想見的人是誰?當今天下,誰的琴彈得最好?誰的畫畫得最好?誰的詩作得令人*?誰的菜燒得妙絕天下?”


    他話音剛落,宋甜兒搶先道:“我。都是我。”


    眾人都大笑起來。李紅袖笑她:“呸,大言不慚的小鬼。”


    宋甜兒說:“莫非我的琴彈得不好?我的畫畫得不是一卷千金?我的詩作得不好?還有,我的菜你們難道不是最愛吃?”她說的,竟頗有幾分道理。


    楚留香喃喃道:“看來得讓你們比試一番才是。”


    李紅袖說:“你說的,莫非是妙僧無花?”


    楚留香點頭,說:“我隻見過他三次。第一次,我和他喝了三天三夜的酒;第二次,我和他下了五天五夜的棋;第三次,我和他說了七天七夜的佛。這次本來邀請他來坐坐,他聽說船上有幾個女孩子,卻像隻中箭的兔子般跑走了。”


    楚留香、蘇蓉蓉、李紅袖開始討論案情,覺得無花絕無可能犯下這等大案,又開始疑惑到底誰有那麽大本事,進入神水宮騙取了女弟子的芳心和天一神水。宋甜兒本來在一旁坐著聽,過了片刻卻站起來道:“我練劍的時間到了。”


    她走後,李紅袖歎道:“她天天這般堅持不懈,難怪能取得這麽高的成就,我們都刮目相看了。”


    楚留香一怔。


    大海的波濤與怒吼,若非身處其間的人,永遠也想不到會有多麽可怕。天地之間的力量和豪情,仿佛都在海裏。


    宋甜兒從大海深處踏浪而來,她白衣白鞋,手中三尺青鋒,白玉一樣的臉上毫無表情。此刻的她冰冷而銳利,仿佛她就是劍,劍就是她!


    她踏上甲板的那一刻,楚留香含笑道:“你回來了?”


    宋甜兒“嗯”了一聲,她的聲音依舊是冷冷的,她黑嗔嗔的雙目也依舊是那樣鋒銳而寒意逼人,此刻的她,與平日完全不同,竟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宋甜兒甚至沒有多看楚留香一眼,她揚起劍,素白、靈活、美麗到毫無瑕疵的手放在劍鋒上,著迷地輕輕撫摸著,那麽溫柔又多情的觸撫,仿佛那不是一把冰冷無情的劍,而是她最最深愛的情人。


    楚留香的瞳孔一陣緊縮,握著劍的宋甜兒,全身散著北風般冷厲的殺氣。這種殺氣並沒有到收放自如的地步,因此如同北風掃落葉一樣激蕩無情。此刻他才真的相信了,李紅袖說的——“甜兒的武功,隻怕在江湖上已是罕逢敵手”。


    甚至他自己是不是宋甜兒的對手,也尚未可知。


    楚留香的眼睛掃過宋甜兒的鞋尖,那是她自己親手做的繡鞋,白色的錦緞,上麵繡著幾朵白梅。她方才練劍的地方是大海深處,然而她踏浪而歸,竟連鞋尖都沒有打濕。


    這已經不是輕功了,這已是神跡。


    宋甜兒還劍入鞘,像是從一個美夢中不情願地醒轉,她臉上又帶上了甜甜的微笑,看著楚留香說:“你明天要出門,今天怎麽不早點睡?”


    楚留香誠實地說:“我沒想到你武功已這般高了,忍不住要過來看看。”


    宋甜兒笑問:“怎麽樣?”


    楚留香想著方才冷月下、黑海中,白衣素顏的美人踏浪而歸,劍氣縱橫,突然心中一悸,脫口而出:“振袖拂蒼雲,仗劍出白雪。”


    宋甜兒一時怔在那裏,她腦中突然閃現出一個畫麵。黑夜中的碧落海上,絕色鮫人拉著她的手,說“我教你怎樣在水中來去自如,以後你也可以在大海裏借風水海天之勢練劍”。他藍如水,眼睛空茫卻別有意味,冷淡地卻難得溫和地讚她一句“振袖拂蒼雲,仗劍出白雪”……


    這些事情她都已不記得了,她隻大體記得自己做過柳夢璃、做過白璘郡主,卻完全不記得任何細節。隻是這樣的片段,驟然想起竟然是這麽的驚心動魄。


    楚留香也呆了一刻,宋甜兒腳步越來越慢,他不由自主地偏頭去看她,卻現方才那麽寒意逼人、冰冷鋒銳、高高在上的少女此刻神情迷茫,頰上紅暈漸起。


    你見過冰雪如何染上胭脂嗎?


    大抵便是這樣的動人。


    這樣的美,與人世間百媚千紅都毫不相似。


    或許便是所謂的,何須淺碧輕紅色,自是人間第一流。</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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