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細品慕容衝這一闕詞,謝道韞淡淡問:“將軍心中亦有不快之事邪?”


    “自然。”慕容衝嘴角勾起一絲淺笑,眸子卻是陰沉的,“王猛大人乍然離世,吾心甚悲啊……當初若不是他的恩德,我又怎能自宮中離開,來做這平陽太守呢?”


    柳夢璃一怔:原來竟然是擔心皇帝沉溺美色的王猛上書,才讓苻堅釋放了慕容衝……但既然是平陽太守,為何又困守這阿房宮?


    果然還是懷璧其罪吧。人長得太好,又身世坎坷的話,就如同有了原罪一般,注定一生難安。


    這時柳夢璃忍不住想,大秦皇帝苻堅在麵對慕容衝時到底是何種心情?而慕容衝的親生姐姐,那個傳說中有殊色的清河公主,現在又是怎樣的想法?


    同樣握著金杯,謝道韞說:“你卻在王猛去世後,立刻抄了他的家。”


    “噓。”仿佛真的喝醉了,慕容衝豎起手指,輕輕擋在唇前,“這麽猖狂的事情我怎麽可能去做?小姐記錯了。”


    難以抑製地起了憐才之心,謝道韞忽而歎道:“像你這等人才,本該是父母的驕子、家族的英才,就如同謝玄說的一樣,芝蘭玉樹,欲使之生於階庭爾。”


    突然坐直了身子,慕容衝的眼睛裏幾乎放出了狂喜一樣的光芒:“是麽?謝小姐真作如此想法?”


    “呃……”謝道韞莫名其妙,不解他的激動,“我在金井殿的書房中看見了將軍的眉批。確實,我是這麽想的。你不僅字寫得好、熟讀詩書經注,而且在行軍布陣上極有天賦,這份天才不是人人都能有。”


    仿佛不知說什麽才好,慕容衝猝然低下了頭,柳夢璃看得仔細,現他竟然抿著唇在偷偷地輕笑,可是又怕給人看到,因此努力把臉板平,可是眉梢還是快樂地飛揚起來。


    看上去還真是蠻可愛的……


    還真是莫名其妙的人啊,神秘得謝道韞都起了些好奇心。


    再抬起頭來時慕容衝又是一臉平淡:“近日我讀魏武帝所批《孫子兵法》,略有所得,想向小姐討教一番,不知可否?”


    謝道韞有些猶豫,柳夢璃看出她其實想去看看,於是答應:“有何不可?”


    站在窗戶旁,隨意翻著一本《詩經》,柳夢璃忍不住好笑——


    慕容衝:“若要渡江,江陰要塞是最好的地方。”


    謝道韞:“若要北伐,必定先攻洛陽。”


    兩人相對冷笑,各個手中攥著一把令標,又在沙盤上比劃起來。柳夢璃看得驚奇,武學上慕容衝是壓倒性的優勢,在軍事上謝道韞卻與他不相伯仲。


    窗欞裏,漸漸單薄的夕色照耀進來,映出氣韻高華的女子和孤傲秀美的少年,在平時,她是進退有度、他是冰雪姿容,都是不願多與他人接觸的類型。可是今日卻如同孩子一樣,辯得滿臉通紅。


    想起王凝之那神神叨叨的樣子,柳夢璃突然覺得,像道韞這樣的人,應該有一個足堪匹配她的伴侶。


    正在這時,突然有婢女高聲說:“陛下!陛下您今日怎麽來啦?奴婢這就去請公子出來迎接陛下!”


    接著是中年男子低沉有力的聲音:“不要大驚小怪的,我來瞧瞧鳳皇。”


    屋內三人臉色猝變。


    慕容衝手忙腳亂,一把拉起謝道韞,將她和柳夢璃推到多寶格後的昏暗縫隙裏,而後又匆匆拉起帷幕,略作遮擋。可這畢竟不過是裝飾性的紗幔,並不厚實,影影綽綽的總能看到外間的景象。


    門悄無聲息地開了,一雙鹿皮靴踩在地毯上,苻堅仿佛心情挺好,走進來笑了一聲:“鳳皇兒,你幹嘛呢?”


    慕容衝麵無表情地行禮:“參見陛下。”


    苻堅走過來看了一眼沙盤:“又在推演布陣?鳳皇兒,你再這樣,那幫老臣更會說你居心叵測,逼著朕撤你的職。”他的話語是這樣的輕描淡寫,卻沒人能忽視他話語中的力量——因為你明知道,他的每一個字,都可能變成真的。


    如果他玩笑似的說,你這樣不太好,不如去死吧,可能你真的就再也不能活在世上。


    慕容衝平平地笑了一聲:“既然陛下不喜歡,那我不玩了就是。”


    “好孩子,聽話點兒,有你和你姐姐的好處……”苻堅粗糙的手撫上了慕容衝精致的下頜,微笑地俯視著這被自己鎖在深宮中的少年,他一貫喜歡這樣絕對掌控的姿態,慕容衝平時也總是垂著頭,借纖長的眼睫掩蓋眼中的桀驁不馴。


    然而今天,仿佛格外難以忍受似的,慕容衝驀然揮開了他的手,力度之大打出“啪”的一聲!


    謝道韞手上的力度突然加大,握得柳夢璃手上生疼。


    室內一時是死寂的。


    苻堅慢慢地冷笑起來:“慕容衝,你真的長大了,懂得拂逆朕了是麽?先是在後宮中謀害皇後,而後又帶領私兵查抄王猛的府邸!他們一個是大秦國母,一個是朕之肱骨!你何來這樣大的膽子?真如他們所說,慕容氏早有謀叛之心不成?”


    “……沒有這回事。”開口極為艱難,慕容衝啞聲說。


    “哦?那你說說,是怎麽回事?若你說得不對,鳳皇兒,朕能將你自宮中放出,也能再將你召回宮中!”


    “說啊!”


    慕容衝卻隻是沉默。


    苻堅一時大怒,厲聲道:“來人!褫奪平陽太守慕容衝的職位,將其押回宮中——”


    “陛下,我錯了!”砰一聲響,仿佛有什麽落地。


    謝道韞終於按捺不住,略略撩開紗幔看去,饒是以她的鎮定也不免全身抖,震驚地捂住了嘴。


    那樣驕傲的慕容衝,竟然屈膝跪在苻堅麵前。他俯身磕下頭去,“陛下,鳳皇錯了,我知錯。”


    同樣感到難言的震驚,苻堅一時木然僵立。反應過來的下一刻,他趕緊去扶慕容衝,容貌驚世的少年順勢站了起來,抬起眼睛誠懇地說:“陛下,我不是有意謀害皇後的,她屢次在後宮中對我姐姐動手,上次我入宮,她還想誣陷我和宮女有染,我和她已成水火之勢,我不殺她,她就殺我。”


    仿佛早已知道這些陰私情況,苻堅垂目,聲音平板地問:“那你去抄王猛的家,又是為了什麽?”


    “他數次對陛下建言,要置慕容氏於死地……上次聽慕容垂一說,我氣憤之下就做了這糊塗事,請陛下責罰我。”


    靜默中,柳夢璃心懸。終於她聽到苻堅緩緩笑了兩聲:“好吧,鳳皇兒,不是朕說你,你也該辨些對錯,總不好仗著朕的寵愛就胡亂行事罷?朕和你說了多少次,王猛和其他人不一樣……”


    慕容衝賠笑。


    鬆了口氣的同時,謝道韞和柳夢璃也感到難言的心酸,她們倆都算得天之驕女,在短暫的人生中從未心不甘情不願地對誰屈膝過,因此也未想到,逢迎討好竟然是一件這麽可怕可悲的事情。


    “好了,不說這些。你既然喜歡玩沙盤,朕陪你豈不是好?”苻堅的聲音變得溫和,“這種東西自己一個人擺弄有什麽意思?”


    謝道韞的手突而抖!


    感受到她緊張的情緒,柳夢璃先是不解,接著也是大驚:那沙盤上還存留著謝道韞與慕容衝推演的痕跡!


    果然,苻堅的聲音沉了下來:“……鳳皇兒,這裏還有其他人來過?”


    “沒有人。臣自己和自己擺著玩罷了。”


    “是麽?”


    柳夢璃和謝道韞斂聲屏氣,看著苻堅的鹿皮靴在自己麵前踏過來,又踩過去,地毯上凹下去一個又一個的小窩,而後又平複,簡直就像戰鼓擂在她們心上一樣。他淡淡說:“天黑了,怎麽不點燈?”


    一旦點燈,這淺薄的帷幕一定擋不住她們。謝道韞不覺又握住了腰間的長劍。


    “點燈幹什麽?我不喜歡點燈。”慕容衝急忙開口,因為掩飾不及,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奇怪。


    又是長久的沉默,柳夢璃心裏越來越涼,苻堅一定是現了!


    苻堅也是武道高手,這樣的寂靜中,他能聽出外人的呼吸聲。


    怎麽辦?他是皇帝,身邊猛士如林,一旦他要拿下她們,那二女絕對沒有反抗的可能!而若落到他手中,還能討得了好麽?慕容衝不一樣,他再冷酷嗜殺,也一直秉持貴族禮儀,對她們二人和顏悅色,苻堅會有這樣的教養麽?


    苻堅漠然道:“鳳皇兒,朕待你不好麽?”


    慕容衝的聲音都有些變調:“陛下待臣一向是最好的。”


    “哦,原來你也知道,朕待你是最好的。”苻堅歎氣,有些滄桑和無奈,“算了,人不風流枉少年,當年漢武帝的侍中韓嫣因為淫-亂後宮而被殺,武帝不也慟哭失聲?朕隻希望你收斂些才好,別這麽放浪形骸的。”


    他竟然以為謝道韞、柳夢璃是慕容衝的姬妾。


    慕容衝也鬆了口氣,懶懶說:“陛下,您的太孫都生出來了,臣總不能連女人的滋味都不知道吧?”


    “嗬。你這張嘴還是這麽利。”苻堅突然一把將慕容衝扛起來,扔到了一旁的軟榻上,冷笑著開口,“激怒朕是沒有好處的……既然你這麽說,那朕也想看看,你從女人身上學了些什麽?”


    血液猛地衝上臉頰,想著旁邊站著的人是誰,慕容衝突然跳了起來,下意識地反手一掌打了出去。


    苻堅攔住他的掌風,臉色也變得陰沉:“你鬧騰什麽?”


    慕容衝不管不顧地再次擊出一拳,苻堅暴怒,一掌揮去,將慕容衝扇得倒在了榻上,耳朵嗡嗡作響。親手養大這個少年、親手挑選師父教導他、甚至親自教授他武功兵法……苻堅比誰都了解他的弱點。


    “哢”一聲,慕容衝的右手軟軟垂了下來。這樣劇烈的痛苦下,他死死咬著嘴唇,血都流了出來,他卻隻是沉默,死也不痛呼一聲。


    他的血喚回了苻堅的理智,他托起慕容衝的手臂,輕輕一扶,“啪”的一聲悶響,慕容衝脫臼的手肘又恢複了原狀,他不滿地說:“朕給你上點藥,你別動。”


    取出貼身帶著的金瘡藥,苻堅粗糲的手指在慕容衝皎白的手臂關節處打著圈。慕容衝全身脫力,倒在枕上,額頭汗水,喉間低低的痛吟,豔色天下重。仿佛是心猿意馬,苻堅的手慢慢往裏探了進去……


    他再次俯□的時候,慕容衝臉上已然顯出絕望的神情。


    然而“啪”的一聲,身後勁風襲來,苻堅還沒來得及反應,已經被人打得昏了過去。


    慕容衝睜大了眼睛,看著滿麵怒色,高舉著一隻重花瓶的謝道韞,脫口而出:“你瘋了?”


    “她沒瘋,隻是看不下去了而已。”從帷幕後走出來,柳夢璃也是咬牙切齒,“我也看不下去了!他簡直不是人!”


    謝道韞咬著牙說:“我早說過,誰敢動我弟弟,我一定砍了他……你,慕容衝,雖然不是謝家子弟,但也是英武兒郎,怎能受這種屈辱折磨?我今日殺了他!”


    長劍鏗然出鞘,謝道韞一劍就要斬下。


    “不行。”慕容衝擋住了她,“殺了他,今日我們都活不出這屋子。”


    謝道韞慍怒萬分:“我不怕死!”


    看著她那氣得通紅的臉,慕容衝突然低低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幾乎全身抖:“哈哈……謝姐姐,不是你說的嗎,我要忍辱負重、浴火重生,怎麽你居然比誰都衝動?”


    “我?”謝道韞愕然,“你記錯了吧?我幾時說過這種話?”


    慕容衝搖頭,淡淡說:“現在你們快走吧,回到金井殿躲起來,就當不知道這件事,我扛了就是。”


    “不用。”柳夢璃蹙眉,掀開香爐,慢慢撚動香料,一點點放進去,“他醒來之後,會把這段記憶忘記,現在隻需要把他的傷口治好就可以。”


    理智回爐,謝道韞收回了長劍,眼神複雜地盯著苻堅,表情又是鄙夷又是痛恨:“這種無恥之人,我叔父、我哥哥一定能很快擊敗他。”


    慕容衝揚眉笑著,默默不語。


    柳夢璃輕吸口氣,突然覺得難以忍受的悲傷——這個孩子才十七歲啊……


    為何命運偏要薄待他?


    為何這樣驚才絕豔的少年、偏偏這麽命苦、偏要經曆這麽多坎坷和傷痛?


    還有那麽多屈辱!


    要怎樣的鮮血,才能洗刷幹淨?


    他曾是大燕的皇子,出生即封王,九歲就成為一國大司馬。可是卻被滅國仇人征入宮牆,經曆世上最痛苦、陰暗、齷齪的事情。


    就算洗刷幹淨了,他又還能好好活下去麽?


    在仇恨中浴火重生的鳳凰,是否隻能用毒火將自己燒成灰燼?


    “反正他什麽也不會記得。”柳夢璃微笑,“我們揍他一頓吧?”


    其餘兩人不可思議地看著她,柳夢璃挽了挽袖子,鄭重盯著昏死過去的苻堅,突然揚手就劈裏啪啦甩了他四個耳光!


    謝道韞叫一聲好,也磨著牙笑道:“雖然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但是一旦有了機會,還是要先出一口氣再說的……”


    她提起劍柄,對著苻堅沒頭沒腦一陣亂打,慕容衝先是目瞪口呆,突然也起了興致,上來踹了苻堅兩腳。


    踹完好一陣呆,慕容衝才哈哈笑出來,笑得蹲在地上,完全不顧形象了。


    他以為自己已不會笑了。


    但至少有那麽一刻,他的生命曾經簡單、輕鬆、快慰過。


    有仇人,扁他就好了。有痛苦,出完氣就好了。


    真的可以這樣嗎?


    我黑暗沉淪的一生……</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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